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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福对我太爷说,他要去北京,是云财叫去的。我太爷一听就明白了。云财已让人给我太爷捎信来。这一阵,北京绸缎庄那边又接连出事了,且出的事一件比一件大。云财毕竟才十几岁,已经沉不住气。他在信上说,再这样下去,铺子这边的事就要拢不住了。
最先出事的是何掌柜的儿子连升。一天晚上,连升从绸缎庄出来,站在街边正打算叫辆洋车回家,一个要饭花子凑过来,伸手要小钱儿。这花子的脸上全是渍泥,已看不出肉皮,天又黑下来,只露出一嘴的黄牙。连升脑子里正想事,就挥了挥手,意思是不想给。可他这一挥手,不知怎么碰着了这花子拿着的一个罐子。罐子一脱手掉的地上摔烂了。花子立刻翻脸了,一把揪住连升的脖领子,让他赔。连升先还不耐烦,让这花子松手,说再不松手就要喊巡警了。但很快发现不是这么回事。这花子显然不怕巡警,且出手歹毒,他揪连升的衣领不光是揪衣领,还用几根手指抠他的脖子,抠他脖子的同时又掐住他的喉咙。倘这么掐下去,不把连升掐死也得掐出事来。连升挣了几下挣不开,只好叫了巡警。街上的巡警闻声过来,给了这花子两警棍。花子松手了,没再说话,只看了连升一眼就转身走了。连升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又过了两天,他跟几个买卖上的朋友去街上吃饭。刚从绸缎庄出来,这花子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了,上前又一把揪住连升的脖领子,还让他赔罐子。连升当着这几个朋友让这要饭花子揪着,觉得实在没面子,想赶紧打发他走,就说,你说吧,要多少钱。不料这花子一张嘴,要二十块大洋。连升一听说,你穷疯了,一个要饭的罐子敢要二十块大洋。花子说,这罐子是他祖上传下来的,二十块大洋已经少要了。这时旁边的一个朋友已经看出门道。这朋友虽是做买卖的,也在道儿上混过,没说话过来就是一脚。这花子正揪着连升说话,没防备,一下给踹出去,在地上滚了几滚,半天才爬起来。这朋友还要跟过去,连升赶紧拉住了。花子看看这朋友,又看看连升,没说话又扭头走了。 其实上一次,连升已觉出这花子有点儿眼熟,可当时天黑,看不太清。这次是大白天,就看清了,确实在哪儿见过。但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这以后也就没事了。可这时,何掌柜已觉出这事有点蹊跷,一个街上的要饭花子,怎么突然就冒出来,只为一个破罐子这么没完没了地纠缠。何掌柜毕竟已在大栅栏儿做生意这些年,知道这块地界儿水深,鱼龙混杂,就提醒儿子连升,只怕后面还会有事。
果然,过了些天,连升又出事了。
一天晚上,连升在外面有个应酬。完了事回家,进了府学胡同该往北拐时,觉着里边道儿窄,就从洋车上下来,自己往里走。正这时,黑影儿里突然蹿出个人,跳到他身后给了一下。连升只觉头上嗡的一声就倒在地上。再醒来时,还躺在胡同里,已是后半夜,随手提的一个皮包也已经不见了。显然,是让人打了闷棍。当时北京“打闷棍”“套白狼”的很常见,但多是抽大烟混打瓦的人。事后何掌柜分析,打连升闷棍的不像这种人。一是他知道连升是做买卖的,手上有钱;二是他知道连升住哪儿,所以不在府学胡同等,而是等在更黑更窄的文丞相胡同。这也就说明,这个打闷棍的应该是个知根知底的人。而更让何掌柜担心的是,他在文丞相胡同的这个宅子没对任何人说过,现在这个打闷棍的人却知道,也就更说明不是个一般的人。何家父子当然不能对云财说实话,只说是在街上出的事。但云财这时已有察觉。这些日子,连升在外面接连出事,这何家父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又过了些天,铺子里也开始出事了。
一天早晨,云财还没起,就听前面的伙计喊起来。云财一听伙计喊得岔了音儿,赶紧出来,一看也吓了一跳,在铺子当屋儿,扔着一只死猫。这死猫显然被车碾过,已经血肉模糊。问题是铺子的门窗还上着板儿,都好好儿的,这死猫是怎么扔进来的。这时何家父子也到了。何掌柜进来看看,没说话,就让伙计把这死猫拎出去扔了。又过了几天,铺子里又让人扔进一条死狗。这死狗显然已死了些日子,身上都是蛆。这一夜,蛆爬得铺子里到处都是。做买卖的都迷信,铺子里三天两头让人扔死猫死狗,自然不吉利。可接着事情就越闹越大。这天一早,两个伙计去外面卸板儿,刚出去就都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其中一个已说不出话,拉着云财出去看。云财出来一看,也傻了,只见门板儿和窗板儿上都被人泼了血汤子。这血都已干了,变成了黑紫色,可看着还挺瘆,让人直起鸡皮疙瘩。开绸缎庄最讲究门脸儿,本钱大小还在其次,一半的本钱都得花在门脸儿上。现在这门脸儿让人抹得血糊流拉的,买卖也就没法儿做了。这时云财就明白了,这何家父子肯定是在外面得罪了人。
