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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贵这次回来,也就缓和了和我太爷的关系。当然,这里也有两方面原因。我太爷毕竟也是男人。作为父亲,又是男人,也就理解儿子的为情所困,所以尽管这次去北平学业未成,且是为这种事中断的,也就没埋怨他。而从长贵这里,当初风光体面地去北平读书,现在却这么丢盔卸甲地回来了,本以为要挨父亲的训斥,未曾想,竟得到这样的理解,也有些感动。这时,长贵就又向我太爷提出一个要求。他在学堂结社的同学中,有两个已去日本留学,来信说在那边很好。他对我太爷说,他也想去日本。我太爷听了倒没反对。这时我太爷的想法也跟过去不同了。怹过去一直希望这老大长贵学成回来,能把这个家顶起来。可现在看,不是这么回事。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要勉强是勉强不来的。这次长贵虽是这样回来的,我太爷心里也有数,他在家里呆不住。既然呆不住,要去日本也就去。
但去日本毕竟不同于去北平。
我太爷说,这事,容我想想。
我太爷说想想,别的当然不用想。其实,我太爷对日本人的印象并不好。当年怹去天津办事,曾去日本租界地的“宫岛街”跟日本人打过交道。据我四爷说,直到多年以后,怹还经常提起这事,说日本人表面彬彬有礼,可身上都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狠劲儿,看着也就两层皮。中国人老实厚道,很难跟他们打交道。可现在长贵去那边留学就是另一回事了,出去闯闯,见见世面也没什么不好。唯一要考虑的就是钱。去日本花费虽不大,可也得用一笔现洋。这时我家要用大宗的现洋,都是从北平的铺子拆兑。但我太爷知道,这几年,铺子的现洋都用在生意上周转,一时半会儿怕也拿不出太多。我太爷就派人去北平给云财送信,问现洋能筹措多少。云财立刻让去的人把信捎回来,说太多一时不好办,但几百还能拿出来。我太爷一听有些意外。这几年,何掌柜一直说,外面倒没有陈年旧账,可钱一收回来,也就又用在生意上,铺子里不搁现洋。现洋搁着是死的,就算放的钱庄里,利息也有限。可用在生意上就活了,俗话说钱赚钱,不费难。在我太爷的印象里,铺子里也就拿不出太多的现洋。这时云财这一说,怹才意识到,云财去北平的铺子已经有几年,现在应该能管事了。
我太爷没想错。云财这时在铺子里不光管事,而且已把所有的事都拿过来。云财做事和大哥长贵、二哥旺福都不一样。长贵虽沉稳,但有读书人的性情,性情一上来也就不管不顾。旺福本来就不管不顾,虽偶尔也粗中有细,可一发起脾气也就不管什么粗细了。云财却没性情,也没脾气。没性情没脾气的人,做事也就理智,有条理,到了关键的时候也能有条不紊。当初旺福第二次来北平,那个晚上,把“正和兴绸缎庄”的老板麻广泰和小舅子杜二奎,还有何掌柜父子都弄到旁边的“便宜坊”吃饭。在饭桌上把事谈开了,也彻底了结清了,一回到铺子就又把何掌柜的儿子何连升和伙计双喜捆起来。捆了还不算,旺福又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茶盏粗细的棍子拎在手里。这晚上要不是长贵在,及时从后面出来,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事。等事情都过去了,旺福也回乡下了,云财也就再也不提这事。何掌柜父子先还心有余悸,整天小心翼翼地观察云财的脸色。又过了些日子,见云财好像已把这事忘了,才终于松出一口气,觉着这事彻底过去了。但何家父子并不知道,那个晚上以后,铺子里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个叫双喜的伙计,第二天就病了,发高烧,还拉稀。一天晚上,他趁铺子里没人,就背上铺盖卷儿溜到后门。刚要走,就听云财在身后说,毕竟东家伙计一场,也是缘分,走也不说一声。双喜一回头,见是三少东家正倒背着两手看着自己,脸色立刻变了。
云财说,别怕。
说着,就把他叫回到账房。
云财说,你病成这样,现在走,能扛得住吗?
