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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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丝卡几乎可以肯定,在决定要救出科兰特的时候,她的计划中并不包括烧掉磨坊。她反复练习过,很容易就从屋顶的破洞逃出了上锁的磨坊。接下来,麦芽作坊的围墙给她造成了一定的阻碍。她知道,她需要靠萨拉森吓跑看守白水平原的布拉克和格莱布,但是一只胳膊搂着鹅,很难翻越麦芽作坊高高的围墙。她必须借助那堆堆在墙角当燃料的金雀花秆。当她终于费力地爬上墙头的时候,无暇去顾及快要流逝的夏日的甜美气息,以及把脸刮得生疼的金雀花刺,这时,点亮油灯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不记得油灯是自己故意丢下去的,还是不小心从手里滑下去的,只记得自己看着油灯从手里掉下去,轻轻跳了几下,好像摔坏了。她记得看见摔坏的油灯里迸出一点带白烟的火星,很快周围的金雀花秆开始冒黑烟,有火焰蹿出来。火焰一开始是蓝色的,后来又变成金色……她还记得一阵恐惧的战栗传遍全身,她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中了。
现在,莫丝卡和科兰特逃出了山鸦村,风好似一位热心的陌生人跟着他们,带着燃烧的磨坊的烟火气息,仿佛这个味道本来就属于他们。
四点钟的时候,挟着热浪的风叹息着,平静了下来。莫丝卡平常很享受在这个时间从这条路爬上悬崖。她可以看见青蛙在石头间鼓着肚子,盘结的树根在晨雾间若隐若现。他们脚下的路在不远处和去赫梅尔村的路交会,莫丝卡紧张得停下脚步。不过现在时间还早,赫梅尔村披着红披肩的女人还没开始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山鸦村的磨坊运麦子。
“我猜你此刻停下来欣赏大自然奇迹一定有什么原因,对不对?也许你的鹅需要时间下个蛋作为我们的早餐?”尽管长得胖,科兰特在这条崎岖的小道上走得还挺快。
莫丝卡盯着科兰特。
“他是一只公鹅。”莫丝卡解释道。就算科兰特把萨拉森错认成一只猫她也不会感到奇怪。
“真的吗?”科兰特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双破破烂烂的麂皮手套,掸了掸肩膀上的几根毛刺,说,“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强烈建议你扭断这只大鸟的脖子,结果了他。如果让我们的晚餐溜走了,那就太遗憾了,这很有可能,对吧?除此之外,你会发现一只死鸟更好带走,也更容易藏起来。”
萨拉森在莫丝卡的怀里换了个姿势,喉咙里发出一阵类似水从壶里倒出来的声音。他完全听不懂科兰特的建议,不过莫丝卡把他搂得更紧了,这让他很不舒服。
“萨拉森不是我们的晚餐。”
“是吗?那么我能不能问一问他到底是什么?我们翻越山岭的向导?一个被施了魔法的亲戚?或者说我们经过收费桥的时候必须用水鸟当过路费?你知道多张鸟嘴吃饭,我们的食物会消耗得更快吗?”
莫丝卡的脸涨得通红。科兰特扭过头,打量着莫丝卡的侧面,眼中透出精明、狡黠、戒备的目光。“我们确实有食物?我想我的新秘书应该带着足够的食物,而不是一只不能吃的鹅吧?什么?没有?我知道了,好吧,走这边,谢谢。”
科兰特领着莫丝卡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上山。小路尽头有一座刷着明亮油彩的神龛,大小跟狗窝差不多。神龛倾斜的房顶下有一尊木制雕像,神像伸开双手,做出祝福的手势。
“科兰特先生!”莫丝卡来到神龛前,正好看见自己的新雇主从白镴供碗里抓起一把甜美多汁的浆果。
“没必要大惊小怪,小姑娘,”科兰特揭掉雕像头顶沾着的一片湿树叶,说,“我不过是借一点食物,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一定会还回去的。这位好心的同伴……”
“他是守护神珀斯特若菲。”莫丝卡脱口而出。
“守护神珀斯特若菲是我的老朋友了。他一直帮我打理一些琐事。”科兰特一边说,一边把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大手伸进黑漆漆的神龛里,等莫丝卡再次看见他的手时,他的手里攥着一个粗麻布袋。
“但是……”莫丝卡欲言又止,担心自己听起来有些幼稚和迷信。
不过,她绝望地想,如果我们拿走了守护神的浆果,他该怎么驱赶四处游荡的亡灵?他没办法把浆果汁挤进亡灵眼里,让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呀。毫无疑问,迄今为止,山鸦村坟墓里的尸体还没发生过从地底下跑出来,尖叫着从烟囱里爬回自己家这类有趣的事情。不过莫丝卡觉得,这一切都归功于珀斯特若菲。
“鉴于你已经有‘前科’,我很惊讶你胆子怎么这么小。”科兰特一边用手帕把浆果包起来,装进一个大口袋里,一边说,“纵火可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在法官眼里,也就比当海盗好一点儿……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疯狂到火烧磨坊?”
