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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爷的荣誉 王松 6171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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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四爷说,在他们兄弟几个里,他之所以最尊重大哥长贵,是因为他很像兄长。20世纪70年代初,他生第二个儿子时,大哥的生活已经很困难,每天抱着个竹苗儿大扫帚扫家属宿舍大院,月收入只有十几块钱。但他孩子满月时,大哥还是寄来二十块钱,说这是大伯的一点心意。 我四爷说,二十块钱,已是大哥一个多月的工资,当时他从邮局出来,拿着这个钱,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但是,我四爷又说,他对三哥云财就不是尊重了,而是佩服。佩服和尊重当然不是一回事。对一个人佩服,是因为这个人做的事自己做不到,或没能力做,或是虽然有能力,但做不出来。所以佩服也分两种,一种是发自内心的佩服,还一种是咬着牙的佩服。我四爷说,今天想起来,他对三哥云财,这两种佩服还是都有。

  我四爷为什么这样说云财,这就是后话了。

  我四爷说,他对二哥旺福就不是尊重了,也不是佩服,而是爱。他说,虽然旺福在我们家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后来在外面也有争议,直到晚年回官宅庄,仍然有争议,但可以这样说,在他们兄弟几个里,旺福是最可爱的人。我四爷这话应该很公允。旺福抛开别的不说,他虽然性子粗,人也粗,却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在那个晚上,他背着我太爷给的包袱离开官宅,先干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第二天中午,让人备了香烛纸表,去给陈胖子上坟。按滹沱河边的风俗,上坟一般要在午前,否则亡人收不到。旺福赶在午前去祭奠陈胖子,是因为陈胖子对祁顺儿有恩。当初他跟冯寡妇的事发了,我太爷要责罚祁顺儿,让人把祁顺儿吊在荷花池边的树上,命陈胖子用藤杆儿抽打。后来祁顺儿告诉旺福,倘陈胖子使出真劲来打,他的小尿脬儿非给打爆了不可,这辈子也就甭想再娶媳妇儿了。旺福在陈胖子的坟上祭奠完了,就又来看祁顺儿。这回旺福就哭倒在祁顺儿的坟上了。后来哭的动静儿太大,身边的人不住提醒他,别让对岸的日本人听见。给祁顺儿上完了坟,旺福先带着手下的几十个人过河来到张家坟,安顿下来,然后就带上两个人直奔桥头镇来。这时已是傍晚,旺福径直来到镇上的“兔儿芳斋”。“兔儿芳斋”的佟掌柜一见旺福吓了一跳,赶紧拉他来到后面,脸上变颜变色地说,你二少爷的胆子也忒大了,上回带人把这镇上搅得天翻地覆,日本人一直记着这事儿,还到处找你呢,你敢这么来镇上。旺福说,这回不是他找我,是我要找他。

  佟掌柜没听懂,看看旺福。

  旺福说,祁顺儿,还记得吗?

  佟掌柜说,当然记得,怎么不记得,整天跟着你。

  旺福说,让他们砍了,砍成七块八块的,已经看不出人样儿了。

  佟掌柜听了一愣,摇头叹息说,那是个好小子啊,挺机灵。

  旺福说,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完。

  他说着从怀里换出个油纸包,放到佟掌柜面前。

  这油纸包里是一种特殊的耗子药。有一年涝灾,官宅里闹耗子,管家王辰儿先是下夹子。但后来耗子实在太多了,夹子打不过来,就又下耗子药。但耗子药也不行。药确实管事儿,可一下药弄得到处都是死耗子,有看得见的也有看不见的,反倒更脏。后来秦大夫来了听说这事,才说,其实耗子药也分几种,一种是一吃就死,哪儿吃哪儿死,也就是现在用的这一种,弄得到处都是死耗子。还一种是外面吃了药,回窝去死,这种药也不好,耗子窝说不定在哪儿,倘在厨房的墙洞,反倒更脏。秦大夫说,他有一种祖传配方,这种药的药力强,可是慢,也是热性的,耗子吃了不是马上死,而是跑的野地里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死。管家王辰儿一听,就按秦大夫给的配方试着配了这种药,掺的粮食里再点上香油,撒在府里的各处,没几天出去一看,果然,官宅附近的野地里,到处都是死耗子。旺福这次从家里出来时,就把管家王辰儿剩下的这些耗子药全拿来了。“兔儿芳斋”的佟掌柜到底是有见识的,一看旺福手里的东西就明白了,朝外面看一眼,低声说,二少爷这是又要惹事啊。

  旺福说,放心,惹事也招不到你身上,我惹的我搪。

  佟掌柜笑了,二少爷哪儿的话,就是招了我也不怕。

  佟掌柜这里也刚出了事。铺子里的一个伙计,媳妇儿刚让几个日本人祸祸了。这女人觉着没脸活了,就跳了滹沱河。这伙计心疼得死去活来,几次也不想活了,要跟着媳妇儿一块走。可佟掌柜嘴上不说,心里更心疼,这女人是佟掌柜的相好,已经跟了佟掌柜几年。这伙计是北平大兴人,几天前,佟掌柜刚给了这伙计一些钱,打发他回去了。直到这时,佟掌柜一想起这事儿,还恨日本人恨得牙根儿痒痒。旺福这一说,也就大包大揽地说,二少爷怎么想,只管说吧,只要我能办的,肯定给你办。旺福说,让你办的事儿不难,再过几天是八月节,正好是个机会。这包儿里是耗子药,你把它拌的月饼馅儿里,做成一百块百果儿月饼,别的就不用管了。佟掌柜一听说,这简单,啥时候要?

