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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爷说,云财当年做了一些事,到今天想起来也有些说不过去。但他并不记恨他。在他们兄弟几个里,最精明的是云财,头脑最灵活的是云财,甭管遇到什么事,最能干的也是云财。所以,可以这样说,云财到什么时候也饿不死,他总能想出办法。我听得出来,我四爷这话不像好话,他嘴上说不记恨云财,可隐隐的已不仅是记恨,还有些怨恨。但我四爷说,不对,说记恨怨恨就太浅了。他只是觉着,云财不像王家的人。
云财一直在北平打理我家在大栅栏儿的两个铺子。后来生意越来越难做,只是勉强支应。再后来“洪德仁货栈”就关了。当初王麦根儿去古北口,云财和他说好,把“洪德仁货栈”和在古北口的“洪德利货栈”两边的生意连起来,这边有生意从那边走,那边有生意从这边走,这样肥水不流外人田,有钱也赚不到外人的手里。开始的时候这么干,两边生意都挺好,也都有钱赚。但后来北平城里乱起来,物价也一涨再涨,有时早晨的物价是一样,到了晚上就另一样。但古北口跟北平城里还不一样。古北口再往北是蒙古草原,那边的人做生意不习惯用钱,都是用东西换东西,这样也就可以绕开物价。王麦根儿是精明人,到了古北口没几天就明白这边的事了,也就很快把“洪德利货栈”的生意做起来。但后来渐渐发现,跟城里的“洪德仁货栈”连手做生意,其实是让自己这边补那边的亏空。这就像两个连着的水坑,自己这边水位高,那边水位低,水就总得往低的那边流。慢慢的也就不想再这么干了,城里那边再有生意,也就能拖就拖。云财当然明白王麦根儿的心思。开始王麦根儿拖,云财还不好说别的,秋蕊毕竟是我太爷后娶的,得叫小娘,况且眼下秋蕊也在古北口,这王麦根儿是秋蕊的爹,不光是长辈,论着还得叫声姥爷,说话也就不好太过分。但后来王麦根儿总这么拖,有几笔本来能赚钱的生意,也让王麦根儿生生给拖黄了,云财就急了。不管怎么说,这古北口的“洪德利货栈”还是王家的,让你王麦根儿来,不过是帮着打理一下,说白了也就是来给看着铺子,当初连个掌柜的名分也没给你,现在你这么干就没道理了。于是就让人给王麦根儿捎去一封信,话虽没说得这么明,也把该说的意思都说出来了。王麦根儿一看这信,反倒笑了。当初这层纸没捅破,大家还都局着面子,现在一捅破也就好办了。古北口不是北平城,过去两边的铺子连手还勉强凑合,现在只有两条道儿,要么那边的“洪德仁货栈”关张,要么“洪德仁货栈”关张的同时,把这边的“洪德利货栈”也一块儿拖下水,大家一块儿关张,一块儿死。王麦根儿当年上过几天私塾,肚子里有点文墨,就给云财回了一封信,把自己这两条道儿客客气气也明明白白地摆出来。云财看了信,没想到王麦根儿会说出这么一番气人的话。但也得承认,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可承认是承认,心里还是跟王麦根儿结了梁子。这以后,“洪德仁货栈”的生意实在撑不下去,也就只好关张了。
接着,又出了一件事。
当年我家“洪德义绸缎庄”的斜对门是“正和兴绸缎庄”,老板叫麻广泰。麻广泰曾伙同小舅子杜二奎先用铺保坑了我家的铺子,后来又反手勾结何掌柜父子,暗中合伙做买卖。事情败露以后,云财把这何家父子打发走,也就跟麻广泰彻底断了。再后来杜二奎在街上认识了一个侯老板,说是做黑生意的。杜二奎起初一听吓了一跳,当年说黑生意,指的是鸦片。杜二奎做鸦片生意吃过亏,不敢再沾这行。后来一听这侯老板解释,更吓了一跳,敢情现在说的黑生意已不是鸦片,是军火。不过侯老板说,做军火生意比鸦片生意保险,他在各方面都有朋友,能确保只赚不赔。杜二奎回来跟麻广泰一说,麻广泰知道这小舅子不靠谱儿,一开始不敢信。