想到燃烧的磨坊,莫丝卡疲惫不堪的大脑里闪过一连串画面。她想象着那把经常把她手掌磨出水泡的旧扫帚被烧成了灰烬;那些她晚上点着看书却被骂浪费的蜡烛熔化成了一摊黄色的蜡油;她的舅舅、舅妈一边尖叫着一边从大火中抢救面粉,完全忘了寻找可能被烧成焦炭的外甥女。
“那间磨坊太难看了。”莫丝卡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曾经见过一个差不多十岁大的小男孩因为放火烧学校而被绞死,”科兰特的语气让人觉得似乎确有其事,“大家都很同情他,可犯下了这么严重的罪行,治安官还能怎么办?我还记得囚车把他带到快乐天使广场的时候,他的家人哭得撕心裂肺。”科兰特意味深长地瞥了莫丝卡一眼,接着说,“当然了,纵火罪都是在首都审判的,听说绞刑结束之后,犯人的尸体会被运到大学解剖。他们会切下犯人的心脏,检查是否比普通人的心脏更黑更冷。”
莫丝卡不由自主地用手摸摸心口,想看看有没有冷气冒出。她觉得胸口处凉凉的,连呼吸也不顺畅了。她应该被负罪感折磨吗?如果她是一个冷血的犯人,那么她现在就应该被送上绞刑架。想象着自己坐在颠簸的囚车中穿过激愤的人群,莫丝卡悔恨不已。
不过,一想到自己逃脱了审判,莫丝卡的内心再次平静下来。莫丝卡跟在雇主身后,内心竟然可耻地生出一种窃喜:啊,我骨子里一定坏透了!事实上,比起磨坊的命运,更让她难过的是自己有了把柄落在科兰特手里。
这个,那个,还有那个……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莫丝卡似乎想要记下自己离开的路。不过,这种“我的树林将要变成陌生人的树林”的感觉很快消散在了晨雾中。早鸟陆续醒来了,开始练嗓子。
小路曲折蜿蜒,很不好走。它一会儿好像担心看不见对面的山,非得往山顶上去,好获得一个开阔的视野。一会儿好像觉得山顶风太冷,又在几棵树下往回延伸。突然,它又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不得不折回来,接下来很快又发现什么也没忘,再次掉头。最后,它总算从松树林中钻出来,重获自由,却又掉落河畔,抱怨着被岩石弄疼,拒绝再往前。总之,他们现在无路可走了。
“等一等,抬起头来,女士。”科兰特用莫丝卡的手绢帮她擦了擦脸,然后重新把手绢别在莫丝卡的上衣上,好挡住衣服上最明显的那块苔藓渍。“好吧,我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希望肯普-蒂特林的好心人别把你当作会咬掉小孩鼻子的森林怪物。”
“我们要去肯普-蒂特林?”
“没错,大家都以为我们会去斯派克镇,大路在那里交会,通往首都或者品卡斯特。他们不会想到我们要去河港。”
“所以我们要在那里坐船?”莫丝卡问。科兰特好像没听见她的话。
眼前是一座座平缓的山坡,树林逐渐变成了绿色的田野,中间点缀着圆锥形的干草垛。为了便于耕种,山上开凿了一级级又宽又矮的台阶,从远处看,仿佛是一把巨大的梳子斜插进田野。
莫丝卡艳羡地看着农夫们的装扮:男人们几乎都穿着皮马甲和松松垮垮的白衬衫,戴着黑搭扣的宽檐帽子。而女人们则穿着粗布做的印花连衣裙,裙摆比莫丝卡土黄色的裙子大多了。她们的白色头巾式帽子外面还套着一顶宽檐草帽,并且用五颜六色的丝带系在下颏。山鸦村从女童到老妇人,都只戴一顶紧紧包住头的帽子,帽子的内衬涂上了防水用的蜂蜡,闻起来有一股陈油脂的味道,莫丝卡也不例外。对她来说,戴两顶帽子有些奇怪,不过,这里的女孩们可不这么想,她们一边打量着莫丝卡,一边不住地偷笑。
还没看见肯普-蒂特林,远远地就听到嘈杂的声音。呼啸而过的风低沉地咆哮着,好像一百个人一齐对着瓶颈吹气。风声中夹杂着咔嗒咔嗒、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的声音,好像机器散了架。不时还能听见高低起伏的歌唱声。
越过山丘,那条被山鸦村的村民当作“河”的涓涓细流汇入了真正的河。河水不再像土匪一样浅薄寒酸,泛着白沫,而像一位大气的贵族,水面平滑,气势磅礴,最宽的地方有三十多英尺。这就是斯莱河。
