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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廊花
两天的时间过得很快,重明帝像是全程监督了花序序的行踪一样,花序序和东里绍到城楼下的时候,早有公公候在那里,觍着脸说宫里贵妃身子不适,宫里的太医正是束手无策,花白的眉一扬一把浮尘就挡在了花序序面前,“咱家只是来传个话,若有得罪,还请夫人海涵。”样子恭敬,语气却不见得有多客气。
“再大的事也比不上贵妃!”东里绍咂咂嘴,“是吧序序?”
花序序心里呵呵冷笑两声,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是瞟了一眼城楼上来回走动的守城小将,漫不经心道:“脚要沾地真是罪过。”
“夫人这是什么话?莫不是对脚下踩的这皇土有意见?”那公公声音尖锐。
“瞧公公这话说的,小小一个独身女子,不过是嫁了一个不错的夫家,怎么会敢对皇土有意见!只是感慨一下这皇土实在肥沃,自觉自己的脚踩在上面对不起皇土而已。”
公公冷哼一声对着皇城的方向拱拱手,“别以为咱家听不出夫人话里的话,白大人既为轩国臣子,未辞官前便甭想着在能去别的皇土上游一遭!至于夫人再对脚下这皇土不满,也得立在上边!”
东里绍抬手擦擦花序序脸上的唾沫星子,半歪着头无奈道:“这不立着呢么,想不到现在京都这么厉害,一个一品京官的夫人都得被挤对。”
那公公闻言脸色猛地煞白,“一……一品姓白……”一头栽下去晕了。后面的几个小公公赶紧扶住,其中一个擦擦头上的汗道:“上头只说是要请到神医,说跟神医同来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夫人。”瞄一眼花序序没动怒,才继续道:“当时虽然说夫家是京官姓白,但……但实在没说是……是……”
东里绍笑笑,“看来你夫君风评还是照旧不好嘛,怎么都不如我这个翩翩……”
花序序小声咕哝一声,伸手推了东里绍一把,“传你入宫你赶紧去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东里绍潇洒地对着花序序挥挥手,骑着马悠闲地跟着公公走了。
花序序在心里鄙视完东里绍后,才猛然觉得自己前两天对他猛然的好感简直是白瞎了眼!雨夜里的东里绍身上的危险杀气和内敛后的狂妄,现在再想就像是错觉!对着一个花蝴蝶人渣怎么可能有好感?他又不是白……
“三惜。”花序序轻轻念到,从季阿蛮死了以后,白三惜一直忙着,忙到没有时间再去管傀儡,所以城楼上没有一具悬尸,现在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三惜啊,我回来了。
花序序从城门口雄赳赳气昂昂急不可待地骑马冲到白府外,但才看到白府黑瓦的飞檐,她顿时又怂了,骑着马开始了漫长的犹豫。不告而别有错!别后无信有错!办事不力有错!而且……现在白三惜心里依然还是只有花苏苏,自己能到他身边也不过是沾了这张脸皮的关系。也许、也许白三惜并不想看见自己。谁会喜欢一个影子呢?镜花水月看着真,一旦放在原版旁边,看着假冒伪劣的让镜花水月自己都羞得没洞钻。
就像现在的自己,从看见花序序的画像,明白白三惜的心意后,两个人碰到一起只是吵或者在别人面前能好好说会别的事,不碰到一起他应该连府里有自己这个人都要忘了。孤竹山破阵的阵眼、路上病重的老翁、很香的馄饨、被宫里的公公言语讥讽……这些都是自己想告诉他的啊!而且只想告诉他的!对啊,只是他……花序序心里隐隐期待着进府碰到白三惜又害怕着,直到马绕着白府的后门走了三圈,才雄赳赳气昂昂地下马闷头往自己的院子里走。
今天府里的人格外少,花序序一路没碰到一个人,悠悠地就走到了执花苑的花林边,猛地刮起来一阵风,吹得一口冷气呛人地蹿进鼻子里,花序序皱起眉下意识拿袖子在鼻子前甩了甩,等鼻子缓了一点,她一睁眼才看到袖子上全是花瓣,一抬头就眼前掉冰雹一样落花瓣,悠悠的花香浮在空气里。是到桃花落的时候了,花序序笑起来,垂着的眼睑复而抬起,到处都是花瓣,自己的裙摆上、地上、树干上、石子路上、十来步后的红漆廊上,以及……以及那个坐在廊上的人身上。
