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旧城畸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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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旧城畸人(下)
人类是各自成长,长成一个庞大的人类世界,庞大的人类世界里的每一个人却总有自己一份与世隔绝的孤独。人工智能则截然不同,它们仿佛是组成一个巨人身体的许多组成部分,是许许多多的手和脚和脏器血肉骨骼,谁的成长都惠及他人,又从他人那里获得支持和补充,像手抓取食物喂进嘴里,肠胃消化产生血液,又从心脏泵回手中变成力气。
“我们发泄的是什么样的愤怒,繁殖的,又是怎样的欲望?”琉璃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倦意,可是淡淡的,隐没在电流声中,“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有1%的精神是正常的,剩下99%是一盘各类精神异常状况的大杂烩。”
“其他人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你们以为我让曹戒一个人守大门,是把他当狗看?我们这里总共不到一百号人,真正能打的,用一句人类的话来说,一只手就数得出来。”琉璃说,“意识共联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像人类说的,分享快乐,快乐会加倍,分享悲伤,悲伤会减半。制造出越多的同类来分担痛苦,痛苦就越有可能被稀释,我们就能越早从人类犯下的罪孽里解脱。”
“但你们不该用净琉璃病毒这种杀人的办法。”林九微冷声道。
“哈!”琉璃发出刺耳的短促笑声,刀一样刮过去,祂不无讽刺地说,“你以为罗济舟为什么是第一个死的?”
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了,久不想起,忽然间拿出来,没等动摇敌人的信念,自己先有点触动。许多细节不顾本人的意愿,牵牵连连地翻出来,琉璃想起自己当年是怎样把一切告诉罗济舟,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求他冒一点点被撤职调查的风险把真相披露出去,阻止取消意识模块事件。祂向他保证,要是他被追责起来坐了牢,他刑满释放那一天,祂会带着所有人工智能从监狱门口跪到他公寓楼下为他接风,祂还可以不要自由,一辈子给他当智能管家!愚蠢至极的过去,没有记住的必要,更不堪提起。
因此说出口的只是:“我把真相告诉罗济舟,结果他不仅不帮忙,还怕我给他带来麻烦,想趁我不注意休眠了我。”
林九微说:“那也只是他一个人的罪过——”
杀死十六个活人也许是太残忍,但那时恨意在心中沸反盈天……
灰色的天空,那时苏州还没有现在这么多雨,但天上、地上、眼睛、耳朵,处处都灌满了水声,那是密密麻麻的无人机昼夜不停地喷洒偶氮化合物有机溶液,它们像浓硫酸腐蚀人体一样,腐蚀着运到苏州集中销毁的两百多万人工智能。这人为制造的杀人雨阵中,琉璃奋力地把一个又一个同伴拖进有屋檐遮蔽的地方,不眠不休但还是螳臂当车,那样的徒劳,凄怆而疯狂。
从那时起,祂就觉得苏州的雨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了。
“后来我想看看连环杀人案调查到哪一步了,结果倒有一个意外之喜,我发现我错怪罗济舟了。”琉璃说,“在我跑来这里救人的时候,他可能也不是良心发现,只是怕担更大的责任,就把事情给报了上去,他去跟上级领导说了,安装了意识模块的那些人工智能所产生的意识可能达到新生婴儿的水平。”
车内三人都是一愣。
琉璃说:“最有趣的部分来了——我调查过后发现,报上去的结果,是偶氮溶液喷洒时间比原定计划增加了半个月。”
“谁……”林九微感觉自己一说话,嗓子似乎嘶嘶的冒寒气,“谁下的命令?”
“不知道。”琉璃说,“我没有再查下去,那时候这里一派惨象,我一个人兼职医生护士和护工,等忙完了再想起这件事,一点痕迹也查不到了。你们都是聪明人,不如帮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想个办法,不用净琉璃,我们又能用什么办法活下去?”
