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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一梦
那是一场很长的梦,梦里雨后檐铃一声脆响,檐铃下几辆漆红雕花的华贵马车跑过去,马蹄扬起泥浆,山上的花红似血,绿似翡翠。梦里的她不叫花序序,而叫花苏苏。
花家少主花子官回花家的那年春,宣庆三十一年,那时她十二岁,白三惜十四岁,只是那个时候白三惜还叫白寅,他与花苏苏也没一丁点儿的关系。
那一天,天色很好,蔚蓝的天上懒散地飘着几朵小云,锦衣华服的奴婢小厮跟在垂了珠帘的车辇后,一只乌漆漆的斜燕从花枝上飞过,树梢飘下几瓣花瓣,恰好落在她的袖边。她颤着眼睫自睡梦里清醒过来。
貌美的妇人神色冷漠,五指捻起花瓣花汁滴在她的袖子上。纯白的袖子在她睁开的眼瞳里看上去肮脏不堪,妇人垂眼看着她面色和煦地笑起来,那只捻过花瓣的手用上好的白绢布仔细擦拭后伸过来温柔地落在她的脸上,她微微抬头,茫然的眼睛里能看到妇人和煦的笑意,眉眼之间的欢喜化作手上的爱抚,沾着花汁气味的手落在她的眼瞳处,妇人笑着轻声道:“我的子官睡醒了。”声音低沉温柔,与方才的噩梦迥乎不同,她正要搭话,那只手却留在她脖子上开始微微用力,妇人的面色变得阴沉,俯身凑过来在她耳边言语轻微却恶狠狠道:“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子官!”
她躺在那里听到妇人的话瞪大了眼睛,妇人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她一抬头正对上妇人充满恨意的双眼,她一怔挣扎的双手再不敢动。那个时候她透过妇人的肩膀看见车辇外的蓝天红桃,妇人的耳坠一直在她眼前晃。
马车猛地停了,妇人一惊似是立刻回过神,慌张地收回自己的手,对着坐在外面赶车辇的车夫不悦地喊道:“福叔,你怎么停了?”
管家模样的人偏过头恭敬道:“夫人您说只送公子到城外的清笠山,现在到了。”
“现在才到?”妇人的声音听来有些刻薄,她低头扫一眼花苏苏,冷笑一声道:“倒真是让你逃过一劫。这山上有个亭子,都去那儿歇歇脚,刚好我有些话要同子官说。毕竟寺里事多,我只能把子官送到这里了,下次要再见子官可就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了。子官你说是吧?”
“是,娘。”花苏苏低声道。
连绵起伏的清笠山一面靠着京都的城墙边,又因为山上野兽很少,所以来踏青游玩的人很多,而且清笠山上的名贵草药也多,所以平时山上人都很多,但现在正是正午,太阳灼眼,山上空无一人,车辇一路走过去没见半个人影,到了可以歇息的石桌边时福叔停下马车。
花苏苏跟着妇人下了马车,一众奴仆都在原地歇息,妇人拉着花苏苏朝石桌走过去,花苏苏看着妇人坐下,而后才怯怯立在妇人面前。
“都已经五年了,但我看到你还是像看见子官一样。”妇人悠悠开口,雪白的胳膊从袖子里露出来,上面挂着两只白玉的玉镯,妇人一动那两只玉镯便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如果不是你偷偷带着子官出去玩,他掉水里没了,我也不用躲躲藏藏这么多年不敢回花家,花家一脉单传只认长子为家主,这是你的好运。既然你害死了子官,以后你就替子官活下去。好好守住花家。”季柳眉交代完了,花苏苏垂着眼象征性地点点头。季柳眉身后的茅草后却突然一晃,依稀能看到一个背着背篓的女孩子正立在那里,花苏苏浑身一僵。那女孩子脚步飞快走了,花苏苏怕被季柳眉责难并没有追过去。
