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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爷的荣誉 王松 6374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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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我四爷说,旺福虽然当了一辈子军人,但不是将才。他就是天生爱打仗。用他自己的话说,一沾打仗的事,连后脑勺儿都乐了。据说旺福当年打仗永远身先士卒,对方的炮火越猛,他的火儿也就越大,好像对面开枪开炮是在成心跟他斗气。自己这边的冲锋号一响,他永远是左手提枪右手拎刀迎着炮弹往上冲。后来滹沱河边的人说,王大脑袋敢用脑袋去撞炮弹。就这样,直到晚年,他的脑袋没撞上炮弹,两个耳朵却被大炮震聋了。

  旺福晚年时,曾对我四爷说,凭他的资历和打过的仗,本来官职可以更高,至少应该是个师长。但他后来犯了错误,而且是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不过他说,虽然当时挨了处分,但至今也不后悔。

  这就又要说到那个王茂了。王茂,也就是甘草后来的男人。王茂后来改叫刘茂。他改姓刘,是因为听了滹沱河上的摆渡老朱说的一句话。摆渡老朱自从日本人来了,就不撑船了。船让日本人征了,没了饭辙,就上岸来到村里。起初四处打零工,好歹糊弄口饭吃。后来王茂的泥瓦活儿忙不过来,就来给王茂当小工子。老朱比王茂大,两人相差十来岁,但挺投缘,也能说的一块儿,晚上干完了活儿就经常一块儿喝酒。一天晚上老朱喝着喝着酒,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王茂一下让他哭愣了,以为是喝大了。可老朱哭了一会儿才说,跟你说个事儿,藏的心里有些日子了,实在藏不住了。王茂一听,这不像酒话,就说,你说吧,别憋着,憋的心里也是病。老朱这才说,咱们本是一家人啊,论起来,你还应该叫我一声爷。王茂一听更糊涂了,不知他这爷是打哪儿论的。老朱擦了把眼泪说,其实他不姓朱,王茂也不姓王,他俩本来都姓刘。老朱姓的这个朱,是当年他太爷改的。王茂跟老朱喝酒时,曾说过当年他爹潜到官宅偷东西这一段。所以老朱说,王茂姓的这个王,应该是因为这一段。当年他爹让官宅的人抓着了,又留在府里当家人。官宅姓王,家人自然也就姓了王。但老朱说,王茂他爹姓王以前姓什么不清楚,可再早,祖上肯定也姓刘。老朱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儿,就从身上掏出一块瓦碴儿。这瓦碴儿有一个鸡蛋大小,深褐色,看着像一块瓮碴儿。老朱问,你是不是也有一块?王茂一愣,果然也拿出一块儿。王茂是泥瓦匠,对这种东西在行。把两块瓮碴儿放的一块儿比着看了看,颜色一样,材料也一样,真像是一个瓮上下来的。

  老朱问,你这瓮碴儿是哪儿来的?

  王茂说,我爹留下的。

  老朱点头,这就对了。

  老朱说,一次喝酒,王茂拿出这东西回手放的桌上,他一看就明白了,应该是一家人。

  王茂问,这到底是咋回事?

  老朱叹口气说,河对岸有个张家坟,知道吗?

  王茂说,知道。

  老朱又问,这张家坟的来历,你知道吗?

  王茂说,当年有个刘快庄。

  老朱一拍大腿,就是这个刘快庄。

  然后说,你我的祖上,都是这刘快庄的人。

  老朱说,他也是当年听他爹说的。这刘快庄有个财主叫张无数,家里的房产无数,田产无数,骡马也无数,到后来一村的人都得租他家的地种,不租地的也得给他家扛长活。后来有一年大旱,村里天天饿死人,官府让他家放粮,可张无数一粒米不拿。村里人眼看着再这么熬下去都得饿死,一天夜里商量好,就把这张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儿都杀了。闹出这么大的事,村里自然待不下去了,大家只好各奔东西。可刘快庄一村毕竟是同一个刘姓,当年是一个宗祖,大家这一散,他日再相见恐怕就无法相认了。这时有人想出一个主意,据在张家扛过长活的人说,这张无数也知道自己钱财太多,怕有人惦记,就想了个办法。他让人专门给烧了一口两人多高的大瓮,这瓮里不搁水,只搁财宝。这样也就不怕贼偷了,贼就是想偷也爬不进去,就是爬进去了也别想再出来。出主意的人说,不如把这瓮砸了,每家各拿一块瓮碴儿,日后在别处相见,只要凭着这瓮碴儿就知道是自家人。

