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得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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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丝卡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这个名叫“苍蝇”的女孩竟然能够走上马车,坐在白色水纹绸质地的坐垫上。更不可思议的是,那群强盗竟然真的让他们离开了——她甚至听到马车外面,布莱斯告诉马车夫如果遇到帮派里其他同伴,该发出怎样的秘密信号才不会被抢。她觉得科兰特的话就像魔法一样,随时可能失效,等布莱斯清醒过来,一定会恼羞成怒。
马车夫一边挥鞭子,一边吹了声口哨,马儿奔跑起来。车轮转动,马车颠簸了几下,开始辘辘前行。有人在车外敲打着车厢,向他们告别。敲打的地方正好在莫丝卡脑袋附近,吓得她差点跳起来。
莫丝卡和科兰特绝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去曼德里昂——坐在马车里,身旁有男仆,四周全是洁白柔软的天鹅绒。毫无疑问等他俩一觉醒来,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做梦。也许等会儿过河的时候,马车会变成蒲公英,随风飘走,而女主人则展开天鹅翅膀,飞上云霄。
对面的女士用两颗珍珠般的眼睛打量着莫丝卡。她一身白衣,膝盖上放着一个绣花的盒子,盒盖上有一个毛茸茸的白鼬装饰,白鼬弓着背,正好当作把手。白鼬的眼睛不是玻璃做的,而是两颗小珍珠。雨打湿了蕾丝窗帘,她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白鼬背上的皮毛,好像它是一只活生生的宠物。
“了不起。”
对面的女士并没有抬眼,莫丝卡一度以为她在和白鼬说话。科兰特也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该说什么。
“啊,非常荣幸能够为您效劳。如果您不介意,我必须说我的口才都是受了您的鼓励,您的美丽可以让顽石开口……”科兰特脸上期待而谄媚的表情让莫丝卡有些不舒服。他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把自己那顶海狸皮帽子的帽檐折来折去。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是受了要给你的工作的鼓励呢。现在,先生,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吧。”
“塔玛琳德女士,我希望您能聘请我写一部关于您的家族的史诗,讲述您的祖先阿维勒斯公爵如何发迹,几百年来您的家族如何把曼德里昂治理得井井有条,在内战和捕鸟人时期他们如何惨遭流放,最终您的哥哥如何重新夺回曼德里昂,复兴先辈的基业……”
眼前的女士竟然是曼德里昂公爵的妹妹塔玛琳德小姐,莫丝卡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很好,”塔玛琳德小姐的声音温柔清脆,“你可以写,我会给你报酬。我想我不必看了。”
“啊,”科兰特还在不停地翻折着帽檐,眼神里充满了渴望,“我还需要一封介绍信,我可能需要和一些名流贵族打交道。”听了他的话,莫丝卡立刻察觉到对科兰特来说,这封信比钱更重要。
“在曼德里昂,更高级、更时髦的方式是在蜂巢庭院受到接见。这个地方就在我的住所附近,”塔玛琳德女士顿了顿,好像在思考什么,“我会给你一封信,证明你的身份,向所有人宣布你被允许进入蜂巢庭院外院。对一个不甚了解的人,我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科兰特松了口气,非常满意。
接下来没有人说话了。潺潺的雨声和车轮驶过石头路面的轰隆声都没能让莫丝卡保持清醒。她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
她努力想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做一个计划,但是各种念头都变成了梦境。她梦见在曼德里昂找到了父亲,他并没有过世,这几年一直在曼德里昂办学校,她在这里还有很多兄弟姐妹。他们都在学校里上学,而且很期待能见到莫丝卡。莫丝卡自己也要去上学了。可是上学第一天,她非常害怕,在她十几年的生命里,所有努力想要碰触的东西最后都会变成泡影。她知道为了安全起见,她应该戴上一双白手套,但是科兰特把手套偷走了,她找不到手套。她想跟父亲解释,可是父亲既不看她,也不和她说话。她只好去找科兰特要回自己的手套。不过科兰特坐在那里,一边奸笑着一边用大手抚摸着白手套。她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下颌,把他烧成了炭渣……
突然,她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她发现自己正直勾勾地盯着科兰特,梦里的情景如此真实,她觉得自己眼里冒出的火星都能点燃科兰特的领结了。
“仇恨自有用处,不过如果你表现得太明显就对会你不利。”
这个冷静的声音很快让莫丝卡清醒过来。塔玛琳德小姐目光直视着莫丝卡,她连忙解释说:“他——”
“我对你的苦衷不感兴趣,你主人的要求更让我好奇。为什么他千方百计想和比他有地位的人打交道。”
仇恨的火焰在莫丝卡胸中熊熊燃烧。
“间谍,”她脱口而出,“他是一个卑鄙无耻、见不得光的间谍。他有文具商公会签署的文件——我亲眼见到过。”
在车厢里昏暗的光线下,塔玛琳德小姐的脸上似乎戴着一张精致的面具,她看着莫丝卡,像尊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
莫丝卡想,她也许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过鲁莽,也许根本都不相信自己。
“他是文具商的间谍?”塔玛琳德小姐喃喃自语,听起来非常平静,并没有怨怒,“他叫什么名字?”
