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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雪花石膏上的泪水

面具人 [英]弗朗西斯·哈丁 15154 2021-04-06 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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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艾拉和内佛菲尔在别人的护送下,穿过宫殿的大门,来到一辆马车前。车子很小,车身很低。两匹白马个头不高,但很结实,双双戴着铃铛和流苏。泽艾拉把一个白色的毛皮外套披在内佛菲尔的肩上。

  “你在抖,像飞蛾的翅膀一样。”马车启动时,她说道。

  “我真的失去了时间概念。”内佛菲尔解释道,“这常常让我感到发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而且,还感到饿。”一切似乎都变得不那么真实。有时,似乎有声音从她身边飘过,而不是先进入她的耳朵,再进入她的大脑。马头上下摆动着,似乎要把她催眠了。“你有过这种经历吗?”

  “那倒没有。”泽艾拉答道,“我是柴尔德辛家的人,我们家的人从来不会失去时间概念,记得吧?”

  “而且,我想,我还特别害怕。”内佛菲尔继续说道,“见到阿伯莱恩夫人后,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闯入了她的储藏室,她会不会因此生我的气?”

  “我想不会的。”泽艾拉眯缝着眼睛思索道,“这里的颜匠,谁要是有机会单独研究一下你这张脸,都恨不得赔上100个笑容呢!不会的,我想,她会热情欢迎我们进去……也就是说,在她修补你的面部表情时,我们可以趁机和她还有她手下的女孩子聊一聊,那样,可以对她有个更深入的了解。你说呢?”

  然而,等她们终于来到阿伯莱恩夫人的府上时,内佛菲尔感到,有几只恐惧的蛾子在她肚子里飞来飞去。她有点累了,她为此感到高兴不已,因为那样她就不会那么焦虑了。

  显然,屋子里的人一直在恭候她们的到来。当她们走近时,门自动打开了。在门的另一边,站着一名“礼宾小姐”,年龄比内佛菲尔稍大一点。她莞尔一笑,拿过她们的外套,把她们引进接见室,接见室里有一张桌子和一个枝形吊灯。接着,她们穿过对面的门,来到花园里。

  明亮的光线刺痛了内佛菲尔的眼睛。一时间,她的头有点晕。她似乎听到了昆虫的嗡嗡声,似乎闻到了新鲜的叶汁的味道。当她眨了眨眼睛恢复了视觉之后,她看到阿伯莱恩夫人正站在她的面前。

  颜匠穿着翠绿色的衣服,长袖飘逸,一条艳丽的围巾披在她的头发上和肩上。亮瞎人眼的珠宝不见了,蜂腰纤细,曲线玲珑。就连平时盘起来的头发也自然下坠,像波浪一样,井然有序地垂在脸的两旁。她看上去年轻多了,颇有点美人鱼的味道。

  阿伯莱恩夫人上下打量着内佛菲尔,嘴角上挑,鸭蛋脸上满是笑容。

  “内佛菲尔,”她说道,“真的是你吗?那个制作奶酪的小女孩?那个戴着面具的小女孩?快快快,两位请坐!”她们顺从地坐下了,眼中反射出花园里虚假的阳光,“嗯,这个,我看出来了,知道问题在哪儿了。一种不请自来的情感表露在你的脸上,把你的表情给弄坏了,对吧?这和我平时见到的不一样。显然,我不能按常规方式教给你几种表情。不过,我可以教给你几种方法,缓和一下表情。”

  内佛菲尔嘟囔了几句,希望她所说的听上去像是感激的话。

  “倪丽雅!”阿伯莱恩夫人喊道。一个比泽艾拉大不了多少的“礼宾小姐”从树后钻了出来,脸上挂着301号表情,十分漂亮。那个表情叫作“希望露珠”,“请带柴尔德辛小姐去吃点点心,然后陪她参观一下我们近来讨论的新面孔。”

  “你太客气了,不过,真的不用。”泽艾拉连忙说道,“另外,内佛菲尔一个人待在生人面前会害羞的。”

  “嗯。可是,我和内佛菲尔可不是陌生人。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想到第二次令人感到耻辱的见面,内佛菲尔羞得满脸通红。

