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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雅俗互动态势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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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雅俗互动态势的形成

  雅俗之间,固然有别,但就明代士大夫的雅俗观念而论,同样出现了一些新的转向,大抵表现为以下两点:一是雅俗之辨,不在于外在的“事”,而是取决于内在的“心”。王嗣奭之论,就是典型一例。按照一般世俗的观念,大多鄙薄俗吏、俗人。王嗣奭却另有新见,认为尽管“俗”不可取,但“厌俗”亦不可。如此之论,有他的理由。如官吏若“厌俗”,地方百姓必受其害;普通之人“厌俗”,子孙必受其误。王嗣奭进而认为,“脱俗”之所以可贵,关键是“在心不在事”。假若一个人打扫此心清净,而淡于世利,则其人必廉;淡于货利,则其人必俭。能廉能俭,即使每天都在尘混中厮混,也能做到远离庸俗。反之,如果舍此而谈清言,课清事,而自以为已经脱俗,其实不过是将蛣蜣视为苏合丸而已。二是在雅俗之间,必须掌握好一个“度”。换言之,雅俗并不是互相对立的一方,对雅的追求,必须有一个很好的尺度,过了这个尺度,就会流入俗。明朝人郑瑄就深懂其中的道理,于是他就不厌其烦地举例道:营建别业,本来应该说是一件“胜事”,属于雅的层面,若过分“营恋”,就会变成一种“市朝”,归于俗气;追求奇玩,本来也是雅事,但稍微贪痴,也会变成一种“商贾”气;杯酒本来是乐事,若是拘挛沉溺于其中,一如陷入苦海;花木本来是清雅之事,若是稍微“拮据”,就会陷入“业障”。为此,郑瑄倡导抛弃“俗情”,认为这才算得上是学问真正得力之处。他说:“俗情浓酽处,澹得下。俗情苦恼处,耐得下。俗情劳扰处,闲得下。俗情牵缠处,斩得下。斯为学问得力处。”陆绍珩亦云:“山栖是胜事,稍一萦恋,则亦市朝;书画赏鉴是雅事,稍一贪痴,则亦商贾。”

  与上述雅俗之论的转向相应,再印证于明代文化生活的事实,恰好证明当时已经出现了雅俗互动的征候,即士大夫在追求世俗利益之时,以商人或民间大众为主体的“好事者”,同样开始追求一种清雅的生活。

  (一)由雅趋俗

  先来看由雅趋俗。首先,由雅趋俗,这是时代变迁的产物。时至明代,可谓已是大雅不兴,雅不胜俗。最为明显的证据,一则至言不出,俗言兴盛,雅言由此而息;二则俗乐兴盛,雅音由此而亡。明末清初人钱澄之论文,大抵已经道出时代变迁对雅俗关系的影响。他之区分雅俗,不是凭借“辞章”,而是凭借“气韵”。若是从气韵来看,本来属于“雅言”, “辞章”就不必太文雅,即使是俗言,亦不失其为雅言;反之,若是本为“俗言”,其实亦并非其辞章鄙俗,而是言之愈文,而其俗愈甚。所以,凡是不事修饰,一意孤行,直抒独见,不必尽与古人相合,亦不顾他人以古人律我,虽瑕瑜不掩,但在钱澄之看来,还是属于“雅言”。反之,若是自己一无所恃,仅仅取唐宋及近代诸大家之文,规模而拟似之,所担心的是一字一句与古人不肖,借此逃避他人的訾议,无疑就是“媚时”之举。假若如此,那么其人可以称之为“乡愿”,其文则可称为“时文”,很难避免庸俗。即使钱澄之有如此高论,但亦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文化生态已是由雅趋俗。这是因为,所谓的俗,其实代表了一种“合于时”,而雅则显然与时代不合。

