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处进退:士大夫的“大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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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出处进退:士大夫的“大闲”
按照传统的观念,士君子所必须具备的大节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明义利之辨,二是决去就的选择。从士人的群体人生经验来看,能真正做到这两点者,却是寥若晨星。有些人因为溺于私利,而忘记了大义;而另一些人则因为急于“就”,亦即仕进,而常常依依不忍辞去官职。出处进退,一向被儒家士大夫称为士君子的“大闲”。
(一)出处之比喻
出处去就,属于士君子的大节。《礼》有“进以礼,退以礼”之说,孔子有“有命”之论,而孟子不见诸侯,尤详于进退之道。对于士大夫来说,出处去就之节,不可不谨。究“处”的根本宗旨,就是“不苟利禄去就”“不侵然诺”;而“出”的宗旨,则体现为“好士爱民”。
在中国历史上,身负处士之名,因朝廷之征而不受命做官者,比比皆是。然若推究他们不出来做官的原因,却是各有内心的一本小九九在。王夫之将他们概括为下面三类:一类是志过亢而不知时者;一类是名高而藏其拙者;一类是觊觎公孤师保之尊而躐级以不屑小官者。在自古以来那些被朝廷征聘的处士中,王夫之独取东汉的薛包。他称薛包既能“以至行闻,尽孝友、饬门内之修而已”,又能“自尽以求仁,而无矫异惊人之节,初未尝画天人,谓己有利于天下也”。此外,王夫之还从龙之有潜、有见、有亢,以比喻处士面对朝廷征召时的态度。他认为,孔子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圣人之亢”;伊、吕之兴,是“大人之见”;而薛包终究以隐居不出,则是“君子之潜”。薛包之潜,并非一定指望他日出仕,而是道本身在潜,于是不妨终身潜于乡野。
由此可见,出处进退,确乎堪称士君子的大节。进则立功,退则守己,今古一揆,贤圣同辙。作为一个士君子,所贵者就在于能明辨出处、进退。然若仔细考察明代士大夫的出处观念及其行为抉择,大多具有以下两大偏向:一是不以高蹈为洁,而是以孔子栖栖于春秋、孟子营营于战国为榜样,通过济世立功,借此表正当世;二是一旦碰到“女乐馈而圣政妨,臧仓进而吾道沮”的世道,即使具有孔孟用世之心,亦不得不为“接淅穷日之行”。鉴于此,所谓的处与退,其实并非矫世绝俗之为,而是中行之道不得不如此。
(二)出处之时机
究明代士大夫选择处与退的原因,亦是各不相同。稍加分类,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种原因:
一是由于对朝政失望,最终导致士大夫选择处与退。如王云凤在辞官之时,曾有“看不得、干不得之言”, 足证他对朝政士风相当不满,只得归隐林下。这无疑道出了一个正直士人的心声。
二是得罪权势,不得已而退归。如蔡清引疾致仕,就明言自己是因为得罪了宁王,而且自己“不敢轻自屈以取容”。所以他在与人的书信中对此事刻意加以澄清,以说明自己并非是借此猎取高名。蔡清在出处观上,尤其反对“以一节自高”。他在给刘大夏的书信中,就充分理解大夏致仕乃至再次出山的举动。他认为,当刘大夏致仕南归之时,显然已是“绝念世途,自分与赤松子为伴矣”。既而为士望推戴,幡然复起,这是为“国家担当大事,无少趦趄前却之态”。