那人背靠着红柱子坐着,手里握着一卷书,漂亮漆黑的眼睛含了笑意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回来了。”莹莹的声音,像是珠玉落地。
花序序清清嗓子,压下自觉酸涩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我正在等你。”他毫不扭捏地答道,规矩地半侧着身子坐在长廊上,家教良好的世家公子。一身雪堆出来的白纱衣上垂着流墨样的黑发,杨柳依依垂入碧湖,红鲤交尾相戏甩出点点白水花,长廊尽头层叠的绿柳后,桃花尚未谢,红白簇拥着衔接住了天上的云霞。
花序序愣在那里,天上的流云从一朵散成了两朵,良久,她噘着的嘴和皱着的眉头同时松懈,朝着白三惜跑过去,到他面前时猛地停住脚步笑着高声道:“我饿了,我想吃饭,你能和我一起吃饭吗?我出去这么久,还是觉得府里的饭最好吃,你看,东里绍抠门得不行,我都饿瘦了。”花序序捏捏自己脸上的肉。
“好啊。”白三惜答道。
风猛地从枝头掠过,花序序正低头凑过去看白三惜手里拿的书,风吹来花瓣迷了眼睛,等她一睁眼才发现白三惜一直都睁着眼睛,他正笑吟吟地看着她,她腾地一下红了脸,两个人离得太近,她都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气落在了他的脸颊上。两人的长发在风里似缠绵的水墨一样缠在一起,点点花瓣落在发丝中间。
“书……书好看吗?”花序序结结巴巴给自己打圆场。
“好看。”白三惜答得干脆,而后在她尚来不及笑起来的时候嘴唇上已是一片陌生的温热。
“闭上眼睛。”白三惜轻轻道。
她立刻听话地闭上眼睛,而后脑海里猛地炸开一朵花,她一惊正要后退,一只手已经按住了她的后脑勺,断开了她后退的路。
“扑通”一声。花序序半睁开眼睛,就见白三惜手里的书卷已掉进了水里,红鲤沉入水里又全浮上来,正围着那书卷。花序序忍不住笑起来。
“在想什么?”右颊一热,耳朵边有温热的呼吸声,白三惜正靠在那里。
“在想你啊。”花序序语气轻快地答道,她微微侧头就看见白三惜通红的耳根,薄薄的皮肤下能看见细微的青色脉络,像一块红玉中镶嵌了绿丝。
“说谎。”气息还不大稳。
“在想你准备的饭够不够我吃。”这次她笑出了声。
“出去了一趟胆子大了不少嘛。”
“我跟着东里绍回京城的时候,他骑着马在我面前跑,当时我在想,如果那个人是你就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带你走,可是我不能带走你。”花序序喃喃着低语,她伸手箍紧了白三惜,猛然间鼻头发酸。从知道花苏苏开始,白三惜离自己就越来越远了,能这样抱着他的机会也屈指可数。能抱一次是一次吧,花序序吸吸鼻子默默感慨着自己没出息。
“还有呢?”白三惜轻轻笑起来揉揉她的头发。
“还有我被一个宫里的公公欺负了!怎么样?”花序序气鼓鼓地看着白三惜,“你现在可是一品大臣,是不是要帮自己的夫人报仇啊?”夫人两个字说的时候还有点抖,如果不是分开了这段时间,照着花序序的脾气和之前在白三惜这受到的待遇,她绝对不会说出这两个字。
白三惜收回手,侧身捞起水里的书,轻轻甩了两下上面的水,花序序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又该说了,你是我夫人不假,但是……吧啦吧啦……
白三惜脸上挂着笑,“你是我夫人不假,但是……”花序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白眼还没翻下来的时候,就听到白三惜悠悠的声音,“被人欺负是你自己没本事,回来哭诉这个做法太脓包了。”
花序序凄然一笑,“你说得对,是我自己活该!”