“艾庞尼莫斯·科兰特。”
“艾庞尼莫斯·科兰特。”塔玛琳德小姐的声音夹杂着一丝古怪和疏离,莫丝卡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个名字有点意思。”她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莫丝卡。“一个人的脸说明不了什么,”塔玛琳德小姐的语调恢复了正常,“但是通过名字……你会了解他。伊帕尼莫斯,奇闻逸事里英雄的名字。不过这样的英雄很少被人相信,而你——你和你的主人一样,也是个间谍吗?”
“不,我不是,他根本就不想让我看见那些文件。”
这时,科兰特的呼噜忽然停止了,这让莫丝卡紧张起来。好在过了一会儿,鼾声又渐渐大起来,莫丝卡这才松了一口气。“我目前只是他的秘书,之后我会去上学,”她想了想,又补充说,“我认字。”
听了她的话,塔玛琳德小姐看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兴味盎然。等她再次开口,语调变得温柔、热切了一些,不知怎的让莫丝卡想起了天鹅绒。
“小姑娘,你好像对我的珍珠很感兴趣。你想要一颗吗?”
这一刻,莫丝卡觉得如果能让她拥有一颗这样的珍珠,她愿意烧掉整座山鸦村——从磨坊到麦芽作坊,从砖窑到厨房。她想要拥有它,注视它,了解这种新奇、洁白的小东西,哪怕有一天她还会失去它。她耸耸肩,没有看塔玛琳德小姐。
“如果你替我做些事,并且做得好,你就能得到一颗珍珠,也许还有别的‘更好的东西’,小姑娘,你有足够的胆量吗?”
“足够去拔掉魔鬼家战马的尾巴,虽然我还不敢骑马。”莫丝卡不禁想起了山鸦村的谚语。
“你叫什么名字?”塔玛琳德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知道了她的名字会很高兴。
“莫丝卡·迈尔,”话音刚落,莫丝卡突然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个逃犯。不过她怎么能拒绝回答冰雪女王的话呢?她从来没想过随便编个假名。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名字撒谎。名字代表着你是什么样的人。“而你是塔玛琳德小姐,曼德里昂公爵的妹妹。”
“的确。如果我告诉你就算是公爵的妹妹也有很多强大的敌人,你会说什么呢?这些敌人非常危险。”
莫丝卡想起来在“三叉戟”听到的对话。
“是锁匠,对吗?”她兴奋地说。塔玛琳德小姐的手原本抚摸着白鼬的额头,听了她的话突然停住了。莫丝卡迫不及待地说,“我在三叉戟酒馆听船员们说的。就在昨晚,他们以为我睡着了。我听见他们说锁匠公会想占领曼德里昂……就像他们在斯库里做的一样……不过你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对吧?还有,锁匠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们也许是这个国家最可怕的一群人,”塔玛琳德小姐犹豫了一下,说,“以前他们只是制造锁和箱子,不过在有了国王以后,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告诉我,孩子,你听说过‘捉贼人’吗?”
“当然,”很多刽子手传记里都提到了捉贼人,“如果治安官找不到盗贼,就会请他们来帮忙抓贼,对吗?”
“事实并不完全是这样。听着,小姑娘,捉贼人并不比他们抓的那些坏蛋好多少。所有的捉贼人都听命于锁匠公会,他们真正的任务是确保不让罪犯逍遥法外——但那些为锁匠公会效力的人除外。锁匠公会控制着四个大城市里的地下黑帮组织,并且还在别的地方扩充势力。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说我有很多危险的敌人了吧?”