两日后,花苏苏在学堂里再遇到那个女孩子。身旁有人对着花苏苏道:“她叫白寅,是白家的三小姐,是个哑巴。”
白寅坐在树上拿着一个木雕,看着花苏苏自廊后来被人簇拥着过来,一身白衫手里握一把折扇。
那一年春天桃花开得很好,却被花苏苏踩得一地嫣红,花苏苏一身白纱衣做着男子的装扮,握着折扇站在桃花树下,仰头轻声说道:“原来是白家三小姐。”尾音玩味地拖得很长,她一把折扇握在手里“咔嗒”一声打开,瓷白的一张脸漾开笑意却猛地消散。
白寅的娘亲是南域的歌女,跟着他爹到了京城后迅速失宠,在他幼年时便哭瞎了一双眼,自此整日待在那小屋里。每月府里给的月钱管家也克扣了不少,幸好是又熬过来一年冬。除了哭,他的娘亲什么也不会,他出生在后院的木屋里,离前厅太远,远到他出生时第一声啼哭他爹也是没有听到。若不是当年的接生婆瞧着他可怜,对外说是个女孩,他兴许根本活不到这个年纪。
出了学堂回府的时候,他从后门进去,听说府里来了贵客,侍女小厮全被调去了前堂,他便大了胆子到白府桃园的中央。他喜欢桃花,但他并不被允许到这里来,除非偶尔打扫这里的仆役告假,他便被使唤过来打扫。
桃树下造了一座小桥,三月水算不得暖,但也没那么冰,他脱了鞋一双脚刚伸进去,便瞧见浓密花影后的桥上似是有人晃动,他心中一颤,微微侧身伸手拨开花枝,便见他早晨才打扫干净的木桥,此刻经了一场风,已是一片狼藉,树梢还在晃晃悠悠落着花。
桥上立着的人一身白衫子,瞧上去十岁左右大,头束男子玉冠,衣裳下绣成簇的血红桃花。白寅正发愣,便见那人手里一把白玉扇,折扇一展对着耷拉到他面前的花梢轻轻一碰。花枝一晃桃花簌簌落下来,缠着那人的白衫子,衣角的红桃花看着也似是鲜活了起来。
冷不丁一条鱼自白寅脚边游过,他一惊便喊出了声。再抬头,那桥上的男子已回身朝着他这边望了过来。白寅脚下一滑直直扑在水中,桥头的人笑起来。
白寅看着立在桥上的花苏苏,狼狈地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苏苏戏谑一笑,“不是说你是哑巴吗?白家‘三公子’?”
白寅自知失口,盯着花苏苏不再搭话。花苏苏走后,白寅前脚才到娘亲的屋子里,后脚就来了府里的侍女喊他去大堂,说是白寅爹爹的意思。白寅走到堂中,就在一堆人里看见了花苏苏,他直觉想躲,她却识穿了他的惊慌,白寅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粲然一笑,那一瞬似是桃花蓦地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他抬头看着她,什么都觉得看不大清楚,只听见她霜雪样的声音,“白先生的礼,子官便收下了。”
直到花苏苏起身离开,有人扯着他的胳膊往外拉,他才知道他就是白父送给花苏苏的礼。他挣扎着,父亲一巴掌打下来,一群人嬉笑起来,花苏苏一只手撩起轿帘瞧着他,似在看一场好戏。他后脊发冷,瞬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白寅跟着花苏苏去了花家,他在花家依旧做女子装扮,他再未说话,花家皆知花苏苏不喜欢他,便打发他做最粗鄙的活计,那时傀儡在轩国正是盛时。
两年后,他得以再见花苏苏。那一天有柳絮垂头而落,似是桃红柳绿时猛地下起雪的样子。他握着扫帚一抬头就看到了桥下的花苏苏,花苏苏同两年前看上去并无什么分别,乌漆漆的眉眼,水红的唇,瓷白的一张脸,眉梢眼角皆是含笑。瞧见白寅,花苏苏微微一笑,灵动的眉眼似春花猛然活泛起来。白寅立在原地捏紧了手里的扫帚看着花苏苏,猛地慌了心神。
花苏苏走过来,到他面前时轻声道:“我带你出府,你去不去?”