早在明代以前,就流传着下面的说法:“随你清如伯夷,少不得一篇极恶的文章送归林下;随你恶如盗跖,少不得一篇极好的文章送归地下。”前者指的是“弹章”,而后者则指“墓志”。众所周知,在明代,谀墓风气盛行,只要你能出得起润笔,即使人是薄幸,又兼无行,死后总是有人为你歌功颂德。对于那些当官的人来说,除了主动退出官场,归于林下,很多人还是因为被人上了弹章,无奈之下才不得不归于林下。
三是有感于官场习气,使得立功之心不兴,转而产生遁世之情。如张治道在与人的书信中,曾对明代的官场习气有所揭露。尽管张治道早在做秀才时,就饬操厉躬,动辄以古人自期,希望立下不世之功。自从出仕知县之后,也能做到凡所施为,奋不顾身。然当时的官场习气,却让张治道深感心凉,这就是“略试功为,辄遭口语,养誉招谗,砥行速议”。换言之,张治道心目中的官员,理应“执廉守介以立功,眈善从直以违众”,而事实上,当时官场上流行者,却是“曲行随俗以养可,枉己顺上以保誉”。如此官场环境,导致那些愿意立功做事的官员,“意志未酬,而怨已随,行未立,而谤捏已至”。
尽管说出处无常,但仔细说来,出处尚需把握时机。就出处无常来说,其枢机在于“惟其是”,亦即“求是”。而事实却是,真正能求得是者,却是寥若晨星。一些嗜进之人,沉溺于“出”,这是一种谬误;反之,那些恬退之人,甘心于“处”,亦不值得称道。进而言之,对于一个士君子来说,假若可以出而不出,或者可以处而不处,都是一种错误的选择。
这就牵涉到出处时机的把握。就出处之时机,明代士大夫无不作了较为充分的阐述,大抵可以从下面三点论之。
其一,从“时”与“潜”的角度出发,阐述“出”与“处”的关系。如丘濬认为,“潜”之“时义”,意义重大。当应“潜”之时而“潜”,那么,所谓的“潜”,就会“不终于潜”。潜而不终于潜,则“其潜也,乃所谓不潜之地也”。通观历史,不乏其例:伊尹潜于莘野,而不能潜于币聘之时;傅说潜于版筑,而不能潜于形求之日;吕望潜于渭滨,而不能潜于后车之载。上述众多例子说明,他们之“潜”,是基于“时”;最后“不终于潜”,出来做官,亦是“时”。正是从此出发,丘濬认为,圣贤的出处,并非是以自己的心是否安妥作为选择的依据,而是必须取决于“时”。
其二,对出处的“时义”细加探索。明末清初学者张履祥认为,士君子处世,非止则行。止则息交绝游,匿声逃影,不再接触人事。出则辞坟墓,弃妻子,更不返顾旋踵,杖策驱驰,借此戮力于中原。在张履祥看来,士君子的出处,其实不可一概而论。以鲁两生“不起”的原因为例,亦是各不相同:或是因为汉高祖“谩骂轻士”,或是因为鄙薄叔孙通之辈,所以招之而不至。鉴于此,张履祥断言:“当处而欲出,是为不受命;当出而不出,亦为不受命。去就亦然,唯其时义而已。有适有莫,总违 ‘安土敦仁’之义。”可见,张履祥同样提出了一个“时义”的命题。
其三,区分“可以出而不出”与“不当出而出”,进而说明把握出处时机的重要性。如黄宗羲认为,在出处问题上,必须对“不当出而出”与“可以出而不出”加以严格区分。就“不当出而出”来说,宋代宁海人陈大有堪称典型一例。史载陈大有在74岁的高龄时,还参加乡试,多年摧折困踣于场屋,老死而不悔,最终在咸淳元年(1265)进士入元。以“可以出而不出”来说,如严子陵不乐仕进,并非曲避以全道。另外,明万历之后,吴中归季思、张异度、李长蘅诸人,都是早早谢公车不赴。其实,他们都是自甘淡泊之辈,他们选择退处,与天下大事关系不大,更不能因此而被人目为“清流”。
(三)出处之辨
通观明代士大夫的出处之辨,其中心内涵则是出处究竟是“为己”抑或“为人”之辨。辨析的结果,则是导致以下两大意见渐成主流:
