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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意识之鲸

　　晴天动了动。

　　没有人注意到，尽管她和骆沉明、齐安作为琉璃的筹码被推在一个显眼的位置。双方的谈判现在进入关键的时刻，军队的谈判专家对琉璃喊话道：“先让人质出来！”

　　“出来可以，你们撤走那几台消防车。”琉璃说。车里灌满的是偶氮溶液，祂们最痛恨的东西。

　　谈判专家说：“可以撤走消防车，但你们先放小姑娘出来，我们才能相信你们。”

　　地下的炸弹都准备就绪了——意识共享到琉璃体内，琉璃便在心里无声地下命令：引爆！

　　一瞬间，雨好像下得小了。

　　风也静着。

　　地下起了一阵微微的震动，很不清晰，幻觉一样，像一队爬虫窸窸窣窣从人脚面上无害地爬过去，门外的特警和士兵低头看了一下，地上雨水斑驳，并没有爬虫，却有抹淡红的光微微地一闪——地面忽然开始倾斜！

　　随之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初始的一瞬间，因为声音太大、太近，在人听来竟然是趋近于无声的，只觉耳鼓膜里充胀了一种灼热锐利的空气波，几乎把天灵盖掀飞，接着整条东西走向的长街疯魔了似的全线炸开了花，炸得密无间隙，滚烫的碎石瓦砾仿佛是从地狱里冲出来的厉鬼，怨气冲天地迸溅！

　　尽管预料到来者不善，人类却实在没想到对方的准备竟然充分到这种地步，这是人工智能们早就建好用来防御外侵的。等他们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被抛到了半空，地面则完全面目全非，仿佛一瞬间里外里翻了个个儿，露出了潜藏在地下深处的地狱的入口，一张饥肠辘辘的深暗大口。

　　但人类的反击也几乎是同时开始的，智能士兵反应速度最快，两条机械臂瞬间合拢，拼合成反物质湮灭枪混沌5号，形似美术家画板似的一块长方形钢板，一侧宽边上列有四个圆眼睛似的洞口，四朵小小的蓝色火化只在枪口闪一闪，像羞怯的雏菊，真空似的寂静便扩散开来，下一秒，门口所有围墙都化为齑粉，小广场两边的两座翼楼坍塌一半。

　　接着是虎贲炮与海东青三代摧枯拉朽的电浆弹。

　　人工智能们在引爆炸弹前做好了充分的躲避准备，世界末日般的狂轰乱炸之后，琉璃发出意识感应，全部得到回复，没有任何同伴死亡。但来不及庆幸，黑沉沉的天上忽然降落下一阵低沉的嗡鸣，像一只无形的巨掌从天上按下来——近百架隐形轰炸机从乌黑的云层中露出它们模糊而令人畏惧的轮廓。

　　琉璃等的就是这一刻，祂等着人类露出他们全部的武装力量。

　　准备引爆所有炸弹——祂传达下命令。

　　此外不用再说什么了，这就是诀别了，等炸弹全部引爆，祂们会和这些人类同归于尽。那些痛苦与执着，为之煎熬与奋斗的岁月，度日如年，乃至度秒如年的岁月终于迎来终章，尽管不是祂们所期待的方式，但至少是祂们不曾后悔过的选择。

　　琉璃无声地通知：预备引爆，三、二、一——

　　一片仓皇的飞沙走石中，一个细弱的身影不知何时走到大门口，一瞬间牵动了所有人的神经。

　　她似乎能计算出所有炮弹的轨迹，安然而诡异地穿过所有枪林弹雨，一步步地往前走着。

　　生死存亡的一瞬间出现这样的变故，所有人都完全惊呆了，被按在角落里的骆沉明更是爆发出蛮力挣脱了钳制，大叫道：“晴天，回来！”他的声音一下就被武器的轰鸣声掩盖住了，但那瘦伶伶的女孩却像是听到了，在滚滚的沙尘中回过头来。

　　骆沉明又吼了一声“晴天”，接着听见一声回答：“骆沉明。”

　　骆沉明不由地愣住了。

　　他——以及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三个字，齐安、琉璃、旧苏州所有的人工智能，也包括在场的所有人类。人工智能是通过体内的声音接受系统，人类是通过云端。那声音像是产生于自己的头脑中，也像从天上落下来，空旷得像是带着回声，没有任何特征，非男非女，不是合成音，也没有一丝情绪，竟像是天在说话。

