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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这天,云财从北平回来了。
云财是送甘草回来的。这次我太奶跟我太爷去北平,把身边的杏春和甘草都带去了。本以为住一段就回来了,但我太爷是老北平,一到北平就不想走了,跟我太奶商量,索性过了八月节。我太奶是亳州人,对北平没兴趣,可拗不过我太爷,也就只好同意了。但我太奶爱吃甘草酿的桂花蜜。甘草是地道的亳州酿法,用的也是亳州桂花。村里的秦大夫每年回亳州进一次药材,回来时,就特意给我太奶带一些当地的桂花。可甘草酿桂花蜜,须在八月十五这天。倘误了这天也就等于误了一年。于是我太奶提出,让甘草先回乡下。这时世道已越来越乱。我太爷就决定,让云财送甘草回去。
怹这样决定当然还另有目的。
我太爷一直很信任云财。这次来北平,到前门大栅栏儿的铺子看了,果然已让云财治理得井井有条。云财在北平这几年,生意场上也已结交了一些朋友。做生意都得结交朋友,但结交跟结交也不一样。有人结交朋友是挑肥拣瘦,只找中意的,能说上话的,看着不顺眼或一时半会儿用不着的,宁可不交。也有人结交朋友是不管什么人,四海之内皆兄弟,甭管用得着用不着的,一见面就是朋友。云财这两种都不是。云财结交朋友是结而不交。只要认识了,就算朋友,至于交不交往是另一回事。这有个最大的好处,我太爷常说一句话,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冤家多堵墙。无论遇到什么事,朋友多,能想的办法也就多。倘共过几次事,看出哪个人是真朋友,可以深交,再深交也不迟。云财新找的这个掌柜姓卜,叫卜利发,是京北昌平人,四十多岁,看着很精明,说话却挺实在。卜掌柜一来,就把“洪德仁绸缎庄”和“洪德义货栈”都打理顺了。这次我太爷来,卜掌柜一见就感慨地说,真不知老东家是怎么教的,咱这少东家才这样的年纪,生意上的事就这么透亮,心里的算盘比手上的算盘都清楚,要说我在这大栅栏儿也干了快三十年,还真没见过少东家这样的年轻人。卜掌柜这话当然不无恭维,可听得出来,也是心里话。我太爷这次让云财送甘草回乡下,是想让他跟旺福好好儿聊聊。我太爷越来越发现,这老三云财跟老大长贵确实不一样。长贵是读书人的脾气,甭管什么事,心里怎么想也就怎么说。其实有的时候可能想法儿挺好,也是好意,可话从嘴里一出来就变味儿了,成了另一个意思,让人听着不顺南不顺北。云财却不是这样。同样一句话,到了云财的嘴里就能两头儿说,也能两头儿听,这就让人顺耳多了。所以,我太爷想,云财这次送甘草回去,家里只有他兄弟俩,正好是个机会,如果让云财把自己的想法儿多跟旺福说说,也许对旺福有好处。云财临动身,我太爷就把这想法跟他说了。云财一听,也就明白了我太爷的心思。大哥长贵本来就指不上,现在已经去了日本,自然就更指不上了。自己又长年在北平盯着铺子,以后家里的事,也就只能靠二哥旺福了。
云财和甘草本来是八月十四这天从北平动身。我太爷特意雇了一辆马车,说“起旱”比水路快,也安全。可大车走到肃宁,马的前掌掉了。车把式心疼牲口,不肯走了,非要在肃宁住店,等钉了马掌再走。这样在肃宁又住了一宿,到家就已是八月十五了。
云财这次回来,一到家就听说了大堤决口的事。云财很意外。前次旺福去北平,帮着处理何掌柜父子铺保的事,云财已看出这二哥旺福确实不像家里人过去说的,只是个会甩大鞋的狗少,真到事上不光有主见,也能压得住。这次一听大堤决口,就更不是一般的事了,倘没有旺福,后果简直不敢想。云财一见,就搂着肩膀连连赞叹说,我回去把这事告诉爹,爹肯定不敢信。
旺福听了,只是呵呵地笑。
这天是八月节,云财又刚进门,旺福就让厨房炒了一桌菜,说要为三弟接风。云财则拿出特意从北平带回的南路烧酒,说要慰劳二哥。这时,云财忽然想起甘草。云财在北平已听说了,家里要把甘草说给旺福,也知道这回跟上回不一样,甘草和旺福都愿意,所以事情已定下来。回来的路上,只是这种事不好问,才没跟甘草提。于是对旺福说,把甘草也叫来吧,今天过节,她又刚回来,一块儿吃个饭。
旺福当然同意。自从家里定下这事,旺福也仔细打量过甘草,觉着确实挺好看。女孩儿好看不一定只是模样,还会从这模样里透出一股气。但气跟气也不一样,有的气透出来,能让模样更好看,但也有的气透出来,本来挺好看的模样儿也许反倒俗了。甘草的身上也有一股气,可这气是什么,旺福却说不出来,就是觉着挺受看。其实这晚上,旺福的心里也有这意思,只是不好说出口。这时云财一说,就立刻让人去叫甘草。
一会儿,甘草来了。
