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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爷的荣誉 王松 7829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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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旺福在冯寡妇的家里住了三天。住三天,也是担心花秃子再来找麻烦。祁顺儿每晚回去,早晨再回来。回来说,家里倒没事,也没人想起问二少爷。又说,大少爷要回北京了,这两天,老爷把他叫到后面的梨树小院,从早到晚说话,看样子是商量北京的事。

  旺福一听也就踏实了。

  但冯寡妇的心里还不踏实。冯寡妇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见二少爷真心待自己,也就总替他想。这一次,二少爷为自己打了花秃子,跟花秃子这仇儿也就作下了。可跟别人作仇儿行,这花秃子是滹沱河边有名的土匪,跟土匪作仇儿,后面就怕要有麻烦了。

  果然,第四天,祁顺儿没来,第五天也没来。又过了两天,才慌慌地跑来了。

  一来就说,家里出事了。

  出事是在一天早晨。这个早晨,家人陈胖子正在前面扫院子,听见有人敲门。那时我家的大门在滹沱河一带很少见,用老北京的话说叫“广亮大门”。这种广亮大门不是门垛,也不是门楼儿,而是一间房,两扇大门就镶在这间房里。陈胖子正扫院子,一听有人敲门还纳闷,心想这么早谁会来。开门出来一看,吓得一屁股就坐的地上。只见大门上插着一把刀,刀尖上扎着一只血肉模糊的人耳朵,还有一张字条儿。这字条儿上说,限官宅三天内,准备四口肥猪、两头小香驴,外带两百块大洋,否则就一把火把这官宅烧了。陈胖子看看这门上的尖刀,没敢动,赶紧跌跌撞撞地跑回来叫管家王辰儿。王辰儿跟着出来,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土匪,但不像砸明火,应该是家里的谁在外面得罪了人。

  当然,没别人,肯定又是二少爷。

  于是连忙来后面禀报我太爷。我太爷一听,心里也一惊。怹担心的倒不是这四口肥猪、两头小香驴和两百块大洋,而是这只人耳朵。这时一问,旺福已经几天没见人。怹是担心这旺福又在外面惹了祸,这耳朵是他的。再问管家王辰儿,王辰儿就趁这机会全说出来,说二少爷已经连着几天没回来了,应该是一直在冯寡妇那里。我太爷早已知道这冯寡妇的事,但夜壶已经追回来了,心里也清楚,倘跟这旺福说,不让他再去找冯寡妇,肯定也是白说,弄不好把事情闹大了,再宣扬出去,反倒更不好听。况且前一阵,旺福在北京也确实给家里办了一些事,我太爷对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再生出别的事,也就随他去了。可这时一听,旺福已经几天没回来,且是在冯寡妇那里,一下就急了。立刻让人去叫祁顺儿。

  这个早晨,祁顺儿已听说府里出事了,也已经想到,肯定是花秃子干的,也就没敢出去,一直支棱着耳朵听动静。这时一听老爷叫,就知道要有事了。来到后面花厅,想起上次挨打就在这儿,一进来腿肚子就转筋了。我太爷一问,也就全说了。但他这回又是说的一半实话一半瞎话。自然没敢说,二少爷这些天一直住在冯寡妇家里,更没敢说自己每天一早去那边伺候,晚上再回来。只说是几天前的上午,跟着二少爷去冯寡妇家,正好碰上土匪花秃子,两人几句话不对付,就动起手来。可这花秃子虽是土匪,过去只是个杀猪的,不是二少爷的对手,没几下就让二少爷给打了。肯定是这花秃子回去想想气不过,才弄出这事来。

  我太爷也听说过这花秃子,知道他是当年花老五的后代。这时一听,旺福是把这花秃子惹了,且还是为了冯寡妇争风吃醋,心里一下更来气了。立刻问,二少爷现在人呢。祁顺儿不敢说,还在冯寡妇家里,想了想就随口说,镇上“兔儿芳斋”的马掌柜一直想请二少爷喝酒,昨天下午,二少爷过河去了,大概是晚了,没回来。我太爷一听,既然旺福是去对岸的“兔儿芳斋”喝酒,这门上扎的耳朵也就不会是他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了。但管家王辰儿在旁边听了,知道祁顺儿这小子又在胡编,二少爷这几天回没回来,晚上在哪儿,他心里最清楚。可这时又不敢给祁顺儿捅破,怕等事情过去,他告诉二少爷,自己又有麻烦。想了想就上前说,我派个人去镇上吧,把二少爷找回来。祁顺儿立刻瞄了王辰儿一眼,知道他又没安好心。我太爷想想,对祁顺儿说,还是你去,叫他快回来。

