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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一千红”,也就是我后来的奶奶。“一千红”跟长贵结婚以后,又生了一个跟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我姑姑。这个姑姑后来成了一名光荣的纺织女工。再后来由于“备战”需要,她工作的棉纺厂迁到一个三线城市,长贵和“一千红”也就跟着去了。
据我四爷说,长贵这次跟“一千红”结合,可以说是有得有失。得的当然是“一千红”,两人终成眷属,成就了一段十几年前险些断送的姻缘。但失的就不仅是小刘和小秦了。这个失才只是开始,真正的结果还在后面。20世纪60年代末,小刘和小秦分别属于两个群众组织。小秦的组织认为不破不立,尤其要砸烂以陆擎天为首的黑文艺,要把所有封资修的东西都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小刘的组织则认为,一切问题都要辩证地看,不能一概否定,陆擎天为文艺事业还是做出很大贡献的,所以不能一棍子打死。当时把小秦这个组织的观点叫“造反”,小刘这个组织的观点叫“保皇”。但无论“造反”还是“保皇”,小秦和小刘有一个共识的观点,就是王炳礼有很严重的历史问题和政治问题,一定要把他揪出来,让他在群众面前示众,现出原形。也就在这时,陆擎天在向小秦的组织交代问题时,又提供了一个重要情况。当年,就在日军开始大举侵华,正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纷纷回国时,王炳礼却在东京跟一个日本女人拉拉扯扯,不仅是谈恋爱,还一起同居,后来在这个女人的介绍下,王炳礼还跟这女人的哥哥见了面,这女人的哥哥是一个日本军人,当时正准备跟随军队开到中国来。陆擎天还提供了这个日本女人的名字,叫纯子。这显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情况。长贵的问题,本来定的是出身封建地主家庭,流氓成性,跟旧社会的女艺人乱搞男女关系,后来混进革命队伍,仍包藏祸心,借工作之便宣扬封建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这一下又多了一个里通外国,立刻被定为日本特务。也就在这时,“一千红”来找小秦。“一千红”问小秦,你们说王炳礼别的我不管,我不了解的也不说,我就想问你,你们说他跟旧社会的女艺人搞乱男女关系,这女艺人指的是谁?如果是我,我是她老婆,跟我甭管怎么睡觉算乱搞男女关系吗?如果这也算,那你爸跟你妈睡觉也算乱搞男女关系,你怎么不回去折腾你爸你妈?如果说的不是我,是别人,你们就给我指出来,还有哪个女艺人?告诉你们,当年这北平城从天桥儿到大大小小的园子,唱鼓曲的女艺人没我不认识的,你们只要说出名字,我去把她叫来,咱当面对质。小秦当然不吃这一套,冲着“一千红”啪地一拍桌子说,我警告你,你现在是包庇王炳礼,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小心把你也拉出去示众!“一千红”听了冷笑一声说,告诉你,跟我来这套你还嫩点儿!知道我当年是干嘛的吗,吃开口儿饭的,别说你,多不是人的我都见过!知道一刀扎肚子上什么样儿吗,见过吗?不是血,能扎出十二色(shai)来!
“一千红”的这一套话小秦哪听过,一下给说愣了。
但后来长贵还是被送去农场劳改了。“一千红”自从嫁长贵,就进了曲艺团,但不是正式的,只在学员班当老师,当时叫教学生,其实也就是带徒弟。长贵去农场以后,她也就跟着曲艺团去“五七干校”了。等长贵再从农场回来,已是满头白发。“一千红”也离开曲艺团,死活不想再干了。到他们跟着我姑姑迁到这个三线城市,生活也就安定下来。
长贵到晚年已没了文化人的习惯,不喜看书。平时家里呆不住,就在家属宿舍大院找了个扫地的活儿。工资不高,一个月就十几二十来块钱。但他高兴,每天总算有事儿干了,抡着竹苗儿大扫帚扫地,也能锻炼身体。他那时最大的乐趣,就是白天出去扫完了院子,晚上回来,听我奶奶“一千红”唱一段单弦儿,《风波亭》《风雨归舟》《黛玉悲秋》《五圣朝门》,听高兴了也能跟着哼哼两口儿。据我四爷说,他在棉纺厂的宿舍大院儿扫院子的那段日子,没人知道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当年是干什么的。但他人缘儿很好。人缘儿好,是因为拾金不昧。他扫院子那些年,到底都拾到过什么东西,拾了多少,没人能具体说出来。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说明问题。当时的宿舍大院管理科专为他设了一个失物招领处,是一间不大的房子,里面有几张长条桌子,摆的都是他扫院子时捡来的东西。有值钱的也有不值钱的,值钱的有手表、钱包、金笔、戒指,不值钱的有衣服、帽子、手套、套袖、胶皮鞋。还有一些皮包或提包之类,但他捡了都不打开,直接就拿去交给管理科,让他们处理。
我四爷说,我爷长贵和我后来的奶奶“一千红”,晚年还算幸福。
长贵是先走的。长贵走了以后,“一千红”的单弦儿没人听了,也就不唱了。“一千红”早年就会抽烟。别的鼓曲艺人不敢抽烟,怕坏嗓子。“一千红”却说,抽烟养嗓子,她这些年的嗓子全是靠烟养着。我姑姑的家是在一楼,正好把着宿舍大院的一个路口,家里临这路口有个窗户。“一千红”每天的习惯,就是坐在这窗户的跟前,用个大把儿缸子酽酽的沏一缸子花茶,再在窗台上放一盒烟卷儿,一边抽着烟,喝着茶,有滋有味儿地看窗外的风景。
“一千红”长寿,长贵走了二十二年,她才走的。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