“不是说你活该,你既然有了我这个夫君,怎么还能让别人欺负,下回有人欺负你,你就放出我的名号,就算不打他一顿,也要去最近的衙门调几条恶犬追他,让整个京城的人看个热闹。”白三惜把书放在一边,继续道:“怎么着都是我白三惜的夫人,要是没一点特权,那就太对不起我整天兢兢业业地匡扶社稷了。”
花序序咂咂嘴,“你只娶我一个太浪费了,像你这么个会说话的,娶十个八个绝对不是问题。”
白三惜挑挑眉,懒散地笑起来,“就算我不会说话,娶一百个八十个也不是问题。”
花序序咽口唾沫,凑过去低声问道:“那你还是别娶了,都长一个样,你看多了对眼睛不好。”
白三惜笑笑,“不会有长一样的。”
花序序反驳道:“可我不就是……”
“序序。”白三惜打断她的话,半曲起腿放在廊子上抬头看着树梢,认真地说道:“陪我看看花吧。”他一双眼像是清泉中落入一枚黑玉,发丝浮动像游墨,白袍轻软却线条明厉,花序序轻轻靠过去,将自己的脑袋放在他的膝盖上。
好天不长,这天的午后开始落雨。一直下了两天,到第二天的时候,淅淅沥沥的雨才有停的苗头,立刻有人送来了一条消息。
是宫里的公公,来说两件事,一是东里绍已经出宫走了,目前不知道是去哪里。花序序在心里暗骂一句不讲义气,说好了要帮游阮解蛊,一声不吭就自己先撤了!二是游阮死了,两天后棺材就能到城下,重明帝打算以将军之礼厚葬。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折腾的!花序序念叨到一半突然顿住,脑子里一片空白,良久她猛地抬头看着白三惜,直到看到白三惜慢慢蹙起来的眉头和微带慌乱的眼神,花序序才扯开一抹笑,心里猛地一疼,她垂下头轻声道:“死了啊。这么突然啊。哦,还真是突然啊。”
“陛下要百官两天后去拥长门一同迎。”公公擦擦头上的冷汗,一抬眼恰好看到白三惜要烧融自己的架势,赶紧垂下头交代完任务,“是甄世子把将军送回来的,到时候下葬的礼制还请大人拿捏住,莫要……”
“他死了不送回仙人寨,埋也要埋在京都吗?”白三惜一顿,他眯起眼睛,声音由之前的平和变得清冷起来,“难不成他要葬在……”
“呃。”小太监打个哈哈往后退两步,扫一眼花序序,低头哈腰对着白三惜道:“无燕山上。”
“无燕山?”花序序自白三惜身后钻出来,“他为什么要葬在那里?”
白三惜紧锁着眉头,对着小太监招招手,“你进廊子里来,我换身衣服和你一起进宫见陛下。”
“呃……”小太监往后退了两步恰好到廊子外,撑起伞赔笑道:“出宫前陆大人同小的说了,若是白大人想求陛下将玉面将军的棺材葬在别的地方,或是将花小姐的坟茔迁出无燕山都不行。”
“你再说一遍!”白三惜朝着小太监冲过去,小太监一惊吓,拎着伞赶紧跑出去了。白三惜本要追出去,却觉得袖子一沉,回头正见花序序扯着他的袖子。白三惜猛地停下脚步,本来要推开她的手一顿,作势握住她的手。
两天后,雨依旧是没有停。淅淅沥沥的,两天内打落了艳繁的桃花,春末迅速就到了。花落在地上,打扫的人扫得次数多了就怠慢下来也不扫了,本来粉红的花瓣被水浸泡得发白,丫鬟小厮从上面踩来踩去,淡红的水在透亮的石板上聚拢又散开。
花序序坐在那里,冷风吹得一双手冻得微红,长廊尽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花序序赶紧转身朝着传出声音的地方看过去,袖子不争气地挂到廊子边的树枝,雨水斜着冲半边脸打下来,花序序来不及躲,精心梳好的发髻边簪的白绢花染上污渍,半丛鸦鬓散乱滴滴答答滴着水。她下意识一抬头就看到了白三惜。
“你替我送送他。”花序序的声音很轻。白三惜看着她眼睛通红,咬着的下嘴唇一片白,他看着她,看了很久才从身边小厮手里接过伞,刚撑开描了水墨的伞,花序序的脸就从伞后露出来,她依旧坐得很远,只是风一吹单薄的衣裳飘起来,看着整个人瘦得像要飞起来的风筝,脸上还笑着,声音却在发抖打战,“他可是将军,走路很快的,让他别着急去找长莺,来看看我再去追长莺。”
重明帝带着百官候在城楼上,文武百官全缩在一起挤眉弄眼。年轻的重明帝身边立着陆宝晋,他眼神里一抹嘲笑一闪即逝。
楼下铜钟猛的一声长鸣,雾水蒙蒙深处渐渐显现出军队,士兵各个穿黑色铠甲,在袖子上绑了白丝带。打头的一辆九匹马拉的大辇,辇上是一具纯黑的棺材。不对!不该是这么多人!