肯普-蒂特林依水而建,顺着斯莱河蜿蜒向前。镇里的大部分建筑都分布在巨大的双层桥附近。小商店和住宅挤在主街两侧。绳梯从房子的窗户和房顶垂下来,一道之字形的木梯连接着桥和码头。房子周围所有可以利用的空间都横七竖八地拉起了晾衣绳,所以莫丝卡对这里的第一印象就是随风飘动的五颜六色的衣服——橘黄色、淡紫色、天蓝色、薄荷绿……这是莫丝卡见到的第一座真真正正的城镇,这里太大、太明亮、太忙碌了,莫丝卡一时间眼花缭乱,根本看不过来。
海鸥在头顶上空盘旋,好像茶杯里上上下下浮动的茶叶。它们跟着河里的每一条船飞,用尖尖的鸟嘴撕扯船上的东西。它们叫声嘈杂,忽然靠近船上干活的姑娘们,吓得她们把手里的东西摔到地上。这里每座房子的房顶上都装饰着鲜艳的木风车,做成小鸟的汽笛,或者会咔嗒咔嗒响的提线木偶,试图吓走海鸥,但看起来似乎并不起作用。
这里有船!简陋的老驳船满载着一箱箱、一袋袋货物,纤夫们大笑着往河里吐烟沫。一艘艘小圆艇像一排海龟壳,歪歪斜斜在码头疾驰。有的双橹船和载客小船的甲板上斜斜地放着几张巨大的筝帆,每艘船都用醒目的颜色写着“水手公会”几个字。
科兰特顺着木梯走上了主桥,在一家商店的门口停了下来。
“我们要在这里停留一会儿,”科兰特回头对莫丝卡说,“这里住着我的一位好朋友,我曾经答应要拜访她,她可是一位千金不换的朋友。我先强调一下,保持沉默可是秘书的优良品质之一。”
科兰特低头穿过门廊,莫丝卡紧紧跟在他后面。
商店里面看上去好像随时会有一个蛇发女怪杀气腾腾地冲出来。桌子上、窗台上摆放着一丛丛石羽毛,石石南和石头花朵。窗户前挂着两具鸟类的骨架,它们精巧的骨头构造在光线下能够看得一清二楚。房间里乱七八糟地放着破破烂烂的帽子和拖鞋、围巾、石头硬币,还有类似陵墓天使雕像穿的袍子。莫丝卡觉得这些奇怪的装饰很可能被山鸦村的水石化了。
“哈哈,我们来了,詹妮弗·贝希尔夫人!”
贝希尔夫人精力充沛,皮肤被晒成小麦色,她的出现给房间带来了一阵暖意。她裸露的胳膊沾上了一些面粉,粗粗的辫子在帽子底下盘成了面包卷的样子。奇怪的是,她的手掌藏在一双棉布无指手套中。
“科兰特先生!”贝希尔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浓、酒窝更深了,“我亲爱的朋友总算没让人给绞死!”
“不不不,没有人、神或者野兽能够阻止我来见你,我最最亲爱的小詹。”科兰特说。
小詹大笑起来,表示她并不相信。
“哈哈,这是我的侄女,来自……”
“山鸦村,”小詹替他说道,“我亲爱的大黄蜂,这还用你说,看看她的眉毛!”
山鸦村特殊的帽子能够保护村民的头发不被打湿,却保护不了眉毛。山鸦村的水漂白了他们的眉毛,眉毛的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这让山鸦村的人看起来有些奇怪。莫丝卡也不例外。
“你这张嘴还是像手钻一样锋利!”科兰特的语气有一丝不悦,“没错,她的确来自那个让人不愉快的小村庄。山鸦村把我们的衣服弄得又冷又湿,我担心这孩子随时可能病死。小詹,我的甜心,你能给我们找几件衣服来吗?得挑不那么……”
“不容易被认出来的?”贝希尔夫人问。
莫丝卡很快得出结论:贝希尔夫人非常了解艾庞尼莫斯·科兰特。科兰特眨眨眼,冲着女主人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好吧,不过要拿你们的旧衣服作为回报,”说完,贝希尔夫人转身对莫丝卡说,“听着,小姑娘,去那扇门后,顺着楼梯走到楼上,你会发现面前有一口皮箱。里面有一件灰色的长袍,你应该能穿。还有两顶帽子你也可以试一试。记住,除此之外不要碰任何东西。”
莫丝卡听话地爬上阁楼,找到了那个装衣服的箱子。她把要换的衣服搭在胳膊上,然后悄悄地走下楼梯——这回她没有听话,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在门后,一边换衣服,一边偷听外面两人的谈话。
“对你来说年纪太小了,不是吗?”只听贝希尔夫人问道。
“嘿……说起来太惨了。我在山鸦村郊外发现她的,她当时快饿死了。任何一个有同情心的人都不会丢下她不管……”科兰特的话被一个尖叫声打断了。透过门缝,莫丝卡看见贝希尔夫人戏谑地用两把面包刀夹住了科兰特的鼻子。
“打住,伊帕尼莫斯,如果我想听你讲故事,我会付钱的。说起来,这个月你有盗贼卖给我吗?”
