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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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哟!”
莫丝卡像往常一样醒来,握紧拳头,展开双臂。她的指关节被两面木墙蹭出瘀青,莫丝卡立刻清醒过来。她头顶是几根陌生的椽子,上面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附近传来的水声让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山鸦村。但是现在水的声音温柔了很多,有点像鞭子懒懒地抽打小牛犊的声音。
“嗬哟!”
莫丝卡把头转到一边,却发现很难再动弹,她的裤子膝盖也被一块木踏板钩住了。墙上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黎明前灰蒙蒙的天空被窗格切割成一个个小方块。窗户外边,有人在小声地呼唤着什么。
莫丝卡从小矮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窗户下面,一个扎着辫子、嘴巴大得像青蛙的黄头发女人正用力地拽着一个绅士模样的男人往前走,她用强壮肥胖的胳膊环抱住他的腰。
“嘿,上面的人!”女人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仿佛要使唤自己的马又不想吵醒邻居。
“你管结婚的事情,对吧?我们两个要结婚,对吗?”
“嗯。”她的朋友点点头,冲着手里的酒瓶笑了笑。
墙上不远处的一扇窗户打开了,莫丝卡只看见一头乱蓬蓬的红色头发。
“你想尽快结婚?”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跟棘刺一样尖,“你现在有三先令六便士吗?”
“就在我的钱袋里。”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堆满肥肉的脸。
“我这就下去给你开门。”红头发的女孩说,“不过,看起来等会儿你们签名的时候,你得帮着握住他的手。”房子里的某个地方传来打火匣打火的声音,然后是木地板上重重的脚步声。接着,前门打开了,女人和她喝醉酒的未婚夫走了进来。
大概过了五分钟,不远处的窗户再次被打开。那个女孩探出头,她的红头发被草草地塞进了一顶头巾式帽子里,露出一张精明而苍白的脸,透着生面团的颜色。她环视了一圈,发现了莫丝卡。
“很抱歉吵醒你了,女士,希望没给你和你丈夫添麻烦。”红头发女孩说。莫丝卡只能猜测那个女孩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她看起来比莫丝卡还要大两岁,叫她“女士”有些奇怪。
“我不是来结婚的——我们要在这儿住几天,仅此而已。”
“哦,”红头发的女孩松了口气,咧嘴一笑,“那么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我做蛋糕,你可以叫我‘小糕’。”
“什么?”
“我在这儿做结婚蛋糕。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个秘书。”
“哦。”小糕脸沉了下来,似乎觉得莫丝卡没有说实话。她耸耸肩——表示那是莫丝卡的事,跟自己没关系。“那就吃早餐的时候见吧。”
阳光给遥远的塔楼镀上一层银色,莫丝卡打算思考一下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塔玛琳德小姐的话仿佛对她施了魔法,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话说那些对话真的发生过吧?