莫丝卡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听着,如果你打算为我工作,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也不能被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莫丝卡点点头。
“很好。锁匠公会正在一天天壮大,如果我不能阻止他们,他们就会占领曼德里昂。我必须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人也想对抗锁匠公会。尤其是文具商。”塔玛琳德小姐俯下身,把嘴巴凑到莫丝卡耳边,她的声音虽然小,却震得莫丝卡的耳膜有点疼,“我不能让人发现我的计划,但是我必须知道他们的打算。”
“你想让我监视文具商?”莫丝卡用干燥的舌尖舔了舔嘴唇。
“你需要跟你的主人一起,查出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他会带你和其他文具商联系,也许还会让你去文具商的学校上学。如果你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那时候有显要的人雇佣你,就不会那么惹人注意了。如果你有什么消息想告诉我,就去羽毛冢。在守护神克莱斯普金的雕像前面插着几根野鸡的羽毛。你只要把信塞进其中一根羽毛管里,然后重新把羽毛插回去,我就能收到消息了。”
莫丝卡眨了眨眼睛,努力把刚才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现在,为了你自己的安全,听好了。当心那些在室内和午餐时还戴着手套的人。注意自己的口袋和钱袋——捉贼人有时会栽赃嫁祸。如果你觉得自己被怀疑了……谨防发生意外……”
科兰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的眼皮动了动,然后睁开眼,茫然地望着马车顶。塔玛琳德小姐沉着冷静地靠回了靠背上。莫丝卡则蜷缩到一旁,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莫丝卡靠在窗框上,数着她主人的呼吸声,足足数了五分钟。直到马车颠簸了一下,把她“惊醒”了。一身白衣的塔玛琳德小姐正看着窗外,她脸上的伤疤在清冷的光线下显得惨白。莫丝卡觉得刚才那些奇怪的对话仿佛是在做梦。
半梦半醒之间,莫丝卡发现道路边闪过大大小小的村庄。道路沿着河流向前延伸,河里有船,船的风帆上拴着六张筝帆,筝帆黑色的背景上描绘着银色的水黾的——那是水手公会的图案。不知过了多久,莫丝卡发现夜色已然降临,一阵凄厉的穿堂风把马车一侧的窗帘吹到了车顶上。
马车正穿过一座桥。桥两边的房子似乎也在打量着莫丝卡。其中有一片宽阔的水域,莫丝卡起初以为那是一片湖泊。不过并不是。那是远处的河岸,只是转了个弯。这条河还是斯莱河。在桥的一边,有炊烟袅袅升起,高高矮矮的房屋星罗棋布,教堂的尖顶划破了天际——他们来到了曼德里昂。
莫丝卡兴奋不已,她坐到座位边缘,从窗户探出身子,好看得更清楚。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城市的最西边和最东边,分别耸立一座塔楼,比其他建筑高出许多。在一道长长的、破败的围墙后面,聚集着许多马赛克屋顶的房子,教堂巨大的穹顶在阴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如同肥皂泡一般浮华缥缈。在河的西岸,未完工的船舶裸露出木头,指向天空。船坞里有微弱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夏日里蟋蟀的演奏。
风咆哮着,带来了河口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沙地和海罂粟花的味道,以及路过的小鸟的哀鸣,还有鱼儿又湿又冷,闪着银光的梦。虽然从来没见过海岸,莫丝卡仍然兴奋得发抖,她知道在目光所不及的地方,是深邃辽阔的大海,海浪翻涌,永不停息地拍打着海岸。
马车到达了桥的尽头,道路的一侧耸立着一栋白色的房子,莫丝卡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建筑。天黑了,建筑基部黑色的部分几乎看不见,剩下白色的正面好像一面旗帜飘荡在空中。在莫丝卡眼中,这栋房子一定属于一身白衣的塔玛琳德小姐,因为两者都是白色的。除此之外,河里插着白色风帆的船一定属于塔玛琳德小姐,一轮圆圆的、白色的月亮落在一片银色的云上,好像刀锋上的一团奶油,月亮一定也属于塔玛琳德小姐。
“告诉车夫你想在哪里下车,科兰特先生。”塔玛琳德小姐说。
“我想我们的,呃,朋友住在东斯特莱德尔街,小姐。”马车绕过两辆争执不下的马车,拐进了一条靠河的路,泛着光的河水在建筑间时隐时现。
马车最后停在一家装着百叶窗的店铺前面。莫丝卡不情不愿地被科兰特领下了车。
“小姐,别,别忘了,信……”
“信很快就会送到你们住处来的。”塔玛琳德小姐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天真无邪,却含着冷漠和不容置疑。她的脸消失在窗帘后面。马车离开了。科兰特收起失望的表情,转身去敲店铺的门。
莫丝卡抬头看着挂在门上的招牌,招牌上一双男人的手和一双女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科兰特先生,我们为什么要来婚礼之家?”