  祁顺儿应了一声就赶紧出来了。

  祁顺儿来到前面,没急着走,站在月亮门儿的外面等着管家王辰儿。祁顺儿知道,其实自己也有一根要命的小辫子攥在王辰儿手里。当初让二少爷跟王辰儿说,把那个叫春来的小老妈儿调到前面来。王辰儿不敢不答应,可说了几次,嘴上一直哼哼哈哈儿就是不办。后来二少爷急了,有一回在厨房门口揪住他,问这事儿到底怎么着。王辰儿知道搪塞不过去了,这才把春来调到前面的打米房。其实王辰儿想错了。他以为二少爷三番五次地催他办这事,是看上了这个春来,把她调到前面,为的是自己找着方便。王辰儿知道二少爷好这口儿,也就更不敢轻易答应。倘真让这春来到了前面,二少爷再把她弄出点儿事来,最后这屎盆子就又得扣在自己身上。后来让春来去了打米房,也就一直盯得很紧。心想这回得接受上一次梅春的教训了,倘看出一点端倪,赶紧去禀报老爷,只要禀报了,自己也就脱了干系。没干系了,反倒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闹得越热闹越好。可王辰儿盯了几天,才发现不对。总来打米房找春来的不是二少爷,而是祁顺儿。王辰儿起初还怀疑,祁顺儿来找春来,是不是替二少爷给春来送信儿。再后来才明白,不是这么回事。一天夜里,王辰儿带着两个家人在院里巡视,看前后的门户是否关好,有没有火烛。走到打米房附近,远远就见祁顺儿扛着一袋麸子出来,朝牲口棚去了。王辰儿纳闷,往牲口棚送麸子不该是祁顺儿的事。接着心里一动,过去朝打米房里瞄一眼,果然,只有春来一个人。王辰儿想了想,就让身边的两个家人先回去了。自己在暗处等了一会儿,就见祁顺儿拎着空口袋回来了。他走到打米房的门口,先朝四周看看,就转身进去了。王辰儿故意又等了一下,才进了打米房。这打米房是里外套间儿,外面一间打米磨面,里边是库房。王辰儿蹑着手脚来到库房门口,听见里面有动静。可就在这时,他把碾子上的一个瓢碰到地上。这瓢是半拉葫芦做的,又轻又薄,掉的地上还啪啪地蹦了两下。王辰儿正犹豫,进去还是不进去,就见祁顺儿出来了。出来没说话,只看一眼王辰儿,提了提裤子就径直走了。这时王辰儿也回过神来,伸头朝库房里看看,只见春来还躲在几个粮食包的后面低头忙碌。这以后,祁顺儿再见王辰儿,就像没这么回事。王辰儿这时也才明白,二少爷几次三番地要把春来调到前面,敢情不是为他自己,是为祁顺儿。现在祁顺儿在自己面前如此猖狂,就是因为有二少爷给他撑腰。王辰儿恼火也恼火在这儿。自己半夜在打米房堵着他跟春来鬼混,倘他出来央求一下,哪怕说句软话儿,自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现在,这小子狗仗人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全不把自己这管家放在眼里。这就太过分了。王辰儿想找个机会,索性把这事跟祁顺儿挑明。但再想,又改主意了。祁顺儿既然这样嚣张,也就不怕挑明。倘真跟他挑明了,他又不在乎,尴尬的反倒是自己。不如这事儿先闷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再给他捅出来。这回不捅是不捅,只要捅,就得让这小子不死也脱层皮。但王辰儿并不知道,其实这事,也是麻秆儿打狼两头儿怕。祁顺儿表面若无其事,心里也一直嘀咕。二少爷这一段惹了这么多祸,到现在脑袋上还顶着雷,说不准哪会儿就得炸。这王辰儿既然怕二少爷,打狗还得看主子,也就轻易不敢对自己怎么样。可哪天老爷一动怒,要责罚二少爷,王辰儿肯定就会落井下石了。这一来,就得连自己也一勺儿烩。倘老账新账一块儿算,就王辰儿手里攥着的这根小辫子也许就得要了自己的小命儿。但祁顺儿是在官宅长大的,这些年已摸透王辰儿的脾气,他是吃硬不吃软。倘跟他来浑的,硬顶,他也没辙。可你稍一说软话儿,他反倒端起来了。这么一想,也就干脆给他来个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先走一步看一步儿,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这时,他等了一会儿,就见王辰儿从后面出来了。

  祁顺儿迎过来,拉起王辰儿就走。来到个没人的地方,又朝左右看了看,然后才指着王辰儿的鼻子说,现在二少爷在哪儿,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你刚才在老爷跟前说的话,就算了,我不告诉二少爷,可有一样,二少爷这两天可能还回不来,你要是再跟老爷胡说八道,我可就不客气了,到那时二少爷不好受,你自己琢磨琢磨,你能好受得了吗?

