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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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当言和第三次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她母亲生气了。
“我跟你说过不要再这样做梦了!”她压低声音说,免得吵醒家里的其他人,“就算你要做梦,也千万别叫出声来!”
“我忍不住!”言和小声说,被她母亲严厉的口气吓坏了。
母亲拉住言和的手,晨光中,她的脸紧绷着,毫无笑意。
“你不喜欢你的家,你不想和你母亲住在一起。”
“我想!我想!”言和叫着,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脚下倾塌了。
“那你就必须学会忍耐。如果你每天晚上都这样尖叫,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我们可能会被扫地出门!”
墙的另一边睡着言和的舅父和舅母,他们在楼下开了一家点心店。大嗓门的舅母很诚实,舅父却总是横眉怒目,难以取悦。从六岁开始,言和的任务是照顾她的四个表弟表妹,给他们喂饭、收拾、调解纷争、穿衣打扮,不然就是从邻居家的树上把他们救回来。空闲的时候,她会去跑腿或者到厨房帮忙。然而言和与她的母亲却只能睡在垫子上,她们所住的漏风的房间和其他房间远远相隔。在这个家庭,她们的住所总像是临时借来的,似乎连招呼都不用跟她们打就可以收走。
“甚至更糟,有人会把牧师叫来,”母亲继续说,“或者……其他人会听到的。”
言和不知道“其他人”是谁,然而一直以来“其他人”都是个威胁。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十年以来,言和已经知道无法信任其他任何人。
“我试过了!”每天晚上,言和都拼命祈祷,躺在黑暗中发愿不再做梦,但噩梦还是会找到她,月光下,有模糊的东西在窃窃私语。“我能怎么办?我也不想做梦!”
母亲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捏了捏言和的手。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偶尔有严肃的事情要讲时,她会开始这样说,“有一个小女孩在森林里迷了路,有一只狼在追赶她。她跑啊跑啊,直到脚都破了,但她知道狼闻得到她的气味,仍在追她。最后她必须做出一个选择,要么不停地逃跑躲藏,永远跑下去,要么停下来,削尖木棍保护自己。你觉得怎样做才正确,言和?”
言和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她的回答至关重要。
“用木棍能打过狼吗?”言和怀疑地问道。
“木棍可以给你一次机会,”母亲微微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一个很小的机会,但停止奔跑很危险。”
言和想了很久。
“狼要比人快,”她终于开口说,“即使她跑啊跑啊,狼还是会追上她把她吃掉。她需要一根很尖的棍子。”
母亲慢慢地点点头。她没再说什么,也没有讲完她的故事。言和感到身子有些发冷。母亲有时候会这样。对话变成了谜语且布有陷阱,而回答是有后果的。
*
自从言和记事开始,她们两个人就住在“杨树”这个繁忙但连镇都算不上的小地方。她想象中的世界总是和这里一样,有着燃煤的臭味,造船厂传来咣当的尖厉噪声,与此地同名的杨树树叶唰唰作响,还有牛群在沼泽地上啃食茂盛的青草。几英里之外坐落着危险与希望并存的伦敦,一个弥漫着烟雾的庞然大物。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如同她熟悉怎样去呼吸,然而言和却对这里没有归属感。
母亲从未说“这里不是我们家”,但她的眼睛却总是这样说。
第一次到达杨树的时候,母亲给她女儿改名为言和,以便两人被更好地接纳。言和不知道她的本名是什么,想到这点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言和”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名字,更像是一个提议,一种与上帝还有杨树的虔诚信徒讲和的方式。这名字像是在为言和的父亲缺席留下的空缺而表达歉意。