  “我答应过内佛菲尔,要和她待在一起。”泽艾拉镇静地说道。

  “多好啊!”阿伯莱恩夫人的微笑突然变得让人难以捉摸,“要是内佛菲尔从来没遇见过你,她会在哪儿呢?”尽管眼前这两个女人争先恐后要表现出温柔甜蜜的一面,可是,内佛菲尔心里非常清楚,气氛突然变得冰冷紧张,“还是听我的吧!坐在这里,听我们谈论面部表情,会很无聊的。”一时间,双方都沉默了。内佛菲尔感到有些失望,因为她自己根本无法判断到底是谁赢得了意志较量这场战役的胜利。

  “你知道吗,柴尔德辛小姐,”阿伯莱恩夫人继续慢慢地说道,“你有点焦躁。你在两三种表情中犹豫不决,因为没有哪一种表情是你真心想要的,或者真正需要的。”

  泽艾拉似乎没有了答案。既然阿伯莱恩夫人提出来了,内佛菲尔也意识到了,她不止一次见过泽艾拉在几种表情之间摇摆不定。事实上,她此时此刻就是如此,在两种微笑之间十分无助地左摇右摆,一个比较自信,一个恰恰相反。

  “我知道为什么。”阿伯莱恩夫人说道,一双丹凤眼在她如冰激凌般微笑的脸上眯了起来,“你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情绪,对吧?那种情绪一直都在,困扰着你。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描述。你缺少一个合适的表情,所以,你可以去看看所有的表情目录,找出一些适合生日宴会的表情,因为,也许,我是说,也许,如果你找到了合适的表情,可能就会理解自己的那种情绪了。你需要找到它。”她身体微微前倾,“去吧,到我们的陈列室去看一看吧,柴尔德辛小姐。”

  “没关系,泽艾拉。”内佛菲尔实在受不了眼前冷冰冰的气氛,“我没事。”

  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泽艾拉先低下了头,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

  “我不会走远的。”她低声说道,然后她转过身去,跟在倪丽雅身后,消失在树木后面。内佛菲尔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立刻后悔了,不该让她去。她现在该怎么办?她事先没有想过,她当时想当然地认为掌控话语权的应该是聪明伶俐的泽艾拉。

  另外三名“礼宾小姐”在附近站着,绿色的眼睛紧紧地盯在内佛菲尔的脸上。看到她们脸上挂着迷茫焦虑的表情,她有些动容了。后来她才意识到,她们站在那里,是为了模仿她的表情,以便颜匠日后使用。此时,她们脸上的表情与她自己的相差无几。

  内佛菲尔咽了一下口水:“阿伯莱恩夫人?我……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等她俩单独在一起时,内佛菲尔放弃了原来的想法,直接“跌入深渊”了。

  “实在抱歉。”她脱口而出,“我为上次发生的一切向你道歉。我在你预订的东西里放入了一小块斯多克佛尔特。本想帮你一个忙,你回过头来可以帮助师父格蓝迪宝。没承想却给大家带来了麻烦。于是,我就想把它弄回来。我很想找到你,和你谈一谈。……可是,后来,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接下来,我发现我在你的房间里,戴着面具,带着可以消除记忆的神酒,试图把奶酪偷回来。再后来,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就给逮住了。”

  “哦……”阿伯莱恩夫人头往后一仰,透过绿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内佛菲尔,“我开始明白了。你不知不觉卷入了别人的计划,对吧?”她的目光投向了泽艾拉离去的方向,瞬间又收了回来。

  内佛菲尔觉得自己浑身通红,她的表情无意间把泽艾拉给出卖了。再看看自己,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也就是说,她在那个中年妇女大理石般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发现,根本找不到进入她灵魂深处的通道。

  “我不知道你是否生气了。”她无助地感叹道,“我真的希望,我们谈开了,一切就都好了。可事实并非如此,我根本不知道别人的感受。”

  “我没生气,至少没生你的气。不过,亲爱的,我真心希望,你择友能慎重一些。”内佛菲尔觉得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阿伯莱恩夫人笑了:“不好意思,我让你感到不自在了。你很可爱,也很真诚……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别人什么时候是在虐待你,什么时候是在利用你,对吧?时至今日,尽管奶酪大师格蓝迪宝把你囚禁了起来,对你撒了谎,你依旧对他忠心耿耿,对吧?”