  其次,俗之流行,乃至由雅趋俗风气的形成,显然取决于人的“恒情”因素。徐光启与友人关于雅俗之辨的争论,大抵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从中可知,徐光启所秉持的是尧舜周孔以来相传的“矩矱”,是偏于“公”的“达道”;而他的友人则祖祢老庄,近取释氏,是偏于“私”的“恒情”。徐光启认为,雅俗之辨,关键在于公私之别。所谓公,就是“天下之所共”,天下之所共,则为“达道”。古人所谓的“雅道”,就是举世之“达道”。所谓私,就是“一人之所独”,一人之所独,则为“恒情”。古人所谓的“俗情”,就是举世之“恒情”。“达道”与“恒情”之分,在于达道所重者,是“君令而臣行,父坐而子立,兄先而弟后,朋友先施而夫妇远别,事必劳勤而动有规矩”;而“恒情”所重者,则是“目欲色,耳欲声,口欲味,鼻欲嗅,四肢欲佚,阏之则戚而从之如流”。在徐光启看来,古人遵守的达道,就是雅道,人不能一日而离之,以为世道。而后之人所为,“倦于劳而思佚,倦于检而思通,倦于羁而思骋”。徐光启的友人,在雅俗论上显然受到了老庄与佛教的影响,自称是一种独绝之教,稀有之法,然其归趋无非就是厌修求悟,厌渐求顿而已。其标目看似与“恒情”相差甚远,然究其根本,实为从欲速生心,从畔援歆羡起见,亦不得不称之为“恒情”,亦即“俗情”。两者的争论,无疑牵涉到一个最为根本性的问题:是否真是“旷达”为雅,“绳墨”为“俗”?这就是说,尧舜周孔之教,是否不如老庄释氏之高奇而可喜?揆诸明代士大夫精神史的流变,对老庄、释氏的崇尚,乃至儒释道三教合流之风的形成,大抵已经证明,由雅趋俗已成一时风尚。

  这种由雅趋俗之风,体现在士大夫精神世界乃至行为实践的方方面面。

  首先,文风之由雅趋俗。按照明人张宁的观点,在汉唐之时,文风犹称尔雅,自公府而下,乃至士大夫居室,绝少有人妄自标榜。即使专写一文,亦仅仅记叙其实,而以论议稍加修饰,并不专以名言相夸。由宋及元,人不古若,凡是里居、林屋、山园、池馆,甚至置一器物,或者绘一树石,无不巧有名称,互相矜侈。为之撰写文章者,一概依题并号,固已浅近,而况还立异以为说,凿空以为高,徇俗以为好,争奇竞妍,疑非其伦,以相迁就。所有这些,显然都失去了记载的真实性。淳朴之风一旦散佚,势必巧伪日滋,民之居处饮食,亦不能不失去名实之辨,最终导致文与行两分。

  其次,音乐之由雅趋俗。从明代音乐史的演变历程来看,弦索此类乐器的出现,显为音乐由雅趋俗的典型例证。按照传统的观念,大雅之音,理应是琴瑟之音。然至明末兵火未起之时,中州各王府中开始造出弦索一类的乐器,渐渐流行于江南。此类乐器,尽管其音繁促凄紧,听之令人哀荡,属于鄙俗之乐,但士大夫无不“雅尚之”。

  最后,生活之由雅趋俗,且流为享乐化。以投壶这一类玩艺来说,在古代原本仅仅流行于贵族士大夫之间,然一至明代,庶民百姓亦多习玩,且玩者甚盛。如在明代广泛流行的《万宝全书》,其中就详细记载了种种游戏之法。由此可见,作为高人雅士之物的投壶游戏,在明代已经开始被庶民百姓所分享。这种文化上的雅俗升降,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论,“实为文化迁流常态,不足惊疑”。

  至于明代士大夫的生活实践,除了“俗化”倾向之外,更是趋于享乐化。如明代的方士,大率创为“性命双修”之说,借此哄人,“而士大夫往往信之”。又如严世蕃利用贪污受贿所得的钱财,过着奢华享受的生活:粉黛之女,列屋群居,所衣皆龙凤之绢,所饰尽珍珠之宝;张象牙之床,围金丝之帐。朝歌夜弦,左斟而右舞;宣淫无度,污蔑纲常。更有甚者,严世蕃还在众人面前洋洋自夸,道:“朝廷有我乐乎?”生活如此穷奢极欲,足证士大夫生活已由清雅转向鄙俗。

  (二)由俗返雅

  从根本上说,由雅趋俗之势的形成,与明代的商业化进程实为桴鼓相应。但一旦过分俗化,就会士庶不辨,从而与士大夫精神背离。鉴于此,明代的士大夫又开始倡导由俗返雅,崇尚生活的艺术化,其宗旨进而影响到民间百姓的生活。