想起塔玛琳德小姐,莫丝卡觉得胃有些不舒服。因为兴奋——但又不完全是高兴的那种兴奋。更确切地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缺失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那位坐马车的贵族小姐有,但她没有。这种缺失让她感到痛苦,就像牙齿被蛀了个洞。
为塔玛琳德小姐工作!也许她能沾一点塔玛琳德小姐的光,她是那么富有,那么高贵……她会变成,变成……莫丝卡也说不上来自己会变成什么。这个想法好像给她插上了一双柔软的翅膀,扇起阵阵微风,拂过她脖子上的汗毛。仿佛有无数滴细小的金色的毒液渗透进皮肤,传遍全身,好像被蜜蜂蜇了一样。
六点钟的时候,集市开市的钟声响起,小商小贩们陆陆续续出现在街上。莫丝卡朝楼下看去,发现有人在擦拭着白镴器皿——竟然不用她擦,这让莫丝卡感到无比奢侈。怀着这样的想法,当她跟着精心打扮的科兰特下楼去吃早餐,她简直不能想象前一天自己竟然不想住在这里。现在吃早餐有点晚了,不过波克白还在客厅里,正冲他们打招呼,他今天说话谨慎、干脆多了,莫丝卡这才意识到他昨晚一定是喝醉了。
“啊,我记得你说你是小詹的朋友。小詹最近怎么样?”他们刚坐下,波克白就问。
“比以前黑了,但还是那么漂亮,像只鹪鹩一样,而且越来越有老板娘的样子了。她有些发福,还收了两个学徒。”
“啊,发福了,真的吗?她总是那么机智——我很意外她竟然会退休。我们所有人现在都体面多了,连小詹也是。”
“这么说吧,自从一个治安官给她留下了那个标记之后,她就对自己的职业丧失了兴趣。”科兰特笑得很勉强。
波克白也笑得有些感伤,他用舌尖依次舔过每颗牙齿,好像在数有多少颗牙。
“那个标记应该是字母‘T’吧。”莫丝卡说话时嘴里塞满了面包。
波克白看着莫丝卡,好像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把莫丝卡简单审视一番之后,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着科兰特。“这个人靠得住吗?”他朝莫丝卡点了点头,问道。
“绝对没问题。”科兰特偏了偏头,姿势介于点头和耸肩之间。波克白不满地咕哝了几句。
“她多大了?啊,不会超过十三岁……有点青涩,有点青涩。”波克白又给自己切了一片面包,“不过如果我是你,就会和她结婚。你知道的,如果冠上你的名字,她会更听话。”
“你疯了吗?我干吗要给自己套上一辈子的枷锁?!”科兰特破口大骂。房子里的墙并不隔音,听了他的话,隔壁正在举行的结婚仪式暂停了,再继续的时候,双方都更加犹豫了。
波克白耸耸肩,在喝水之前端起杯子在水壶上面晃了晃,向普雷尔国王致敬。
莫丝卡只能认为自己突然变成透明人了。她很快决定,如果自己真的变成透明人,一定要抓紧时机,偷走桌子上所有面包和奶酪。
“好吧,”波克白狡黠地看着科兰特,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你也知道,早晚你得对她做点什么。”
“是的,是的,我知道……”
“波克白先生?”红头发女孩从门后探出头,吹开鼻子上的一绺卷发,说道,“东边的礼拜堂需要你,波克白先生。”
“请原谅,我要去工作了。”波克白站起来,把他的宽檐牧师帽戴到头上,说道,“我神圣的职责在召唤我了。我的朋友,当你回房间的时候,务必记住你住的是通常留给我们顾客的房间,所以如果你在走廊里遇到什么人,一定要表现得……喜庆一些。”
莫丝卡并不确定怎样做才能显得“喜庆”,但是科兰特明显已经打算好了,大概装作谁也没看见就好。
他们回到房间,科兰特闩上了门。
“坐下来。不,坐到桌子那边。”科兰特从口袋里翻出一些东西,一一摆到莫丝卡面前的桌子上,“轮船协定。”他说。
莫丝卡低下头,看见一卷没有用过的纸、一瓶墨水,还有一支轻微损坏的鹅毛笔。
“这就是轮船协定?”
“如果你非得打断别人的话,”科兰特不客气地说,“你至少挑个时候。咳咳,有的情况下,两艘私掠船不得不一起航行。他们也许有共同的目标,或者共同的敌人,不过,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你争我夺一定会两败俱伤。在这样的情况下,双方就会列出一系列彼此都要遵守的条款。你现在明白了吗?”
莫丝卡这才明白他是在提出休战。她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她答应过塔玛琳德小姐要待在科兰特身边,而且,没有了萨拉森,科兰特是现在唯一能用得上的人。
“那么,我要把协定内容写下来吗?”
