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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旺福这次把事彻底闹大了，已经没有退路了。

　　祁顺儿也说，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再回家了。

　　旺福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那天晚上杀黑毛儿和刀螂时，不该放走那个三角脑袋的日本人。留了这个活口儿，后来才出了这些事。祁顺儿说，就算日本人知道这事儿是咱干的，咱不回去，他追到官宅找不到人，也没办法。但旺福不这么想。旺福考虑的毕竟比祁顺儿更多一些。自己这次把事情闹成这样，我太爷还一点不知道。如果日本人追到家里，怹又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还得出大事。但祁顺儿坚持说，这时回去太危险了，倘日本人真去了家里，凭老爷的身份应该也能应付。

　　祁顺儿一边说着，就看出来了，二少爷平时就很固执，到了这时，自己再怎么说也是白说。这天夜里，也就只好跟着旺福回来了。

　　也就在这天夜里，又出事了。

　　日本人是深夜来我家的。我太爷已睡下了，听管家王辰儿来禀报，就起身来到前面的院子。这时已站了一院子的日本兵，都端着刺刀大枪。我太爷借着火把认出来，领头的还是上次来的那个刀条子脸的日本军官。这军官还跟上次一样和气。这时刀螂已死了，身边跟着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这日本翻译走到我太爷跟前说，不用怕，这次是来找你家的二少爷，让他跟我们走，你家就没事了。我太爷一听就明白了，肯定是旺福又在外面惹事了。于是问，怎么回事。这日本翻译就把前前后后的事大概说了一遍。我太爷听了先沉一下，然后摇头说，他没回来，也不知在哪儿，你们要抓就只管去抓吧，抓着了算你们的，抓不着算他的。这时，日本军官说了几句话。这日本翻译就说，老先生这话说得太轻巧了，今天既然来你家，就是要人来的，如果不交人，恐怕就不好办了。他说着朝旁边的一个日本兵看一眼。这日本兵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把手里的刺刀大枪朝站在旁边的家人陈胖子扎过去。陈胖子没防备，立刻疼得浑身一颤。这日本兵又哇地大吼一声，把刺刀猛地往上一挑，陈胖子一堆热咕嘟的肠子和内脏就都被挑出来。陈胖子立刻倒在地上，一边疼得嘶嘶地叫着，用手抓着地。这个日本军官仍面带微笑，看着我太爷，又朝地上的陈胖子指了指和气地说，如果你让二少爷出来，我可以让士兵立刻打死他，这样他就不会痛苦了。说着，又回头看了看。这时，我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站在院子里。刚才的日本兵又端着大枪朝管家王辰儿走过去。王辰儿立刻面如土色，一步一步往后退着。

　　就在这时，黑暗里突然有人说，不是找我吗，我来了。

　　跟着，就见一个人影儿从墙上跳下来。

　　这跳下来的不是旺福，是祁顺儿。

　　这天夜里，祁顺儿见旺福执意要回来，就只好跟着回来了。但来到官宅附近，祁顺儿想了想，还是让旺福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一个人先回去看看，没事，再来叫他。旺福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叮嘱祁顺儿快去快回。祁顺儿一来到官宅跟前，就觉出不对了。于是没敢去大门，绕到旁边顺着一棵大树爬上院墙。朝里一看，吓了一跳，只见满院子都是端着大枪的日本兵，陈胖子已经倒在血泊里，还没死，只是浑身一抽一抽的。接着就看见那个日本兵又端着大枪朝管家王辰儿走过去。祁顺儿顾不上多想，喊了一声就纵身跳进院子。这日本军官虽说上次来时见过这官宅的二少爷，但当时天黑，也匆忙，没看太清，也就没什么印象。这时一见祁顺儿从墙上跳下来，看样子倒真像是官宅二少爷，就随手抓过一个家人问，他是二少爷吗？这家人点点头。又抓过一个问，又点点头。再想想，就把那个三角脑袋的日本兵叫过来。这三角脑袋头天晚上让旺福往裤裆里戳了一顶门杠，这杠子也是太粗，用的劲也太猛，裆里的东西都已被戳烂了。原来男人的脑子跟底下的东西是连着的，上边是大脑袋，底下是小脑袋，小脑袋一出事上边的大脑袋也就不灵了，这时还不光大脑袋不灵，看人也看不清了。这日本军官把他叫过来，让他辨认。三角儿脑袋使劲眨巴着眼，看了一会儿说是，又看了一会儿，又说不是。祁顺儿说，跟着我的，是我的家人，叫祁顺儿，他白天在桥头镇，已经让你们乱枪打死了，尸首就漂在滹沱河上，天亮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日本军官点点头，就让人把祁顺儿捆上带走了。