她们认识的所有人都是信徒。这个地方的人自称信徒并不是出于自豪,而是为了把自己和那些堕落在地狱之门的人区别开来。不止言和一个人有着奇怪的带有宗教意味的名字,这里的很多人都叫这类名字——真意、圣之志、弃人、传恕、止罪等等。
每隔一天的晚上,舅母的房间里会举行祈祷和读经会。每周日,所有人都会走路去由灰色硬岩建成的高大教堂。
当你在街上碰见牧师时,他表现得十分友善,但在布道坛上的他却很可怖。从听众全神贯注的脸上,言和能看出来这位牧师身上一定闪烁着真理的光芒和彗星般冷峻的爱。他和人们宣讲要在安息日意志坚强,抵抗住喝酒赌博、跳舞看戏的诱惑,他说这些无用的消遣都是魔鬼布下的陷阱。他对他们谈论伦敦和更宽广的世界——宫廷最新的叛乱、天主教徒们肮脏的密谋。他的布道骇人听闻,但也激动人心。有时候言和离开教堂,心里痒痒地觉着,前来做礼拜的人群好像闪光的战士,彼此结盟以对抗黑暗势力。有那么一小会儿,言和相信母亲和自己,连同她们的邻居们共同肩负着一个更大、更美好的使命。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很快又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孤军奋战。
母亲从未说“这些人不是我们的朋友”,但当她们走进教堂或市场,或者停下来和人打招呼时,她都会更紧地攥住言和的手。就好像母亲和言和四周绕着一道隐形的围墙,把她们和其余事物隔绝开来,因此言和对其他孩子微笑时,就像母亲对其他母亲微笑时一样勉强。那些其他孩子,他们是有父亲的。
孩子们就像小祭司,紧密注视着他们父母的动作和表情,寻找神圣旨意的迹象。从很小开始,言和就知道她们两个人从未真正安全,其他人有可能会反过来针对她们。
因此,言和学会了从无言的万物身上寻找安慰和友谊。她能听懂马蝇忙碌的恶意,家狗因恐惧而愤怒,而奶牛的耐心是沉重的。
她有时候会因此惹祸上身。一次,一群男孩往一个鸟巢里扔石子,她冲着他们尖叫,嘴唇都喊裂了,鼻子也流了血。捕鸟下锅或者偷鸟蛋当早餐这种事还可以理解,但是毫无目的的残忍是愚蠢的,总是让言和心中升腾起无比的愤怒,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男孩吃惊地看着她,然后转而向她投石。他们会这样做一点也不稀奇。残忍的行为很普遍,如同鲜花和雨水一样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习惯了学校里的戒尺、屠夫背后尖叫的肉猪,以及斗鸡场上沾了血的锯末。对他们来说,毁灭一个带羽毛的小生命,如同在雨中踩水洼一样自然且令人愉悦。
如果你爱出风头就容易碰得头破血流。为了生存,母亲和言和需要融入这里。然而她们却从未真正融入。
*
讲过狼的故事的第二天晚上,母亲也不说为什么,就把言和带到了一个古老的墓园里。
一到晚上,教堂看起来要高大百倍,矩形的钟楼漆黑一片,看起来咄咄逼人。脚下的草丛在星光下是灰色的。墓园的一角有一座早已废弃的砖砌的小教堂。母亲带着言和走进去,把一卷毛毯扔到了黑暗中的角落里。
“我们能回家了吗?”言和开始起鸡皮疙瘩了。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自己。她周围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它们让言和觉得恶心且浑身发痒,就像有蜘蛛脚在心头拨弄着她。
“不行。”母亲说。
“这儿有东西!”言和强忍着不让自己浑身战栗。“我能感觉到它们!”这种感觉让她很害怕。她的噩梦总是这样开始,恐惧爬上皮肤,敌人在四周埋伏。“我梦里的魔鬼……”
“我知道。”
“它们是什么?”言和小声问,“它们……死了吗?”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的,”母亲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动声色,“听我说,魂灵就像溺水之人,它们在黑暗中挣扎,抓到什么算什么。它们也许并非存心害你,但如果你不保护自己的话,你会受伤的。”
“你今天晚上就在这儿睡。它们会试图钻进你的脑袋,但无论发生什么,不要让它们得逞。”
“什么?”言和目瞪口呆,失声大叫,忘记了自己应该保持安静。“不行!我不能待在这儿!”
