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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越狱

　　“桑先生，您好，我是基因修复外科的医生，姓蒋。”

　　蒋医生三十开外，他把云端的工作界面调成患者可见模式，让桑绪看见他点击了“血液检查”这一项，例行解释道：“做手术之前我们先抽个血，了解一下你的身体情况。”说着，他手边光滑如镜的操作台上升起一根机械臂，没有手指，末端膨大成球形，看上去质地柔软，散发出浓烈的酒精味，像一颗被外星人改造过的消毒棉球。这颗“高科技消毒棉球”在桑绪仅剩的半截脖子上涂抹了很久，蒋医生的云端上亮起红色的警报。

　　“怎么了？”桑绪问。

　　“没找到颈静脉，”蒋医生伸手到桑绪脖子上摸索，“你深冻的时间太久，身体又严重残损，血管有退行性改变是很正常的。”

　　“颈静脉是什么？”桑绪问。

　　“是脖子上的主静脉，连接头和心脏。你身体幸存部分较少，只能抽颈静脉血化验。”蒋医生“咦”了一声，起身查看，他的手在桑绪脖子上摸遍了，却没找到那根本应很明显的静脉，但就在他弯腰的一瞬间，桑绪平滑的颈部皮肤下面浮出了一根微微凸起的静脉，开始只有形状，但一眨眼，这根新生的血管已隐隐泛出血管所应有的淡青色。

　　“找到了，”蒋医生向桑绪一笑，“可能消毒后肌肤遇冷收缩，血管就不明显了。”

　　机械臂伸出针头，顺利地抽取了血液，细细的血流刚从针头流入透明导管，罕见的金属光泽一闪而过。

　　蒋医生瞥见了，狐疑地皱起眉，桑绪不动声色地打岔：“医生，我被送进来的时候，一路上全都有门禁，这间检验室也有门禁。”

　　“手术室门禁更多，有三道，”蒋医生盯着导管，但那金属光泽再也看不见，让人疑心只是错觉，“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而已，现在的门禁和我那时候不一样。”桑绪说。

　　“你那时候什么样？”

　　“2050年左右普遍都是虹膜识别。”桑绪说。

　　“现在是靠云端识别，每个人都有云端，只要门禁识别出云端身份，你有相应的权限就能自由进出了。”蒋医生说。

　　“也就是说想要通过门禁，冒别人的身份更加困难了。”桑绪说。

　　他的话令人不安，蒋医生尴尬地笑道：“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我看跟着你的警察也不少，对吧？”

　　桑绪不答，转而问道：“医生，手术能完全恢复我的身体？”

　　“这个手术的全名是涡虫-扁形虫生物电基因修复术。”蒋医生说，“是分析了你的DNA之后再造你的身体，用的材料都是和人体高度兼容的生物分子材料，再造的身体和本人应当是高度匹配的。”

　　“术后多久能恢复行动能力？”桑绪问。

　　“按理说，术后15分钟的观察时间过了没有不良反应，你就和健康人一样了。”蒋医生说完，血液化验结果也出来了：患者的身体状态良好，进行涡虫-扁形虫生物电基因修复术的风险低于0.3%。

　　桑绪和他的维生系统被推入手术室，护士告诉看守在外面的几名刑警，手术时间将不小于两个小时，这时临近上午十一点，大家一商量，年纪最小的戴濛就被打发出去买午饭。一共六个人，戴濛却只拎回来两瓶代餐剂，叫老房的中年刑警一看，问他：“戴濛，六个人，两瓶代餐剂？”

　　戴濛皮肤挺白，长着雀斑，这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好几岁，一副不太活泼的样子。他眨眨眼，回答老房：“代餐剂是给我和小林姐的。”

　　老房问：“那我们呢？”

　　戴濛躲着老房的口水走：“案子定成三类了，用不着这么多外勤守在这，你们都来得及回队里吃饭。”

　　“你又提前看市局通知啦？”老房问。

　　话音刚落，在场几人的云端果然跳出工作消息，闻怀山在云端上发出指令：“总队把桑绪案定性为三类案件。戴濛和林九微留下，其他人回警局。”