  老朱说,他曾听王茂说,他爹改叫王槐之前是叫喜,老朱本名叫寿,按刘姓的排字,“寿”字该比“喜”字大一辈,所以论着王茂该叫他爷。王茂一听这才明白,敢情自己祖上是刘快庄的人。这以后就改回来,又姓了刘。

  这王茂比他爹有骨气。当年他爹没饭吃,饿得不行了就偷东西。王茂刚从官宅出来时也挨过饿,可宁愿饿死也不偷,不光不偷,也不乞,一辈子不吃手心朝上的饭。无论到哪儿,给东家干完了活儿,最后算账时从不伸手接钱,而是扣着手把瓦刀伸出来,让东家把钱放的瓦刀上。当初领回甘草,王茂就把西屋收拾出来,让她一个人睡西屋,自己还睡东屋。这时我太爷给了村里秦大夫一笔钱,但不让他说,只让他仍来王茂的家里给甘草治病。后来甘草的病好了,一天晚上,王茂从外面买了酒菜回来,把甘草从西屋叫过来。他让甘草发毒誓,这辈子不再跟官宅的人来往。甘草发了誓,王茂又让她诅咒官宅的人,一个个儿都不得好死。这回甘草不肯说了,逼了她几次都不肯说。王茂一下急了,抄起酒盅扔在她头上,顿时血流如注。王茂还不算完,又找来一根手指粗的棕绳抽打甘草。甘草哭着说,你当初不想答应这门亲事 ,可以不答应,也没人逼着你要我,何苦把我领回来,再这么折磨。王茂听了冷笑一声说,我不答应?我凭啥不答应?你要不是让那官宅二少爷给玩儿的染上杨梅大疮,我能有机会娶官宅的女人么?王茂说到这里,就又说了一句话,他哼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等着看吧,这滹沱河也有改道的时候,说不准哪一天,他官宅的人就得犯我手里,到那时所有的账,再跟他们一笔一笔都算清楚!

  出事是在那年秋天。这时我太爷已把东西跨院都卖了,田产也卖了大半。家里的家人和长工只留下眼前的几个,剩下的也都遣散了。一天上午,突然又有人敲门,管家王辰儿听出动静不对,小心地过去开了门,立刻闯进一伙大兵。这时才发现,屋顶和墙上也都已站了人。我太爷从后面出来,看看这些人问,有什么事?这时,一个挎着盒子枪的人走过来。这人一身硬挺的军服,戴着白手套,看着很精干。旁边一个大兵说,这是陈连长。这陈连长是苏北口音,上下看看我太爷说,现在政府正搞清查,当初所有给日本人做过事的人,一律视为汉奸,都要严惩。我太爷听了这才松出一口气,说,我家里没有给日本人做事的,不光没有,我家老二还是这一带抗日独立大队的大队长,就是有名的“王大脑袋”,你们应该听说过。陈连长冷冷一笑说,你家老二是你家老二,你是你,这种事谁也替不了谁。我太爷一听话茬儿不对,连忙说,我也没给日本人做过事,我的家人,还让日本人杀了两个。

  陈连长说,是啊,我正要问,当初有个叫祁顺儿的,是你的家人吗?

  我太爷说,是。

  陈连长问,他现在人呢?

  我太爷说,死了。

  陈连长又问,怎么死的?

  我太爷说,让日本人杀了。

  陈连长微微一笑,恐怕,还是你亲手交给日本人的吧?

  我太爷一听这话,脸顿时涨红起来,瞪着陈连长说,你这是听谁说的?祁顺儿是舍身救主,当时挺身而出,不光救了我家老二,也救了我全家上下几十口人,这在当时是都知道的。陈连长不慌不忙地说,我既然这样问你,当然不会无凭无据,实话告诉你,现在已经有人检举,否则我们也不会来。我太爷一听,读书人的犟脾气也上来了,赌气说,既然这样,是谁检举的?你现在就把他叫来,我可以当面跟他对质!倘果有此事,听凭政府发落就是!

  陈连长点头说,好啊。

  说罢朝身后一挥手。就见王茂面无表情地走进院子。

  他来到我太爷的跟前,先叫了一声,老东家。

  我太爷一见王茂,面色苍白地摆手说,别这么叫,你千万别这么叫,我不是你东家,也从来没是过。

  王茂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声音不大不小地说,老东家,当初那晚的事没过几年,你不会忘了吧?

