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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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诛心
记忆传输暂停了。
因为读取到接受者不是标准姿势——林九微从单人床上坐了起来。她还在这间地下室,时间也只过去一小会儿,却让人莫名地难以忍受。
如果可以选择,林九微不想要后面来的一长段记忆,她宁愿张臻再写一封信,告诉她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记忆的“自圆其说”作用,和张臻的某些不可告人的心理因素,他们两人的关系前所未有的缓和,张臻顶着“青梅竹马”和“主治医生”的双重假身份堂而皇之地窃取了林九微的情谊,慢慢地他们开始像朋友一样聊天,有时损对方一下,再后来还一起过过一个中秋节……这就够了,已经够她受的了。
她不想知道那些聊天的细节,不想知道阳光是怎样透过窗户照到桌子上,照到人的脸上。也一点都不想体会把人损得特别到位时心里怎样的轻松得意,还有中秋节的月饼是什么馅儿的,餐刀怎样慢悠悠地把饼切开,月光底下,人的脸看起来有多么亲切……
张臻这个王八蛋该下十八层地狱!
但他已经死了。
一腔恨意还没发出来就落进虚空的感觉让人彻底的丧气,林九微靠在墙上,失神地盯着天花板,心里爬过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像有一条毒虫,怨毒地伸缩着磷光闪闪的身躯,淌下浓酸的粘液,一路从心脏、肺叶和肝肠烧灼过去。
这种感觉之前也有过,只是没有现在这么强烈。怪不得骆沉明给她喝电解液。原来这种感觉就是“意识衰减”,是你从另一个真正的人类身上偷来记忆、人生和生命的代价,是你非人身份的原罪。
天花板上闪烁着红色光点,提示她记忆传输暂停中。
可继续传输的话,她会看到些什么?她和张臻的虚假情谊继续发展,同时她的意识衰减越来越严重,终有一天不得不彻底休眠,张臻心痛不已,从此一心研究解决办法,并且顿悟自己的种种过错,然后洗心革面做个好人,然后桑绪出事,他仗义相助,孤身深入旧苏州,于是他不仅是个好人,还荣升为拯救全人类的英雄……
太让人恶心了。
林九微抱着头,跪倒在单人床上,伸出手一下、一下,徒劳绝望地敲打墙壁。
怎么会是……这样的一种人生……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过去……
不能算是人,但是到这种地步,却只能肝胆俱裂,无声地扪心自问:人生何如,为什么是我落得这样?!
天花板上的红光却等得不耐烦了,发出了滴滴的催促声。
林九微抬起头,有一瞬间,她像是打算躺下,但盯着那只白色的枕头看了一会儿,她慢慢的,疲倦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床脚,转过弯,仰脸看着那道楼梯。
旧苏州、琉璃、脑爆案……
如果是那个林九微,那个人类的林九微,她会想要阻止琉璃的。她知道,因为她就是她。
但她又不是她——那个人类的林九微,她没有尝过意识衰减的滋味。
她死了,死在一切开始之前,从她的死亡里诞生出一个非人的林九微,来承受此后一切非人的经历。
心里的一部分,甚至是绝大部分,都毫不怀疑张臻的补救计划是势在必行的,是拯救万亿人类性命的壮举。但在这绝对正确的宏大前提之下,那些过往却像一根坚硬的刺卡在林九微的喉咙里。
只要走上楼梯,推开尽头那扇门迈出去,她就逃开了这一切。也许人类林九微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想要逃跑——林九微发现自己无法不去想那个死去的人类原型处在她的情况下会怎么处理每一件事。
像是为了一遍遍确认,她死了,而她存在着。
她存在着……
林九微从楼梯上退了下来。
她不是林九微,不是那个人类林九微,是一个非人的林九微,一个畸形的存在,是畸形,但也是存在。
那些记忆,那些人类林九微死之后发生的事情,造成了她的畸形,但也造成了她的存在。
人类林九微不认识齐安、戴濛、闻怀山。
人类林九微不知道张臻已经死了。
人类林九微没有一个机器人管家叫小耳朵,也没吃过代餐剂。
人类林九微死在遥远的一百年前。
而非人的林九微要得到属于她自己的记忆,只有这样,才能决定之后是要爱、要恨、要自戕还是苟且偷生,要拯救世界或者毁灭世界。