“你是我的秘书,对吗?把我说的都记下来,字写得小一些——纸很贵的。第一,莫丝卡……呃……”
“莫丝卡·迈尔。”
“莫丝卡·迈尔愿意担任艾庞尼莫斯·科兰特的秘书,遵守他所有合理的命令,不得有疑义。作为交换,艾庞尼莫斯·科兰特将为莫丝卡·迈尔提供食宿……以及……呃……每年二十先令的报酬,于年底付清。”
“……还有一根烟斗……”莫丝卡愤愤地强调。还有一只鹅,她本来想加上这个,但是她不敢想太多关于萨拉森的事情。
“什么?哦,很好,不过如果你想要烟草,你得自己想办法。”
“……还有衣服……”莫丝卡继续讨价还价。
“适当的衣服,”科兰特修正说,“你现在的衣着看起来很合适。”莫丝卡没有抬头,而是伸出一只脚,给科兰特看她磨坏的鞋子。她在贝希尔夫人箱子里找到这双鞋子的时候,鞋底就已经被之前穿着它到处走的某个小孩磨得不成样子了。
“我们不要在这些细节上浪费时间了,你的鞋子还能再穿一段时间——天哪,孩子,你穿的是男孩的马裤吗?”
莫丝卡把脚收回裙子底下,解释说:“蹚水必须穿马裤。”
“亲爱的青蛙,你现在又不是住在池塘里。你现在这个样子不男不女的,我敢说以后一定有人把你误认为男孩。记下来,第二,莫丝卡·迈尔必须选择一种性别,然后坚持下去。”
“第三,艾庞尼莫斯·科兰特承诺不会拿走莫丝卡的东西,不拿莫丝卡的东西付账,或者偷偷跑掉。”
“好……随便你。”科兰特无所谓地挥挥手,仿佛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第四……”
即使不抬头,莫丝卡也知道科兰特在窗户边停了下来。她不太确定科兰特是在看着窗外河上的风景,还是用他精明的灰眼睛观察玻璃上莫丝卡的影子。“第四,未经允许,莫丝卡·迈尔不得泄露关于雇主的任何事情,不能盗取他的文件,也不能把他的话告诉别人。”
“第五,科兰特不得告发莫丝卡,也不能私自处理她的东西。”
“第六,莫丝卡不得从科兰特那里窃取情报,而且应当努力为他提供情报。”
“第七,科兰特必须让莫丝卡知道和他们相关的事情,以及他们为谁工作。”
“很好,差不多了,在底下签名。”科兰特在莫丝卡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么——”莫丝卡看着科兰特再次把纸卷起来,塞进他最上面的口袋,“我们为什么要为文具商做事?”
“今天晚上会让你知道所有的答案,但是现在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我答应那个拦路抢劫的强盗为他写一首歌谣,我现在得开始写了。而你……我的上一任秘书尽管有很多缺点,但总是尽心尽力地打理我的靴子,把它们擦得一尘不染——水壶边有几块抹布,看见了吗?另外,我糟糕的外套也反映出你不太勤快。还有……看在上帝的分上,在我们出门之前,修整修整你的眉毛吧!”
科兰特走进储藏室,莫丝卡从火里挑出一截烧焦的木头,对着窗户上自己的影子,仔细地为自己画了两道新眉毛。
余下的时间,莫丝卡在擦鞋、缝缝补补以及清理科兰特外套上的金雀花刺和灰尘中度过。而科兰特时不时从储藏室里走出来,因为写不出好的诗句大发牢骚。
“快借我点灵感!这个强盗为什么起了个这么不好押韵的名字?”他捋了捋头发,好像这样就能梳理出思路,接着又回到储藏室里。
吃过晚饭,科兰特又出现了,他审视着一张字迹潦草的纸,好像一位母亲在检查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有没有生病。“很好,很好。”
他看了一眼莫丝卡新画的炭黑的眉毛,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声微弱又绝望的叹息。接着,他披上大衣,用微微有些发抖的手整理了好半天。“现在,”他喃喃自语,语调有些担忧,“我们不得不直面马布维克·托克了。”
“他是谁?”