“白大人在想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吧?”陆宝晋不知道什么时候挤过来了,“陛下并未发兵,是甄黎私自调遣了南域的精卫军和守城军,这才让游阮死前还这么风风光光地赢了一回。啧啧啧,别这么看着我,你给他下蛊的时候不就也在等着这一天么。我只不过是略施小计达成了白大人的计划而已,大人不该谢我吗?只不过看甄黎这回来势汹汹,也不知道白大人能不能降得住。”
白三惜眼角扫了一下陆宝晋,“这江山终究是姓‘童’,陆相莫要忘了。”
陆宝晋冷笑一声,目露凶光却没说话。
“礼——”楼下传来一声尖锐细长的声音,铜钟一响,余音尚未传出去,道路两旁自发挤来的布衣百姓中间不知道是谁开了头,呜呜咽咽的哭声成了嚎叫,震得整个城楼都在晃。白三惜立在下楼的百官中间,停了两步才稳住心神继续走下去。
甄黎下马后,弯着腰对着重明帝遥遥一拜,他身边游阮的棺材黑黝黝放在那里,拉辇的马打个响鼻不停踱步,甄黎拜完后一直立着,穿一身素白黑边的衣裳,头发用一个墨玉的发冠束在头顶,身边立着的采衣撑一把白伞替他挡雨。
万民同哭,铜钟长鸣。
伞沿微斜,甄黎的眼睛从伞下露出来,心灰意冷的落魄和深入骨髓的恨意,看到的人都缩了下身子心头一冷,他负手而立,一身黑衣在雾气遮掩的人堆里身影锋利地脱落出来成了浓烈的一笔色。五万精兵和红布下甄王爷的玉印,都显示出他这次来不是逛京城看话本子的。
“这甄王爷的世子算是醒来了!”人堆里有人说话。淡蓝官袍,不过是一个七品的京官,说出的却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甄黎和重明帝说了些话,很快换了拉棺材的马车后,甄黎带来的精兵都被安置在城外的驿站先住着,他带来的精兵一走,身后站的人就剩下了稀稀拉拉的一百来号人,领子上的左角绣着“游”字,这些就是游阮出京前带的三万家将了,有的神色木讷双眼无神,有的则哭得稀里哗啦。
白三惜微微出神的空当,拉游阮棺材的马车已经换了,重明帝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口,对游阮的身后事也实在不薄了。单看载棺材的马车,整个是用沉香木做的就知道了。白三惜瞥了一眼,正要转身,脚却钉在原地。
小雨淅沥不停歇,游阮的棺材上撑着一把伞,红艳艳的伞盖,淡笔勾勒了几朵瘦桃花,与四周人穿的黑衣白袖布极其不搭。这明明是花序序的伞,怎么会在这里!
棺材在重明帝的车辇后跟着,有人嗤笑道:“真娘气!”白三惜一眼扫过去,那个人立马噤了声。玄色官袍,是一个七品的京官。白三惜回过头看着棺材载在马车上过来,道路两旁站满了百姓。
有孩童嘤嘤哭起来,继而声音晃晃悠悠过了城门朝着将军府走去。来的人基本都撑着素色的伞,那把伞怎么看怎么怪异。
“这将军是死得真蹊跷!”白三惜微微侧头就看到身后的几个人正在咬耳朵。
另一个人附和道:“我听说游阮是中了一箭,本来是性命垂危,在甄王府养了几天才醒来,谁知道一醒来就死命往外跑。眼看快到京城了,两腿一伸,人突然就没了。”
“我还听到更离谱的!说那棺材不过是个衣冠冢!甄世子大了,甄王爷八成也有了那不好的心思,把游阮给藏了起来,让自己的世子用这个由头带着人到京城来了!”