  我太爷说,我当然没忘,你倒说说看,我是怎么把祁顺儿亲手交给日本人的?

  王茂说,当然不是你亲手交的,可日本人把祁顺儿兄弟当成二少爷,你当时就在跟前,你怎么不把实情告诉日本人呢?你不是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祁顺儿兄弟给抓走了吗?

  这一下,我太爷被问得张口结舌了。

  王茂又说,老东家,你别怪我绝情,我这也是如实向政府禀报,眼下正搞清理,严惩汉奸,我刘茂虽是个平头百姓,可也懂匹夫有责的道理,这也是秉公办事。

  我太爷叹口气,点头说,你既然已经改姓,我就叫你刘茂,且不说官宅对你们父子爷儿俩有什么恩德,我实在想不出,这些年,我家的人究竟在哪儿得罪你了?

  王茂眯起一只眼看着我太爷说,你官宅的恩德,我刘茂一辈子不会忘。说罢微微一笑,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站住,回头对我太爷说,哦对了,你不说我倒忘了,甘草还问你官宅上的人好呢!恐怕你已听说了,她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现在已经能满地跑了。

  说完又一笑,就转身走了。

  这时陈连长走过来,对我太爷说,现在有证人在,你还有何话说?

  我太爷长吁一口气,摇摇头说,听凭政府发落吧。

  陈连长当即在我家设了岗,临走撂下一句话,闲人不准随意出入。

  旺福的“滹沱河独立大队”这时已正式编入“滹沱河独立团”,属第三营,且已是营长。由于长年在这一带活动,跟当地百姓的关系很密切,堪称“鱼水情”。滹沱河两岸的百姓都以为“王大脑袋”做点事为荣。我家出了这样的事,旺福第二天就知道了。旺福正在上游的柳集一带,一听到这个消息登时就急了。当天晚上,就带上几个人骑马回来。当时已是后半夜,旺福带人来到村里,直奔王茂的家。王茂直到从被窝里被拖出来,冰冷的马刀架在脖子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王茂果然有些胆识,歪头看看自己脖子上的马刀,冲旺福笑笑,怎么着,堂堂的官宅二少爷杀日本人没杀够,又要来杀自己的老百姓?

  旺福本来嘴就笨,一生气就更使不上劲,抓过衣裳扔给他,就让人拉的院子里来。

  旺福对他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打盆说盆打碗说碗,咱俩的事跟旁人无关,你犯不着坑害我家的人。说着就从手下人的腰上抽出一把马刀,扔给他说,今天我来,就是要把咱俩这点事儿了结清楚,你现在砍我三刀,我决不还手,食言就不是你家二少爷!

  说罢,又回头对跟来的手下人说,我要是真让他砍死,你们谁也不许动手,把我尸首搭的马背上,驮到村外挖个坑埋了就行了。

  几个手下人听了,都点点头。

  旺福这才对王茂说,来吧。

  说着,又把地上的马刀朝他踢了一下。王茂捡起马刀,一下有些不知所措,想想这官宅二少爷的脾气,知道就是不动手,今天也躲不过去。于是咬咬牙,索性眼一闭,哇地叫了一声就抡着刀朝旺福砍过来。旺福站在原地没动,等王茂的刀到眼前只一侧身,就让过去了。王茂跟着回身又是一刀。旺福头一歪,又让过去了。这时王茂就出汗了,两手攥着刀把,一喘一喘地看着旺福。旺福仍然两手抱着肩,若无其事地站在那儿。王茂一咬牙又举着马刀砍过来。就在他的刀锋快挨到旺福脑门上的鹅包时,甘草突然在门口叫了一声。王茂一迟疑,旺福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王茂这时已收不住脚,两手举着刀跑出几步,一下就扑倒在地上。这时,旺福慢慢抽出自己身上的马刀,走到王茂跟前,又回头看一眼面色死白的甘草,突然挥刀朝旁边砍过去。只听咕隆一声,一颗麦斗大的驴头滚落到地上。那头拴在香椿树上的毛驴突然没了脑袋,一下变得像一个巨大的板凳,就那样呆呆地立着。过了一会儿,又像被折断了四条腿,身子一瘫就卧在血泊里了。

  旺福把马刀上的驴血在王茂身上蹭了蹭,牙咬得咯吱咯吱地说,你听清了,你我的账,从今天一笔勾销,以后再找事,就别说我不客气了。

  说完就跳上马,带着人走了。 爷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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