“马布维克·托克是文具商公会在曼德里昂的首领。他能够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背完佩斯梅思用古阿克力语写的《奋进》。他会说二十种语言,其中一半的语言是现在还在使用的,其中两种来自阿拉加什高原,还有一种必须把一枚硬币放在舌头底下才能说。当他旅行时,他的马车总是摆满了书,连风都很难透进去。他曾经凭着留在纸上用来制作戏票的一根丝线,揭发了一群企图谋反的人。如果智慧是刺,那么他毫无疑问是一只长满刺的刺猬。”
“如果他这么厉害,为什么还需要你呢?”
“因为有一些很微妙的事情,他们需要一个看起来和文具商没有什么关系的代理人去做。在曼德里昂,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任何地方。”
在莫丝卡看来,科兰特大概只能在储藏室神出鬼没,但是她努力忍住没说。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去见这位刺猬先生呢?”
“现在就去。戴上你的帽子,跟我走。”
莫丝卡抓起帽子,脱下室内穿的皮鞋,换上室外穿的木屐,噔噔噔跟着科兰特出了门。出了门,大街上繁华的景象让莫丝卡眼花缭乱。马蹄踏在石子路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一匹马的脑袋直接伸到她面前,马鼻子喷气的声音如同一个破风箱。
“请问,去‘妙语连珠’该怎么走?”
听了科兰特的话,一个杂役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好像在根据太阳判断方位。
“‘妙语连珠’?在麦秆街上,就在造纸厂外面。”
科兰特大步流星地穿过石子路,没注意到他的秘书莫丝卡还没来得及扣紧鞋子上的扣,只能用一只脚蹦蹦跳跳地走才能勉强跟上他。
最后,他们在一栋有巨大风车的大房子前停了下来。这座风车让莫丝卡想起了山鸦村。从里面传来巨大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许多巨人同时在打板球。莫丝卡看见一些脱光上衣的男人,推着独轮车来来去去,有的装着白色的破布,其他的则装着彩色的破布、绳头和帆布碎片。很明显这里就是造纸厂,这些破布将在这里被切碎、化浆,最后被捶打成纸。
透过旁边那栋房子打开的窗户,莫丝卡看见两排女工正在迅速给破布分类,然后熟练地把它们剪碎,同时去除破布上多余的扣子。太神奇了,莫丝卡蹦蹦跳跳地向旁边的窗户走去。
借着菱形窗框透出来的光,莫丝卡看见一台文具商的印刷机,印刷机的方形木质外框笔直耸立,好像一个内部被毁坏、只剩框架的碗柜架在一张长长的桌子上。一个高大的穿无袖上衣的工人把纸在铰接框上固定好,然后放下铰接框,让纸对准一块乌黑的铅字版。接着,他把滚轴上的铅字版推到印刷机的中央,用力一拽操纵杆,在机械的重压下,纸被紧紧地压到铅字版上。莫丝卡甚至能感觉到铅字在纸上摩擦,原本空白的纸上诞生了文字。工人松开操纵杆,拉出铅字版,再抬起铰接框,一页纸就印好了。这时,另外一个人拿起两个形状如同鼓槌的墨球,在墨水瓶里蘸上墨,然后往铅字版上均匀地抹上一层墨,准备印下一页。这两个工人卖力地工作着,热得满头大汗。在房间的另一边,一个年纪大一些、脸长得像狐狸的男人正在仔细地审查每一页纸。他手里拿着一根蜡棒,在蜡烛上烤软,然后在每一页的角落滴上一滴熔化的蜡油,接着用一只印着文具商印章的戒指往蜡油上一摁,章就盖好了。
莫丝卡伸长脖子,想看清在一旁晾干的纸上的字。那是一张海报,上面的字很大,内容是灰獒酒店举行的“君主徽章众兽之战”的广告。