双喜一听就哭起来,说,少东家,说实话,我这病是吓出来的,那天晚上,二少东家太吓人了,绳捆索绑啊,还拎着根碗口粗的棍子,我这哪是来当伙计,简直是玩儿命啊。
云财说,二少东家已经走了。
双喜说,是走了,可说不准哪天他一高兴,就又回来了。
云财说,我不叫他,他不会回来。
这时双喜已听出来,眨眨眼,看着云财。
云财说,你要真想走,我也不拦着,不过我看,你这人还算实诚,前面的事儿,也是一时糊涂,现在就不说了,你如果还留下,我让你当二伙计。
说着又看看他,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其实云财比这双喜大不了几岁。这时双喜一听,咕咚就给云财跪下了,说,三少东家要这么说,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走了,二不二伙计倒无所谓,我只是感念您这么看重我。又说,您的条件我知道,您放心,我是知恩图报的人,以后一定听您的,绝不会再有二心。
云财嗯了一声说,今晚的事,只有你知我知。
双喜赶紧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我明白。
这以后,双喜就升为铺子的二伙计。当时北平铺子的规矩,伙计分三等,一等是大伙计,平时掌柜的不在,大伙计也就管着底下的所有伙计;二等就是二伙计,再下一等才是小伙计。小伙计叫小伙计,但岁数不一定小,说的只是身份。何掌柜一见双喜这次惹了这么大的祸,三少东家不光没打发他走,还升了二伙计,就有些纳闷。可纳闷也只是在心里,不敢问出来。云财知道何掌柜的心里怎么想,就说,这么做,也是先稳住他,他毕竟知道不少铺子里的事,倘出去乱说,兴许又会招来麻烦,眼下先让他留下,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云财这一说,何掌柜才放心了。
我太爷没看错,云财天生就是买卖人。其实买卖人也分几种。一种买卖人是只认赚钱。做买卖当然都为赚钱,可赚钱跟赚钱也不一样。明着赚是赚,暗着赚也是赚,干净的钱是赚,脏钱也是赚。只认赚钱的买卖人是不分干净钱还是脏钱,只要能赚的就赚;还一种买卖人也为赚钱,但犯胃的不吃,犯逮的不干,只赚放心钱;其实这两种买卖人还都不是真正的买卖人。真正的买卖人当然也为赚钱,可不是这个赚法儿。买卖买卖,有买有卖,才能叫买卖。但做买卖也有讲究。自己亲手做是做,让别人替自己做也是做。自己亲手做的买卖毕竟有限,一个人能耐再大,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子,所以亲手做的买卖,永远是小买卖。真正的买卖人是让别人替自己做买卖,不光能替自己做买卖,还能替自己做事,这就得会看人,也要会用人。生意上的事毕竟不比别的事,倘看差了或用差了,买卖还没做就先赔了。
我四爷说,我太爷晚年时曾说过,云财就是个真正的买卖人。
入秋以后,何掌柜对云财说,要带儿子连升去趟古北口,有几笔账已催了几次,早该收回来了。云财一听就说,收账是大事,只是这趟道儿远,得辛苦。又说,带连升去也好,你毕竟上些年岁,路上也有个照应。何掌柜说,倒不是为的让他照应,主要是有几家儿,都是连升当初管货栈时欠的账,他经的手,在那边人头儿也熟。
何掌柜说完,第二天一早就带上连升走了。
何家父子走的当天晚上,双喜来找云财。云财每晚还住在铺子后面。当时正在账房,跟向先生一块儿算账。云财一边算着账已看见了,双喜在账房门外来回来去地走了几趟,就知道他有事。看看时候不早了,就收起账本,让向先生回去歇着。从账房出来,往左手拐是前面的铺子,往右手拐是后面的住处。云财出来,见双喜正站在铺子门口,就冲他招了下手,然后转身回自己房去了。一会儿,双喜也跟进来。云财问,有事?
双喜点了下头。
云财说,说吧。
双喜又去门口,扒着头朝左右看了看,把门关上,才回来说,有个要紧的事,这些天一直想跟少东家说,可总找不着机会。何掌柜和那个何连升最近不知看出了什么,一直盯他盯得很紧,幸好这次他爷儿俩去古北口了,要不还没机会。云财一听,就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这一阵,他让账房的向先生把铺子里这些年的账都搬出来。看账就是这样,不看近,看远。账越近,越看不出毛病,一笔一笔好像都滴水不漏。可越往远看,毛病也就越容易露出来。这就像编瞎话,一两句瞎话好编,真编多了,编成一件事,再从一件事编出几件事,瞎话跟瞎话还都得连起来,连起来最后还能自圆其说,这就难了。保不齐哪句话跟哪句话对不上,就是个漏洞。只要顺着这漏洞捯进去,所有的瞎话也就都知道是瞎话了。云财这些天捯老账,越往前捯,也就越看出不对。这时,他先让双喜坐下,说,慢慢儿说。双喜不敢坐,只欠着身儿,把半拉屁股放在凳子上。他告诉云财,斜对面的“正和兴绸缎庄”有个小伙计,叫宝来,跟他是朋友。这事他也是听这宝来说的。何掌柜和儿子连升,这些年一直在暗中还开着一个买卖。这买卖在古北口,也是个货栈。既然是货栈也就什么买卖都做,口里的丝绸茶叶,各种日用品,往口外倒腾,再把口外的牛羊肉和各种毛皮制品奶制品倒腾进来。可这个货栈开归开,何家父子担心东家察觉,一直不敢大张旗鼓。自从那次二少东家来闹了之后,二少东家一走,这何家父子不知怎么反倒跟麻广泰凑的一块儿,成了一头儿的了。这回索性也就放开手脚。这边,何家父子用铺子里的钱进绸缎茶叶日用百货,弄到古北口,再往口外倒腾。那边从口外买了鲜活牛羊,宰好了弄过来,再让杜二奎在这边倒腾出去。这一阵古北口那边的买卖越做越大,麻广泰和杜二奎也都已入了股。双喜说,听这宝来说,他曾跟麻广泰去过古北口,那边的货栈看着比这边还气派。云财听了想想问,何掌柜这一阵,跟你说过什么吗?双喜说,这次走之前,没怎么说话,一大前问过我,少东家留下我,跟我怎么说的。
双喜忽然想起来,又说,还有这个向先生,您也得小心。
云财问,怎么?
双喜说,我早想跟您说,这向先生也是何掌柜的人。
云财这就明白了。他来铺子这几年,何家父子经常往古北口跑,说是去那边催账,也有时说去收账。云财心里还纳闷,在这京城的前门大栅栏儿开买卖,怎么净是古北口的账。现在双喜这一说,也就清楚了,敢情这何家父子还暗中在那边开着买卖。一定是这一阵,自己一直捯铺子的老账,且已捯出不少毛病。向先生还曾试探着问过,查出这些账上的事,后面打算怎么着。幸好当时云财只含糊地说,老账到底是老账,过去也就过去了,先看吧,等完了事再说。其实云财心里想的是,这回不查是不查,要查,就索性查个底儿掉,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现在先一概不提,等最后都查清了,再一笔一笔地一块儿算总账。倘真像双喜说的,这向先生也是何掌柜的人,肯定是自己查账的事,他已给何掌柜通风报信儿了。何家父子这次急着去古北口,是想把那边的生意也赶紧处理一下,以防万一。
云财这一想,也就知道,该跟这何家父子摊牌了。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