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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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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结语

  在君臣有分的儒家等级制社会中,通常是君与国合一,甚而君与天下合一。对儒家知识精英来说,所谓的为君尽忠,同时又是为国尽忠。尤其是在国家危难之际,知识精英的尽忠行为,究竟是为国还是为君,不过是一线之隔,很难准确加以区分。

  有鉴于此,明清之际著名思想家顾炎武的言论,确实值得我们去进一步加以深入分析。首先,他将“君臣之分”与“夷夏之防”作一区分,认为君臣之分,“所关者在一身”,而夷夏之防,“所系者在天下”。在此基础上,他又得出“君臣之分犹不敌夷夏之防”的结论。其次,顾炎武又将“亡国”与“亡天下”作了必要的区分。他认为,亡国仅仅是失去一家一姓的王朝,因此“保国”不过是“肉食者谋之”的事情;而“亡天下”则将使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毁于落后野蛮民族政权的入侵,乃至于出现一个不见礼义而率兽食人的社会,所以“保天下”才是“匹夫之责”。正如钱穆先生所言:“亭林以明遗民,处易代之际,抱亡国之痛,而幸使吾中华民族得免于亡天下之大劫者,斯惟当时诸遗民修身讲学不懈益励之功,而亭林之功为尤大。”洵为确论。当然,顾炎武的这一看法也是渊源有自。早在元初之时,很多南宋遗民故老早已清醒地意识到,仅仅一味地呼天抢地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而必须投身到“保天下”的伟大事业中去,努力承担其保存民族历史、弘扬祖宗传统礼义文化的神圣职责。

  在民族危亡关头,涌现出一些失节的降官,这应该说也是情理中的事情。至于那些降官,其心态也是各异,值得去进一步深入其中,进行心理分析层面的考察。比较而言,明人周朝俊所作传奇《红梅记》,提供了典型的范例。在这部戏剧作品中,其中有两位降官之间的对话甚是有趣,其中一位道:“我见这些不降的一个一个砍下头来,好不怕人。如今与你降了他,又有官做,何等不妙!”另一位倒有些担忧,知道“虽然如此,后人笑骂哩”!尽管他们也深知遗臭万年的道理,但终究在性命、富贵面前经受不起考验,对于后人的笑骂,也就顾不了许多,干脆横下心来,说一声:“咳,这却也由他罢了。”正如剧中最后四句诗所言:“事虏今怀将印,忘君先树降旗。笑骂由他笑骂,好官还我为之。”

  尽管如此,在儒家伦理中,对“节义”二字还是相当看重。从《礼》来看,其中就说到死寇之士,旌之曰“兵”。史载战于郎重,汪踦死,鲁人欲勿殇。孔子说:“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不亦可乎!”这种节义观念,同样影响到民间老百姓。如明末项煜,曾降李自成。后亡命至浙江慈溪,匿于冯氏园中。当地百姓发现之后,就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投入水中,再提起来问他:“降贼者,汝耶?”如此者三,才最终死去。这件事情,则被杨秉纮视为“生平一快事”。

  鉴于此,无论是崇尚奇节或者舍生取义的“烈士”,还是当国家危难之时而闻风起义的“忠臣义士”,无不都是秉承一种“忠义”精神,进而为明代士大夫所称道。就烈士或忠臣义士来说,他们无不具有“舍生”“杀身”的勇气,以一死成全忠节。换言之,自古以来的烈士,从来不肯欠人一死,这是因为烈士崇尚奇节,所以对于同志之士,具有“偕死之义”,亦即不能同生,却能同死。即使不得已而一人先死,那么后死之人必然心许,他日事济,当以一死报答故人。一旦心许,其实就是立下了心盟。心已结盟,那么就会出于山川鬼神不可欺骗而有负盟约。可见,就烈士结交而言,所重者更是“心许之盟”,而不是“执牛耳之盟”。进而言之,正是因为烈士能够“守定见真”,然后才能做到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虽汤镬在前而视若鼎茵,虽金紫可博而眇若蒸燐。这是因为,他们无不“禀浩气于天地,凛大义于君臣”,然后能够做到九死不避,百折弥伸,不但不艳羡“八驺之贵”,更对自己的“七尺之身”不加爱惜。所有这些,无不出自一段“忠义”精神。正如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所言,忠义是天地的“元气”。当无事之日,则“韬为道术,发为事功,漠然不可见”。一旦发生重大事变,国家面临危难,就会“郁勃迫隘,流动而四出,贤士大夫欻起收之”。至于忠义精神的外在表现,无论是“碧血穷燐”,还是“土室牛车”,所凭借的都是这股忠义元气。