后来杜二奎拉着麻广泰去见了一回这侯老板,又吃了一次饭。麻广泰觉着这侯老板倒还可靠。但侯老板也说了,黑生意不比黄生意和白生意,黄生意是金条,白生意是私盐,这黑生意看着买卖不大,其实也大的没边儿,往小了说长短枪枝子弹炮弹手榴弹,大了说飞机大炮轮船坦克,所以一般的小本生意就别做了,冒一回险,不值,要做就得是大的。麻广泰回来想了几天。眼下街上的生意已越来越难做,听说战事已快到天津,再往这边一走就到北平了,看样子只是早晚的事。这次不如冒一回险,真成了,就此收手,后半辈子也就不用再干别的了;不成,就跳护城河。于是跟杜二奎一商量,俩人就把手里所有的本钱都押上了,一点退路没留。结果真赔了。这侯老板倒是真的,干的黑生意也是真的,只是说的话半真半假。他在各方面确实有朋友。但朋友跟朋友也不一样,有的朋友是真朋友,真朋友就真办事。可也有的朋友虽是朋友,也真办事,但得先拿钱。拿了钱是朋友,不拿钱就不是朋友了。这次侯老板就是钱没花到,这批运到天津塘沽的军火,还没出码头就给扣了。货扣了不说,侯老板也跟着进去了。这种事不用问,进去就甭想再出来。杜二奎情知没脸再见姐夫,一跺脚跑了。麻广泰在护城河边溜达了几趟,还是没舍得跳,思来想去又回来了。这时“正和兴绸缎庄”已经抵押出去,再回来也没了去处,手里又分文没有,不到一个月就跟街上的要饭花子混在了一处。麻广泰又好面子,混成花子也不能在前门大栅栏儿这块地界儿混,于是就去了虎坊桥儿。到虎坊桥儿才知道,当年在前门大栅栏儿擂砖的“瘸拐儿李”,现在已是这一带的花子头儿。“瘸拐儿李”虽是擂砖的出身,也挺念旧,一看麻广泰这副模样儿就知道,是败家了,老北平叫混打瓦了,二话没说就收留了他。这时北平城的街上已经一天比一天乱,“瘸拐儿李”手下的这群花子也就不光行乞,还经常趁着乱跨行去干抢铺子的生意。麻广泰一入伙,就出了个主意,说当初他的铺子跟“洪德仁绸缎庄”斜对门,知道这家铺子的底子厚。“瘸拐儿李”一听,立刻想起当年这“洪德仁”的二少东家在街上的一个茶摊儿跟前当众砸了自己一茶碗,也就因为这,自己在大栅栏儿没法儿混了,才来到虎坊桥儿。当即就决定,带人去抢“洪德仁绸缎庄”。“瘸拐儿李”抢铺子还不像别人。别人抢铺子都是在晚上,或在夜里,趁着黑干。他不是,大白天就砸明火。这天中午,云财正在后面歇着,就听前边的铺子乱起来。出来一看,一伙人正往外搬东西。也不是见什么搬什么,只搬值钱的,架眼儿上的绸缎布匹转眼间都已给搬空了。铺子门口放着几辆小拉车,已经装得满满当当。街上的人见这些人不慌不忙地往外搬货,以为是“洪德仁”碰上了大买主儿。有好事的还围在旁边看热闹。云财一回头,发现有人进了账房,赶紧追过来。这时几个人已把账房里的现洋钞票都搜罗出来,用个包袱皮儿一兜包起来。云财立刻喊人。可铺子里的伙计这时都已吓傻了。有胆儿大的过来阻拦,三两下就让这些花子打得头破血流。别的伙计也就更不敢动了。这时一个大长头发满脸渍泥的人走过来说,王老板,还认得我吗?云财仔细看了看,才认出竟是麻广泰。麻广泰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回手一指说,看见了吗,我现在混整啦,兵强马壮。云财这时已说不出话来。麻广泰又说,生意场上有句俗话,叫有钱大家赚。现在把这话拐个弯儿,受穷也别我一个人,有穷大家受。说完一乐,就转身出去,招招呼呼地带上人,推起门口的几辆小车走了。云财这时再看,好好儿的一个绸缎庄已经只剩了一个空壳儿。
云财也知道,眼下世道乱,已不是做生意的年月。既然货栈关了,现在绸缎庄又成了这样,索性一咬牙,就把这两个铺子都盘出去了。盘了铺子,歇了两天,忽然又想起古北口那边的“洪德利货栈”,就带上剩下的两个伙计奔古北口来。