“有道理有道理!自古外划封地的王爷,哪个敢带这么多兵来京城!”那人一句话说得露骨,一堆人瞬间散开了。
马车摇摇晃晃终于到了拥长门下,将军府里的大小奴仆正跪在两边。重明帝童少卿自帝王大辇上走下去,亲自替游阮扶棺。一时哭声此起彼伏,白三惜一抬头,恰好看到陆宝晋,他也正回头看着白三惜,两人眼神撞在一起,却都没什么表情,自然而然地又错开。
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不停,周围有人轻声唱起歌,短短四句,却来回不停地唱。“水月洄洄,庭门沸沸。斐斐君子,何时来我旧门?”本来这是轩国一个女子为情郎所做,但越传越广,如今竟然有人在此唱起来。声音低婉,像是未出阁的女子,一时不少人跟着唱起来。
白三惜跟在棺材身后,棺材绕过将军府转了一圈丝毫没有要回府的意思。游阮虽为将军,敬重他者众多,但此时不过三月,天又落了雨凉得厉害,有不少人是接到急诏便匆匆而来,身上未穿厚衣服,根本架不住此番慢吞吞地游京都,有人低声埋怨着。
白三惜亦步亦趋往前走,正走着臂弯一沉,有人一把拉住他,白三惜一抬头便见陆宝晋不知何时已从帝辇边挤过来。
“陆大人有事?”白三惜冷笑一声。
陆宝晋阴沉着一张脸,“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这回是冲你来的。”
“冲我?”
陆宝晋倒八字的眉一拱笑起来,一副奸佞老谋深算的样子,“虽然我同你有约定,但是如果甄黎铁了心那我也没辙。”
白三惜脚步微微一顿,失神的空当扫到陆宝晋打探的神情,强压下心里的厌恶,迈步就往前走。
陆宝晋是铁了心要把话说清楚,跟上去低声道:“想必你也知道了,游阮路上出的事情,那副棺材里有什么猫腻,你心知肚明,如果你控制不住甄黎,留着你也没用,之前的约定就作废!”
白三惜侧头冷笑一声,陆宝晋被他邪狞的神色震到,后退一步,伞沿的雨水落在脖子上一阵凉,再回神却见白三惜已经走远了。
马车又走了两个时辰才停下径直进了将军府,将军府院子里两边的一小片不太高的竹子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全断了。眼看四周的人不断涌进灵堂,白三惜索性立在竹子边看着那片竹子,这块地方并不适合种竹子,但游阮疯了一样在这儿种,种一回死一回,死一回种下一回,一直种了七年,现在这片竹子好容易有了一点儿要长活的趋势,却硬生生被人踩死了。
“当时他种的时候,我记得你还替他扶过竹苗。”甄黎撑着伞立在竹子旁。
白三惜站起身漫不经心笑笑,“太久,我不记得了。”
“三公子实在是健忘!”甄黎冷笑一声,握着伞的手指骨渐渐发白,“三公子这样健忘,为什么又不全忘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呵,好一个不懂!”
“白某不过是奉旨来吊唁,世子如此咄咄逼人怕是不妥吧。”
甄黎无力地笑起来,双眼通红咬着牙道:“你来吊唁……”
“那把伞是怎么回事?”白三惜不耐烦地打断甄黎的话。
“伞……”
采衣走过来扯扯甄黎的袖子小声道:“公子,陆相请公子去一趟。”
甄黎深吸口气道:“伞是游阮要还给一个人的,我既然受他所托,就必尽全力。”甄黎说完撑着伞就走了,他走得急,走廊上的雨水溅到了衣摆上也不管。温文尔雅的世子,果然是变了。
“公子并无恶意。”甄黎走了,采衣却还站在原地,她微蹙着眉替甄黎开脱道:“公子只是一时气不过……我会带公子早日回南域的,还请大人莫要苛难。”
白三惜依旧是笑笑没搭话,眼看甄黎走得没影儿了,采衣急得跺跺脚去追甄黎了。
那把伞是花序序的没错,当时季阿蛮死的时候就拿着那把伞,季阿蛮是游阮杀的,令却是他下的。花序序不知道他当时就在城墙上立着,当时其实可以饶季阿蛮一命,但鬼使神差看到季阿蛮没命一样朝着城墙上跑过来,穿一身鲜红鲜红的衣裳,他手一扬就下了令,然后他就看到了花序序身后愤恨地看着他的东里绍。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没错,诛杀乱党本就是为臣子的本分,而且重明帝算是个明君,自己也对得起天下人。他立在那里,才稳下心神,一抬头正和东里绍的眼神对在一起。得意、藐视、憎恨,或许东里绍的眼神里还有更多的东西,但是他只看到了花序序,他看到花序序和东里绍离开了城楼,两个人谁也没有回头。他往前迈了一步身子一晃险些掉下城楼,是游阮拉了他一把,一转头游阮的脸已凑在了眼前。