  忠臣义士大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这就好像敲石出火,一闪即灭。假若国君不随之加以收敛,那么就会火种灭绝。自古以来,贤君明相,无不兢兢以忠孝风励天下。如汉高帝之贳季布,唐高祖之褒尧君素,激颓磨钝,大抵皆然。至于元世祖祭祀文天祥,伯颜抚恤汪立信之家,更是忠义礼教向少数民族渗透的典型之例。这就是说,出于君臣父子之性的忠义精神,根于人心,而征于事业,发于文章,虽历经变迁,却是更加不可磨灭。通观历代之史,如沈约撰《宋书》,对设立《袁粲传》尚存疑虑,齐武帝却说:“粲自是宋忠臣,何为不可?”欧阳修不为周韩通立传,反被君子所讥。此外,元朝听从胡南替宋忠臣李芾建立祠庙,明成祖对藏有方孝孺之书者不加罪责,诸如此类的例子,均称得上帝王盛德之事。正如清代学者姜宸英所言,作为一个臣子,他们的一切行为,无非都是各为其主。所以,对于胜国语言,忠臣事迹,根本用不着避忌。

  明代忠义精神的表彰,始于明太祖洪武时代。明太祖登极之后,对于元末的忠义之士,如余阙、福寿、李黼之辈,无不加以宝恤,视之不啻祥麟威凤。经过洪武一朝的积累,积薪厝火,其焰立见,靖难革除之际,忠义再现,朝廷得食其报。然自明成祖称帝之后,灭灶扬灰,火星已尽。至明末,崇祯皇帝身殉社稷,光焰烛天,天下忠臣烈士闻风起义,踵顶相藉。这就犹如阳燧,对日取火,火自日出,不薪不灯,不木不石,然“其所取种者大也”。

  明清易代之后,忠义精神,不绝如缕。清初士大夫遗民归庄作有一首《万古愁》曲子,对古代的圣贤君相,无不诋诃,而对桑海之际更是独多痛哭流涕,大抵可以归为《离骚》《天问》一类手笔。照理说来,归庄作为一个明代遗民,入清以后没有出仕清朝,却又经常说一些违碍新朝之言,理应不为新朝所喜,甚至有一种杀之而后快的感觉。让人感到诧异的是,清顺治皇帝在看到了这首《万古愁》曲之后,大加称赏,每次膳食之时,就下令让乐公“歌以侑食”。为此,清代史家全祖望议论道:“古之遗民野老,记甲子,哭庚申,大都潜伏于残山剩水之间,未闻有得播兴朝之钟吕者,是又一异事也。”其实,这也不是一大异事,而是新朝的统治者汲取历代帝王的统治经验,深感表彰忠义之臣,对新朝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比较而言,清代乾隆皇帝对忠义精神的价值,显然洞若观火。他曾经下过一道谕旨,对明代的遗民忠臣有一番评述,称颂他们说:“诸臣琐尾间关,有死无二。人臣忠于所事,实为无愧。”在表彰明朝遗民忠臣的同时,乾隆帝又下令让人编纂《贰臣传》,无疑也出于相同的目的。

  明代士大夫的忠孝精神,在清代的士大夫中同样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姚鼐以燕国的乐毅与吴国的伍子胥为例,借此证明忠臣在生死面前并非只有选择死以尽忠一路。乐毅与伍子胥均为受命于先君之时,至嗣君即位后被抛弃。于是,两人在处理君臣关系时出现了迥然相异的做法:乐毅超然远引,而子胥恋恋不去,终以谏死于吴。两人的选择尽管不同,但在姚鼐看来,“盖古所谓忠臣之行,必度其心之所安而后为,非以苟托于名义以自居遂可也”, 都可以称得上是忠臣。又姚鼐在论到方孝孺时,就坦承忠义之气自然会合乎天地,作为士不必以名而传。这就是说,道德仁义与忠孝名节,可以“贯天地而无终敝”, 对忠孝的称扬已是达到一种道德认识上的极致。

  已有的研究成果显示,当面临明末清初两朝鼎革之后,清初的明朝士大夫遗民大多趋向一种道德上的严格主义态度,对儒家的忠孝观念不时加以渲染,甚至严格化。入清以后,一些士大夫开始对明朝士大夫的“气节”提出了批评。如清初的理学大家李光地,从儒学原理的角度出发,对明代士大夫的气节作了重新的剖析,进而发现,若“敬”字从理上发出,就会心平气和,这就是俗语所说的“怕”字,所以将“恭人”称为“温温”,将“德隅”看作“抑抑”。明代的士大夫错会“敬”的本义,有意矜厉,即使能够做到壁立万仞,亦是泰而骄、威而猛,正好与“敬”本旨相反。在李光地看来,有意矜厉,是从气上做工夫,既然不再心平气和,就不可能“中节”。自东汉以来,出现了所谓的“气节”,其中的“节”是从“气”中出来,而不是来自“理”。经此分析,李光地断言,像刘宗周、黄道周一类的忠臣节义之士,尽管称得上是君子,但可惜他们的工夫全用在了“气”上,还是无法真正体现“敬”字的本义。正如清人汪辉祖所论,“气节”与“肆慢”,大有区别。所谓肆慢,就是“以贫贱骄人,必至恃贫无赖”。这就是说,位卑言高,均属获罪之道。至于不淟涊以乞怜,不唯阿以附势,固穷厉志,守义不移,这才称得上是气节。无论是李光地所谓的“有意矜厉”,还是汪辉祖所谓的“肆慢”,究其根本,就是一种理性的“敬意”,不再心平气和。 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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