　　也就在这时，旺福还一直躲在我家附近的暗处。他看看祁顺儿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就有点不耐烦了。正要回去看看，就见一伙日本人把祁顺儿拖出来，拴在一匹马的鞍子上跌跌撞撞地带走了。旺福赶紧又躲到黑暗里，等这些日本人走远了，才闪身回到家里。这时，我太爷还站在原地，瘦削的身子让夜风吹得一晃一晃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管家王辰儿蹲在旁边的地上呜呜地哭。旺福问底下的家人，才知道祁顺儿是顶替自己让日本人抓走的。显然，祁顺儿这一去凶多吉少。我太爷又在院里站了一阵，没说话，也没看旺福，就转身回后面的梨树小院去了。旺福看着我太爷进去了，没敢跟过去，只在小院的门口候着。过了一会儿，一个家人出来，冲他招招手。旺福就低头跟着来到后面小院的上房。我太爷面无表情地坐在迎门八仙桌的旁边。旺福一进来，就在当屋跪下了。我太爷沉了一会儿，让底下的人从旁边拿过一个包袱，递给旺福，又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就起身回后面去了。旺福两手捧着包袱，仍不敢起身，低着头一直听我太爷的脚步进了里面，才把手里的包袱慢慢打开。包袱里有几件换洗的衣裳，两双鞋，这是我太奶让杏春准备的，一摞大洋，还有一支蓝汪汪的勃朗宁手枪。这支手枪还是长贵临去日本时，特意买了给我太爷留下的，说时局动荡，让怹带着防身。这时我太爷把这支枪给了旺福，含义也就不言而喻。旺福的眼泪顿时流下来，手捧着包袱，冲我太爷的里间屋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就起身出来了。

　　这天夜里，陈胖子死了。陈胖子的肠子和内脏都让日本人用刺刀挑出来，活活流血流死了。管家王辰儿让人把陈胖子的内脏都塞回肚子里，用一条白布缠裹在他的腰上，又连夜去镇上买了口棺木装殓了，就抬到村外去埋了。第二天一早，祁顺儿的尸首也被扔在我家的门外。管家王辰儿一听赶紧出来，让底下的人把他抬进来。但祁顺儿看着好好儿的，是完整的一个人，用手一抬就散了。这才发现，他已经被砍成几块，胳膊、大腿、头和身子，都切得整整齐齐，然后趁着血热又对在了一起。这时一搬就又变成了一块一块的，惨不忍睹。我太爷闻讯出来。这时春来已哭死过去几回。我太爷让人把祁顺儿一块一块地搬进来，重新对好，先用缝麻袋的粗线小心拼着缝起来，又用一口厚厚的上好棺木装殓了，就埋进我家的墓地。所以，今天再去王家墓地，仍可以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在我老太爷的墓旁，有一个不大的坟包。这是当年遵怹的遗嘱，葬的祁发。而在我太爷的墓旁，也有一个小坟包，这里埋的就是祁发的儿子祁顺儿。后来，旺福还特意为他立了一筒碑。碑上写的是：“祁顺兄弟之墓”。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