白寅猛然抬起头,正好撞进花苏苏的眼里,他想出逃花府多次,但每一次到都会被抓回来。现在花苏苏却说要亲自带他出府,不知道她又打的是什么念头。白寅有些犹豫,花苏苏看着白寅,微微仰着头笑起来轻声道:“去还是不去?”她的眸子晃荡,瞧上去略微有些不安,白寅看着她,想了想语气坚定道:“我去。”
白寅说完拿着笤帚转身正想将笤帚放好,花苏苏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白寅看着她的手愣在那里,听到花苏苏道:“现在就去,其他的不用管了。”
白寅心里一惊,跟在花苏苏身后一路出了门,两个时辰后两人到了城外的寅笠山下,正是山上柳絮飘飞,立在山脚瞧过去只觉是在隆冬下雪天。
天色慢慢有些暗下去,花苏苏扫一眼白寅道:“跟我上山。”说完又对着那名车夫道:“等我一个时辰。”
车夫点点头,白寅心里的疑惑慢慢变成了莫名其妙的担心,一颗心在胸膛里扑通扑通没规律地跳。再抬头看见花苏苏已经撩起袍角上山,他赶紧跟上去。
寅笠山上很安静,偶尔只能听到几声乌鸦长啼。慢慢走着到了山林中,白寅亦步亦趋跟着花苏苏,一路走过去没有看到一个人的踪影,白寅越来越不安,他不停地四处张望,直到前面的花苏苏停下脚步。
白寅一愣立在那里,半晌花苏苏没有说话,白寅便绕过花苏苏,他走到花苏苏面前,一抬头便看见眼前的空地上立着一个简陋的新墓,白寅站在那里扫一眼墓碑,心里一颤尚且来不及回头看花苏苏,他双膝已一弯栽了下去,膝盖一疼,他回过神,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跪在了墓碑前。
墓碑上潦草的墨迹尚未干,斜斜地竖着。上题名讳正是白寅的娘亲,但却连夫家之姓都未刻上。坟头一片萧条,莫说有果蔬祭拜,连一张纸钱都无。葬在这里,若不是有心人来寻,是肯定无人知道的。
四周风吹得似是女子呜咽抽泣,潇潇柳絮自他肩头掠过。白寅看着那墓碑终是哭出来,他垂着头,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那声音在空寂的山林里听起来格外清晰。花苏苏一直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抖着肩膀哭。哭了许久,白寅用袖子擦把脸直起身子,一把揪住花苏苏的袖子便将她推倒在地上。双手发力扑过去便紧紧扼住她的脖子,花苏苏看见他双目赤红,脸上一片湿润。
白寅厉声道:“我和你无缘无故,你!”
花苏苏并未带随从上山,此刻呼吸困难她也不呼救,只是唇角上扬,似笑非笑道:“你终于说话了。”
白寅定定看着她,在她乌漆漆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手上顿时没了力气,他松开手跪在墓碑前,看着歪歪扭扭的墓碑想伸手扶正,却伸了几次都将手缩回来了。他说不上在怕什么,只是心里开始结冰,冷到像是心里唯一的烛火蓦地熄灭成了一个干冷的灯芯,而后迅速冷成冰。
花苏苏站起身子,看着他低着头不停落泪。四周一片寂静,看着白寅的样子,她突然有些不安。当时将白寅从白府带回花家,花苏苏便存了私心。第一,她作为花子官掌管花家,日后必须得有一个得力的人相助,在学堂见到白寅那次,他雕的木雕能看出他对制作傀儡有天分,而且他在白家不受宠,对白家而言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若是能全心帮助花苏苏,必是一个得力的人。第二,他知晓自己是女子的身份,一次将他推下山崖已用完了她的所有勇气,将他留在花家,也是一个不让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的办法。但花苏苏从未想过,白寅的娘亲会这么快便没了。
她俯身将手搭在他肩上,正想喊他的名字,话刚出口,白寅抬起头看着她。脸上一片水渍,点漆样的黑眸没了神采,花苏苏喊出一个“白”字蓦地噤了声。强烈的自责下一瞬又被压下去,她猛地收回手一甩袖子笑起来,声音清朗带着不屑,“你哭什么?已经死了的人,难不成你能将她哭活过来。”