  王辰儿一听,脸涨得青紫,恨恨地说了一句,你小子,真不像你爹的儿子。

  这时旺福听了,想想问,这已是几天前的事了,这两天,你怎么没来?

  祁顺儿说,这两天没来,也是怕再有事儿,一直在家听动静。

  祁顺儿告诉旺福,出事的第二天早晨,家里的大门上又插了一把刀。这回只扎了一张字条儿,催官宅赶紧预备东西,三天期限快到了,说,火油都已准备好了,期限一到就一把火,绝不客气。我太爷向来是个不找闲事,也不生闲气的人。怹平时常说的一句话是,只要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叫难事,天大的事能叫钱吃亏,不让人吃亏。这时就把管家王辰儿叫来,让他按这花秃子开列的东西去准备,赶快把这事儿打发了就算了。王辰儿这时也害怕。他怕的倒不是给官宅放火。他听说过,这花秃子到哪儿砸明火,都是先找管家说话,几句话不对付先杀的也是管家。于是当天下午,赶紧捆了四口肥猪,又备了两百现洋,牵上两头小香驴,就带人去了滹沱河大堤。按字条儿上说的,搁在一棵大槐树的底下,拴好了驴,又在远处等了一会儿。见几个人从河那边过来,把东西弄走,这才回来了。

  旺福听了,又想想,就带着祁顺儿从冯寡妇家出来了。

  这个上午,两人来到滹沱河边。摆渡老朱正在对岸,见这边有人,就把船撑过来。旺福和祁顺儿跳上船,到对岸。旺福问摆渡老朱,知道花秃子吗?

  摆渡老朱一听乐了,说,这滹沱河边,谁不知道花秃子?

  旺福说,我是问,知道他在哪儿吗。

  摆渡老朱小心了,看看旺福,找他?

  旺福说,找他。

  摆渡老朱问,有事?

  旺福说,是,有事。

  摆渡老朱的眼里闪了闪,朝下游一指说,往下二里地,有个张家坟。

  旺福就转身上了大堤。一边走着又想想,回头对祁顺儿说,你回去送个信儿,就说,我晚上回去。祁顺儿明白,二少爷当然不是让他去给家里送信儿,是给冯寡妇。

  他刚要再说话,旺福已经沿着河堤朝下游去了。

  这张家坟叫张家坟,其实就是一片乱葬岗子。据说早年间,这附近有个刘快庄。庄里有一户张姓财主,绰号叫“张无数”,意思是他家的房子无数,地无数,牲口也无数。再后来这张无数的家业越来越大,一个庄都成了他家的佃户。可这刘快庄的人都姓刘,当年是一枝儿下来的,唯这张无数一家是外姓。一年赶上旱灾,刘快庄的人都要活不下去了。全村人一商量,一天夜里,就把这张无数一家灭了门。这以后,这张家坟也就荒了,渐渐成了乱葬岗子。滹沱河上过往的商船死了人,就埋这儿,方圆左近的人死了没处去,也埋的这儿。再后来,就成了一片榆树林子。这个上午,旺福沿河堤过来,远远看见这片林子里冒出青烟。下了河堤,一边走着,就闻到一股炖肉的香味儿。来到近前,只见林子里架着两口“十人锅”,满满的炖着两大锅肉。旁边还扔着几块烂驴皮,几个驴蹄子。显然,这花秃子是先把两头小香驴杀了。花秃子是屠户出身,对杀猪的事自然在行。猪在杀之前,得先蹲两天,不喂食,只喂水,这叫净肠。等肠子里的东西都排净了,再杀,收拾上下水省事。

  这时,这两口大锅的跟前有三十几个人,正乌烟瘴气地喝酒。看样子已喝了一夜,也有横躺竖卧的。旺福看见了,已有人跑去报告。一会儿,一个黑矮的尖脑袋过来,冲旺福招招手。旺福就跟着来到林子里。花秃子正歪在一个坟堆上,跟前摆着两块青砖,青砖上放着一个喝酒的粗瓷大油碗,手里拿着一根驴棒子骨。他没想到旺福有这样的胆量,敢一个人来闯张家坟。一边啃着骨头看看他,又端起碗喝了一口酒,点头说,到底是官宅的二少爷。