与此同时,科兰特穿过马路,来到河畔的另一座小房子里。莫丝卡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建筑。
莫丝卡知道这是一家咖啡馆,因为门口的招牌上画着一个漂亮的东方咖啡壶。尽管见识有限,莫丝卡也听说过大城市有很多咖啡馆。人们把咖啡馆当作休闲、谈生意或者与志趣相投的人高谈阔论的地方。每家咖啡馆都有自己的特色,通常还有自己忠实的客户群,就像俱乐部一样。
咖啡馆的墙上乱七八糟地贴满了褪色的海报和其他印刷品,像稻草人身上的破布一样随着风晃荡。每张纸上都有文具商公会的红色印章,整家咖啡馆看起来好像患上了麻疹。
“艾庞尼莫斯·科兰特,诗人,”科兰特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边冲着门口一个脸颊微微颤抖的人挥了挥手中的字迹潦草的纸,“我想找马布维克·托克。”说完,门开了,莫丝卡跟着科兰特走进了妙语连珠咖啡馆。
这是一个宽敞的正方形房间,和普通咖啡馆不同,房间里每张桌子上都摆着玻璃笔架,桌布上还有很多墨水渍,咖啡桌看起来就像写字台。许多客人把自己的文具盒打开放在桌子上,文具盒里有羽毛笔,也有钢笔。空气中咖啡的味道夹杂着墨水的香气。和小酒馆里的嘈杂不同,这里的人们说话时都刻意压低嗓门。
陶醉在文字的海洋中,莫丝卡的眼睛简直不够用了。到处都是新鲜的词汇,这里就是她的姜饼小屋,她恨不得把所有文字都吃进肚子里。墨水的味道让她头晕目眩,她不时觉得地板像海面一样起起伏伏。
莫丝卡和科兰特被带到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矮个子男人面前。这个人一脸严肃,面黄肌瘦,看起来好像一颗苹果核。他的嘴长得又小又尖,似乎说出来的话也尖酸刻薄。他的假发有些吓到莫丝卡:棕色假发又长又密,光泽亮丽,让人觉得似乎他身上的营养全被这顶假发吸收了。
“啊,请问您就是马布维克·托克大师吗?久仰大名,非常荣幸见到您——”
“科兰特先生,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见我?”托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们在曼德里昂有自己的代理人。带你来这里的原因就是希望用一个看起来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人。”
“当然,当然。”科兰特伸出胖胖的手安抚地说,“不过,作为一名诗歌从业者,如果我不来找文具商出版我的作品,实在有些奇怪。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把一卷纸放到桌子上,说,“我已经为我的到访准备好充足的借口。”
马布维克·托克快速地浏览起了科兰特的诗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地念着。他心不在焉地拿起一支鹅毛笔,在纸上圈圈画画,还不时舔舔笔尖,让笔尖保持湿润。这是他的习惯,而他的舌尖因此变得和胡萝卜尖一样黑。他喝墨水,莫丝卡看着他黑黑的舌头想。他不吃别的,只吃纸。看着马布维克·托克苍白干燥的嘴唇,皱皱巴巴的脸和手,她又在心里加了一句。
“很好,有点矫情,但能卖钱。那位柔弱的女子没有名字,不过问题不大。你对这位江洋大盗的描写夸张得有些过头了,缺乏道德上的说教。你可以加几句话,说他最后被送上了绞刑架,在最后的时刻对自己犯下的罪行后悔不已吗?”