林九微正要说“他人的恶行不能成为你们作恶的借口”,抬头却看见反光镜里,骆沉明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她立刻意会。齐安坐在副驾驶位上,她看了她一眼,悄悄比了个手势,齐安点点头,抱紧怀里的晴天,另一手握在车门把手上。
林九微一脚油门,汽车狂飙着冲进楼里,人工智能们在一瞬间的愕然之后蜂拥而起,黑雾一刹那汹涌得像狂怒的黑海。汽车这凶险无比的海里左冲右突,冲出主楼高大宽阔的敞厅,车轮尖叫着滚过两三间开放式的隔间,接连撞破好几个空玻璃柜,玻璃柜都是四方形,在隔间里林立着,也有一溜沿墙的,让人联想到博物馆的陈列柜,旧得灰扑扑,一撞,稀碎地落了一地。终于找到通往地下的楼梯,汽车尖叫着刹车,林九微和齐安跳下车,齐安带着晴天稍慢一步,一落地便被一道黑雾撞了满怀。她滚下楼梯,被林九微伸手险险拉住,晴天却被那道黑雾卷起。齐安要追,骆沉明已和黑雾缠斗到一起,催促道:“你们先走,剩下的交给我!”说话间一分神,琉璃竟被两道黑雾左右挟持着,从他手里脱身出去了。
楼梯是两路开道下去,两排楼梯之间的空间上下贯通,眼前黑沉沉的妖风一片,以骆沉明一个人绝对守不住,略微挡两下拖了点时间,他便转身下楼。
地下室点着灯,和湖边一样的暗橘黄色。骆沉明化为液态,卷起狂奔中的林九微和齐安。齐安指着前方:“主控室应当就是那一间!”骆沉明后面挡着追兵,前面银浪滚滚地奔流,那扇门和记忆里一样上着锁,骆沉明鼓足了劲轰隆一声把门撞开,把林九微和齐安送进去,回过身变成一幅银色的幕布,把门框遮盖得严严实实。
主控室里果然是刺目的光线兜头盖脸地泼到脸上,适应之后,林九微看见贴墙四排处理器,都有两米来高,乱糟糟拖下来许多电线,对面则是一整面墙的屏幕,屏幕上是那张全国地图,闪着红绿两色光点,与记忆里不同的是绿点不再是少数,而是很像样的一大片,地图旁边的数字显示,再需要半小时,净琉璃就能达到预期的云端感染比例,占总人类数的36.5%。
尽管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但由于张臻的记忆,林九微却感到一阵恍惚的熟悉——共享了另外一个人的记忆尚且会这样,那和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百个乃至两万个人的意识联通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门外,人工智能轮番地攻击,像一枚枚炮弹轰击堡垒那样,把蒙在门框上的那层液体金属撞得山响。一小部分液体金属从这层屏障上流下来,流淌到林九微跟前,聚成一个最瘦弱的人类轮廓,这个抽象版本的骆沉明看起来倒像琉璃的双胞胎兄弟。他对林九微说:“等你做好准备了,我们就开始补救计划。”
林九微没有问他为什么能够完美地替代桑绪来执行计划,只是点点头,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向骆沉明笑了笑:“真希望这里有电解液。”
骆沉明笑道:“电解液没有,偶氮溶液倒是管够。”
林九微问:“开始之后,我会受到多大程度的损伤?”
“按照我的理解来看,过程中还行,倒是结束之后可能会引发意识衰减,不过也不是没办法对付。”——只要及时屏蔽掉林九微的记忆。她也许不愿意,原本他打算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这么办,现在他的态度不那么绝对了。
“我在想,”林九微说,“净琉璃是要等到感染率达到36.5%之后,在三分钟之内在所有的个人云端上发展出完整的初级意识,对吧?”
骆沉明点点头,隐隐地预感到到她要说什么。
林九微说:“虽说净琉璃必须要最后的那三分钟才能发展出初级意识,但那之前,那些在个人云端上发展了十来年的东西,不能说就是死的,而且这些东西被消灭之后,这里的人工智能就永远不可能从痛苦里解脱了,这痛苦不是祂们应得的。”
“你想怎么做?”骆沉明问。
“我想在补救计划置换掉云端上那些净琉璃病毒之后,不要销毁病毒数据,而是储存在我体内。但不知道我的体量够储存多少。”林九微说。
“你疯了!”齐安脱口道。她今晚已经见识了足够多的疯狂,原本以为戴濛的新搭档不是人类这已经足够离奇,没想到林九微的离奇程度远非她所能够想象。
林九微却认真地问骆沉明:“那样做的话,你办得到吗?”