“没得商量。”母亲说。星光下她的脸如同银塑,没有温柔,也没有妥协的迹象。“你必须待在这儿,把你的棍子磨尖。”
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时,母亲总是非常奇怪,就好像她有另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格,难以捉摸且超凡脱俗,而她把这个人格放在衣橱,压在最好的衣服下面以备急用。在这些时候,她不是母亲,而是玛格丽特。她的眼睛更深邃,帽子下面女巫般的头发更加蓬乱,而她的注意力锁定在言和看不到的东西上。
通常母亲这样时,言和会低下头不加争辩,然而这一次,恐惧淹没了她。她从未像这样乞求过母亲,她抱住母亲的胳膊,绝望地吵闹、抗议、哭泣,母亲不能把她留在这儿,她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母亲挣脱了她的胳膊,猛地把言和往里推了一把,然后走出去,摔上了门。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砰”的一声,门被闩上了。
“妈妈!”言和大吼道,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被捉走。她摇晃着门,门却纹丝不动。“妈!”
没有回应,只有母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黑暗中,言和独自与魂灵,还有远处猫头鹰令人胆寒的颤声待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言和都睁着眼抱着她的毯子,听着远处狐狸的尖叫声瑟瑟发抖。她能感到脑袋的某个角落有东西在盘旋,等着她入睡,等它们的时机到来。
“拜托,”她用手捂住耳朵恳求,努力不去听那些窃窃私语,“拜托不要,拜托……”
但最终,睡意的浓雾战胜了意志,噩梦又找到了她。
和以前一样,言和梦到了一个黑暗狭窄的房间,地板是泥土做的,石头墙是烧焦的黑色。她正努力关上窗户,不让月光漏进来。她要把月光关在外面,因为里面有低语声。但是卷帘怎么也拉不住,窗锁也坏了。窗缝之外,夜色病恹恹地打着哈欠,星星摇晃着,像松了的纽扣一样闪着光。
言和用尽全力把身子压在窗帘上,然而夜晚还是轻轻把死去的东西吐进了房间,一共有二十多个。它们呼啸着,带着融化的脸,烟雾一样向她俯冲过来。言和知道它们要进到她的脑袋里,她紧紧闭上眼睛和嘴巴,用手捂住耳朵。
鬼魂发出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嗡嗡作响,它们哀鸣着。她努力不去理会,不让那些令人作呕的声音变成词句。惨白的光撬动她的眼帘,低语声舔着她的耳朵钻了进去。空气中到处都是鬼魂,而她别无选择,只能呼吸……
言和抽搐了一下,醒了过来,她的心脏狂跳到快要吐了。她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寻求熟睡中母亲的温暖和安慰。
但是母亲不在那儿。言和想起了自己身处的位置,心沉到了谷底。这一次,她并非安然无恙地待在家里,而是被围困在死者中间。
突然有什么声音让言和僵住了。地上有一阵尖锐的窸窣声,在冷清的夜晚无比响亮。
有什么小而轻的东西从言和的脚上跑了过去,意外之下,言和条件反射地叫了出来。然而她的心跳马上又慢了下来,她感觉到有毛皮短暂地从她身上掠过,小爪子搔痒着她的皮肤。
是一只老鼠。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有一只老鼠正睁着闪亮的眼睛看着她。原来她并不是独自和鬼魂待在一起。老鼠当然不是什么朋友,即使鬼魂杀死或者逼疯了言和,它也不会在乎,但老鼠让她平静了下来。老鼠也生活在猫头鹰和其他夜间捕食者的威胁之下,可它没有哭喊,没有祈求被赦免,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被它爱的人抛弃。它知道只有靠自己。它那颗栗子大小的心脏正在某处搏动着强烈的求生欲。
不久,言和的心也同样如此了。
她看不到也听不到这些死去的魂灵,但她能感觉到它们正在她脑袋的边缘抓挠着。等她又累又怕放下戒备时,它们就可以出击了。但言和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保持清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言和用掐自己和来回走动的方式度过了漫漫长夜,终于等到了夜晚让位给黎明的灰色晨光。她觉得恶心,浑身发抖,粗钝的脑袋仿佛负了伤,但至少她活下来了。