“尊敬的先生,恐怕不行。这家伙还活着呢……”
“那就太糟糕了。如果现在印出来,希望能撑到这位布莱斯先生被绞死的那一天。”托克小心翼翼地把纸卷起来,放进自己的桃花心木文具盒里。
“尊敬的先生——”科兰特清了清嗓子说,“如果没有这位布莱斯先生,我就不能如此安全、迅速地抵达曼德里昂。这是这段倒霉的旅程中唯一幸运的事情。如果要把所有细节讲清楚,那将是一个充满危险、侮辱、背叛和不幸的故事……当然,您太忙了,没时间听我讲。我只能说离开朗普星镇之后,我就被人跟踪了。在韦伯怀克,我听说有一位谈吐优雅的绅士在四处打听我——他知道我的名字。在兰吉伯特,他能形容出我的样子。我想走小路甩掉他,还在一个叫山鸦村的地方待了几天,那里真是穷乡僻壤,没想到躲那么远都能被他找到。我一听说有位绅士不期而至,立刻就去找了治安官。然而那天下午我就被一群暴徒从茶桌旁拖走,关进了仓库里。如果不是我机灵,早就被他的恶意诽谤送上了绞刑架。托克大师,有人在极力阻止我抵达曼德里昂。”
一位绅士不期而至……莫丝卡突然想起她在鸽房里听到的对话——治安官和那个声音像热牛奶的男人。但是科兰特把她当老妈子一样使唤,她才不会多嘴。当然,如果科兰特对她好一点,她也许可以好心透露一点。
“科兰特先生,我给你的那些信上的封蜡没有被人动过吧?”
“信?尊敬的先生,我就收到过一封信,叫我秘密赶来曼德里昂。”
“我给了你两封信。第二封里头说得更详细,但看起来明显是被人拦截了。因此我相信有人已经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而你自己完全没有察觉。”
科兰特悔恨地低下头。
“好吧,叫你来曼德里昂,主要是因为这里隐藏着一台非法的印刷机。”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寂静之中,仿佛每个人都在等着他说点什么,但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才安静了下来。一两个原本在偷听的文具商条件反射般地抓住腰带上的护身符,以寻求安慰。科兰特扬了扬眉毛,噘起嘴无声地吹了声口哨,好像被告知曼德里昂已经被铺上了一层火药。只有莫丝卡觉得自从遇到真正的、活着的强盗之后,印刷机已经不算什么了。
“卡维亚特,把我们收缴的非法小册子拿来!”听了他的话,那个脸颊颤抖的年轻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桃花心木的盒子,他紧张的样子好像盒子里装的是活生生的毒蛇。
“曼德里昂现在到处都是非法小册子。”托克打开盒子,拿出一张褐色的印着字的小纸片,看起来好像是从一张更大的纸上撕下来的。托克用一把钳子夹起小纸片,展开来给科兰特看。科兰特一边读,一边皱起了眉头。
“疯狂,恶毒,简直是谋杀!”科兰特低声咕哝着,“我猜是激进分子。”
莫丝卡从关于审判卖国贼的书上看到过有关激进分子的描述。她对激进分子有一点模糊的概念,他们大喊大叫,冲着那些有权势的人扔手榴弹,怂恿百姓放下锄头,拿起武器。所有国王的候选人都同意他们丧失理智,极度危险,在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激进分子都会被指控为叛国罪。
“乍一看确实像激进分子的所作所为,”托克收回纸,说,“但这些小册子还提到了公爵打算重建城市、让它更对称的详细计划。比如从中马克街到克罗克勒斯路要被全部拆掉,改建成集市。这些地区现在已经爆发骚乱了。一周之前,有人开始四处散发这些小册子,暴乱就出现了,先生。”
莫丝卡记起前一晚波克白提起曼德里昂的暴乱。
“失去家园确实会刺激到很多人。”科兰特小声说。
“这还不是重点。那些在街上大喊大叫的人不可能知道这么详细的计划。只有少数宫廷里、接近公爵的人才知道,”托克接着说,“我相信有人想把那些小册子弄得好像是激进分子所为,但是太过刻意了。这事绝对和锁匠公会脱不了干系。阿拉麦·高肖克一定在曼德里昂。”
莫丝卡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她注意到科兰特的脸唰地变白了。
“可是没听说他离开了斯库里呀?”