  “不!嗯,别……我……求你别那样说!”颜匠的话就像一把很大的勺子,把内佛菲尔肚子里不安、痛苦的感情搅得天翻地覆。

  “随你吧。”

  “阿伯莱恩夫人,”内佛菲尔趁机说道,“如果能够选朋友,我可以选你吗?我觉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隧道里见面的时候……我……”她失去了勇气,“我只想和你做朋友。”她终于张口结舌地说了出来。

  “噢,我也是这么想的。”阿伯莱恩夫人笑容可掬地说道,“我觉得,我们俩心有灵犀,彼此信任。”

  “是的!事实上,我……你觉没觉得我们俩……有点像?”

  “哪方面?”

  这一问让内佛菲尔没了主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也不知道。”她痛苦、失望、害怕、迷茫,“某种联系吧,就像……就像我们以前认识。”

  “碰到一个可以交往的人,”阿伯莱恩夫人说道,“有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她说话的语气很温暖。可是,在内佛菲尔看来,那种温暖并非发自内心。她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可是又不知道说错什么了,怎么说错了。

  那种联系究竟是什么呢?

  “我可以看看你的‘悲情系列’吗?”她绝望地问道。这个时候,也只能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了。

  “什么?”不,内佛菲尔没有弄错。阿伯莱恩夫人美丽微妙、富于变化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当她开口说话时,语速有点快:“为什么要看‘悲情系列’?那可不是为你这个年龄段的人准备的。那个,要不要看看‘羊尾系列’,或者‘小溪源头’?”

  “不!我不是自己要戴上‘悲情系列’,我只是想看一看。”内佛菲尔不假思索地把手伸向了阿伯莱恩夫人戴着珠宝的纤手。令她感到惊讶的是,阿伯莱恩夫人把手缩了回去,仿佛要躲避荨麻一样。“对不起,我做错什么了?”

  “没什么。”阿伯莱恩夫人垂下眼睑,等她再次抬起来时,脸上的微笑十分完美,无可挑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拍了拍内佛菲尔的手:“你要是真想看‘悲情系列’,没问题。你是想在陈列室看,还是想让姑娘们给你展示一下?”

  “嗯……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

  “陈列室吧,又方便,又快。来吧。”

  阿伯莱恩夫人站起身来,领着内佛菲尔出了花园,来到一个又长又窄的拱形房间。过了一会儿门旁边的捕蝇草才感受到她们的气息,挣扎着恢复了生机。渐渐地,屋子里亮了起来。内佛菲尔的心咯噔了一下。

  她的第一印象是,屋子里有二十几张飘浮着的雪白色的面孔,排成了两排,面对面摆着。随着捕蝇草发出的光线越来越亮,她看到了雪花石膏面具的黑丝支架,它们几乎隐藏在黑色的墙壁里。每一个面具就是一张鸭蛋脸,没有头发,没有脖子,绿色的丹凤眼,高高的颧骨。二十几个“阿伯莱恩夫人”飘浮在空中,每一张脸的表情都不一样,但是,都透着忧伤和肃穆。

  内佛菲尔在屋子里慢慢地走着,每一张面孔都在她内心深处引发了一场雪崩,她的下巴差点吓掉了。第一张面孔目光非常恍惚,似乎把一个痛苦的思想埋藏了很久,久到可以讲一个睡前故事了。第二张面孔警觉、痛苦、无畏,仿佛正望着长长的隧道里一个可怕的东西,然后却拒绝退缩,拒绝低下眉头。第三张面孔带着微笑,那是一个看着一件易碎的宝物的人充满泪水的微笑,是摇动的荆棘丛中的一只鸟蛋。

  内佛菲尔觉得脸上有点痒痒。她抬起手来,发现一颗泪珠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没错,这就是她内心深处感受到的那种联系。她特想抱住身边的那个面具,让它感到好受一点。她伸出手去,仿佛要替它把脸上的泪水擦掉。

  她的手心碰到了坚固冰冷的雪花石膏,手本能地抽了回来。不对呀!她大脑中紧闭的大门后面一个来自血液的声音尖叫道。不对!一切都不对劲!