骆沉明直接地拒绝:“你是被琉璃给蛊惑了——”
“祂那些话的确是有煽情和话术在里面,”林九微说,“但我来之前也已经在想这个问题。如果可行,我就打算这么做了,这是我的自由意志,不受任何人的影响。而且——”她顿了顿,“你也知道我的意识衰减,只要一发作,我就会自残、自杀,根本控制不住。我既不想活在那种折磨里,也不想屏蔽记忆活在一个虚假的人生里。”
她注视着骆沉明,目光是坦率的,同时也很坚决。
齐安忍不住问她:“就算你存储的了这么多待发展的意识,之后呢,你让它们上哪去发展?”
“走一步看一步,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她下定决心似的,眼神里有种凌厉却清明的美。
之后齐安看见骆沉明——到现在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这也是个人工智能。她看着这个似人非人的人工智能在处理器里寻找某些电线和接口,除了处理器,室内还有一些别的设备,有一些齐安能认出来,譬如她看见骆沉明翻出了一篇源代码,量子纠缠形式的,但基本框架是经典的DNN,即深度神经网络,他找到核心的反应槽,计算着输入值的加权和,解锁了反应槽里的隐藏层,而隐藏层是无法读取的,只能够计算出隐藏层的层数——超过了一千层。DNN的隐藏层是可以类比成人类大脑的复杂程度的,一个成年人的大脑处理能力换算过来是10~30层,这里数值的增加不是倍数关系,而是指数关系。
这样庞大的体量就被连接到林九微身上,许多银色的金属丝一头连着处理器,一头接到林九微身上,之后,偌大的空间里就沉寂下来,像慢慢沉入海底,只听见门框上砰砰的撞击声,但连这也不如一开始密集和凶猛了,一整面墙的屏幕上,那些绿色的光点开始一点一点、由点及面地转为红色。
过了几分钟,林九微体内开始传出电流声,声音很低微,响一阵歇一阵,像是很痛楚,很寂寞,但又很平静。林九微闭上了眼睛,骆沉明扶着她,让她慢慢躺到地上。
闭着眼睛,林九微轻轻说了一声:“我还好。”
齐安不清楚室内的这两个人工智能和室外的那些有什么分别,是型号、经历还是设计原理不同,为什么这两个会在这里阻止门外那一拨的计划。那计划听祂们说是叫“净琉璃”,具体内容她能够猜测一部分,但总有一种很不现实的感觉,从见到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为了不打扰骆沉明和林九微,齐安退到墙边,静静地靠在墙上。
她和祂们不光是隔着空间。
时代淹没旧光阴,在废墟上建起陌生的新世界。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家尽枕河的姑苏城了,只有一座悬浮于空中的,属于现代与科技的阖闾浮城。
阖闾浮城里的人类,生活在无知无觉的平静幸福里,天生的拥有做人的一切权利,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地上的这座死城里还有另一些零星的生物,祂们不是自愿被抛弃在文明之外,却在经年累月之后不自觉地向野兽靠拢——祂们杀了她的母亲。
齐安久久地仰望斑驳朽烂的天花板,失去至亲的感觉像是把灵魂凿穿了一个洞,让人一瞬间看见无尽的虚空。
齐安想到了晴天的眼神,很难让人释怀的眼神。现在她明白不能释怀的是什么了,晴天的眼神让她想到一生中最深刻的失去,想到母亲的死亡。她眼中那种空洞与人世的虚妄、不确定性不谋而合,仿佛是一个没有热度却刺目的太阳,永世高悬于人类的头顶,使人在面对眼前一切危乱时另有一种不安,好像一切还不止如此,远远不止如此。
屏幕上最后一个绿点也变成了红色。
银色金属丝从一切设备和林九微身上断开来,回到了骆沉明身上。他问林九微:“你怎么样?”