  以诗歌创作为例,原本属于一种“风雅之事”,理应归属雅的层面。然就明代的诗歌演变史而言,当时自称正宗之人,专心于诗歌创作,树藩插篱,且私自树立坛坫,尤以山人最为著名。然吊诡的是,细究这些山人的行为,则无不奔走于缙绅之门,伺候于棋酒之间,既是当途仕宦的媒妁,又是林下士大夫的牙侩。这些登坛而自号正宗的诗人,非如此做,就很难维持自己的生计,但其所从事的则是“极俗之事”,甚至“惟恐其不俗”,显然背离了诗歌作为雅事的宗旨。除此之外,明代诗人群体大有拓展,诸如:生员言诗,借此掩饰其训诂之陋;武人拈韵,借此文饰其剑槊之粗;甚而托钵之僧、倚市之女之类,亦雅附于声诗,借此自别于不韵无文之俗髠、凡妓。究其原因,则是因为这些经生因为依靠本业不足以致身,只得遁于诗坛,凭借诗才贩卖于王公大人之门;武弁起于行间,力单援寡,只得依附词坛,借此不但可以博取雅歌之誉,亦可拓展他们的交游网络,达到“连其奥援,身名俱泰,金多而取大位”的目的。至于吟僧、诗妓,其从事诗歌创作,目的亦无非是借此“仰衣钵于冠盖,来门前之车马”。上述所有跻身于诗人行列者,其诗歌创作的态度,当然抱着“惟恐其不雅”的目的,但就其行为而言,正如明末清初人曾异撰所言,终究亦与登坛而自号诗歌正宗的山人无异,不过是一些“俗者”。这一段史料记载,至少可以说明以下两点:一是尽管明代的诗人群体日益壮大,但在正统的文人士大夫看来,这些所谓的诗人,不过是借此以抬高身价及获取生计的俗人而已。鉴于此,他们重新倡导诗歌由俗返雅。二是布衣庶民崇尚雅事,无不声称自己是诗人,其影响力并非如传统士大夫所言,代表着由雅趋俗的倾向,更是由俗返雅的典型征候。

  南京秦淮不但是高官大老所趋,也是富商大贾云集之处,堪称一处热闹繁华的“艳地”,但对明代的一些士大夫来说,却可以点俗为雅。换言之,真正的清雅生活,并非只是“野蔬村酿”。即使在秦淮这样的烟粉之地,“第微雨飘舟,小杯细语”,也是“自有一种清境”。当然,这种清境只有文人雅士方可体味,至于“牙板金樽”,则只会增加俗气。他们所要享受的是一种别人没法体验到的“清福”。这种清福固然需要一定的物质作为支持,但并非物质所能代替,若是“藕花兰蕊,淡茗香醪,湘簟绣枕,拥小姬清言雅谑”,同样堪称一种上等的清福。

  在由俗返雅的历史进程中,随之而来者,则是士大夫生活的艺术化倾向,甚至影响及于一般民众。概括言之,包括以下两点:其一,“爱清”之风的出现。据陆容记载,当时北京的民间百姓,大多喜欢收藏书画及各种玩器,家中置办盆景、花木之类,称之为“爱清”。这种风气的出现,当然有其目的,亦即借此与一些好事的在朝官员往来,壮大自己的门户,或者投人所好,借此获取私利。即使如此,这种风气的出现,大抵可以证明士大夫对清雅生活的追求,已经开始向民间渗透。这种风气并非仅仅存在于北京,而是广泛流行于江南。当然,艺术化的生活,必然需要有一些“清韵”之物相配。或置之案头,时常把玩;或融入自然,吸取空旷之气;或与人相对,说些冷言韵语。明末著名的山人陈继儒将清韵之物列成下面一份清单,诸如: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鼎彝令人古。陆绍珩更是将所谓的“清”区分为五品:一是“清兴”,即“睹标致发厌俗之心,见精洁动出尘之想”;二是“清致”,即“知蓄书史,能亲笔砚,布景物有趣,种花木有方”;三是“清苦”,即“纸裹中窥钱,瓦瓶中藏粟,困顿于荒野,摈弃于血属”;四是“清狂”,即“指幽僻之耽,夸以为高,好言动之异,标以为放”;五是“清奇”,即“博极古今,适情泉石,文词带烟霞,行事绝尘俗”。其二,“伪雅”之风形成。根据王衡的记载,当时之人,已经形成一种“伪为雅”之风,尤以苏州人为甚。在这股风气的影响下,家家均喜养花种草,先是兰花、菊花,几乎“家置一谱”,次则“君竹而友松”,进而喜欢桃花。