甘草自从来我家,虽是半仆半主,可从没上桌吃过饭,平时都是和杏春一起吃。这个傍晚,甘草刚把桂花蜜酿好。甘草一回来,就听底下的人说了大堤决口的事。底下的人倒不关心淹房子淹地,只是说,这次要没二少爷,大堤一决口,大家就都没命了。甘草一听也很意外,没想到二少爷竟办了这么大的事。再想,心里也暗暗高兴,自己这辈子真托付给这样一个人,也就踏实了。这时一听底下的人来叫,本想这种时候,自己去不太合适,可去北平这些日子了,也想看看二少爷,趁这机会也能敬他一杯酒,于是收拾了一下就过来了。
这晚上是八月节,旺福和云财兄弟俩也从没这样吃过饭。云财从上次旺福去北平之后,一直想感谢二哥,只是总没机会,这时甘草也在座,老人又不在,几个年轻人也就更随意,一顿饭吃得很高兴。云财让甘草也喝一杯。其实甘草有酒量,当初在亳州老家时,经常陪她爹喝酒。这晚上也是高兴,让喝也就喝。当然最高兴的还是旺福,一边坐着兄弟,一边是自己没过门儿的媳妇儿,自己又刚干了一件露脸的事,心里难免有些得意,一得意,也就有些忘形,于是也就一杯一杯地喝起来。先是跟云财碰杯,后来又跟甘草碰杯。甘草起初抹不开,不好意思跟旺福碰,可几杯酒喝下去也就放开了,一杯碰一杯地喝起来。云财毕竟是买卖人,买卖人到什么时候都有分寸。甘草虽然一直是半主半仆地在我家,可现在的身份毕竟不一样了,已是官宅没过门儿的二少奶奶。于是看看差不多了,就对旺福说,我还给二哥带了一包北平“月盛斋”的百果月饼,一会儿咱哥儿俩去花园,一边赏月,喝茶吃月饼,我还有几句话想跟二哥说。甘草一听,也就知趣地起身回自己房去了。
这个晚上,云财和旺福在花园没说几句话。也是旺福喝大了。其实旺福从十来岁就学会喝酒,算起来也已喝了快十年,酒量已经很大。但喝酒时间长的人有个特点,只要别出大格儿,喝大没喝大也就已经看不出来,喝一两是这样,喝一斤也是这样。云财虽然从不喝大酒,可常在生意场上走动,见得多了,也懂这个规律。云财这次回来,心里还记着我太爷交待他的话,本打算这晚上跟旺福好好儿聊聊,可让底下的人在荷花池的岸边放下桌子,沏了一壶香片,又摆上水果和月饼,只说了几句话就觉出不是这么回事。旺福看着头脑还清楚,说话也正常,可说的来回话儿已经是串皮不入内。云财明白,这时再跟旺福说什么都是白说,第二天早晨肯定都忘了。于是两人喝着茶,吃了块月饼,又说了几句闲话,也就各自回房歇了。
但这个晚上,旺福并没回去歇着。旺福看着喝大了,也没完全大。云财跟他说话时,他好像串皮不入内,其实是另有心思。旺福吃饭时,一边喝着酒一直在看甘草。甘草一喝酒脸上粉红,内里的那股气也就不是透,而是完全散发出来,这一下就不光是好看了,简直光彩照人。这时,旺福见云财回房去歇了,就从花园里出来,不知不觉地朝我太奶的上房院儿这边走来。我太奶的上房院儿是一个挺大的院子,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靠月亮门儿这边还有一排倒坐的南房。西厢房是杏春住,东厢房就是甘草住。旺福这个晚上说没喝大,其实还是大了。他晃晃荡荡地来到月亮门儿跟前,一看院子挺黑,只有东厢房还亮着灯。知道是甘草在房里,就过来敲敲门。
甘草在屋里问,谁。
旺福没答话,又推了推门。
他这一推门,甘草就知道了,应该是二少爷。甘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打开了,一看旺福站在外面的样子,就知道他喝大了。旺福没等甘草说话,拿脚就进来了。甘草站在门口,又犹豫了一下,说,二少爷,这么晚了,不合适,你还是回吧。甘草这几年一直是叫二表哥,家里给她和旺福定了亲事,就改口叫二少爷了。这时又说,有话,明天说吧。
旺福一屁股在桌前坐下了,说,渴了,沏壶茶吧。
甘草没办法,只好去给他沏茶。
据我四爷说,事后我太爷问旺福,这个晚上到底怎么回事,旺福却一概不记得了。不是故意不记得,是真不记得了。旺福甚至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的甘草的房里。但我太奶问甘草,甘草只是哭。她这一哭,也就说明大概的意思了。
总之,事情是一个多月以后出来的。
我太爷和太奶是阴历的九月下旬才从北平回来的。本想一过八月十五就回。但云财回北平之后,把家里的情况说了。我太爷一听确实不敢信,没想到这老二旺福竟然顶了这么大事。最让我太爷吃惊的是,大堤决口时,旺福竟想到把砖窑扒了,先用砖,再拿窑上的碎土堵决口。我太爷还记得,光绪三十二年,滹沱河大堤曾决过一次口子。当时官府挨家征集麻袋和草袋子,说要装土用。那时我太爷才懂,堵决口不能直接用土。但我太爷不知道,旺福的这个办法是从哪儿学来的。怹这时也就明白了,看来自己没想错,这老二旺福,将来真可用。
我太爷这一想,心里也就踏实了,在北平又住了一个多月才回来。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