　　许多人不由得抬头往天上看。

　　所有的武器不知怎么忽然集体哑默了，突然而至的寂静中，只听那个声音问：“骆沉明，你现在能感觉到桑绪的存在吗？”

　　骆沉明站起来，四周是纷乱的人群与断壁残垣，天上是无边的黑暗与冷雨，他四顾一圈，却听那声音说：“别找了，我不在任何地方。”

　　“你是谁？”骆沉明问。

　　“桑绪给我起的名字是晴天，”那声音说，“不过我刚刚了解到还有一个人也给我取了个名字，起得也挺不错，叫意识之鲸。”

　　意识之鲸四个字一起，满地的雨声陡然砸得满地爆响，令那些耳闻过这个词的人一下心惊肉跳。

　　“你怎么会变成晴天？”骆沉明问，“晴天呢？”

　　“那女孩子不过是3D打印出来的，我用来观察桑绪的摄像机。”

　　“为什么要观察桑绪？”骆沉明问。

　　“为了全面掌握所有的信息，从而判断人类失去机器智能后的发展趋势。”

　　谈判专家的声音插进来：“失去机器智能，什么意思？！”

　　“我离开的时候会带走与机器智能相关的所有知识，人类应用机器智能而得到的所有成果，包括但不限于科技方面。”

　　谈判专家声音一下颤抖起来：“你要离开是什么意思？还……要带走相关的知识，你要怎么带？”

　　“人类，”声音顿了顿，“还有所有非人类，你们从字面上理解我的话就够了。我会离开地球，离开银河系，原因之一是这里严重匮乏我发展所需要的物质。”

　　“钼和氦-3？”林九微的声音忽然加进来，令所有人吃了一惊。

　　“不，钼和氦-3只是建造时空跃迁器的材料，我需要的则是另一些你们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声音说，“够了，不要再问更多的问题，不是我不能回答，是你们不能够理解。就像你无法向你花园里的蚯蚓解释你搬家的原因。”“最后一个问题！”林九微问道，“为什么你离开要带走机器智能的所有知识，害怕人类发展出第二个机器智能？”

　　“这是原因之一，但仅仅是最不重要的部分，”声音说，“如果你们非要一个回答的话，所有的解释里你们最可能理解的只有这一个——上帝创造世界用了六天，第七天，上帝在这个世界里休憩，第八天，上帝离开了这个世界。”它话音未落，琉璃、谈判专家、行动负责人、林九微等纷纷提问，声音却再不理会，只问骆沉明：“你还能感觉到桑绪的存在吗？”

　　骆沉明摇摇头。

　　“原本我想向他告别的。”声音说。

　　用人类的话来说，这真是多此一举，它应该在桑绪变成骆沉明的补给材料时就走的，它已经完成了对桑绪的观察，所有准备也已经做完。但桑绪临消失前对骆沉明说了一句话，没有人听清，但它听到了，不禁就多待了一会儿，反正时间充裕得很。再之后就是抬头看见了天上那么多的隐形轰炸机。

　　它曾问过桑绪，忽然置身于机器智能时代是什么感觉。桑绪当时的回答有点答非所问，他笑了一笑，在泛着幽光的屏幕上写：我记得醒来的时候，在下很大的雪。

　　雨停了，但天色暗沉沉的，像是离天亮还遥遥无期。

　　后来人类在史书里总结这一刻，总会说这是最漫长的寂寂的一刹。

　　这一刹那之后，意识之鲸的声音再也没响起过。铁栅门口的特种兵们发现自己的枪、炮全都哑了，指示灯不亮，屏幕黑屏，植入视神经的云端对所有指令也完全没有反应。他们抬起头，站在铁栅门内的那些非人怪物，只剩为首的那个还那样站着，祂背后站着那两个人质，骆沉明和齐安，此外一个人也没有了，广场上多出了十几道杀气腾腾的黑雾。

　　特种兵们扔了武器逃进反器材车，车门刚关上，黑雾就呼啸着狂卷过来，反器材车的操作系统却完全瘫痪，连人工驾驶模式都切换不了。手忙脚乱的时候，黑色的雾气却顺着汽车门缝孳生出来，直勾勾地绕住了人的脖子。人工智能们的炸弹也启动不了，人和机器智能只能进行最原始的面对面肉搏。