  旺福来到跟前,看着他,没说话。

  花秃子又说,我跟你官宅的账,已经结清了。

  旺福从怀里掏出那只人耳朵。当初这耳朵是花秃子用刀扎在官宅大门上的。管家王辰儿看着吓人,就让底下的人扔的荷花池里了。祁顺儿在旁边看了,又捞出来,给旺福拿来了。他拿来这耳朵是想让二少爷看看,花秃子这回要动真的了。

  这时,旺福说,你的账清了,我的账还没清。

  说着,就回手把这只耳朵扔的肉锅里了。这耳朵一进锅,立刻卷成一片树叶儿,转眼就熟了,看上去跟锅里的驴肉成了一个颜色。花秃子朝锅里瞥一眼,笑了,伸手从滚沸的汤里捞出这只耳朵,用手指一捻,搓去糙皮,扔进嘴里嚼着吃了。

  一边吃着又说,说吧,你的账,打算怎么结法儿?

  旺福说,用这死人耳朵,换个活人耳朵。

  花秃子一听就笑了,随手把驴棒子骨扔的地上,说,这是张家坟,不是红门儿,你就不怕我把你也扔的这锅里一块儿炖了?说着又喝了口酒,我当年饿极了,可什么肉都吃过。

  这时旺福已看见了,刚才的那个小黑矮子正慢慢凑过来。这小黑矮子身板儿横宽,四肢粗短,绰号叫“黑蛤蟆”。他凑到近前,两腿一蹦跳到旺福身后,竟然无声无息。旺福拿眼角瞄着,这黑蛤蟆的手里攥着一把尖刀,两脚一落地就朝旺福的后背扎过来。旺福一侧身,跟着又一拧腰,回手抓住他的脖子。可这黑蛤蟆的脖子太短,也粗,一把没抓住,脱手了。黑蛤蟆又顺势横着一蹦,刀朝旺福的左肋扎过来。旺福又一歪身让过去,跟着就一巴掌拍过来。旺福的巴掌很大,也厚,像个熊掌,这样抡圆了往下一拍,就挂着呼呼的风响。只听啪嚓一声,这一掌正拍在黑蛤蟆的头顶上。黑蛤蟆一下给拍蒙了,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似乎拿不准想去哪儿。旺福跟着抢上一步,夺下他手里的尖刀,反腕噗哧一下就扎进他的心窝儿。黑蛤蟆登时疼得蹦了一下,想叫却已经叫不出来。只张了张嘴,就瘫在地上了。

  这应该是旺福第一次杀人。据我四爷说,关于这件事,旺福曾亲口对他说过。旺福说的意思是,虽然他这辈子究竟杀过多少人,自己也记不清了,但当年杀的第一个人,是为官宅杀的,所以杀的时候没任何感觉,杀了也就杀了。我想,旺福对我四爷说这样的话,应该也带着一些情绪。当年不光我太爷,直到后来怹去世,家里的人对旺福,好像还一直延续着我太爷当初的看法。这让旺福很难接受,这些年,也就一直耿耿于怀。

  在这个上午,旺福杀了黑蛤蟆,正在大锅旁边喝酒的人立刻都跳起来,各自抄起身边的家伙就把旺福围在当中。旺福旁若无人地弯下身,用带血的短刀割下黑蛤蟆的一个耳朵,拿在手里弹了一下,对花秃子说,我就当这耳朵是你的了。说着,朝花秃子跟前一扔。花秃子的身边趴着一条黑嘴的大黄狗,一直耷拉着舌头盯着旺福。这时,它见这耳朵扔过来,立刻往起一跳。这耳朵在它嘴里一闪就不见了。

  旺福说,我的账也清了。

  花秃子忽然笑了,过来拍拍旺福说,要说这些年,我在这滹沱河边也见过不少人,可你这样的,这么个年纪,为一个女人敢这么干,还真没见过。

  旺福把他的手扒拉开,看着他。

  花秃子倒不在意,又说,可惜你是官宅的二少爷,要不,还真想拉你入伙。

  旺福是个血性子。血性子的人都不吃硬,吃软。大概是花秃子的这几句话,让他听着顺耳了,又抬眼看看他,就把手里的刀扔在地上了。花秃子一见高兴了,回头冲大锅旁边的人招呼一声。立刻重整酒肉,拉旺福过来,往两个大油碗里满满地斟上酒,要一起痛饮。旺福先还有些犹豫。但一碗酒喝下去,脑袋一热也就放开了,跟花秃子一对一碗地喝起来。喝到天黑时,两人就已昏天黑地,还乘着酒兴歃血为盟,结为金兰兄弟。再后来,旺福就彻底喝大了。在坟地里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大亮,才告别这伙人过河回来了。 爷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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