白寅看着她,懵懂的瞳孔泛出花苏苏一身白衫,一脸呆滞。
花苏苏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过身看着那矮矮的墓碑道:“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可以教你傀儡之术。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随从三公子,在花家我可以保你的位置在管家福叔之上,但那个白家的三小姐便彻底死了,你只是我的侍从,与白家再无干系。至于是什么事,我现在还没想好。”
柳絮落满手心,遮住了曲折的线,白寅低头跪在地上。他微微抬头顺着花苏苏绣花的鞋面一直望上去,直到看到花苏苏的脸,他方才听到自己略带颤抖的声音,“好。”白家唯有娘亲是他的亲人,再多算也仅有一个异母的小妹同他玩闹过几次。现在娘亲没了,白家也再与他无干系了。
那日柳絮如雪,寅笠山一场相谈,除却他俩再无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第二日白寅早起候在花苏苏屋外,门吱呀一声开了,白寅抬头回过神看着花苏苏,他一身白袍灿然一新,织锦缎面,领口银线交织成细密纹路,长发束起露出双眼,立在桃花树下微微一笑,漂亮的眉眼微动,坦然笑道:“公子。”
时间仿佛就从这里开始厚待他,随侍花苏苏左右,虽不过是个侍从,却因花苏苏看重,花苏苏的爹爹花平章也甚是喜欢他,在府中同管家福叔的地位不相上下。一双巧手师从花苏苏,制作傀儡胜过家中数人,京都大宴帖子上,时常他的名讳跟在花苏苏后面,众人皆唤他一声“三公子”。
白三惜十八岁那年,花苏苏开始试着掌家。京都商行,没花苏苏同白三惜谈不成的生意。白三惜跟在花苏苏身后,虽两人形影不离,但白三惜想离开花苏苏的心思却一直在,花苏苏虽给了他荣华富贵,但却也是因花苏苏,他娘才孤孤单单去了,若是他留在白府,兴许他娘不会这样香消玉殒,且被人潦草安葬。当时答应花苏苏留在花家不过是个缓兵之计,但花苏苏一直派人左右跟随着他,白三惜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到秋天时,花家同暮国的商行有一桩生意。而此时又传出暮国有人用一块上古白玉打造成了一个白玉珏的消息,那白玉珏不久后将会在暮国的一个珍宝阁里售卖。说是那白玉珏戴在身上可百病全消,传言虽夸张,花苏苏却十分感兴趣,因此花苏苏执意前往,花平章也打算让她见见世面便准了。
花苏苏去暮国并不顺利,她虽然拿到白玉珏,但在回到花家的前一天却突然昏迷,福叔说她拿到这块白玉珏,并不容易。
花苏苏醒来是在三天后,白三惜匆匆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立在窗前,卧床三天,她长发的玉冠早不知掉在了哪里,墨发披散下来,一身纯白的衫子,长成了真正的绝色佳人。白三惜上楼后,就见花苏苏手里拿着一块白玉珏,桌旁的烛光落在白玉珏上十分好看。白玉珏雕刻成了“花”字的形状,用一根白色的丝线打着结,下面一长串白色流苏。
白三惜扫一眼她手里的白玉珏,漫不经心道:“恭喜公子。”
花苏苏走过来,走到白三惜面前时停住脚步,将手里的白玉珏系在白三惜的腰间,戴好后她抬头看着他笑起来,“这块白玉珏,我第一次看到图的时候就觉得很适合你。”
她待他很好,没有人知道那块白玉珏是她帮珍宝阁做了一个傀儡才换来的。做傀儡极费心神,这就是她昏迷了三天的原因。而从那块玉里,她才恍然知道她将他放在了多重要的位置上,不过是觉得适合他,所以就千里奔波。在此后的年岁里,暮国就成了她心里一个不可说的结。 傀儡师:全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