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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贵去日本之前,跟旺福吵了一架。
旺福的性情虽粗,也懂长幼之分,对大哥长贵一向很敬重。长贵在旺福面前也有个大哥的样子,虽不常聊天,该关照的时候也关照。这些年,兄弟俩也就从没红过脸。
这次吵架,起因是甘草。
我太爷有了把甘草说给旺福的想法,曾来问我太奶。当初我太爷想把甘草说给长贵,这事后来闹得很不愉快。现在又这样说,我太奶的心里就还是不太痛快。但不痛快归不痛快,再细想,又觉着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太奶说,这事儿还得看甘草自己的意思。我太奶这样说也是心里没底。甘草毕竟是读过书的女孩儿,人又文静,按说是说给长贵最合适。现在又要说给旺福,旺福又是这么个佻达能闹的性子,就不知甘草还愿不愿意。
可私下里一问,甘草还真愿意。这让我太奶没想到。
我太奶这次也是想把事情办稳妥,就问甘草,你了解二少爷的脾气吗?
甘草说,话是没太说过,也知道一些。
甘草这一说,我太奶就放心了。
长贵在家住了些天,我太爷就把出门能准备的,都给他准备了。去日本得从天津坐船,但还要先去北平办各种手续。这样一应的行装,也就只能等到北平,再让云财帮着打点。长贵临走时,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次去日本不同于去北平,这一走,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甘草毕竟跟自己有过这么一段,这趟回来,也没正式说过几句话,就想找机会跟她道个别。甘草平时在我太奶房里,实际是顶了当初梅春的差。屋里的事还是归杏春,只有外面的事才让甘草做。长贵一早一晚来我太奶的房里请安,也常能见着甘草,但都没机会说话。眼看就要动身了,长贵就有意经常去我太奶上房院儿的月亮门儿附近转悠。这样只要甘草去厨房打水,或出来拿什么东西,也就能碰见。这个下午,甘草去前面的厨房,让厨子老胡打发个人去对岸镇上的汤锅买点驴板肠儿。从月亮门儿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长贵。甘草这时再见长贵已经很自然,只是笑着点点头,叫了声大表哥,就要过去。长贵好容易等到甘草,赶紧过来叫住她。甘草停住,回头问,大表哥有事?这一下反倒是长贵拘束了,说,也没啥事,就想告诉你,我又要走了。甘草说,我听说了。长贵说,这回是去日本,以后就说不准什么时候再回来了。甘草点头说,是啊,大表哥前程远大,只是自己在外面,要注意身体。
这样说完,又冲长贵笑笑,就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长贵让厨子老胡炒了几个菜,送到自己房里,然后让人去叫旺福。去叫的人一会儿回来了,说二少爷不来,正有事。长贵奇怪,问这时候了,能有什么事?叫的人支吾了一下说,好像也没啥事,在牲口棚躺着呢,正跟人说话。长贵一听就不太高兴了,自己毕竟是当大哥的,让人去叫他,倘真有事也就算了,没事,正跟人聊天儿,不来不是成心吗?这么想着,就说,你再去叫,就说我找他有事。底下的人应了一声就又去了。
一会儿,旺福来了。进门看看长贵,问,大哥有事?
长贵说,也没啥大事,我要走了,咱兄弟俩喝一杯,也说说话。
旺福好像不太情愿,可已经来了,又不好走,就在桌前坐下了。
长贵斟上两盅酒说,先喝一杯吧,喝了再说话。
旺福就端起酒盅喝了。
长贵看看他,你好像不太高兴?
旺福说,大哥有啥话,就说吧。
长贵点点头,我想跟你说的是,我这回去日本了,云财又在北平,家里只你一个人在,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别再出去胡闹,家里该顶起来的事,也得顶起来了。
不料旺福听了,抬起头说,家里的事,我哪样没顶起来?
他这一问,倒把长贵问得一愣。
旺福哼一声说,我倒要问问你,你这当大哥的,这些年甭管在家还是在北平,给家里顶了哪样事?你说我出去胡闹,你在北平没胡闹吗,你没胡闹,这回是怎么回来的?
旺福抢白了这几句,一下把长贵噎了个大红脸。
长贵是个好面子的人。自己再怎么说,在旺福面前也是大哥,本想走之前,以大哥的身份叮嘱二弟几句,不料却弄个倒憋气。但长贵毕竟是读书人。其实读书人跟读书人也不一样。一种读书人是把书读在皮儿上,平时无论说话还是做事,先想的是自己是个读书人,既是读书人,说的话,做的事,也就得符合读书人的身份。或者换句话说,读书人就该说读书人的话,做读书人的事。这种读书人用很多年以后的话说,也就是装。还一种读书人是把书读到内里,反倒不觉着自己是读书人。书越读,也就越忘了自己是读书人。但平时说话做事还是跟不读书的人不一样。长贵也就是这后一种读书人。他这时虽还不能说读了太多的书,却已经把书读到骨子里,也就已是读书人的性情。读书人都知书达理,一件事摆在眼前,不光看正面,也看反面,还得前后左右都想到了,这也就不会轻易说过头话,也不会性子一上来做过分的事。这时,旺福说的这番话虽然难听,扎耳朵,长贵也就不打算跟他计较。于是又把酒倒上,故意扯开话题说,哦,对了,大哥还要恭喜你啊。
旺福没端酒,看看长贵。
长贵笑着说,听说,家里要把甘草说给你。
旺福还是没说话,看着长贵,慢慢把头歪起来。
长贵说,我听说了,家里本来还担心,怕甘草不愿意,可没想到,她一听就答应了。
旺福问,甘草答应了,你不高兴?