林九微回到床上,躺平,有些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记忆传输再度开始。
5011室之前用来观察评估13号实验体骆沉明,后来被骆沉明砸烂了,人也逃了出去。15号林九微被送进去时,地面还没有全修好,骆沉明不知什么时候在地砖上刻了字,被林九微发现了。这些都是之后看监控视频才知道的,视频里,林九微蹲在地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地摹写那些字,有的字是全个完整的名字,比如“桑绪”、“桑迩”,有的砖碎得只剩下零星的单字,比如“林”、“骆”。
按理说删除外接记忆之后,她应当不记得这些,但张臻调出她在那间白色囚室的监控,发现每次意识衰减发作之前,林九微几乎都在写那几个字。
现在张臻隔三差五去白色囚室看望林九微。他会装模作样地问一问近几天的“病情”,然后说:“记忆训练你要认真做,别不当回事。”
林九微盯着窗外一只蝴蝶,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蝴蝶翅膀在阳光下异常柔软,一瞬间,某种思绪就从心上忽闪过去,正恍惚,就听见张臻急躁地说:“你还在琢磨那些字,是不是?!”
林九微茫然地回过头:“啊?”
“让你别想那些字了,”张臻说,“否则病就会越来越严重,最后就没得治了!”
她的记忆出了问题,她知道,她总产生一些特别逼真的幻觉。张臻说她不应该沉迷在那些幻觉里,否则会加重她的病情。他说她从来没去过一间有单向玻璃的房间,更没在地上看见过什么字,那些都是她的臆想。
“怎么不说话?”张臻问她。
“那些字我真的觉得很熟悉——”
“那是你的错觉,我强调过很多遍了。”张臻不悦道,“你越想这事,你越会觉得是真的,就会犯病。根本没有那样一间房间!”
“但是你看。”林九微伸手蘸了水杯里的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迩”字,看了张臻一眼,又写下了“小耳朵”三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张臻问。
“对啊,”林九微看着他,“为什么这几个字会自动从我脑子里冒出来?”说着又写了个“骆”字,“这是那间房间地砖上的字,对吧?那么这个又是什么?”她在“骆”字后面补出了“沉明”两个字。
张臻瞪着那几个字,像是看见活的诅咒。
那诅咒在说记忆不光存在于大脑,还有身体记忆、肌肉记忆、副交感神经的记忆,这些虽然微不足道,但不知为何往往比大脑的记忆顽固千百倍。
实验体由金属液体构成的身躯本身也是对原型的完全仿造。
于是人造的头脑不记得了,人造的手还记得,手指临摹着那些生硬的、绝不肯认输的刻痕,那些笔触大脑没有感觉,却在心上激起过往的涟漪,心脏一阵抽紧,泵出的血流量顿时锐减,能量供应不足,手指一霎冰凉,指尖微微颤抖着,去补足那些未竟的文字。
张臻攥起了拳,说:“你——”
林九微摊开手:“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手自己就把这几个字写了出来。而且写完以后,我忽然觉得特别难过,那种伤心简直没办法形容——怎么说呢……”
张臻紧盯着她:“怎么说?”
林九微看了一眼窗外:“庄周梦蝶,你知道的吧?我觉得我就是那只蝴蝶。”她看着张臻,笑了笑,“庄周梦见蝴蝶,他会思考这个梦,会反思自己的存在。可蝴蝶梦见庄周有什么意义呢?蝴蝶不是人,它梦见人的梦,但它没有人的记忆,所以那个梦对它来说没有意义,因为它本身的存在就是没有意义。”
林九微说:“如果我忘记了会让我那么伤心的事,现在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在这里治病,我觉得我的人生也不能算是人生。我只是一只昆虫。”
那眼神太过坦率真挚,灼得张臻心脏突的一跳,心绪一乱,就说错了话:“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那个房间,那些字,真的只是我的臆想吗?”林九微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张臻,我觉得你知道什么,却不肯告诉我。”
她的手摸着窗玻璃:“张臻,咱俩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对吧?”