“来自斯库里的消息?斯库里没有任何消息。六个月前,锁匠工会控制了斯库里,用坚固的橡木建起了新的城门,换了巨大的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高肖克毫无疑问曾经在斯库里,他手下的捉贼人也在那里,秘密雇用了城里一半的罪犯,悬赏‘捉拿’那些不替他们工作的罪犯。”托克的小尖嘴抽动了一下,好像在笑,“高肖克手下那些杀手和小偷故意制造麻烦,引发市长的恐慌。接着,锁匠公会站了出来,帮助市长扑灭犯罪,控制了局面。愚蠢的市长同意把自己一半的财产分给他们,并且签署条约,给他们特殊的权力。第二天,出现了一船穿着锁匠公会制服的警卫,他们带着泥瓦匠,重新修建了城墙。现在,据我们所知,在斯库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现在,锁匠公会又派高肖克来曼德里昂,想在公爵身上故技重施。公爵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心爱的女王掌管曼德里昂,而且极度害怕她们被疯狂的激进分子伤害。这些拙劣的小册子言辞激烈,诋毁双胞胎女王,把她们称为‘加起来有二十一个指头的怪兽’,处处直击要害。这简直是为公爵量身打造的陷阱,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出是谁干的。
“当然,他一开始找我们帮忙揪出幕后黑手。过去的一个月,我们四处搜查,逮捕了很多身上有小册子的人,但是这些小册子要么就是被钉在树上,要么就是通过窗户扔进他们家里。小册子出现的方式不固定,一会儿在东边,一会儿在西边,源源不断,无所不在。小册子的纸张很粗糙,也不常见,从上面得不到任何线索。尽管我们花了很大力气,但每过几天,就有更多的小册子出现在大街小巷。公爵的耐心很快就消耗殆尽了。
“谁会是最大的受益者?锁匠公会。高肖克向公爵保证,如果召集锁匠的军队,给他们一些特殊的权力,他们很快就能找到那台我们找不到的地下印刷机。我相信这些小册子都是高肖克自己弄的,他想让公爵相信有激进分子阴谋搞破坏,进而请锁匠公会来帮忙镇压。如果我们不尽快找到这台可恶的地下印刷机,公爵就会答应高肖克的条件,曼德里昂即将落入锁匠公会之手。”
莫丝卡的脑海里回想起塔玛琳德小姐的话:“锁匠公会正在一天天壮大,如果我不能阻止他们,他们就会占领曼德里昂。我必须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人也想对抗锁匠公会。尤其是文具商们……”
莫丝卡一直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托克说话,感觉耳朵快要在帽子上戳出洞来了。有些话她还听不太明白,不过有三件事情渐渐清楚了:第一,她和塔玛琳德小姐的对话不是梦。第二,文具商公会和塔玛琳德小姐一样,都不喜欢锁匠公会。第三,科兰特非常害怕锁匠工会。
“啊,啊哈,我听明白了,你们该不会是想让我打探锁匠公会的消息吧——”
“科兰特先生,”托克严厉地打断他的话,“你被逮捕的时候,身上的手风琴里藏着十六本非法出版的滑稽剧本《辛纳蒙国王和挤奶女工》。你明智地选择替我们工作,逃过了绞刑。你现在别无选择,只能乖乖接受。”
听了他的话,科兰特明显蔫了下去,不知为什么,莫丝卡竟然有些同情起他来。
“我们之所以选择你做代理人,是因为不能被人发现我们在调查锁匠公会。在曼德里昂,我们在进行一场特殊的、秘密的较量——这绝不能变成两个公会之间公开的战争,否则就会给国家带来灾难。”托克的灰眼睛闪烁着光芒,“我和卡维亚特都被不明身份的人跟踪了一段时间。幸运的是,他们不敢走近这家咖啡馆。我在这里住了四天,而卡维亚特已经在这里待了两星期了。”
卡维亚特点点头。
托克接着说:“我在这里暂时很安全,但曼德里昂危在旦夕。不要被这座城市平静的假象迷惑,科兰特先生,空气中正在酝酿风暴。上一次曼德里昂像这样山雨欲来,还是十五年前,可怕的‘迈尔事件’之前……”
莫丝卡心中不由得泛起了负罪感,但她很快想起来“迈尔”是一个很常见的姓氏,十五年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可能是她的错。也许是因为紧张,她觉得脚下的地板又开始上下起伏。
托克最后终于注意到她。“科兰特先生——这女孩是你的人吗?”