  旺福说,当然越快越好。

  佟掌柜点头,明儿晚上。

  旺福从“兔儿芳斋”出来,又来到后街的“兰记汤锅”。汤锅的兰老板跟旺福也熟。祁顺儿当初经常来汤锅给旺福买驴板肠儿,加上这回冯寡妇出事,刀螂和几个日本人也是在他这儿喝了酒走的,后来的事也就全清楚。兰老板一见旺福大白天的带着两个人过来,就知道有事。旺福告诉兰老板,要五斤酱驴肉,五斤驴板肠儿,十套“驴三件儿”,明儿晚上准备出来。说罢一回头,跟来的人就把两块大洋递给兰老板。兰老板把一块大洋在手里掂了掂,说,二少爷先说下,这点儿东西要是你自己吃,钱我收着,要干别的使,我奉送。

  旺福乐了,说,甭管吃的人肚子里还是狗肚子里,钱你拿着,明儿晚上我要。

  说罢就带上人走了。

  第二天晚上,旺福又带人来了。先到“兔儿芳斋”取了做好的一百块百果月饼,又去“兰记汤锅”拿了酱驴肉、驴板肠儿和十套“驴三件儿”,然后让人找来两张长条桌子。驻扎在镇上的日本人,把炮楼修在镇西河边的码头跟前。这样靠着水路,运送停泊都方便。镇西边有一条西关街,一直通向炮楼。过去这条街上有几家饭馆儿,还有一家点心铺,“祥和号”当铺也在这街上。后来日本人经常下来,在饭馆儿喝酒胡闹,也去点心铺抢东西,饭馆儿和点心铺开不下去就纷纷关门了,只还剩了“祥和号”当铺。当铺里的东西不能吃,马掌柜也精明,值钱的好东西都收起来,外面只摆些旧棉袍儿旧衣服破瓶子烂罐子,日本人没兴趣,也就不来了。这个晚上,旺福让人把两个长条桌子抬到西关街上来,放在街边,又把月饼和驴肉都摆的桌上,还特意放了两坛“浮河老烧”。天一亮,“祥和号”的马掌柜出来,一见街上多了个月饼摊儿,还卖驴肉和烧酒,心里就觉着不对。倘卖月饼,这镇上有“兔儿芳斋”,卖驴肉有“兰记汤锅”,烧酒也有几家老字号的烧酒坊,现在把这几样东西凑的一块儿,又摆得离日本人的炮楼这么近,不光不怕他们下来抢,好像还成心要引他们过来似的。马掌柜看着是开当铺的,其实比一般开当铺的眼更毒。这行人的眼毒,也就是见多识广,一件东西拿过来,眼一过,手一掂,心里的价儿也就有了。但马掌柜不光眼毒,心计也深。心计深的人眼再毒就是另一回事了,还能审时度势。早在若干年前,马掌柜就已看出日本人有要打过来的势头。当时儿子想跟南边来的商船去扬州,但扬州只是玩儿的地方,花天酒地。马掌柜就硬让他去天津,进了一所日本人开的学校。几年以后,马掌柜的这一步果然算对了。日本人真打过来了,儿子也就给日本人当了翻译,可马掌柜的这一步算是算对了,也把儿子的小命算进去。他那天让人把儿子的尸首从冯寡妇家里拉回来,又把那半个脑袋对上,直到下葬,才听说,儿子是让官宅二少爷杀的。马掌柜也知道,儿子这是成心作死。冯寡妇虽是卖大炕的,可滹沱河边的人都知道,一直是让官宅的二少爷占着。他现在弄了几个日本人去找冯寡妇的麻烦,这不是作死吗?官宅二少爷是个混世魔王,别说几个日本人,就是再来几个他也不怕。可马掌柜又咬着牙想,再怎么着这官宅二少爷也不该下这样的狠手。自己就这一根独苗儿,这一下也就绝根儿了。这个早晨,马掌柜发现守着这月饼摊儿的是两个生脸儿。但再仔细看,就认出来,这两个人当初都是花秃子的手下。马掌柜已听镇上的人在传,说花秃子也让官宅二少爷砍了脑袋,他手下的几十个人都已成了二少爷的人。后来二少爷带人大闹桥头镇,还烧了日本人的娼寮,就是带着这伙人干的。马掌柜这一想,也就明白了,给儿子报仇的机会来了,这回借着日本人的手,非把这官宅二少爷千刀万剐了不可。于是赶紧回来穿衣裳,准备去镇西边的炮楼。可刚一出门,迎面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伸手掐住马掌柜的脖子使劲一推,就把他又推回到屋里。接着马掌柜就看见,官宅二少爷也跟进来了。