这时王麦根儿已知道城里发生的事。王麦根儿是灵透人,肚子里点根蜡烛浑身都是亮的,一见云财带人来,心里就明白了。于是干脆把话挑明说,云财来得正好,这“洪德利货栈”后面到底怎么着,就商量一下吧。王麦根儿这话显然说得很硬气。当初这“洪德利货栈”只是半死不活地在古北口扔着。是王麦根儿来了,才把这铺子经营起来。古北口做生意跟北平城里也有相近的地方。城里做生意讲回头客,古北口这边虽多是草原上的人,也认熟人。跟熟人做生意省事,不费口舌,上回一块羊皮换多少酒,多少茶叶,这回就还换多少。日子一长,这“洪德利货栈”也就有了不少主顾。但云财一听,就觉着王麦根儿这话有点儿不挨着了。再怎么说,这铺子还是王家的,不管你王麦根儿把它干成啥样,它该是谁的还是谁的。你领个孩子回家养着,养成多大,人家该有爹妈还有爹妈,再怎么着你也成不了人家的亲爹亲妈。云财前面已跟王麦根儿结了梁子,这时再说难听话,也就拉得下脸了。
于是一笑问,这铺子的事,还有要商量的吗?
王麦根儿一听话头不对,反问,没有要商量的吗?
俩人一搭话,碴口儿就对不上,后面反倒更好说了。
云财说,你说说,我听听,你要怎么商量?
王麦根儿说,我倒想先听听,少东家这趟来,有啥打算?
云财笑了,好,你还承认我是少东家,这话咱就好说了。
王麦根儿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
云财说,挑明了说吧,我这回来,要收回这铺子。
王麦根儿没说话,看着云财。
云财又说,你想回乡下就回乡下,不回,在这儿当掌柜也行。
王麦根儿听了先咧嘴笑笑,接着就黑下脸问,让我给你当掌柜?
云财说,眼下生意不好做,就不找大掌柜了,要干,你一个人顶着就行了。
王麦根儿盯着云财,半天没说出话来。王麦根儿经营这铺子几年,来的人都叫他王老板,没人不知道,这铺子就是他王麦根儿的。现在云财突然来了,却让他当掌柜,还说因为生意不好做,就不找大掌柜了,看意思要是生意好做,他王麦根儿连大掌柜也轮不上,只能当个二掌柜。但王麦根儿的心里虽然有气,既然是灵透人,一件事也就不会只看一面,而是前后左右都看到了。这时,他当然明白,自己跟这云财的关系也看怎么说,倘在生意上,他是东家不假,自己再怎么说也只能算个伙计,可要在家里论,自己是秋蕊的爹,他还得叫自己一声姥爷。倘这时跟一个小辈儿杠起来,自己不光占不到便宜,还得失身份。
这么一想,也就退一步说,我再想想吧。
王麦根儿说想想,其实是想跟秋蕊商量。秋蕊自从跟爹来到古北口,日子倒不愁吃不愁穿,这边空气也好,比滹沱河边也清静。可一个人的时候也想,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呢,嫁到官宅没两年就来到这边,眼看着爹在这里做生意,做得挺起劲,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回去。接着又传来消息,我太爷在乡下病重,想看看四维。四维也就是我四爷。秋蕊心里急,想带孩子回去,可这样的时局,她一个妇道人家路上不安全,那边没人接,这边又没人送,也就一直拖着动不了身。就在这时,王麦根儿来跟她商量铺子的事。这次云财带人来,秋蕊已在后面听说了。这时再听爹一说,也就劝他,干脆算了,古北口也不是啥好地方,整天跟口外的人打交道,那边的人都生性,两句话不爱听就动刀子,跟他们做生意,这钱也不是好赚的。秋蕊跟云财并不熟,自从过门,云财一直在北平,没怎么见过面,也就是来古北口以后才打了几次交道。但秋蕊的心性随她爹,灵透,只打了几次交道就看出来,这云财难对付。王麦根儿本来还想再跟云财争竞一下,这时听女儿这一说,也就作罢。
于是带着秋蕊母子,一家人就回来了。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