云财虽然只有十几岁,在大栅栏儿也已待了两年。事情闹到这一步,也就意识到,已经不是自己能拢得住的了。这时,他想起我太奶常说的一句话。我太奶每遇到用一般的办法解决不了的事时,就说,邪病邪治。云财想,现在铺子遇上的这些事都是邪事,既然是邪事,也就只能用邪的办法治。于是就想到了旺福。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儿。他知道,也只有旺福来了,才能对付这些人。于是就给我太爷写了封信。他在信上当然没敢提让旺福来,只把铺子里这一段的事大致说了一下。但云财最后又说,他现在闹不清这些事究竟是谁干的,倘二哥旺福在就好了,旺福当初在大栅栏儿时,地面儿上熟,他要在,肯定能查出来。
这次云财没客气,把这信写好交给连升,让他亲自送回去。连升这时也已吓得没了主意,知道三少东家让他送信,说的就是铺子的事。没敢说别的,赶紧就动身回来了。
我太爷这时也知道,这事只能让旺福去了。旺福前次去北京,虽在那边惹了一堆事,可后来我太爷听了,倒觉着他粗中有细,其实也有脑子,还不光有脑子,有的事也有分寸。但这老二也像我家养的“老胡”。这“老胡”是一条狗,因为模样嘴脸很像我家的厨子老胡,我太爷就给它取名叫“老胡”。这“老胡”虽是条柴狗,但凶得就像狼狗,动辄咬人,在方圆左近很有名。有一年滹沱河边闹土匪,一天夜里,我家闯进一伙人。我太爷出来,还没说话,这“老胡”就呜的一声扑上去,七八个拿枪的,一下全给吓跑了。但这“老胡”也得拴着,真撒开了,说不定哪会儿就得惹出事来。我太爷打发旺福去北京,也让他给长贵捎去一封信。长贵这时已正式进了燕京大学,平时只是按时给家捎信,报个平安,家里从没让他做过什么事。这次,我太爷在信上说,旺福去北京这段日子,让他常来绸缎庄看着点儿,当然是看着旺福,别让他再捅出大娄子。我太爷知道,云财毕竟最小,在旺福的跟前说话没分量,说了也不会听他的。长贵是大哥,旺福再怎么浑,也知道长幼。况且长贵老成,掂得出轻重,这回这事就交给他了,真到裉节儿上,能把旺福把持住了。
事后证明,我太爷这么做真对了。
旺福这回到北京,云财就像见了救星。云财还从没跟二哥这么亲过。一见他来了,先拉他出去,在街上的“格勒记”吃了一大碗水爆肚儿,没敢多要,只给他要了半斤二锅头,说等完了事儿,再好好儿请二哥喝酒。然后就把铺子里这些日子的事,前前后后从头到尾都跟他详细说了一遍。旺福倒不是没脑子,只是不喜动脑子,听了就说,你说吧,打算咋办?云财这才说,这事儿怎么想,都不是简单的事,这何家父子肯定还在外面有别的事,这事不定招了谁,人家不干了,这才这么没完没了地跟咱铺子过不去。云财说,看这意思,这事儿还不算完,再不赶紧想个办法,恐怕后面得越闹越大。
旺福听了说,明白了。
当天下午,旺福坐在铺子后面,让伙计把何家父子叫来。何家父子这次一见这二少东家又来了,以为又是吃喝玩儿乐,来铺子里甩大鞋的,都在心里暗暗叫苦。这一阵外面不知什么人一直跟铺子过不去,又是打闷棍又是扔死猫死狗,还往门面上泼血汤子,正是焦头烂额答对不清的时候,这会儿,这二少东家又来添乱。他要是再把瘦黄脸儿那伙人招来,这铺子的生意可就更没法儿做了。何家父子一直以为这二少东家也就是个二百五,嘴上虽叫他少东家,心里却从没拿他当回事。这时来到后面,一见他一本正经,正襟危坐,就有些意外。旺福说活不会拐弯儿,劈头就问,你们在外面,是干了啥事,还是惹了啥人?何家父子一听,相对着看了一眼。旺福又说,我这回来,为的就是这事,你们最好跟我说实话,别等我查出来,咱东家伙计这些年了,如果最后闹个圆脸儿变驴脸儿,可就没意思了。连升一听沉不住气了,刚要说话,何掌柜赶紧拦住了,冲旺福笑笑说,二少东家,您这话就外道了,咱伙计东家确实已这些年了,老东家最知道我。我何子清做事,从来都是一步俩脚印儿,您要问在外面干了啥事,也只能是咱铺子生意上的事,犯逮的事儿绝对没有。要说惹了谁,就更不可能了,买卖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你买我卖,大家心甘情愿,谁也没拿枪逼着谁,可还有一说,赚了钱都高兴,赔了可就不一定了,着您二少东家讲话,还别说圆脸儿变驴脸儿,翻脸不认人的也不是没有,要说惹着谁,可就真没谱儿了。说着又笑了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咱既然开的是铺子,赚的就是钱,我也不能因为怕惹着谁,就不让咱铺子赚钱了不是。
何掌柜不愧是个买卖人,这一番绕脖子话,把旺福说得也没话了。
旺福看看何掌柜,又说,我再问一遍。
何掌柜一抬手,您也甭问了,告诉您,我说的都是实话。
旺福说,行,我就信你这实话,不过先说下,我的脾气,可是翻脸不认人。
说完就起身出来了。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