长贵说,高兴啊,大哥当然为你高兴,甘草是个挺好的女孩儿。说着又笑了,古人曾有一句话,佳人有意村夫俏,红粉无心浪子村,说的也就是这意思吧。
长贵说着一边笑,又给自己斟上酒,冲旺福端起来。
但长贵并没想到,旺福虽没认真读过书,可毕竟生在官宅,从小又是在这种环境长大;其实旺福还有一个过人之处,他的悟性极高,不管是听过的还是没听过的事,只要肯用心,脑子一过,也就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这时,长贵一说这句话,他的眼立刻瞪起来。长贵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本想岔开话题,开个玩笑缓解一下刚才不愉快的尴尬,可这个玩笑好像更不合时宜。旺福瞪着长贵看了一会儿,问,你的意思,我是村夫?
长贵一下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旺福又问,你是说,我配不上甘草?
长贵赶紧连连摆手,我,不是这意思。
旺福突然抓起跟前的酒盅摔在地上,起身出去了。
长贵并不知道,旺福这个晚上的火儿,是从下午来的。这个下午,长贵在我太奶上房院儿的月亮门儿附近终于等到甘草,两人说话时,旺福也回后面来。牲口棚的一个长工小腿让骡子踢了,伤口一直不好,还化了脓。旺福想起曾在对岸的桥头镇带回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就回自己房里来拿。一进后面的回廊,正看见长贵在跟甘草说话。当时旺福只看了一眼就过去了,可心里立刻有了火。旺福在女人的事上是个很独的人,这一点当初在冯寡妇那里就已显现出来。在女人的事上独,倘换个说法儿也就是醋劲儿很大。男人在女人的事上醋劲儿都大,这是天性,倘没醋劲儿,也就离戴绿帽子不远了。但醋劲儿跟醋劲儿也不一样。有的男人醋劲儿大,是我的干粮,任何人不许碰,不光不许碰,多看一眼都不行。也有的男人,自己的干粮当然不许别人碰,但只要别出大格儿,小小不言的也不在意。可旺福不行,比前一种男人的醋劲儿还大。在这个下午,他碰见长贵跟甘草说话,一看他们说话的地方就明白了,是在我太奶上房院儿的月亮门儿通往回廊的偏口儿。这地方是去前面厨房的必经之路,而长贵如果没事,是不会来这地方的。这也就是说,他这时跟甘草在这里说话,不会是偶然碰上的,也不会是甘草主动找的长贵。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长贵故意等在这里的。这就让旺福无法接受了。他想,当初家里本来要把甘草说给长贵,是长贵自己不要。后来听祁顺儿说,甘草为此还差点大病一场,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现在家里又要把甘草说给自己,甘草也已经表示愿意。而长贵这时也已在北平又看上了别的女人,他最后跟这看上的女人成与不成,结果又怎么样,那是另一回事。你总不能吃着锅里的,回来还要再占着碗里的。况且你是当大哥的,既然已知道家里要把甘草说给兄弟了,就是没有先前的事,你这当大伯的也该回避才对,现在还这样来找她说话,这就太过分了。但旺福遇事,尤其是遇到正经的大事,也有分寸,虽然窝着一肚子火儿,也就使劲忍下了。心想,大哥毕竟是要走的人了,又是去日本,这一走说不定哪年才回来,临走跟甘草说几句话,说了也就说了,况且这种时候,他也不想为这点事跟大哥闹僵。所以这个晚上,长贵让人来牲口棚叫他几次,他知道是叫他去喝酒,可担心去了搂不住脾气,这时心里的火儿也还没下去,就不想去。
后来长贵又让人来叫,才勉强过来了。
其实旺福从小就不喜欢长贵,敬重他是个大哥,彼此却从没说过掏心的话。旺福也清楚,长贵说的话,自己不爱听,自己说的话他也未必爱听。既然都不爱听,也就没必要说话。这个晚上来长贵房里,本想应付一下就回去。不料长贵说话,越说越不着四六儿,后来竟还说出这么一句,“佳人有意村夫俏,红粉无心浪子村”。旺福虽然具体的解释不出来,也能明白大概的意思,无非是说,别管多好的女人,只要她喜欢,就是个种地的粗人也不嫌弃。倘不喜欢,就算是风流浪子也照样不喜欢。那谁是村夫?自然说的是自己。旺福也能听出来,其实长贵说这话,还带着一丝的醋意。意思是他这读书人甘草不喜欢,却偏偏喜欢上了旺福这样的粗人。可长贵要这么想,就太不讲理了,当初不是甘草不喜欢你,是你不喜欢人家。现在人家答应了别人,你又来说这种片儿汤话,这就不光是不讲理,也太不厚道了。
旺福这个晚上回到牲口棚,祁顺儿正急着等他。一见旺福回来了,就赶紧拉他出来。祁顺儿这时还是隔三差五地去冯寡妇那里,有时是送吃的用的,也有时是去看看有什么事。他这个晚上刚从冯寡妇那里回来,拉旺福从牲口棚出来,才说,她叫你去。
旺福一听问,现在?
祁顺儿说,现在。
旺福说,这么晚了,明天吧。
祁顺儿说,她说了,多晚都行,有事儿说。
旺福想了想,就趁着黑,跟祁顺儿摸到后面的花园来。这时已是半夜,府里的大门已经关了。倘从大门出去,让管家王辰儿知道了,说不定又有麻烦。幸好祁顺儿在后花园发现了一个小门儿。这小门儿还是春来无意中告诉祁顺儿的。春来说,她当初在花园帮她爹侍弄花草时,经常从这个花园的小门儿出去。一出去有两条小道儿,一条通往大堤,另一条是通西边的村里。这以后,祁顺儿再跟旺福出去,也就经常走这个小门儿。
旺福这时已大概猜到,冯寡妇要跟自己说什么事。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