科兰特还没回答,一个像胡椒瓶一样矮胖的男人打开了门。他戴着一顶帽檐很宽的牧师帽子,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拼命忍住喷嚏。科兰特跟他小声耳语了几句话,他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獾一样的笑容,露出了两排焦糖色的牙齿。
“啊,是贝希尔夫人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吧?如果你是小詹的朋友,我波克白欢迎你,快进来吧。在睡觉之前,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吸会儿鼻烟。”他说每句话的开头时声音深沉洪亮,犹如教堂的钟声一般,而结尾则用闲谈一样稀松平常的语气,好像沿街叫卖的小贩。
他领着莫丝卡和科兰特穿过一条看起来不常打扫的狭窄走廊,来到了一间不常打扫的狭窄客厅。客厅中的一张桌子上摆满了花瓶。花瓶里没有花,只插着一束风干的银扇草,每根银扇草上都挂着好多光滑的、绿色的果实,跟金币差不多大小,薄薄的如同纸一般。一个架子上放着一本关于命名日的书,这样每对来里结婚的人可以看看他们名字配不配,吉不吉利。
墙上有很多简陋的凹槽,里面供着不同的守护神雕像,似乎有人把他们从原本的地方剜出来,就像把鸟儿从鸟巢里赶出来。其中许多守护神莫丝卡并不熟悉,不过,她能认出来掌管“大多数真相”的女神莫格特,掌管忏悔渎神的守护神哈朋达比特,在夜间把自己斗篷借给斯莱河上赶路人的圣莱西,以及假脸女神朱迪恩。最大的一个神龛里供奉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利姆佛,传说他守护非正式的协定和联盟,而带着钢手套、负责掌管契约的托奎斯特对此不屑一顾。
据莫丝卡所知,一般体面的婚礼会在教堂里举行,不过对那些没钱或者想隐瞒什么的人来说,他们可以来这种婚礼之家结婚。比如未婚先孕的女子,不被世俗接纳的爱人,已经结过婚的人,等等,总之,那些不能在教堂里公开结婚的人,可以私底下带着爱人来到婚礼之家,花几个先令就能获得一张结婚的证书。从外表来看,波克白在这里充当牧师和婚礼的主婚人。
波克白从壁炉架上拿来一个桃花心木的盒子,递给科兰特。科兰特文雅地倒了一点鼻烟在虎口上,然后把鼻子凑过去,用力地吸了吸。
“所以——”科兰特坐在一把大大的摇椅上,示意莫丝卡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
“波克白,眼下你们这座英勇的城市里有什么新闻吗?”
“你以前来过这里,先生?”波克白耸了耸肩,吸了一口鼻烟,眉头拧得像疙瘩,“你也发现我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吧。”
“我发现你们城市的围墙被严重烧毁了。”
“都是以前的大火,科兰特先生,曼德里昂是一座饱经战火的城市。”
“你指的是内战?”