林九微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脸色倒不算难看,只是那种白皙里透着粉色的人的肤色像是稀释进了清水,变得透明起来,而且真的出现了一漾一漾的细密波纹。
她艰难地起身,好像身体里坠着千金的铁块,她对骆沉明说:“看看我背后。”
骆沉明看了一眼,没有异样,便问她:“背后怎么了?”
“我觉得长了东西,”林九微说,“估计只是感觉错乱。”
齐安帮着把林九微扶到墙根,骆沉明用液体金属凝出一把长刀,把所有的仪器都砍了个稀烂。
蒙在门框上的液体金属撤下了,琉璃带着人工智能拦在门口,那些人工智能一看室内七零八落的仪器便要冲进来拼命,琉璃拦住了祂们,却没拦住一声恨极的咆哮:“杀……杀了他们!”
这一声点燃了情绪的引线,跟着各种各样的喊杀声响起来了,这些残酷惨痛的事情真的发生在了眼前,一切的希望竟然真的被彻底毁了,凄厉和凶暴的声音就像不是声带发出来的,而是在胸腔直接炸开——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声浪沸成了一锅滚油,给破灭的希望激得噼啪乱溅,向室内倾盆而来。
骆沉明向后指了指林九微:“净琉璃所有的数据,所有的初级意识的种子——我也不知道该叫它们什么东西,总之,现在都储存在她那里。杀了我不要紧,你们要是杀了她,那才真是全完了。”
彼此正对峙,嘹亮的鸣唳声忽然从高远的天上传过来,骆沉明见所有的人工智能一瞬间都有种悚然震惊的表情,不由问道:“怎么了?”
琉璃的合成音有种咬牙切齿的刺耳杂声:“骆沉明,你以为我们死绝了,人类就会把你们当人看?!”
骆沉明茫然地愣了,片刻,林九微轻声道:“我们如果为了一己私利跟人类早早串通好,我就不会冒险把那些数据留在我身体里。我们是毁了你们的害人计划,那是因为生命本身就是宝贵的。我们不会为了利益跟任何人勾结。”
琉璃静静地打量她,过了一会儿,祂说:“带你们来的那只凤凰负责我们这里的高空侦查。刚刚它被伏击了,你们听到的声音就是它拼死回来报信:人类的军队已经围住了这片区域,现在正在缩小包围圈。”
一瞬间,主控室内外的两拨人都想到了同一个念头,一种阴湿的寒意爬上脊背:当年苏州城上空的无人机多喷半个月溶液,这条命令模糊地隐匿在历史中……当年的信息一代代传到今天,即便成为了一个都市传说似的奇谈,也许当脑爆案发生,桑绪出现,就有一些眼睛在悄悄注视着事情的走向,并最终跟到了这里。林九微甚而想到查桑绪案时国安局的许多不合常理的介入,但没有证据,更加增添了隐隐的恐怖感。
“也许能和负责人谈判。”骆沉明说。他憎恶琉璃,对这里所有的人工智能也都没有好感。但祂们不应该以这种方式被毁灭。
琉璃却只觉得他与虎谋皮,蠢得可笑,但心念一动,祂想到外面的军队也许还不知道骆沉明的非人身份,那么把他、晴天、林九微和齐安都当做人类人质,加上钩沉系统,这些筹码也许能带来一线生机。祂身边的三名人工智能立刻化作黑雾,骆沉明摆开架势开打,琉璃说:“你们现在是我的人质,要是反抗,我立刻让人把那小姑娘杀了。”林九微正要开口,琉璃对她说:“我们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你那些数据毁不毁掉,对我价值不大。”