  “不能随便碰。”阿伯莱恩夫人在她背后说道,“很容易在上面留下痕迹。”

  内佛菲尔吓坏了,吓糊涂了,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女人。颜匠的微笑很真诚,很耐心,可是,对于内佛菲尔来说,却好比一堵穿不透的墙。

  “你……你在设计这些的时候,心情一定很不好,对吧?”泽艾拉哪儿去了呢?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我的意思是说……这些都是你的亲身感受吧?”内佛菲尔指了指空中飘着的面具,“是这样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就好比说,要想制作出上好的奶酪,你要知道奶酪的感受。其实不然。你知道,只要你掌握了制作奶酪的诀窍,就可以生产出上好的奶酪。奶酪不过是你的产品而已。”

  “可是,面孔却不一样!不可能一样!”内佛菲尔现在走得有点远,有点快,“你当时一定很不开心,这个我绝对知道。多尔多拉!你当时在多尔多拉,而且,还有个孩子……”

  她走得太远了!阿伯莱恩夫人眼里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内佛菲尔突然觉得,眼前这位颜匠一下子退到了1600公里之外。她几乎觉得,这位年长的女人正一点一点离她远去,而且,她还感到,洞穴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冷飕飕的。

  “有一个孩子。”内佛菲尔手指缠绕在一起,都有点疼了,“你丢了一个孩子,对吧?”

  阿伯莱恩夫人一言未发。她转过身去,走到屋外,穿过远处的大门,消失得无影无踪。内佛菲尔待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与此同时,两旁的捕蝇草暗了下来,使那些面具看上去更加诡异。

  几分钟后,泽艾拉找来了。她看见内佛菲尔正把泪痕斑斑的脸贴在其中的一个面具上。

  “内佛菲尔!”她在门口低声说道。内佛菲尔赶快退了回来,有点局促不安。面具上留下了一条泪痕。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她呜咽道,“你当时不在,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了很多蠢话。我提到了多尔多拉,问她是否有个孩子……她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是吗?”泽艾拉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而不是担忧,“那恰恰说明,她在多尔多拉的确有秘密。”

  “我想,她再也不会搭理我了。”

  “她不会不搭理你的。先不要想了,让我告诉你我从‘礼宾小姐’那里得到了什么信息。事实上,阿伯莱恩夫人隧道里所有的房间和画廊,她们都可以随意进出,这样便于她们收拾卫生,顺便照顾捕蝇草。但是有一个房间例外。那里有一扇暗门,隐藏得很好,一般人看不出来。门总是锁着的,只有阿伯莱恩夫人一个人可以进去,那些‘礼宾小姐’连提都不准提。”

  好奇就像痛苦一样充斥着内佛菲尔的大脑,仿佛有人用滚烫的指尖戳着她的思想。此时,光想着驱除大脑中的迷雾是远远不够的。她眨了眨眼,慢慢地移动着,突然她清醒过来,看到泽艾拉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安慰着她。

  “内佛菲尔,你真的累了,对吧?”泽艾拉睁大眼睛,关切地问道,“按你目前的状态,很难学会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你需要睡一觉,睡半个时辰也行。看看这儿有没有客房。”

  内佛菲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是,当泽艾拉双手抓住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时,这种感觉突然消失了。

  “内佛菲尔,要是有房间的话,一定要确保门上有锁,或者有门闩,一定要在里面把门锁上,或者把门闩别上。这个地方充满了秘密,千万不能麻痹大意。”

  *

  房间不大,圆形,拱顶。中间有一张小床,不带床柱,床头柜上有一盏雕花玻璃灯。内佛菲尔记住了泽艾拉的叮咛,把门闩别上了,然后用一把椅子顶着门。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她也说不清楚。