快到黎明时,母亲来接她了。言和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回家。她知道母亲做什么都有她的理由,但言和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原谅她,而在这之后,一切都变了。
*
差不多每个月母亲都会带言和回到墓地。有时候五六周过去了,言和开始希望母亲放弃了她的计划,然而母亲又会说她觉得“今晚会比较暖和”,言和的心就沉了下去,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言和不想再抗议了,她一想起第一天晚上自己在绝望中卑躬屈膝就觉得难受。
如果一个人抛弃自尊去全心全意地乞求,如果这样做还无济于事,那么之后他将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他心中有什么东西死去了,又有什么东西获得了新生。从那以后,对这个世界的新认知像冬天的露珠一样浸入了言和的灵魂。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像从前那样,觉得自己是安全且被爱着的,而且她知道,自己再也、再也不会那样乞求了。
于是每次她都面无表情地跟着母亲去墓地。她从小教堂的那只老鼠身上学到了很多。鬼魂不是什么残忍的恶霸,但你不能和它讲理。它们是捕食者而她是猎物,她需要变得顽强、凶狠、机警才能活下来。除了自己没有人能拯救她。
尽管痛苦,言和还是一寸一寸地筑起了自己的防御。雨点大颗大颗地落下,冷风之中的呼吸声嘶嘶作响,言和念诵着自己编的祈祷文,发明了驱逐鬼魂的词汇。她学会在鬼魂摸索和冲击自己的时候站稳脚跟,也学会了还击它们,尽管这样的接触让她恶心。她想象自己是《圣经》中的朱迪丝,手持一柄借来的剑站在敌人之中,刀刃上还沾着首领的鲜血。“你敢靠近我”,她告诉那些黑暗私语者,“我就把你切碎。”
与此同时,墓园中的生物给了她理智和沉静。灌木丛中的窸窣声、怪异的哨声、蝙蝠翅膀的扇动声——这些现在都能给她以安慰。就连它们的爪子和牙齿也是诚实的。不管是死是活,人都可能会突然背叛你,但野生的动物只是以它们本能的、未驯化的方式生存,它们根本不在乎你,死去也不会留下鬼魂。当一只老鼠被猫杀死,一只鸡被拧断脖子,一条鱼被拖上岸,言和能看到它们那缕微弱的魂魄像晨雾一样瞬间消散。
言和心中沸腾的怨恨需要一个出口。她不去抱怨夜晚的短途旅行,而是和母亲争吵一些不相干的事来反抗她,或者问一些出格的问题。
她尤其开始问关于父亲的事。在这之前,母亲只要一个神情就碾碎了她的所有问题,言和退而求其次,只是暗自积攒一些母亲说漏的细节。他住在离这儿很远的一栋古老的房子里,他不想和母亲还有言和在一起。而现在,这些都不够了,言和生气自己之前因为太害怕没有多问些问题。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名字?他住在哪儿?他知道在哪儿找我们吗?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甚至,他知道我吗?”
母亲没有回答这些问题,但她暴风般的眼神已经不再让言和胆怯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该拿对方怎么办。从言和出生开始,所有事都是母亲做决定,言和听之任之。言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再顺从了。母亲之前从未妥协过,也不知道如何妥协。如果她用性格里的强势击退言和,一切都会重回正常了吗?不,不会的。一切都变了。
后来,在她第一次尝试“削尖木棍”的两年之后,言和在教堂里度过了一个尤其苦涩的不眠之夜,回到家时她仍止不住地颤抖。几天之后她发起了高烧,浑身疼痛。不到两个星期,她的舌头上布满了斑点,脸上爆出的疹子无疑是水痘了。
那阵子,世界又热又黑,糟糕极了,深渊般的恐惧让言和沉溺窒息。她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她知道死后有魂灵存在。有时候,她神志不清,觉得自己也许已经死了。然而疾病的黑色潮水慢慢退去,她还活着,只是脸颊上多了几个水痘印。每次她在水桶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脸上的水痘印,她的胃里都一阵痉挛。她能想象死神像骷髅一样,伸出两根瘦削的手指触碰她的脸,然后又慢慢收回了手。
她康复之后,三个月过去了,母亲再没有提墓园的事,言和以为水痘终于把母亲吓退了。
不幸的是,她错了。
[1] 1英里约合1.6千米。——编者注
[2] 朱迪丝(Judith),又译“犹滴”,是《圣经》中的犹太女英雄,以智谋斩下了亚述侵略军首领的头,保护了以色列人民。——译者注 幽灵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