  无论是“爱清”,还是“伪雅”,在士大夫眼里,当然尚有诸多瑕疵可议之处,但显然与当时生活的艺术化倾向是桴鼓相应的。以园林为例,一般说来,应该属于士大夫的雅致生活,但建园之风也开始向民间渗透。根据何良俊的记载,当时的江南,已是“好名喜夸”之风大盛。只要家中具有千金之产,在垣屋稍治之余,必定会营建一园。至于士大夫之家,其力稍赢,尤以建造园林相胜。但在何良俊看来,这些园林,不过是“近聚土壤,远延木石,聊以矜眩于一时耳”。园林的主人,只是“日唯问田舍,丘金积镪”而已,所追求的是世俗的利益,而不是园林的清雅。为此,何良俊进而以元末“吴中旧事”为例,说明即使是士大夫的园林,亦是截然分为以下两类:一是以昆山顾氏园林为代表。在元末时,顾氏号称东吴望族。顾仲瑛又读书好礼,其园苑之盛,甲于江南,一时名流如柯丹丘、杨铁崖、张贞居、倪云林、郑德明辈,无不与之游处,各处名胜,无不经诸公品题,载于《玉山名胜集》中。二是以苏州陈氏之绿水园、松江之瞿氏园林为代表,其园苑之盛,更是为浙西之最。此外,嘉兴尚有陈爱山园,亦名声较著。然这些园林,其名不过散见于郡志诸书,很难与顾氏玉山名胜媲美。可见,在士大夫眼中,民间有钱之人建园,不过是“好名喜夸”的一种体现。唯有士大夫所建园林,以及以园林为场所的士人雅会,才真正符合园林的本色。换言之,园亭若无一段山林景致,只以壮丽相炫,便会让人觉得“俗气扑人”。

  (三)雅俗互动

  无论是由雅趋俗之风的出现,还是由俗返雅之风的形成,其最终的结果则是导致雅俗互动。

  按照通俗的观点,文字最忌讳鄙俗,一旦鄙俗,就不可医治。做人也是相同的道理,最忌讳鄙俗。假如为人胸怀俗情,说的是俗语,做的是俗事,那么,即使其质近于忠信,亦不过是一个乡愿之人而已。于是,明代一些人为了避俗,就以耽情诗酒为高致,以书画弹棋为闲雅,以禽鱼竹石为清逸,以噱谈声伎为放达,以淡寂参究为静证。若此种种,看似由俗返雅,甚至成为流俗所尚。但究其旨趣,正如明末清初人张履祥所言,“反不如米盐妻子之犹得与于日用不知之数者也,其为俗恶可胜唾哉”!

  由此可见,人的行为,尤其是他们所做的事情,无不具备雅与俗的两面,俗者可以趋雅,但一旦成为一种大众共趋的时尚,不免又会沦为俗恶的尴尬境地。以收藏为例,理应属于一种雅事,但在明人姚翼看来,同样具备雅、俗两个层次:从俗的层次来说,就是一些贵游公子,往往驰心于金玉、珠玑、珊瑚、翡翠之好,甚至竭尽毕生之力,以求此类宝物;从雅的层面来说,另一些人感到收藏此类宝物稍觉世俗,喜欢更为清虚一些的东西,于是改而收藏奇花、怪石或古器图画,终其一身,淋漓燕喜于其中。而在雅这一层面,姚翼又细分为上下两个层面:上者为收藏书籍,不仅收藏容易,而且可以从中长知识,更为重要的是可以使自己的子弟养成一种俭素之风,以保家风不堕;而奇花、怪石或古器图画之类,虽属清虚之物,雅则雅矣,但一旦好之者众,也就成为一种俗物,而且会导致子弟溺于纨绮膏粱、斗鸡走狗之事,甚至家族衰败。

  雅俗互动征候的出现,最终导致“雅俗兼备”之论的出现。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绘画作品,在明代均出现了雅俗兼备的现象。如冯梦龙在论及“文”与“戏”的关系,就主张雅俗结合。在他看来,迂士“主文而讳戏”,俗士“逐戏而离文”。唯有才士,才能“以文为戏”。换言之,只有“视文如戏”,才能“文之兴益豪”;反之,若是“虽戏必文”,则戏之途就会更窄。在冯梦龙的观念中,“文”代表了雅的层面,而“戏”则代表了俗的层面。尽管此论的目的是为了“砭迂针俗”,但细究其旨,还是主张雅俗兼备。在明代一些反映隐士生活的绘画作品中,通常会出现这样一种画面:无论是春郊走马,还是秋溪把钓,策蹇寻梅,其中人物衣服的颜色,无不是红色。照理说来,隐士生活代表着一种清雅,从而与官场的俗腻相别,其服理应不加着色,方显清素本色。画面中隐士之跨黑色蹇驴,与长安官员的车马冠盖如云,确乎有尊卑之别。进而言之,身着朱衣而游,绝非是常客。出现如此画面景象,难道是无意为之?其实不然,正如明人高濂所论,这是为了“妆点景象,与时相宜,有超然出俗之趣”。其中所体现者,还是雅俗兼备。 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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