“内战,接下来是捕鸟人。我们遭受了重创,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严重。曼德里昂被他们占领的时候我差不多十一岁,但我印象深刻。”
莫丝卡以为科兰特和波克白会看她一眼,然后压低声音,不过让她惊讶的是,他俩都没这么做。不管怎么说,莫丝卡已经十二岁了,能听懂他们说的话。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禁止大家在圣斯奎克节那天跳海螺舞,他们把这种舞叫作‘恶魔之舞’,如果发现有人跳这个舞,他们就会把那些人的脚指头紧紧地绑起来,让他们无法走路。然后就是大清洗。我记得看见有一家人全都不见了,没人告诉我为什么。”说到这儿,波克白大笑起来,莫丝卡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一提起这段回忆就会大笑,这些事情明明并不好笑。
“那时我还太小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天我到河下游去偷鱼,回家时天已经黑了。没有月亮,漆黑一片。
“河岸边有很多风车,每座风车转起来的声音都不一样,我就通过不同的声音来认路。不过那天晚上,我却没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正想着会不会碰到巫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突然看见两盏灯在移动,后来我意识到那是一个年轻的掌灯人手里的提灯,另外一盏灯是他走在灰桥上时提灯在河面的倒影。四周又黑又安静,我吓坏了,所以一直在桥上等到天亮。到那时我才知道为什么风车不出声了。
“我看见每座风车的扇叶上都挂着木头鸟笼,每个鸟笼都有酒桶那么大,不过里面没有酒,而是装满了人。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他们都穿着庆祝圣贾里节的衣服。捕鸟人在午夜蜡烛游行的时候对他们进行了突然的抓捕,在他们脖子上拴绳子,给他们安上翅膀。”
“安上翅膀?”科兰特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也许只在曼德里昂这么干。他们在羽毛管上别上大头针,然后把大头针针尖扎进……”说到这里,波克白好像想起了莫丝卡,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做了一个不愿意再回想的手势,“所以你能想象当现在的公爵和他妹妹从乔特兰回到曼德里昂时,大家有多么高兴。”
“公爵现在怎么样?”科兰特小心地问,就像在向病人询问病情。
“他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波克白似乎在谨慎地斟酌用词,“从他第一次从流放地回来算起,十七年过去了。我们赶走捕鸟人之后,大家兴奋地挥舞着旗子,把帽子抛到空中。可是又过了十几年,文字狱又开始了,文具商内部斗来斗去。公爵费了很大力气才平息了暴乱,之后就大不如前了。”
“现在又有了新的暴乱,大家都担心他又会派很多士兵端着枪在大街小巷巡逻。我不敢反对他。他的行为变得越来越荒唐,对双数走火入魔。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唉,守护神怎么顾得上小人物的死活呢。”科兰特叹了口气,“波克白先生,我们都困了。你可以带我们去我们的房间吗?”他捏了捏莫丝卡的鼻子——她已经快睡着了。
波克白举着蜡烛,带他们离开客厅。莫丝卡蹒跚地跟着科兰特穿过另外一条走廊,来到一间小卧室。卧室里放着一张桌子,连着一个小储藏室,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大概因为长期被遗忘,老鼠曾经在这里横行无忌。
波克白走后,莫丝卡感激地爬上了主床旁一张带轮子的小矮床,不过她现在却再也睡不着了。奇怪的是,想到自己背叛了科兰特,把他的秘密告诉了塔玛琳德小姐,莫丝卡对他的恨意竟然减少了一些。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给她带来了太大的冲击。虽然还是很讨厌科兰特,可是有他在,莫丝卡竟然感觉到安慰。
“公爵是‘魔怔’了吗,科兰特先生?”
科兰特打了个冷战。“如果我再听到你用这种词来形容一位公爵,我就罚你每顿饭只能喝水,直到你学会管好自己的嘴。在曼德里昂,在某些人面前用词不当会让你送命的。”
“好吧,如果他没有魔怔,那么‘对双数走火入魔’是什么意思呢?”
“啊,”科兰特的表情意味深长,“双数。”他坐到窗台上,接着说,“公爵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和梅里埃尔和佩里在一起长大。你听说过双胞胎女王吧?”
“她们好像是大家都承认的最后两位国王后代?”