张臻下意识地点头。
“可是,咱俩真的是一起长大的吗?你的口音和我的口音差好多啊,”林九微仍看着窗外,但这时已经没有蝴蝶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之于你,又是什么?我……是什么?”
她转过头,眼睛里灼人晶亮的光不见了,变成一种无底的深暗。
她说:“张臻,就在你进来之前,我发现这扇窗不是玻璃做的。它是一个电子屏幕。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恐怖吗?”声音低下去,自语般的,“如果我求你救救我,会不会,很可笑?”
那一双深暗无底的眼睛,曾经有过笑容,有过他的影子,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张臻在走廊上走。
一开始是茫然的踱步,渐渐地越走越快。
走廊尽头是电梯,这里是在地下,要坐九层电梯才到达地面。电梯舱里,张臻看着显示屏上数字缓慢地变动,不知怎么让人想到九的倍数是十八,十八层地狱。
叮咚,电梯停了,他走出去,走廊窗外是货真价实的风景,一大片绿草坪,每天午后,他的宠物狗都能在这片草地和阳光下面吐着长舌头撒欢,而林九微只能盯着假窗户上的电子风景发呆。
手机响了,通知他林九微又一次出现意识衰减,程度比前几次还要糟糕,张臻吩咐那边:“休眠之后直接抬到手术室,通知技术部抢救,我马上过去。”
他在走廊上狂奔,喘着粗气刷开手术室门禁,林九微已经被休眠,无知觉地躺在手术台上。他问技术员:“手术还没开始?”
“刚刚准备就绪,”主操作员看了一眼操控屏幕,通知其他技术员,“15号实验体开始销毁——”
“等等!”张臻一下抓住他的手,“你说什么?”
主操作员被他脸上一瞬间的表情吓了一跳,手腕也被攥得剧痛,有些结巴地说:“销、销毁啊!”
“谁说的?!”
主操作员拿起平板电脑:“万董亲自……”
张臻一把抢过来,只见15号实验体的最新实验进展上的确写着“销毁”两个字,后面附着有万青川电子签名的工作指示。
张臻暂时没心思弄清万青川为什么会绕过他直接给技术部下达命令,他揉着太阳穴,告诉主操作员:“不销毁,按照原来的计划做复原抢救。”
“可是,15号已经没有研究价值了,它的意识衰减这么严重,再来一次很可能直接就报废了,现在销毁,它的液体金属还能重复利用——”
“不会报废,”张臻说,“抢救完以后给她解除记忆屏蔽。”
“那不就和13号一样了?”主操作员说,“13号恢复了记忆不也没用?”
“但他至少没死。”张臻烦躁地说。
“所以才要销毁——”主操作员说着住了嘴,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张臻对实验体用了“死”、“活”这样的字眼,在工作流程里这是严令禁止的。他们从来只说“报废”。
“你照我说的做,万青川那边我去解释。”张臻说。
主操作员看着张臻的眼神,不由地把反对的话咽了下去。县官不如现管,他想,为了自安全着想,自己只管干活拿钱就行了,其他的事他不关心,也不想掺和。
解除记忆屏蔽并不复杂,一切操作都结束后,主操作员从强制休眠中唤醒林九微,张臻看着她慢慢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转动目光,落在张臻脸上。
张臻站在手术台边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林九微说:“我感觉很想死。”
骆沉明、桑绪、桑迩、万方十界、意识传输、冰冷的手术台、从人到非人,被屏蔽的记忆都回来了,前尘往事,一层一层,拼出十八层地狱。
不久,林九微就在自杀方面展现出天才的创造力和行动力。
这是一段世界上最糟糕的记忆,它一股脑倾泻而来,林九微想起自己还自以为是刑警时做的那些的梦——原来并没有匪夷所思的怪梦,有的只是畸形的人生。
用针筒自杀的梦是真的;
用欧泊项链自杀的梦也是真的;
她是真的举着他送的美丽饰品,冷笑着对张臻说过:“我怎么了?我一次次辜负你的好意,我没有人的心肝?你做哪些变态试验之前没预想过这种情形吗?”
还说:“张臻,你抓得住我十次,抓不住我一百次。你一次都不能失败,我却只需要一次成功,谁的赢面比较大?”