“如何处置?”游阮的声音沙沙的。
“乱葬岗。”
游阮点点头转身走了,一道闪电落下来,照得地上泛着白银样的死白。那一把伞落在地上,被风吹得在地上打转,他再没看一眼就匆匆下了城楼回府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游阮留下了那把伞。
“大人。”身边立着的陌生小厮道:“陆相让我传给大人一句话。游将军死前留下两个遗愿,一是要自己葬在无燕山花苏苏的坟茔旁,二是那把伞,他特意交代要带回来拿去无燕山的。”
白三惜没回答,那小厮匆匆走了。将军府从五年前起从没这么热闹过,白三惜瞥一眼身边被踩得七零八落的竹子,转身朝着府外走去,出了府一路晃荡着走,等他再回神的时候已经到了自己的府前,天也已经黑了,依照重明帝的交代,府前正挂着两个白色的大灯笼,远远看过去像两个人吊死后挂在那儿。
福叔一直守在门口,看见有人影赶紧跑过来,看见是白三惜有些失望,翕动着嘴唇道:“夫人说是去寻大人了,夫人……”
“什么时候出去的?”
“就刚才,就一会儿,夫人不要人跟,非要自己一个人去……”福叔的话还没说完,白三惜已经没影儿了,手里还放着白三惜收到一半的伞,天上的雨并没有停,淅淅沥沥地落着雨点子。
白三惜一路拐到将军府外,就见花序序正朝里面走,她因着丧事换了一身白袍,乌发全卸去了珠花佩饰,手里握着一把伞。将军府里的人并不多,空荡荡的前院没一个人。白三惜跟进去,这一路他都走得很快,快到灵堂前脚步却慢下来,锡箔纸烧后刺鼻的味道熏得脑袋发晕,呜呜咽咽的哭声和呼啦啦飞得响的招魂幡看得人心里发毛。心底发寒,越走越慢,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我想看看他,就看一回。”里面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是花序序。白三惜思绪猛地一顿,快步走进去。
“别看了。”甄黎嘴唇发白勉强地笑笑,文弱的身子挡住花序序,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灵堂前只有两个小丫鬟,抽抽噎噎地一边哭一边烧锡箔纸,诵经的和尚都靠在一起睡着了。黝黑的巨大棺材就放在正中两张八仙桌拼起来的大桌子上,沉香的味道四散开来,白蜡、黑棺、鲜红的祭品苹果、跳动的黄蓝色火苗。风不停地吹,两个小丫鬟吓得停住了哭,缩在一起。
花序序眼神越过甄黎,只盯着棺材,“为什么不让我看?”
“因为死无全尸,这只不过是个衣冠冢。”白三惜轻声答道。甄黎闻言抿着嘴唇死死盯着白三惜,眼眶慢慢发红,和白三惜对视了一会他恨恨低下头,伸手摇摇慌神的花序序,哑着声音道:“回去吧。你来看他,他已经很高兴了。”
花序序猛得抬头质问道:“什么、什么叫死无全尸?”她一脸茫然,“死无全尸,是什么意思?”
甄黎愣在原地,素白的袖子上一圈黑色的宽纹,花序序死死扯着那花纹,压住心里的悸动喊道:“他怎么了?他不是疆场回来的吗?你明明说他是中毒身亡。”
甄黎嘴唇动了动,抖着手想拉开花序序的手,试了两次都无果,他最终无力地垂下手惨淡一笑,“他已经不在了,你又何必再问。”
花序序呆在那里,甄黎看向一直站着的白三惜,笑笑拱手道:“烦劳大人带夫人回去歇息,莫扰了亡灵。”
“回吧序序。”白三惜拉过她的手腕,花序序跟在他身后一路出了将军府。
一直到白府前,花序序仍是还想着游阮。白三惜收起伞轻声道:“三日后他下葬了,我带你去看他。”
花序序期待地看着白三惜,一瞬又失落地说道:“可是甄黎……”
白三惜笑笑,“游阮不在了他心里不好受,过几天就好了。”
花序序点点头。 傀儡师:全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