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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福离开官宅的几天以后,长贵回来了。
长贵是在一天夜里回来的。当时官宅上上下下的人都已睡下了。管家王辰儿一听有家人来报,说外面有人敲门,赶紧披衣裳起来。王辰儿这时也已吓出了毛病,想着大半夜敲门,怕又没什么好事。来到大门跟前小心地问,谁。外面敲门的声音不大,又敲了几下。王辰儿一听敲门是这个敲法儿,心才有些放下了。慢慢打开门,一看竟是大少爷站在外面。
长贵看样子不像是刚从日本回来的,头发挺乱,身上也有土,只斜背了一个灰布的长包袱,像是匆忙背在身上的。管家王辰儿忙把他迎进来,问,大少爷这次是住些日子,还是待一下就走。王辰儿问的意思,是看长贵不像要长住。倘长住,就天亮再去禀报老爷,如果待一下就走,就只能赶紧去后面让老爷起来。长贵说,长住不长住,现在还说不好,不过至少一两天不走。王辰儿一听,就先让厨房给大少爷烧水做饭,又说,那就天亮再禀报老爷吧。
天亮时,我太爷起来了。听说长贵回来了,正在自己房里睡觉,就告诉底下人,大少爷睡就让他睡吧,别叫,看样子是累了,等睡醒了,让他来后面就是了。
长贵这趟回来显然是累了,足足睡了一天。直到傍晚才起来,收拾了一下,就来后面见我太爷。他这趟是从山东济南回来的。当初和陆天、徐景一起从日本回来,路上一直商量回来之后的打算。徐景的家里是个盐商,在黄骅虽不算首富,也很有钱,而且他父亲跟沧州和天津的一些政要都有来往。徐景就建议,让长贵和陆天跟他一起去天津。但长贵和陆天知道徐景家里的背景,现在又是这样的时局,就不想再搅到那些事里去。徐景也看出来了,就说,没关系,人各有志,人生何处不相逢,将来大家要是有缘,他处再相见就是了。这样一回国,他就去了天津,只剩下陆天和长贵。陆天见长贵一时还没具体打算,就让他先跟自己回济南。陆天的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买卖虽不大,但在社会上也有一些关系。到了济南,陆天先给长贵找了个住处安顿下来。过了几天,就跟他说,他跟家里商量了,现在济南也乱,要出去做事也没什么好做,不如先找个学校,一来学校毕竟不像社会这么乱,可以安静一些,二来一边上着学,也可以看看时局的发展再做决定。但自从日本人进了中原,济南的大学基本都已内迁了。留下的学校也已经不能正常上课。于是两人只好勉强找了一所学校。这时已经炮火连天,街上都是逃难的流民。学校里也已热闹起来,到处是唱着救亡歌曲的学生,还经常手挽手地去街上游行。长贵和陆天都是年轻人,一到学校也就热血沸腾,顾不上再想学业的事,立刻都被卷进学潮当中。陆天家在济南,所以经常回家。起初长贵没注意,后来才发现,陆天回家不是去看父母,而是在谈恋爱。长贵认为,现在正是国难当头的时候,陆天不该去搞这些儿女私情的事。平时说话也就难免带出来。这让陆天很不悦。陆天认为这是自己的私事,长贵不该干涉。其实这时,陆天和长贵的矛盾还不只这一件事。陆天一直觉着自己是在济南长大的,济南毕竟是大都市,对滹沱河边长大的长贵就有些不屑,觉得他没什么见识,家里不过是个土财主。但长贵对这些事倒不在意,对陆天时不时流露出的态度也并不放在心上。长贵一点自卑感也没有,自己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后,陆天的家里不过是做小买卖的,真要论买卖,我家在北平前门的买卖比他家大得多,身世不光不比陆天低,反而是他无法相比的。两人虽然从没明着说过这些话,但心里也就难免有些疙疙瘩瘩的。出事是在一天下午。长贵和几个同学刚从街上募捐回来,突然有人跑来说,来了一个人,要找王炳礼。王炳礼是长贵的大号。这个跑来的同学表情有些怪异,看看他又问,你跟日本人,有关系?长贵当时也没多想,只随口说了一句,我去日本留学,在那边认识一些人,不过后来都没来往了。这个同学又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可正挖学贼呢。长贵听出这不是好话,看看他,就立刻来见这个要找自己的人。学生宿舍的下面有一间会客室。说是会客室,也就是一张桌子,几把木条椅子,墙边还有两个旧沙发,都已破得不能坐。长贵进来一看,来的竟是徐景。徐景这时穿了一身日本人的黄军服,头戴战斗帽,脚蹬黑马靴,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这在当时,正到处唱着救亡歌曲的大学校园里,扎眼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长贵一见徐景这副样子立刻有些来气,皱着眉问,你怎么弄这么一身打扮?徐景对长贵的态度倒不在意。他告诉长贵,他现在已在天津的日本驻屯军司令部谋了个翻译的差事,条件很好。
长贵不怀好意地看看他问,条件怎么好?