  内佛菲尔连鞋也没脱就上了床。床很柔软,很舒适。她的大脑像鱼儿脱离了渔网一样,一下子陷入了睡眠状态。

  *

  后来,她想回忆一下梦里的情景,那可真的像是在黑暗中游荡一样,又感觉像是窗帘破碎的布条一样从她脸上滑过。她只能想起一些片段,一些暗示,别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当时正在爬着黑色藤梯,往一个金色的阳台上爬去,寻找一扇隐藏着的门。尽管她很害怕,但是毕竟有一只猴子和她在一起。猴子认识路,而且它还可以做她的向导。

  她的同伴把门打开了。内佛菲尔突然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昏暗的大厅里,对面是一个白色的面具,面具上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内佛菲尔把手伸过去。当她的手指碰到面具时,它开始颤抖,并出现了裂纹,脸上的表情变得很痛苦,很惊恐。

  “你对她做了些什么?”响起一声尖叫后,面具的嘴唇开始破裂,嘴巴变成了一个粗糙的井眼,“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会发生什么情况?”那是一个年轻的声音,比那张脸要年轻。眼睛上有很多裂纹,像蜘蛛网似的,瞬间变得粉碎,留下一对黑洞洞的眼窝,“要是早知道,我不会……不会……”

  一开始,她试图挽救面具,不让它裂开,这反而加快了其破碎的速度,尖叫声也变得更加粗糙了。后来,连慌带吓中,为了阻止面具继续尖叫,她对着它拳打脚踢,用拳头和前臂将其打得粉碎。最终,尖叫嘎的一声停了下来,瓷粉从她的指缝里漏了出来。

  *

  突然,有人猛地打了个喷嚏,把内佛菲尔给惊醒了。她有点发蒙,一时间,她在陌生的床上乱踢乱打着。就在心脏恢复了正常跳动之后,她的拳头和胳膊依旧因为猛烈撞击那个面具而变得十分酸疼。

  有人在擂门。内佛菲尔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发现手上少了一个顶针。她穿上鞋,打开门,看到一名“礼宾小姐”脸上挂着关注的表情,十分得体。

  “阿伯莱恩夫人要是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兴。请跟我来!快点!”

  公园里,一群“礼宾小姐”在等待着。阿伯莱恩夫人站在人群中,细细的腰肢,头发打理得恰到好处,看上去神闲气定。泽艾拉坐在离她们一两米远的地方两眼盯着地面,就连内佛菲尔走近时,她也没有抬头。

  “来啦!”阿伯莱恩夫人惊叫道,“内佛菲尔,来,坐在这儿。时间不多了,所以,所有的办法都要匆匆试一遍。帕琵雅,来,在她脸上做下标记!”

  一名女孩用一把精致的小银锤在她的面部轻轻敲打着,仔细检查着效果,内佛菲尔没有躲闪。接着,另一名女孩端来一碗软膏,在她的额头上揉着,有一股山葵的味道。再往后,一个天鹅绒绲边的金属发箍套到了她的头上,把她前额的皮肤轻轻拉起,把皱着的眉头拉开。各种办法频频上场,就更换的速度而言,没有一种办法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问题出在内部,这正是我们一开始所担心的。”阿伯莱恩夫人叹道,“还是要回到大脑上去,在那里做文章。”

  六七本书被匆匆忙忙地打开了。她们给内佛菲尔读诗,读诗歌,有的充满了想象,有的十分伤感,也有的充满了喜悦。反正,内佛菲尔听得是稀里糊涂的。有的故事写得很好,也很美丽。可是,内佛菲尔就是无法静下心来,她不知道给她读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

  “也许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氛围。索尔菲、马丽曼、杰贝雷诗!这里的光线开始变暗了。你们上去,和她们一起给捕蝇草补充点空气。”

  就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挂着一种母亲般的神态,那可是内佛菲尔在奶酪隧道里第一次见到她时看到的表情。内佛菲尔内心还无法接受她用同样的表情看着别人。令她感到惊讶的是,她的心里充满了嫉妒,就像针扎一般难受。更糟糕的是,那种表情似乎让“礼宾小姐”的脚步充满了活力,她们一个个消失在螺旋式锻铁楼梯里。楼梯很雅致,但是却布满了蜘蛛网,周边全是假树,她一开始根本没有注意到。过了一会儿,上面的“天堂”开始亮了起来,活力四射。