  旺福是故意让人把这月饼摊儿摆在“祥和号”门口的。“祥和号”的马掌柜跟日本人有来往,摆在他门口儿,日本人也就不会怀疑。这时,旺福跟进来,看着马掌柜问,这是要去哪儿,给炮楼上的日本人送信儿啊?马掌柜这时已吓得说不出话。旺福就让人把他像个粽子似的捆起来,拎到后面扔的仓屋儿里了。这时天已大亮,站在炮楼顶上放哨的日本兵远远看见这西关街上的月饼摊儿,就告诉了底下的日本人。一会儿,出来几个日本人,来到“祥和号”门口的月饼摊儿跟前,先仔细看了看,又伸着鼻子闻了闻,就跟两个守摊儿的比画,让他们把这些东西都给搬到炮楼上去。这两个人就把东西收拾起来,打了几个大包,又拎上两坛子酒,跟着送到炮楼上来。日本人看着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放下,就把这两个人轰出来了。

  傍晚在张家坟,旺福让人炖了一大锅肉,大家吃饱喝足,就又奔桥头镇来。先来到西关街,远远朝炮楼看去,没动静。待来到跟前再看,只见炮楼底下的院子里横躺竖卧的都是日本人的尸首。旺福带人过来,把这些尸首拖到河边,挖个大坑都埋了。又让人去附近的村里找来铁锨镐头之类的工具,就动手拆炮楼。花秃子当初的这些手下再早都是庄稼人,干这种活儿自然都是内行。到半夜时,一个炮楼就拆成了一堆破砖烂瓦。当初日本人盖这炮楼时,这些砖瓦木料本来就是从附近村里抢来的。这时人们得着消息,一下又都来了。有推车的,有挑担的,转眼之间就把这些本来准备盖房或垒猪圈的砖瓦又弄回去了。天大亮时,旺福带人打扫干净,把剩下的杂乱东西都扔的河里,这些烂东西就都随着河水漂走了。

  这个炮楼平时驻扎着一个小队的日本人,其实编制是一个中队,只是大部分日本人一直在外面执行任务。过了几天,当初曾去我家的那个窄脸儿日本军官带着人回来休整,到桥头镇西面的码头跟前,却怎么也找不到炮楼了。开始以为记错了地方,可再想,就是这儿,现在却已经成了一片平地。这时想起西关街上的“祥和号”当铺,就来找马掌柜。

  可这时的马掌柜已关了铺子,收拾起东西不知去向了。

  这以后,旺福就带着人出没在滹沱河两岸,经常偷袭日本人的过往船支,也杀小股或零星的日本人。因为心狠手辣,脑门上又顶着个鹅包,“王大脑袋”的绰号也就叫响了。渐渐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这鹅包上还长着一只眼,是千里眼,闭着两眼打枪也能百发百中。日本人对他恨之入骨,曾几次下决心围剿他,却一直未果。后来见硬的不行,又想收买,许以高官厚禄,听说他喜欢女人,又要送他日本美女。但旺福虽然从小好色,这时却显示出中国爷们儿的气概,不为日本美女所动。后来他这支队伍被滹沱河边的抗日独立团收编,正式改为“滹沱河独立大队”。

  1945年日本人投降时,出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当时在滹沱河边举行受降仪式,旺福作为中方代表之一,也去参加了。在这个受降仪式上,旺福和当初那个窄脸儿的日本军官终于又见面了。这个日本军官还坚持认为,官宅的二少爷早已被他用军刀整整齐齐地切成几块处死了。所以见到旺福,就用半生的中国话说,你比你的主人幸运。

  旺福问他,你说我的主人,我主人是谁?

  这军官说,当然是那个官宅的二少爷。

  旺福故意又问,那我是谁?

  这日本军官很自信地说,你当然是他的家人,你那次在桥头镇负伤,掉进河里没淹死,用你们中国话说,你的命很大。旺福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说事到如今,我让你死也死个明白,实话告诉你,我才是官宅二少爷,那个让你们切成几块的是我的家人,叫祁顺儿!

  这日本军官听了,惊得张大嘴,眨巴着两眼看着旺福,半天没说出话来。

  旺福又说,你以为就你们日本人不怕死吗,中国人不光不怕死,还能拿死跟你们闹着玩儿,你没想到吧?

  这日本军官听了,低头嘟囔了一句。

  后来听说,这日本军官在回国的船上,剖腹自杀了。 爷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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