徐景说,管吃管住,比在日本待遇还好。
长贵没说话。
徐景又说,这次来济南,是专为来找长贵和陆天的。天津的日本驻屯军司令部现在还缺人手,要的就是会说日语的中国人,他已经向日本人推荐了长贵和陆天,日本人很感兴趣。如果他俩去了,待遇肯定也不会错。又说,日语这点特长,现在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长贵听了冷笑一声说,跟谁用武,跟自己的同胞吗?
徐景脸红了,说,其实,我这趟来,也是为你俩好。
长贵说,为我俩好,就是让我俩跟你一样,也穿上这穿衣服,去给日本人做事?
徐景说,你俩如果听我一句劝,就是不去天津,也赶快离开这里,这是个是非之地。
长贵看看徐景,竭力放平了声音说,当初在日本,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急着回来吗?
徐景说,是啊,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前些日子回日本办事,又去了一趟浅草的吉原诊所,人家纯子小姐还在那儿苦苦地等你呢,我回来时,她还特意让我给你捎来一封信。
长贵打断他说,你别再提纯子小姐,我当初急着回来,就是因为讨厌日本人。
徐景不以为然地摇头说,日本人哪儿不好?人家比咱先进,还不光是先进在技术上,也是文明,咱现在离不开日本,将来你等着看吧,再过几十年更离不开人家!
也就是徐景的这几句话,把长贵彻底激怒了。
据我四爷说,很多年后,我四爷去杭州开会,无意中竟在那里遇到了长贵。当时长贵是去宁波开会,路过杭州。兄弟俩在西湖边吃了一顿饭。饭后喝茶时,长贵又聊起他当年在济南的那一段,就说到了这件事。长贵说,在那个下午,他心里憋的火已经一忍再忍,又听徐景说了这样一番混账话,就终于忍不住了。他当时一抬手就在徐景的脸上给了一下。他本来是想扇他一个耳光,但不知怎么手是直着出去的,而且手掌没张开,反而攥在了一起,于是也就变成了拳头打在他脸上。由于这一拳用力过猛,徐景没防备,被打得一个趔趄就栽倒了。也就在他栽倒的一瞬,太阳穴撞在尖硬的桌子角上,顿时撞开一个大洞。我四爷说,据长贵说,他当时真没想到,一个人的太阳穴竟然这么不结实,只在桌角上一撞,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撞开了。当时徐景倒在地上,伤口里的血不是流出来,而是汹涌地喷出来。他嘴里好像又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两眼一翻,用力蹬了蹬腿,就气绝死了。
这件事立刻发生了逆转。本来一个穿着日本军服,戴着日本战斗帽的人招招摇摇地来找王炳礼,一下就在学校传开了。很多人都不知这王炳礼怎么回事,刚刚还跟大家一起去街上唱歌,演活报剧,为抗日救国募捐,一回学校怎么就跟日本人有了勾连。于是都拥到会客室的门口,等着王炳礼出来向他要个说法儿。这时发觉屋里的动静不对,推门进来一看,见这个穿日本军服的人倒在地上,已被王炳礼打死了,立刻就把他围起来。王炳礼在学校里消灭了一个日本人,这事儿很快就在校园传开了。于是,长贵也就一下成了英雄。但第二天,一个叫宋雨纯的同学来找长贵。这宋雨纯是四川口音,可谁也不知他是四川哪儿的,也没人说得出他是怎么来的这个学校,只知道他在学生救亡会里担任文书,平时很少出头露面,只做些文案工作。宋雨纯对长贵说,现在学校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复杂,学生里混进很多来历不明的人。一个穿日本军服的人在学校被杀了,这件事日本宪兵队已经知道了,上午刚来了几个人,要调查这件事,后面恐怕要有大麻烦。所以,宋雨纯对长贵说,学生救亡会研究了一下,让他暂时离开学校,先找个地方躲避一下,留下地址,以便后面有什么事,可以找到他。
于是长贵匆匆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学校。
我太爷听了沉吟片刻,问他,你这次回来,除了这个宋雨纯,还有谁知道?
长贵说,没人知道了,从学校出来时,留的是燕京大学“爱莲社”的地址。
我太爷点头,既然没人知道,就先住下吧,不过这边也乱,平时还是少出去。
长贵应了一声,就退出来了。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