  “阿伯莱恩夫人,你的方法似乎有点不大对头。”泽艾拉突然说道。

  “是吗?”颜匠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有点不敢相信。

  “是的。”很长一阵沉默,给人以空洞的感觉。内佛菲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可是,什么名堂也没有看出来。“你知道,我了解内佛菲尔。对内佛菲尔来说,别人是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她相信别人正在受苦受难,她同样会感到异常难受,就像假肢一样。所以,此时此刻,她正在为她在地下城看到的所有人感到难过。”

  又是一阵沉默。此时,阿伯莱恩夫人和“礼宾小姐”的表情不断发生着变化,给人以虚无缥缈的感觉,仿佛她们正在为这个陌生的概念绞尽脑汁。

  “那么,我们如何才能去掉这个假肢呢?”颜匠慢慢问道,“怎么才能让她不再有这样的感觉呢?”

  “没有办法。”泽艾拉说得很干脆,“她也没办法不去想。她,嗯,她似乎没法控制自己的大脑。所以,我们应该想方设法让她开心。我们必须让她在苦力这个问题上转个弯。”

  “明白了。”阿伯莱恩夫人叹道,她伸出手去,抓住了内佛菲尔的双手,十分痛苦地看着她的面孔,“内佛菲尔……我知道,你在那里看到了很多东西,正为此感到难过。可是,有些事情你必须明白,苦力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干活,干苦活,干累活。什么舒适呀,奢华呀,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恐惧,和石头没有什么区别。你凿石头,石头会发抖吗?会流血吗?有些人看上去好像很有个性,那不过是在演戏而已,这跟猴子跳舞有什么两样吗?”

  “可是,可是,事情不是那样的。”内佛菲尔想到了恩斯特怀尔沉默的绝望与愤怒,“很多人都那么想。其实,苦力也有情感,只是他们无法通过面部表情表达出来而已。他们看上去非常平静,急于讨好别人,眼睁睁地看着同伴死去也无法表达。这一点我非常不喜欢。这很可怕。我知道为什么大家不让苦力拥有更多的表情,那是因为,大家都假装苦力不是人。是这样的吧?”

  “对苦力的表情训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阿伯莱恩夫人连忙答道,“苦力的孩子知道了痛苦的表情会怎么样呢?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逐渐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不会幸福。他们望着身边的人,在他们的脸上也看到了不幸,他们会因此倍感痛苦。相反,如果他们的脸上总是挂着幸福的表情,久而久之,他们会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而真正幸福和感到幸福之间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异吧?”

  内佛菲尔竭力想把心里的疙瘩解开,可结果就像手里攥着盲蛇一样,越理越乱。

  “有!”她脱口而出,“有的!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我知道,这一切你很难接受。可是,你恐怕不得不接受。你知道,苦力自己都完全接受了。而且,谁也改变不了,没办法改变。”

  “你就可以改变!”泽艾拉突然大声说道,“对吧,阿伯莱恩夫人?你可以派‘礼宾小姐’过去,给他们免费培训。”

  一阵沉默。

  “你说什么?”

  “你可以,对吧?而且,如果苦力可以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别人就很难再把他们视为移动的木偶,对吧?”

  内佛菲尔感到自己的眼睛为之一亮。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那架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水车慢了下来,猛地抖了一下,挂着水珠的叶片在晨曦中闪着光芒。

  “可以吗?”她低声问道,“你可以吧?”这并非什么大事,但却意义非凡。泽艾拉说得对。如果每个人都把苦力当作人来看待,那么,一切将发生变化。希望像小兔子一样在她胸口跳来跳去。

  “柴尔德辛小姐,”阿伯莱恩夫人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愠怒,“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哪些表情可以教给苦力,是有严格规定的。”

  “内佛菲尔似乎喜欢这个想法。”泽艾拉打断她。

  阿伯莱恩夫人瞟了内佛菲尔一眼,接着,她又仔细看了一下。内佛菲尔发现,园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脸上。

  “什么时候能想出一个好主意来?”泽艾拉问道,声音甜甜的。好几个人忙着去掏怀表。

  “半个小时吧。”阿伯莱恩夫人低声说道。她看了泽艾拉一眼,眼神里透着一种屈尊俯就的神情,带着一丝敬意和一点烦恼。接着,她大步走向内佛菲尔,用一只手端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的确,记忆还在,不过好多了。”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她慢慢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很好。如果真要那样的话,我可以安排一些课程,不过不能传到外面去。哎,内佛菲尔,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真没想到,你能这么关心苦力的事情!”