“对。你知道为什么在画像上,她们俩衣服的袖子总是很长吗?”莫丝卡从来没有见过双胞胎女王的画像,她摇摇头。
“一般的双胞胎是前后脚出生的,可双胞胎女王却是‘手拉手’出生的——梅里埃尔的右手和佩里左手连在一起。她们的小拇指之间长出了一根多余的手指,两姐妹都可以控制这根手指。”
“她们五岁的时候,决定必须切断这根奇怪的纽带。那根多余的手指归了梅里埃尔,不过,自从分开之后,两姐妹就总是戴着手套,穿着袖子很长的衣服,好掩盖彼此的不同。迷信的人说虽然那根多余的手指长在了梅里埃尔的手上,但两姐妹都还可以控制它。
“我们现在的曼德里昂公爵,阿弗卡多·阿维勒斯,和他的妹妹塔玛琳德小姐,是在父母被流放到乔特兰之后出生的。当时他们的家族效忠于双胞胎女王和她们的母亲。公爵小时候时常和两位年幼的女王待在一起,在他成年之后,开始热烈地追求两姐妹。问题是他显然不能同时和两个人结婚,他很难二选一。
“最终,两姐妹明确表示他必须选择一个作为自己的新娘。公爵选择了佩里,一开始本来是皆大欢喜。不过,佩里很想知道他为什么选择了自己,公爵承认,他选择佩里是因为梅里埃尔那根多出来的手指让他害怕。佩里听了,立即终止了婚约。有人说,因为她觉得公爵歧视自己的姐妹,很生气。还有人说,因为她仍然觉得那根手指是自己的一部分,决不会嫁给一个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的人。
“人们还说,现在公爵虽然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但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开始思念双胞胎女王。吃饭的时候,他会把吃剩的鸡骨头和樱桃核成双成对地摆在一起,对着印有两位女王头像的硬币长吁短叹,硬币的一面是梅里埃尔,面朝右边,另一面是佩里,面朝左边。他梦想着能够重建曼德里昂,把城市建得像双胞胎女王一样对称,好让她们俩能够原谅他,并且把曼德里昂当作她们统治的王国的首都。”
“你认为她们会来曼德里昂吗?”莫丝卡问。
“也许,等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科兰特一本正经说,“这样一来,公爵家族就没有继承人了——除了双胞胎女王,他谁也不想娶。”
“可是塔玛琳德小姐可以有孩子啊!她结婚了吗?”
科兰特精明地看了莫丝卡一眼,莫丝卡脸红了,担心被科兰特看出来她对那位高贵的小姐多么着迷。
“没有,我也看不出来她有任何追求者或是喜欢的人。”
“为什么?因为她脸上的伤疤吗?”
“塔玛琳德小姐脸上的伤疤就像鲜花一样美,”科兰特柔声说,“她不结婚完全出于自愿。”
“塔玛琳德小姐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这我并不知道,不过当她十三岁,从乔特兰回来的时候,那块伤疤就已经存在了。”
与此同时,塔玛琳德小姐也回到了曼德里昂自己的府邸——东塔楼。她是从首都赶回来的。她从马车上下来,坐着一顶小轿子穿过蜂巢庭院,来到东塔楼门前。她自然不知道此刻在婚礼之家,有两个人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她,但是她恰好也想到了自己脸上的伤疤。
她无法忽略这道伤疤。她很少笑,只要一笑伤疤就会拉扯她的脸颊,把她“拉”回严肃的表情。冬天,她能够感到寒冷穿透伤疤,似乎真的有一片雪花落到她的皮肤上。当她感到恐惧的时候,伤疤就会立刻泛起阵阵抽痛。现在,当她回忆起在旅途中发生的事,她又感到了这种疼痛,好像一只飞蛾用翅膀拍打她的脸颊。啊,她不带感情地想,我猜那时候我一定被吓坏了。
一名男仆把她从轿子上搀扶下来,其他人则忙着打开东塔楼门上六把巨大的锁。
“我去首都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塔玛琳德小姐说,“送封信到凯尔拉比先生的住处,请他一回来立即来见我。然后给我一份茶点,最新一期的宪报,还有一袋死猫。”五分钟之后,几个侍女带着她需要的东西赶来了,簇拥着她走进了塔楼。
六把锁次第被再次锁上,发出平滑、清晰的咔嗒声。这六把锁都得到了锁匠公会的担保。这意味着这些锁质量上乘,如果坏了,制造它们的锁匠几乎拿不到工钱。这还意味着地下犯罪组织已经得到通告,东塔楼是他们的禁区,任何头脑清醒的盗贼都不会来撬锁,否则锁匠公会就会派出可怕的捉贼人去抓捕他们。
可是,这些锁只能锁住锁匠公会以外的人。塔玛琳德小姐想了很多别的办法,确保锁匠公会无法进入自己的住所,随意搜查。