说这话时她依然被囚禁,为抢夺项链刚挨了张臻一拳,嘴角还在淌血,却散发出掌握全局的气势。他望着她流血不止的伤口想:不对,她什么也没掌握,她只是掌握了我。我对这个女人毫无办法,她却有一百种方法让我崩溃。事实上我也的确快要崩溃了,在无数场争吵、谩骂、互相耍心眼打心理攻防战以后,林九微即将赢来她的胜利,她的目光表示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林九微想起来,那一刻,张臻眼中的她目光狠厉,但她心中想的却是:他一次比一次瘦了。
张臻一次比一次更憔悴,意味着她离成功也越来越近,但这成功并不值得庆贺,反而是可悲的,但别无他法,所以手段是这么惨烈。
“法医最大的特长就是对死亡了如指掌,”林九微说,“张臻,我有一百种办法自杀,你以为在墙上糊软垫,筷子刀叉都用软塑料就可以防住我?我甚至可以用水弄死自己。”说着的同时心想,还不够,她逼得还不够紧。她需要张臻崩溃,张臻必须崩溃。
于是她说:“其实我打算以后每隔五天自杀一次,直到我弄清楚这具机械身体的命门到底在哪里为止。欢迎你继续全方位二十四的小时监控我。”
她说得成竹在胸,脑海里却滑过另一些画面,那画面里有笑容,有黄溶溶的中秋月亮,也有过阳光。
如浮光掠影。
转瞬成空。
张臻颓然靠在墙上:“你为什么非得寻死?”
“我为什么不能死?”林九微反问,“因为我极具科研价值,是你们公司的黑科技,我死了是会挡着你发大财,还是妨碍万青川长生不死的宏伟蓝图?”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张臻怒吼。
他失控了,林九微心想,这很好。
“那就让我去死,”林九微走近一步,劝诱般说道,“我是人,我不想被改造成这种机械怪物。”
张臻扭过头,过了一会儿才转回脸:“你不是想知道桑绪的下落吗?我告诉你,桑绪也在这里,也被……进行了和你一样的实验。我可以安排你见他。”
这是个极具吸引力的提议,林九微感到大脑里有一架精密的天平,摈弃了个人情感在称量得与失。
她作出了决断:“我不想见桑绪了。桑绪也好,骆沉明也好,我不想见任何人。我对你们公司那套意识传输之类的秘密也没兴趣了,你看,自从恢复记忆,那些事我一句都没提过。”
张臻脸上正慢慢失去血色。
很好,林九微心里评估道,惨然地赞许自己的表现,很好。
她不说话,把沉默变成一种压力抛给张臻,这是又一次心理攻防战,也是最后一次,她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现在不是赌谁更残酷,而是赌谁晚一秒钟崩溃,筹码是不该产生却产生于两人之间的情谊。
张臻的脸孔白得像纸,眼眶却慢慢熬红了。
他艰难地开口:“你走……我会让你走的。”作为囚禁林九微的混蛋,他现在倒像是在哀求她,“你走吧!”
林九微点头:“好的,什么时候?”
张臻看着她,醒悟过来:“你走以后还是打算自杀?”
“那和你没关系。”林九微说。
张臻果然把这当成一种默认,他攥着项链一拳砸到墙上。墙上包着软垫,彼此都毫发无损,仅仅是欧泊在软垫上蹭了点暗红的血迹,干透了、死气沉沉的一抹。
林九微步步紧逼:“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张臻反悔:“我不会放你走的!”
林九微轻蔑地一笑:“那我就继续自杀,直到成功为止。”
“你!”张臻的表情像要吃人,像一个面色惨白、双目赤红的食人鬼,脖子上狠起青筋,但狠了半天,那股劲头却一泄,喉咙哽了哽,说:“你别自杀了……真的,求求你。”
林九微看着他,心想,一个多可悲的食人鬼。
她继续逼迫他,嗤笑道:“求我?你拿什么求我?”怕火候不够,又添一句,“我有什么资格,值得张先生求我?”