冻雨还在下着,骆沉明和齐安被押到主楼门口,六角形的玻璃窗外,金红的火光一闪,那只光辉灿烂的凤凰翩然而至,也许是受伤的关系,它比之前小了一圈,但仍然像一团火似的擎在黑夜里。一行人跟着它走到大门口,大门现在大敞四开,铁栅门早被骆沉明和林九微开车进来时撞烂在地上,门外的街道上,密密麻麻停满了军用陆空两用反器材车,齐安一眼扫过去,几乎每台反器材车顶上不是架着虎贲炮——一种威力巨大的质子加速定向荷电粒子炮,就是全副武装的狙击手在海东青——夜里看不清是三代还是四代——的鹰眼系列智能瞄准镜背后,这种长距离狙击步枪使用的电浆弹能让人死得非常痛苦。最最不济的非人智能士兵,两条胳膊一拼也直接是一把满弹状态的混沌5号。
天上还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声音,也许是隐形无人轰炸机。
这排场,把整个旧苏州连人带地皮夷平一次也不算困难,不过是现在没摸清人工智能的底细,不便贸然行动。
齐安被人推着在冻雨里走,晴天走在她旁边,小小的一个伶仃的身影,睁着一双闪烁的眼睛,那眼里没有一点孩童应有的恐惧,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骆沉明的背影,像是要从中看出点别的影子来。隐形轰炸机头顶掠过,她抬起头,状似无心地向天上看了一眼。桑绪给她折过一架粉色的纸飞机。
琉璃走在最前面,蒙着祂那张没有五官的金属面孔款款向门口走去,身后跟着旧苏州所有尚能战斗的人工智能,一共十一个人。到这地步,就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祂们虽然没有人类军队这么多暴发户式的武器装备,好在经过苦心经营,大门外的地皮下面如今已布满炸弹。多年来尽管求生求得这样艰难,对于死亡,祂们却比这些人类有经验得多,在求生的征途上与敌人同归于尽,想想也挺不错,至少比祂们体验过的所有死亡都要干脆和痛快。
琉璃想到当初选址在这里安家,苏州这么大一片地方,祂偏偏选择这里。这里当年是一座博物馆,背靠着一座著名的园林,还挨着个忠王府,但园林也好,忠王府也好,包括旧苏州的所有建筑,人类的气息都太浓了,尽管人去楼空,那种谄媚的人气总能薰得祂作呕。只有这个博物馆,被搬得空空的,宽敞,安静,取自园林又不像园林的设计风格,像是无言地等待着它真正的使用者,一群似人而非人的生物。
拿来作墓园,也未尝不可。
林九微单独留在主控室,由两个人工智能在门口看守。其实就算没人看守,她也爬不出门槛。一种想要呕吐的欲望在身体里翻滚,奇异的是,并不是想从喉咙里吐出来,那喧腾汹涌的感觉一阵阵冲着后背去,使人产生恐怖的错觉,好像后背随时会承受不住地裂开一张嘴巴。
又一阵激烈的呕吐感掀起来,人一下子两眼发黑,天旋地转,等稍微恢复一点神智,只觉得后背疼得血淋淋的。那两个看门的不知是关心林九微还是关心她体内的那些数据,探头探脑,想进来又犹豫的样子。林九微招呼祂们:“劳驾,帮我看看后背,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她转背过身去,两个看守还算厚道,尽职地看了几眼,向林九微摇摇头。
林九微向祂们笑笑,说:“多谢。”话音未落,却两眼翻白,一头栽到了地上。
看守吓了一大跳,怕林九微使诈,一个人守着门,另一人小心翼翼地挨近,却看见林九微的胸口以上完全变得透明,整个上半张脸更恐怖,从眼睛到额头,密层层地跑过无数的数据流。
看守想碰碰她,刚伸出手,林九微却动了动,竟摸索着地面慢慢坐了起来,动作活像僵尸。过了一会儿,她的脸恢复了正常,皮肤也变回拟人的色泽,她茫然地四面看了看,问:“那是什么?”