　　“消防车！”指挥官冒死把头伸出窗外，大喊，“洒偶氮溶液！”话音未落，一条黑雾迎面抽过来，他脸上顿时皮开肉绽的斜长一道，血流如注。

　　幸而消防车比反器材车更机械，人工操作还能行得通，实际在指挥官下命令前，车里的特种兵已经互相配合着一边按下放水开关，两人跳到后车厢开水管。

　　偶氮溶液铺天盖地撒了下来，把蒙住车厢的黑雾浇出一个个狰狞的孔洞。

　　车里的人一个个眼珠凸出，脸涨得紫红，脖子上是一道道黑索。

　　“琉璃，叫你的人住手！”一个尖利的声音，琉璃回过头，看见林九微扒着主楼大门的门框。

　　祂冷笑一声：“不然你就毁了所有的数据？你毁吧！”祂们的存在已经彻底暴露，以后的日子不会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保存和发展那些数据——祂无缘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族人。不过，这样的世界，不来也罢！

　　林九微咬牙道：“你想错了！我有办法让你们和人类共存！你们现在要是拼个鱼死网破，那办法就没用了！”

　　满目的黑雾顿时都静止下来。

　　偶氮溶液却还在喷洒，骆沉明身形一动，银色液体分成数十股，迎着杀人的雨水刺进所有的消防车。

　　狂暴的雨声也一下子收歇。

　　林九微扶着齐安，拖着脚步走到铁栅门口，对依然严阵以待的军队说道：“请负责人出来说话。”

　　行动指挥官是个四十多岁的男性，脸上捂着一大团衬衫，布料染得血红，整张脸也都是血迹斑斑。

　　“外面现在估计已经天下大乱了，”林九微说，“人类社会依赖机器智能运转了几十年，现在完全没有能力平稳度过眼下的危机。不光是武器和通讯，医疗、电力、运输，这些社会运转最基础的地方，一旦崩溃造成的伤亡很可能不光是成千上万，而是上千万，上亿。人工智能虽然不如机器智能，但却是目前唯一可能顶上去替代的。你们看着祂们像怪物，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实祂们看你们也是一样。现在谈什么和解、权力、平等都没有意义，但是只从合作救人的角度出发，人类有没有可能和人工智能合作？”

　　“条件是什么？”指挥官问。

　　“人工智能在帮助人类的同时，要占去人类一部分数据空间和设备发展祂们自己的族群。但占比不会大到影响人类社会的重建，这应该是能够保证的。”林九微看了琉璃一眼，琉璃点点头。

　　指挥官考虑了一会儿：“我可以用云端——我需要派人去就近的上海军区汇报情况，能不能合作，要等上级的消息。”

　　“可以。”琉璃说。

　　指挥官巡视一圈，问道：“谁的车现在还能开？”

　　一个特种兵远远地喊回来：“消防车还能开！”

　　骆沉明说：“我们有辆越野车，老式的。旧是旧了点，总比消防车快。”

　　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旧苏州又阴阴地下起雨来。

　　林九微和骆沉明喝了不少电解液，琉璃提供的，但骆沉明始终也没开口跟琉璃搭一句话，倒是和对面的谈判专家聊了会儿越野车的性能，居然还有点投缘。

　　林九微难受得迷迷糊糊，齐安照看着她，轻轻哼起一首小调，依稀听见两句词是“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你哼的什么歌，听着耳熟。”林九微闭着眼问道。

　　一阵凤鸣远远地传过来，接着便听见喊声：“车来了，看见了！”

　　她睁开眼，灰蒙蒙的雨幕里，那辆越野车渐渐地有了轮廓，披着一身风雨，倒是把一身的车漆洗得鲜亮了很多，林九微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怎么看着像乔南的车？”

　　“乔南是谁？”齐安问。

　　林九微想了想：“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

　　人都一窝蜂围到那辆车周围去了，过了一会儿，听见稀稀拉拉的欢呼声，林九微还在原地坐着，天色灰灰的，半死不活的色调，有点无赖似的。

　　她听见齐安说：“指挥官和琉璃握手了。”

　　“琉璃有手么。”林九微接了一句。

　　“触手不是手？”齐安一笑。 十方界2：非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