  “你会教他们伤心的表情?愤怒的表情?粗鲁的表情?”

  “一个一个来吧!”阿伯莱恩夫人大声笑道。她捏了捏内佛菲尔的手,一脸的慈祥,“先从不满意开始吧。要是一开始就很复杂,他们的表情就会纠结在一起,那样,看上去就成了一张张鬼脸了。嗯,内佛菲尔,我可以单独和你谈谈吗?”

  内佛菲尔跟在阿伯莱恩夫人后面,进入园子深处,远离其他人,来到发光的树下。

  “内佛菲尔……我要向你道歉。”阿伯莱恩夫人微笑着,甜甜的微笑中夹杂着懊悔,这突然让她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扔在陈列室里,太失礼了。”

  “不,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不高兴了。不过,我不是有意要——”

  “的确有一个孩子。”阿伯莱恩夫人的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一直忘不了她,她……不在了。”

  “哦。”内佛菲尔鞠了一躬,希望的小船慢慢地、悄悄地沉了下去。原来,“悲情系列”是阿伯莱恩夫人对失去的孩子的悼念。一个死去的孩子。那个孩子不是内佛菲尔。“对……对不起。”

  “你说,你觉得咱俩之间好像有什么联系。”颜匠继续说道,“那种联系也许就是你我都有某种失落。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你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是的。”内佛菲尔透过头发十分腼腆地看着阿伯莱恩夫人,“我甚至都记不起他们的模样了。可是,当我看到‘悲情系列’中的每一张面孔时,我觉得……我觉得,我看到了妈妈在看着我。要是她真的那样看着我,说明她一定很爱我,对吧?”

  “是的。”阿伯莱恩夫人说道。她面如白雪,表情十分宁静。“那种感情,难以言表。”她们转了一圈,看到了泽艾拉和其他人,“也许是命运让你我走到了一起,相互安慰。下次还来吗?我们可以聊一聊,玩个游戏。瞧,我找回一个失去多年的女儿,而你也悄悄地找到了一个妈妈……”

  “是的,是的。我太高兴了。”内佛菲尔恨不得马上上去搂着阿伯莱恩夫人。就在这时,泽艾拉突然伸出手来,拦住了她的胳膊,力量很大,弄得她很疼。

  “我现在要带内佛菲尔回宫去。”她说道,泽艾拉的语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内佛菲尔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要准备一下,品尝果冻。”

  “当然。再见,内佛菲尔。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

  内佛菲尔还没来得及好好说再见,泽艾拉已经推着她离开了园子,回到了接见室。然后,她们来到过道。金发女孩的手指紧紧地攥住内佛菲尔的手臂,她突然想起来了,事情很紧急。

  离开颜匠住所前门的那一刻,泽艾拉慢慢地长舒了一口气。

  “泽艾拉,你真了不起!你成功地说服了她,让她去帮助那些苦力。我真希望自己有你这么聪明。”内佛菲尔抢上前去拥抱泽艾拉。

  “别!”令内佛菲尔大吃一惊的是,泽艾拉一把把她推开了。她的声音很尖,透着惊慌。

  “怎么了?”内佛菲尔盯着她道,“有什么不对劲吗?”过了一会儿,泽艾拉的脸上又浮现出温柔甜蜜的微笑。218号表情——薄荷颂。“没什么不对劲的。对不起,内佛菲尔,颜匠总是让我感到非常紧张。”

  “出事了!”内佛菲尔看着朋友的脸,但是,她没找到任何线索,“你发现什么了吗?你寻找那扇门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吗?是因为这个吗?”

  “没有,不是那样的,没什么不对劲的。我们走吧,好吗?”

  从泽艾拉的脸上看,一切正常。内佛菲尔反倒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内佛菲尔心里想着。可是,大部分时间里,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面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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