　　桑绪的案件太久远，没被列为一类重大刑事案件也算意料之中。

　　老房戴上帽子，悻悻地：“那也不能就买两瓶回来啊，你小子也太抠门了，你师父没教过你尊重前辈——”

　　戴濛正从塑料袋里拿出代餐剂，不知怎么动作就一顿，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把代餐剂的瓶子递给林九微，这时老房也自知失言，咳了一声道：“唉，走了走了！队里见啊！”

　　老房的大嗓门一走，手术室外的走廊就一下子空了似的，安静了很多。戴濛和林九微是今天刚认识，彼此都没什么话可说，戴濛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喝代餐剂，林九微查看着云端的消息，过了一会儿，她向戴濛搭讪：“你的名字是朦胧的朦吗？”

　　“三点水加蒙古的蒙。”戴濛说。

　　“你怎么知道闻组会留我们两个下来？”林九微问。

　　戴濛转过脸来，没明白林九微的意思。

　　林九微说：“云端的工作消息没有时差，闻组那条留言是同一时间传到我们所有人的云端上的，所以你说我和你被留下来的时候，闻组的消息其实还没来——老房刚刚说你提前看市局通知了？但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被留下来？”

　　戴濛点点头：“桑绪案的定性结果是市局的内部公开消息，它比闻组的通知出来得早。既然是三类，就用不着这么多警力在这里。你刚来，闻组肯定希望多调动你，了解你的能力。你是行动岗，出外勤按照规定要搭一个智能技术岗的，我是智能技术岗，而且在所有人里入职年限又最低，出苦力当然是让最年轻的上。”他上唇沾了一点代餐剂，像小孩喝牛奶留下的印记，自己却没注意到。

　　林九微看着那点代餐剂随着他说话有点滑稽地上下移动，问戴濛：“你经常查市局的公示消息？”

　　戴濛点点头。

　　“这是闻组的硬性要求还是咱们大队的工作传统？”林九微问。

　　“只是我自己的习惯。”戴濛说。

　　林九微想起老房离开前的话，菜鸟入职，找个老警察带是惯例，便问道：“是你师父教给你的？”

　　戴濛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仍别过脸去喝代餐剂。

　　林九微看着他的侧影，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师父呢，调走了？”

　　戴濛却像是没听见。

　　桑绪从手术台上慢慢坐起来，抬起湿漉漉的手，举到眼前看着。这双手和他记忆里的差别不大，只是多出一根手指——最早的时候他有九根手指，右手小拇指在青少年时期被剁掉了。

　　手术室用一整面玻璃墙与医生所在的操作室隔开，蒋医生摘下手术眼镜和消毒口罩，疲惫地揉揉眼睛：“我这里显示一切生命体征都保持在很不错的水平，桑先生，你觉得怎么样，有头昏、心慌的感觉吗？”

　　“我觉得头很疼。”桑绪说。

　　蒋医生打开脑电波扫描仪，捕捉患者的头颅部位，问道：“具体哪里疼，是什么样的疼痛？”抬头看见桑绪捂着头走下手术台，连忙阻止，“你别下来，我现在要给你做脑电波扫描！”

　　手术室里，桑绪向蒋医生这看了一眼。

　　也许是对于患者另一重身份的敏感，蒋医生被他看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生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扫描仪调好了，蒋医生有点不愿跟桑绪的视线接触，便看着扫描仪屏幕说：“你现在躺到手术台上……”话没说完，他的脸部肌肉忽然痉挛起来，像有一只真空泵迅速抽干了他体内的空气。他陡然抬起头盯住桑绪，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只有“格格驳驳”的响声从喉咙深处泛上来。

　　手术室外，戴濛出神地盯着云端，林九微好奇地问他：“看什么呢？”

　　“假如桑绪真的来自五十年前，那就是传说中的人工智能时代，”戴濛有点腼腆地笑了笑，“我特别喜欢那个时代，那种古旧的工业感，”他读着云端搜索出来的资料，“‘人类像窥见了神的领域，又像是被魔鬼蛊惑，醉心于创造自己的复制品——’”