一是主张出处的决定权在于个人,是“在己”,而不是“在人”。如李乐认为,世间只有讲学论政,应当与良友切切询究。假若是出处、语默这样的重大关节之处,就好像饮食饥饱一般,全要自己斟酌,不可决之他人,当然亦不是他人所能决断。倘若含糊隐忍,无不坏事。张履祥根据《论语》中孔子之说,将“出处”区别为“在己”与“在人”两类:若是“在己”,就是“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果若如此,就必须思考今日之志如何求?将来之道又如何达?若是“在人”,则“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果若如此,那么就需要思考今日天下,究竟是“无道”?还是“有道”。陈确在论及出处之时,亦认为必须保持个人自己之“志”。他著有一篇《出处同异议》,基本代表了他对出处的看法。陈确认为,“出”不能“人出则吾亦出焉耳”,而是必须具备“所以必出之志”; “不出”亦不能“人不出则吾亦不出焉耳”,而是必须具备“所以必不出之志”。人一旦有志,那么,既不敢“轻出”,亦不敢“轻不出”。就“志”而言,“所以出之志”,与“所以不出之志”,并无差别。
二是在出处的选择上,更多的是选择“处”。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当时开始风行明哲保身的思想。如张治道认为,闭门逾垣之事,并非一节之偏行,而是超世之见,尽理之行。世俗的见解认为,流俗是非,终究会有辨晰之日。张治道以为不然。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违背了古训中“见几明哲”的本义。王云凤在论及出处问题时,尽管不得不承认,明哲保身之说,可言于卑微疏远之时,不可言于枢要华近之后,但他终究还是认为,亡身丧家而无益人国,智不足以保身,死不足以善道,并不符合孔门之训。尽管选择“处”,但这种“处”,正如顾炎武所言,仅仅是为了“明节”,并非“钓名”。
(四)清初士大夫遗民处隐意识之风行
明清易代,清初士大夫遗民群体中开始风行处隐意识。这可以顾炎武、侯岐曾、徐枋三人为例加以分析。
入清之后,当面临出与处的选择时,顾炎武毅然选择了处。他有如下比喻:弹琵琶侑酒,此是娼女之所为,但毕竟是她们的职责使然。假若请良家女子也弹琵琶侑酒,那么,她们必然艴然而怒。出仕新朝,无异于娼女之行。
作为清初士大夫遗民群体的一员,侯岐曾所抱持的态度,就是“尽人俟天”。至于如何尽人俟天,最为吃紧之处,则是“谢绝往来,使人莫知其处”。他曾用“龙”与“蛇”比喻当时的遗民心态。他在给人的书信中云:“回视吾曹太息草虫间,窃媿之。然丈夫所处各有其时其地,一龙一蛇,无有常家,正未可以目前判断也。”换言之,今日暂时蛰居如蛇,就是为了他日能龙腾如飞。可见,尽管是“处”,但遗民对明朝的复兴还时抱期待的态度。所以,在元旦家祭时,通常还供奉明太祖朱元璋的像。如侯岐曾在给人的书信中,对时局变换多有期待,说:“弟看此世界,万万不能一朝居,所谓只争蚤晚耳,明智人必见到此矣。”正是有了这种期待,促使遗民关心南明战事的进展。如侯岐曾在日记中记道:“是日,净师述所闻,则云闽事全坏,白腰尽降。端老述所闻,则云豫王被擒,江楚大振。只此又复悲欢并交,但未能概付幻境消除耳。”又在给山衣道人的书信中云:“迩日上流消息推问,适所闻江楚吉音,殊为茫渺,而闽事渐不可支,真使人眼枯见血!”在此基础上,遗民进而参与到那些秘密反清复明的活动中去。如侯岐曾就暗中与南明势力交通,在给沈玉汝的书信中,后面再三叮咛:“此札一见即毁之,前此一段,大属危机,仁兄深识微防,必并能为弟消断,不待多嘱也。”何以要对方及时将书札销毁,终究还是因为其中涉及与南明交通的事情,怕触犯时忌。在日记中,侯岐曾也明确记载了他与南明人士的交往:“是日,有王哨长者索见,予令汸出见之。自云:‘去岁乡兵指为须党,被缚,赖先通政察其冤而释之。自此漂流海上,达于舟山,遇陈澹生。初授隆武兵垣之命,潜至此中,为联络计,彼久入其幕中矣。'”