“啊,是的——我需要这孩子为我服务。我带她来,好让她签份协议,保守秘密……”所以她又要签保密协议,即使他们已经有了“轮船协定”,莫丝卡明显感到科兰特不信任自己。
“如你所愿。卡维亚特,去拿合适的文件来,让她签一份跟碎布分拣女工学徒一样的协议。”
过了一会儿,卡维亚特吃力地抱着厚厚的两摞文件回来了。他说几个字就停顿一下,用奇怪的语气告诉莫丝卡如果泄露了文具商的秘密,会招致多么可怕的惩罚。接着,他指着末尾一个空白的地方,让她“签字画押”。莫丝卡拿笔的手有些发抖。“迈尔事件”到底是什么?如果文具商们知道了她的真实姓名,会不会对她产生偏见?但是她也不能用假名,那无异于在脸上戴一张陶瓷面具,太容易被人看出来。最后,莫丝卡在纸上画了个叉,好像她只是一个不识字的普通的乡下女孩。
“这是不是说我可以去文具商的学校了?”莫丝卡一边把文件还给卡维亚特,一边悄声对他说,“我的意思是,你们也希望我会读书写字,对吧?”
“如果。你的雇主。同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听卡维亚特说话好像在看一只从隐蔽处跑出来的动物,半途时不时停下来四下观望,然后再接着跑。他试图露出笑容,不过托克先生的目光向他发出了警告,他连忙抱着文件小跑着离开了。
科兰特把路上遇到塔玛琳德小姐的事情告诉了托克,还说塔玛琳德小姐答应给他一封介绍信,并且邀请他去蜂巢庭院。
“很好,”托克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如果你在蜂巢庭院有什么收获,就把消息告诉佩尔梅尔街的装订商。你的秘书可以在街上放哨。”他把莫丝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
“小姑娘,我以前见过你吗?”见莫丝卡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托克皱起了眉头,“你看着很面熟。”
“走吧,莫丝卡。”科兰特小声说。莫丝卡确定没有人真的想拖她去给碎布分类,长长地松了口气,跟着科兰特出门来到大街上。
现在街上的人少了一些,莫丝卡发现科兰特看这些行人的神情很紧张。
“科兰特先生,”莫丝卡一边忙着跟上科兰特,一边说,“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被锁匠公会的人跟踪了呢?”
“真正的锁匠总是戴着手套,因为他们右手的手掌上都烙着一个钥匙的标记,”科兰特小声回答,“每个秘密分支的头领在腰带上都系着一个带钩,带钩上挂着钥匙,这把钥匙和那些听命于他的人手上烙的钥匙标记一模一样。
“可是,大多数人出门都戴着手套,不是吗?”
“是的,孩子,”科兰特的眼神从一个街角扫到另一个街角,“我们在街上遇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是锁匠的间谍。
“高肖克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有人说他的手指像小孩一样细嫩,因为他每天晚上都用浸透柠檬汁的布条把手缠起来。他打造的钥匙非常精巧,只有他自己才能使用。他能轻而易举地打开上了三道锁、闩上门闩的门。他一眼就能发现房间里的秘密通道或者密室,就像狗鼻子一样灵敏。他们简直是让我俩去监视一阵风。” 夜间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