塔玛琳德小姐一边爬楼梯,一边戴上一只长至肩膀的皮手套。她在客厅的门前停了下来,捏着尾巴把一只死猫从袋子里拎出来,小心翼翼地扔到地板中央。房间里的大键琴底下传来一阵摩擦声,好像沙粒通过麦秆发出的咝咝声,低沉而邪恶。那东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翻开了一本长满牙齿的大书,死猫还没落地,就被它一口咬住了。
两名女仆在门口等着,塔玛琳德小姐走上前查看她的“宠物”。她的“宠物”有着与众不同的特征——左眼上方有一块泥土色的印记,一颗牙齿格外突出。确认这些特征之后,塔玛琳德小姐非常满意。
起初,她的房间是由一只狐鹰来守卫的,只要有陌生人进来,狐鹰就会啄瞎他的眼睛。可是有一天她回到家,发现狐鹰出奇地温顺,而且体形变大了一些。之后,她又买了一只凶猛的狼狗,给它起名叫悍妇,以赶走那些企图搜查她房间的入侵者,可是她发现狼狗自从意外地生了小狗之后,“悍妇”竟然变成了“慈母”。接下来一条名叫肉麟的巨蟒撑得更久一些。从那以后,塔玛琳德小姐就不断地寻找更多更凶猛的动物。因为有了那两个与众不同的特征,锁匠公会的人至今还没有找到一只可以偷天换日的鳄鱼。
鳄鱼秋风扫落叶一般撕咬着死猫,塔玛琳德小姐坐在窗户旁,打开了那个白鼬把手的绣花盒子。那枚她从首都起就随身带着的印章戒指还在里面。还好,它没有被江洋大盗沾满鲜血的双手抢走,也没有被锁匠们戴着手套的手偷走。她花了不少钱秘密制造这个戒指。她也清楚这么做的后果,所以绝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在她的窗户底下,用砖头和石板建造的曼德里昂犹如一只蝴蝶。即使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城市异常对称的设计也显而易见。东塔楼对应的位置是西塔楼,那是曼德里昂公爵的住所。
一想到哥哥的怪癖,塔玛琳德小姐就觉得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我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她想,那种感觉是恐惧吗?不,不是恐惧。她走到另一扇窗户前,俯视着庭院里的颈手枷和绞刑架。
在底下的庭院里,正跪着一个男人。巡警从火中挑出一块烙铁,浸入水中,然后在犯人的手上烙下印记。“T”代表盗贼(Thief),“F”代表造假者(Forger)。还不如马上绞死他们来得迅速、简单。塔玛琳德小姐想。给一个人打上盗贼的标记,没有好人会雇用他,不出几个星期,他就会变成一个更加十恶不赦的强盗。标记不会揭示一个人的本性,而是塑造一个人的本性。
她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脸颊上的那片雪花。这是恐惧吗?不,不是恐惧。
在乔特兰那座她出生并且成长的房子附近,有一块空地,被当作羽毛球场。时至今日,最后一次在那里打羽毛球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她记得那天大雨倾盆,她用尽一个十三岁孩子所有的力气,拽着他哥哥的衣袖来到花园,花园里的雨水闪闪发亮。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佩里女王悔婚给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不过,她觉得哥哥成天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盯着硬币或者吊坠上的两张脸很不好,她应该让哥哥干点别的转移注意力,比如打打羽毛球。
她的哥哥眉头紧锁,似乎鸟儿的歌声让他牙疼。刚开始打球的时候,哥哥无精打采,可后来越来越用力,打得羽毛球的毛掉下来,缠在球拍线上。塔玛琳德跑过去,想帮他把毛清理干净,可是哥哥却甩开了她的手。她的脚边,雨水在草坪上汇成了一个小水坑,她看见水坑里自己的倒影,又惊又喜。
“看哪,阿弗卡多!”她指着自己的倒影说,“我也有个双胞胎姐妹呢!”
双胞胎。这个词深深地刺痛了阿弗卡多的神经。她本来期待看到哥哥脸上露出笑容,不承想他竟然举起拍子,疯狂地朝她脸上挥去……
在庭院里,治安官把烙铁从罪犯的手上移开,让审判的法官查看。在塔楼里,听不见歇斯底里的尖叫,感受不到灼热的温度,也闻不到烧焦的味道,不过塔玛琳德小姐知道,治安官会向大家展示自己刚在烙在犯人手上的印记,然后按照惯例说:“这是他应得的标记,大人。” 夜间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