揆诸徐枋的出处论,其核心内涵则为“居易俟命”之论。如他在答友人的书信中,有云:“大约人心惶扰则风鹤皆兵,总之生此之时,自无高枕之理,然亦不必以有限之心神为无穷之愁虑也。居易俟命,正在此时得力耳。”所谓“居易俟命”,其本义还是“有我”。徐枋云:“圣与佛皆言 ‘无我’,而仆独言 ‘有我’者,即圣人之所云 ‘素位而行’,释门之所谓 ‘不为物转’也。居易俟命,素位而行,苟不有我,则何以居、何以素哉?”可见,居易俟命,并不是一种纯粹的消极,而是包含了自我的积极运作。正是因为有了如此的精神追求,导致徐枋在面对“放言”与“言逊”的抉择时,还是讲求“贞默自守”“天隐”。所谓贞默自守,就是要求隐遁之遗民,慎其枢机,以享时晦,最终确然免于议论。这就是说,慎言除了可以“全身”之外,尚可“全节”。所谓天隐,就是以喑自名,终身不与世人交语,却又欣然引酌,优游卒岁。如此行为,或许会其名弥消,而其结局则是“其德弥长,无往而不适”。在徐枋看来,儒者之“身”相当重要,所以必须“晦吾迹以存吾身”。唯有如此,才能“存之愈久则垂之愈长,积之愈厚则施之愈远”。如此之论的目的,徐枋显然是为了说明如下一个道理:真正的大儒,一方面,他们“植大节甚峻”。唯有如此,才能担任纲常之重,从而成为万世之楷模。另一方面,他们又“处迹甚明,其持气甚平”。唯有如此,才能“克全于乱世而使身名之俱泰”。
士人之出处,关乎一个人的大节。在明清两朝鼎革之际,士大夫遗民的出处更是出现了两分的现象。如从顺治三年(1646)之后,黄宗会“方阔远人事,一切杜权息机,以其力躬耕自食,不敢以笔墨通交游诸同人间”。究其原因,正如他自己所言,“予之时非也”。然从当时士人的动向来看,即使是黄宗会过去视为“同人”的那部分人,也确实出现了分化:其中一些人开始耐不住寂寞,进而选择了“出”,“屈体蒙面以谋之”。这些选择了“出”的人,黄宗会只好掩耳却走,不再与闻他们之事,甚至选择与他们绝交。而另一些人,则选择了“处”,通过“匍匐而窜伏”, “以异万死之一生”。
黄宗会其人,与其兄黄宗羲稍有差别。黄宗羲尽管选择了“处”,不再出仕新朝,但仍不乏与当朝之人交游,而黄宗会则完全摒绝交游。当时他与人就交游之事发生过争论。争论的焦点包括下面几点:首先,在世俗之人看来,“后死”之人,既然抱着不求用于世的志向,那么,交际往来,游扬当路执事之间,这不过是一些“细故”,人情不免,不必太为计较。黄宗会不以为然。他认为,宗社一旦沦亡,即使是蚩蚩之氓,也会有毛土之思。至于那些“躬食旧德,炳然以名氏许人”的读书人,只得以“后死”自任。关键一点是,在生死抉择面前,死者是死而犹生,而生者既以“后死”自认,就不能心中有愧。其次,世俗之人认为,陶渊明号称千古高士,以身为宋臣为耻,然史载他与王宏、颜延之等,均有来往,未尝被人非议。而黄宗会则认为,效法古人,应当求其大指所归。陶渊明的大指所归,在于他出处大节,不欲自屈于异姓,而与如今之“贾勇斗智、苞苴竿牍以自显者”,迥然有异。再次,世俗之人认为,尚冯异、窦融,不失为后汉之功臣,而李遐叔、王维之辈,依然旧日名士。那些“见污伪命”之人,还是应该从他们的末论考量。黄宗会则认为,根据古人所云,则是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倖。假如同出于一途,而难易平险,不至相差以倍,人们必会从便而趋。这是人之恒情。就此而论,“以礼义廉耻自裁,虽出于平旦,易焉者犹以其便而夺之。苟上之其功足以相掩,而次之又不至失其名,是非之理既不同,而更兴废反覆于其间,则后死又何赖独趋此难且险者,以守是区区礼义廉耻哉!”最后,世俗之人认为,如今既然已经剃发,为什么还要对交际簟笥之间斤斤计较,介然生议。这显非苟全乱世之道。而黄宗会则认为,面对辱身之耻,有志之士,就会感愤自裁,然不能要求天下之士,都能做到如此。作为“朝不坐、燕不与”的生员,尽管可以“无死”,但即使如此,亦应该“戢景藏采,其声响昧昧,惟恐复闻于人”,否则就会以身为鹄而招咎,显非远害之道。就此而论,黄宗会之出处论,显比黄宗羲更为严苛。 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