“张先生”三个字是夹在棍棒里的一根针,要刺得他骨头缝都疼。
“我——”张臻语塞,半晌,自嘲地苦笑,“是,我不配求你,也不配……”
林九微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不明白,你其实没有你想的那样在意我。”不等张臻反驳,她说,“张臻,你在意的是你组织研究、参与设计的人工智能,你在意的是把液体金属塑造成我的样子,把我的意识传输到这台机器人里,成为现在的‘我’。你喜欢在我不知道自己是机器人的时候和我相处,暗地里观察我,趁我休眠做调试,使意识和躯体更加协调,看上去和真人一模一样。张臻,你在意的是这个养成游戏和游戏创造的成品,当创世神的感觉太好了。但我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也只想当一个普通人。我不想当一个人工制造的怪物。”
林九微抬起头,按计划这时候是不需要哭的,但她的眼角却难以自抑地微微潮湿:“张臻,我跟你说过不止一遍,我从没觉得重获过什么‘新生’,从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什么东西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活在地狱里。”
“我并没有创造你,”张臻哑声说,“我只……帮你做过调试。”
林九微打起十二万分小心,这次不成功,她大概真的没有勇气再来一次。她希望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足够真实——她惊讶地说:“你只是……调试了我?”
“研究液体金属和人工智能的另有部门,”张臻语气急切,误以为抓住了一线生机,“我只是在意识传输部门里,获取你意识的手术我也没有参加,那时我还在监狱里!”
“那我真是错怪你了。”林九微说。
张臻面色稍霁,但下一秒,林九微说:“是万青川把你救出监狱的吧,怪不得你给他当狗。”
张臻脸上才起的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万青川”这个名字在林九微嘴里像是在说一种极端恶心的东西,而他比万青川更不如。最近万青川已经很不耐烦,催命一样地要他销毁15号,集中力量去研究14号,因为14号桑绪的意识衰减没林九微这么严重,显然更有希望。万青川已经觉察到张臻对15号实验体的不正当感情,如果不是实验室的核心技术都掌握在张臻手里,他早已经翻脸,也许已经在做着什么准备要解决掉这条越来越不听话的狗。
林九微叹了一口气:“不过我骂你也挺没意思的,我自己又是个什么玩意。说你不是人,我自己才是真真正正、里里外外都不是人。”
“我没这么说过……”张臻说。
林九微问他:“除了我和桑绪,还有多少人的意识被你们这样移植到人工智能身上?”
张臻说:“目前暂时——”
“目前暂时没有,也就是说以后早晚会有,真了不起。”
到收网的时候了,林九微想。
她疲惫地转过脸:“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了。”
脚步声并没有响起,预料之中。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把你和万青川在内的,你们整个公司都炸个粉碎,但我没这个本事。”林九微叹了一声,“张臻,假如你还有一丝人性——或者说,还把我当一个人看待的话,等我有一天自杀成功,我希望你最终能意识到你干过多么可怕的事。就当是给你添点研究资料吧,你不是问我,恢复记忆之后有没有感觉好点吗?意识衰减是犯得少了几次,这你已经知道了。不过要说感觉,就是一句话,忘记在哪看到的了——‘如今你身在一切灰飞烟灭之处’。”
灵魂、喜悦、希望,凡人借以仰赖生存的种种,俱成灰烬。
漫长的沉默。
张臻说:“其实项链不是唯一的生日礼物。我还买了两张机票,护照也帮你办好了,我记得你说过,喜欢冰岛。或者……你也可以一个人去。”
如果他们相遇时不是这样一个时机和这样两个身份,林九微想,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情谊,冰岛飘逸的极光会为这样的感情加冕。
但现在她只能攥紧拳头,打出这场心理战的最后一梭子弹。
她轻声对张臻说:“谢谢你的机票和护照——”
这是在瞄准。
然后扣动扳机——
“我可能会去的,等到恶魔也能立地成佛的那一天。”她坐到床边,这不是设计好的动作,而是因为身体的颤抖要控制不住,“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了。但万青川可少不了你。”
人对于成功和失败都是有直觉的。在说出这句话以后,林九微感到,她终于把人杀死了,现在那个人成了她的傀儡。
果然,在离开林九微的囚室之前,张臻说:“只要你不自杀,我替你送万青川成佛。”
囚室的门无声地开启又闭合。 十方界2:非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