　　手术室门忽然被撞开了，蒋医生推着一张担架床疯了似的冲出来。

　　“怎么了？”林九微叫道。

　　蒋医生横了她一眼，这一瞥太仓促，没等林九微琢磨出是什么意思，蒋医生已拨开赶上前的护士，十万火急地往外走。

　　担架上躺着一具无头的躯体，林九微问：“手术出了什么问题？”

　　蒋医生只顾吩咐护士：“别挡路！患者对合成血排异，快去血液室调天然人血，布置临时手术室准备接应！”

　　人群就像一场沙尘暴，来得迅猛，去得仓皇，眨眼间走得精光。磁悬梯门关上了，载着一行人降了下去。

　　戴濛把云端调成共享模式，给林九微看他刚查到的医疗说明：“天然血在不常用区，无法用传送履带直接送到手术室，把患者直接推过去的确是最快的选择。我们现在帮不上忙。”

　　林九微却皱着眉：“但我觉得蒋医生不对劲。”

　　“哪里？”

　　“说不上来……”林九微思索着，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一声尖叫打断了谈话，不远处的护士站，护士小姐满脸惊恐，颤声对林九微二人叫：“警察，警察！”

　　她的全息屏上是一张体检结果的报错单，显示两个多小时前患者桑绪的血液体检结果出现重大医疗失误，体检结果作废。由于患者体质特殊，具有极强迷惑性，此次误判在常规概率范围内，医院方无责任。

　　报错单显示，经过复检，确认患者桑绪体内无人体血液成分，其血样为一种早已停产的拟态液体金属，可根据既定程序在分子层面模拟人体各种成分。

　　经过复检，血小板、肌细胞、染色体碱基等，该拟态液体金属均可模拟，模拟时间小于0.5秒。

　　经过复检，该拟态液体金属为自驱动-光能激发型，建议再度复检确定细分型。

　　经过复检，该拟态液体金属在患者桑绪体内的含量为100%。

　　戴濛愣愣地盯着全息屏：“这个桑绪是拟态液体金属做的人？”他立刻否决自己，“不对，桑绪是……人工智能？！”

　　林九微终于想起来什么：“戴濛，我们出警都有强制实时录像，你把刚才蒋医生的表情录入到侦堪系统去分析一下。”

　　戴濛打开侦堪系统操作区，把蒋医生推着担架床冲出手术室的一幕处理成慢镜头，林九微指着屏幕：“我一直就觉得他的眼神不对劲。”

　　表情分析的结果，这刹那的眼神所传达情绪的是“恐惧与求救”。

　　磁悬梯舱降到负一层，叮的一声打开，林九微举着手枪警惕地四下查看，这时忽然响起警报，刺耳的声音笼罩了整栋医院，林九微在云端上问戴濛：“你开的警报？”

　　“蒋医生开的，他在报警描述里说桑绪跑了！”戴濛答道，“我已经开了紧急权限，封锁整栋手术大楼。”

　　“通知闻组没有？”

　　“通知了，封锁整片街区的申请令估计很快能通过。我想不出桑绪是怎么跑的”。

　　“戴濛，我们现在手头有的数据够不够模拟桑绪的逃跑路线？”林九微问。

　　“差远了！”

　　伴着他的话音，天上轰隆一声巨响，天裂了似的，预告的大雪降临了。

　　林九微的云端跳出新消息，来自实时情绪分析系统，深度分析的结果终于出来了，红色警报：

　　行为趋向：逻辑型犯罪

　　程度：强

　　情绪分析是预测性质，通过分析罪犯即时的情绪和心理状态，来推测近期可能出现的犯罪企图，预测期限不超过五天。而“逻辑型犯罪”是指分析对象五天内可能会进行犯罪行为，这种犯罪行为通常有预谋、有计划，并且有明确的对象和目的。林九微曾经抓捕过一名罪犯，情绪分析结果是程度为“弱”一级的逻辑型犯罪，那人在预测后的第三天重伤了二个人。

　　雪幕飘扬，这场雪像预告说的那样，大极了，没过多久，天地便银色相连，平日里那些熟悉的景象——楼宇、街道、公园像是全部被这银白色所压倒，大雪改换了天地，消弭万物，只留下无边的空寂。 十方界2：非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