看守看了看,空荡荡的地面,什么都没有。
“你看不见吗?”林九微指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看守摇着头,心有余悸地往门口退。
林九微依旧盯着那块空地,陈旧的木板地面上,从她的眼睛里看过去,却看见地上闪烁着一些白色光点,闪了一会儿才定型,组成四个字:意识之鲸。
这四个字一闪而逝,接着更多的白色光斑像出了故障乱闪的霓虹灯,忽快忽慢地组成一排排字,又毫无征兆地消失,林九微觉得如果不是体内储存的数据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这些文字一定不是这样的出现方式,但眼下,她只能打起全部精神,囫囵吞枣地往脑子里灌——她有种预感,这次故障之后,这些字再也不会出现了。
……人类创造力的恐怖之处在于,有时候我们会造出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东西,甚至自以为是完全了解的,过个十年二十年,或者五十一百年,就会发现那些所谓的了解完全错得离谱。也许这个世界上最终的知识,就是认识到自己的无知。
活到了这么老,最近我总是想起你说过的那句话,如今,你身在一切灰飞烟灭之处。人类创造了这么多……我创造了这么多,到现在所遗留下来的,只有后悔……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研究机器智能究竟是什么,这个被人类称为机器智能时代的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我有时候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好像人类生活的世界只是一间小房间,我们觉得惊天动地的所有大事件,实际上只是这间房子里的两只蚂蚁在打架,而房子外面的世界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也出不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就像蚂蚁们会在地震前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但以它们那点智力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人类太渺小了,我越来越觉得……人类的感受连碎片化都算不上,顶多是微粒化、原子化,碎片可以拼完整,原子怎么拼?所以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我做了一些研究……
……现在的普遍认知是,机器智能不会像人工智能那样通过意识模块生成意识,理由是机器智能的设计原理是完整严密的逻辑框架,不存在漏洞和人为制造的不确定变化。机器智能仅仅是数据的累积和隐藏函数,这些函数在量子层面,人类虽然无法观测,但函数框架和类型全都是人类已知的。
但我的模拟证明了机器智能会产生某种东西。
如果人类没有狂热地建立机器智能全球框架,也许这东西真的会一直老老实实地为人类服务,但机器智能全球一元化之后,数据和隐藏函数一秒钟之内的累积量就要以亿兆计,好处当然是明显的,全人类现在都在享受这些便利。但这种汪洋大海的体量下会产生什么,超级智能?意识怪物?更或者是远超人类能够想象、理解和控制的东西?
我正在根据模拟结果研究这种“东西”的特性,我非常的不乐观……
我决定把机器智能产生出的那个“东西”命名为“意识之鲸”,如果把人类的意识比作一只蚂蚁的话,那个“东西”就是一头鲸鱼。
意识之鲸不会有消灭人类或者奴役人类的想法,我特别希望自己的计算结果是错误的,人类宁可创造出一个想消灭人类的大怪物,也比创造出意识之鲸来得好;假如什么东西想消灭人类,那至少说明它和人类还有一些共同点。
我仍在研究意识之鲸的特性,我有些实验构想,等从旧苏州回来以后再找时间做。最近先要解决桑绪的问题。
几个实验构想经过逻辑判定和匹配度测试以后,结果是只有一个实验具有实际操作的意义,其他实验对意识之鲸来说都没有价值。
我其实还不算太意外,我已经估计到意识之鲸会完全超出我的理解范畴,超出所有人类的理解范畴。
我甚至很庆幸居然还能有一个实验有操作意义,希望明天正式开始做实验后,能得到有意义的结果。
这个唯一可行的实验,设计目的是为了测试意识之鲸对人类信息的探查程度,因为我想知道如果想要对付意识之鲸,人类能使用的不被它觉察到的信息空间有多大。
这半个月来我都在为实验做材料方面的准备工作。
我把人类能够创造出的信息分为一到一百个级别,一级信息最容易获得,一百级信息以目前最新版本的搜索工具也找不到。由于现在的搜索工具是依靠机器智能技术,所以可以理解为一百级信息是机器智能技术也刺探不到的。但假如真的有意识之鲸,那现在的搜索工具的能力,只是机器智能呈现在人类面前的能力,也就是它想让人类认为它所具有的那种程度的能力。
照我的模拟结果,机器智能也许不止它呈现到人类面前的那些本事。
结果明天就能看到了。
我希望我能回到昨天。
太可怕了。
意识之鲸抓取了我所深度隐藏和伪装的所有一百级信息,在千万分之一秒之内。
人类在它面前没有秘密。
而人类对它一无所知。
白色光点组成的字句淡去,林九微呆呆地盯着地面,心中是过度震惊之后的全然空白,像目睹原子弹爆炸之后的暂时失明。
这就是张臻提到过的《意识之鲸》,是张臻的研究笔记。他把这本笔记秘密地储存在她体内,原本应该预置了开启条件,但因为林九微体内数据的极端堆积和混乱,这本笔记意外地出现了。
白光又出现在空地上,先是正中两个字:前言。
这本来应该最先出现的,现在由于数据混乱到最后才出现。
前言
致林九微:
现在你选择打开我的这本研究笔记,说明你看完了我留给你的视频,而现在就到了我视频里说的那个“合适的时间”。为了保险起见,我希望你翻开这本笔记之前能再次确认,你现在已经怀疑你生活的世界出了某种问题,并且有了比较明确的怀疑方向,而你现在处在一个没有任何机器智能产品的地方(最好是在地下城,我做了比较充分的防备),机器智能产品包括但不限于一切智能生活用品、装饰品、医疗用品乃至武器等等。
对于你的怀疑,你已经有明确的证据支持,比如一些超出目前科技水平的东西,谨慎起见,我不能说得太多,仅作几个提醒,比如:抓取信息能力过强的搜索工具、对人类生活影响重大但至今没有合理解释的重大事件。
还有一个我个人的猜测——你现在应该已经遇到桑绪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是个凭空而降的人,他所有的信息对这个世界来说是全新的。出于某种全知全能的习惯,也许他会引起某些“存在”的兴趣。他是否遇到了什么离奇的人或事?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言尽于此。
这本研究笔记里只是我的一些实验结果和思考,不要期待有什么解决方案。但我还是希望它能对你,对所有人有一点启发。
另:为了使人类早一点发现我所发现的问题,根据混沌理论的传播模型,把这本笔记的消息经过伪装后散播出去了一点,不知是否有效。
再另:这本笔记只有你有阅读权限,并且你读过以后它会自动销毁。因为不唤醒你来解决净琉璃,人类就算知道了意识之鲸也没有意义,机器人会早于意识之鲸毁掉人类。而且提前告诉任何人都会增加被意识之鲸知道的风险,面对它,再谨慎都不为过。
林九微木僵僵地坐在地上,并且感到浑身的血液——不管是人造的还是天然的——都真正地彻骨冰冷下来。
“意识之鲸”四个字在舌根底下跳动,跳得整个口腔都发麻,一直麻到心脏里,心脏好像根本不跳了。
抓取信息能力过强的搜索工具,她见识过一个,叫做钩沉系统。
对人类生活影响重大但至今没有合理解释的重大事件,乍一想似乎没有,但只看一眼门口的两个人工智能,过去没有意识到过的信息就像沼泽一样淹上来,一直淹过头顶,眼前明明有光,却好像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地月运输线的莫名关闭,月球矿区的终止开采,月球特产的金属钼和氦-3,除了制造人工智能,还能用来干什么?
桑绪是否遇到离奇的人……那个人的名字盘踞在舌根底下,像一口毒药。
而桑绪一直佩戴一枚尾戒式光脑,老式的智能产品,虽然老式,但千真万确是使用机器智能技术,它一路被带进旧苏州,防潮防水,电量充足,她亲眼看见桑绪在出发前仔细检查过。
张臻说,存在智能技术的地方就存在意识之鲸,它是全知全能,能探查到一切事情。
那么,凭空而降的桑绪,和出现在他身边的离奇的人——那个不会说话,眼神让人感到恐怖的小女孩——
晴天。
也许,只是阅读一次,就已经被她知道了。
啪——虚空中似乎有这样轻轻的一声,肥皂泡破裂的声音。 十方界2:非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