莫丝卡顿时觉得口干舌燥。难道科兰特真的打算卖了她?
“当然,小詹。有四个。一个钓鱼的,一个潜水的,还有两个拦路的。”因为看过几本讲恐怖故事的书,莫丝卡知道“钓鱼的”指的是坐在房顶,用带钩子的长竿从马车顶“钓”行李的小偷;“潜水的”指的是扒手;“拦路的”指的是拦路抢劫的强盗。
贝希尔夫人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接过一摞粗糙的纸,纸上印着大大的字。每张纸上都盖着一个巨大的红色蜡印——文具商的印章。贝希尔夫人忙着读纸上的字,没注意到另外一捆纸从科兰特的粗麻布口袋里露了出来。不过科兰特很快发现了,连忙偷偷把它们塞了回去。当然,这一切都没逃过门后偷窥者的眼睛。
“噢,即便是现在,我仍然想了解这一行的消息。”
“我想你大概想看看这个,小詹,”科兰特拿出一张特殊的纸,然后念道,“《罗斯玛丽·佩皮特(莱特奇女士)及其领导的帮派的天才犯罪全记录》……啊,找到了……在臭名昭著的弗利特菲格尔夫人身上,我们见到了女性少有的头脑和勇气,她如此擅长利用其女性魅力,受害者甚至以为自己交了好运……”
听到这里,贝希尔夫人因回忆而惆怅地笑了笑。
“胡说八道,”她说,“女性魅力——我在扮成弗利特菲格尔夫人的时候,从来没有用过——虽然我原本可以用的。”
“你当然可以。”科兰特轻声说。
贝希尔夫人的嘴角微微耷拉下来,若有所思地抚摸着手套背。接着,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科兰特,眼里闪着光。
“所以,发生了什么?”
“在山鸦村的时候,我恐怕让自己太出名了,所以村民们舍不得我离开。最后我想走的时候,他们……还把我关进了仓库。”
“啊,这对你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说吧,在他们抓到你之前,你骗了多少钱?”
“我可不是被抓住的,”科兰特仿佛觉得受到了侮辱,“我想我是被人出卖了——我知道前一天晚上,有一个陌生人和山鸦村的治安官待在一起……我大概是老了,胆子越来越小,不过自从我离开首都,总觉得有个影子一直跟着我。”
“绞刑架的影子可真够长的,”贝希尔夫人喃喃地说,“有时甚至挡住了阳光。我厌倦了背脊发凉的感觉,所以隐姓埋名来到这里。”她举起双手。透过薄薄的手套,依稀可以看见她的手背上有黑色的东西,大约是字母“T”的形状。莫丝卡认出来了,那是重犯的标记,“T”代表盗贼。
“并不是因为害怕绞刑架,我亲爱的小詹。我身后的影子有血有肉,并且用两条腿走路。小詹,我不能再在这里逗留了。山鸦村那群乌合之众很快就会发现我的下落。”
“伊帕尼莫斯……”贝希尔夫人听起来相当严肃,“你到底蹚了什么浑水?我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搭档,但现在你甚至都不肯告诉我,这两年你到在替谁秘密干活!”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科兰特用一根手指胡乱地翻着桌面上的一本小书。最后,小詹苦涩地叹了口气,说:“你那个姑娘已经出去好久了。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特别长。要是我发现楼上丢了什么东西,一定把你扔进河里!”
莫丝卡认为是时候现身了。
当莫丝卡推开门的一瞬间,贝希尔夫人的脸上重新换上了慈母般的微笑,“啊,亲爱的,现在好多了。”
“莫丝卡,”科兰特迅速打断了她,“你去河的西岸买些东西回来。”莫丝卡敏捷地接住了扔给她的钱袋。“一根长面包,奶酪,如果可以的话,一两个苹果,还有,孩子——”莫丝卡在门口被叫住了,“——我们还得想个办法把这只鹅伪装起来。”
莫丝卡极不情愿地交出了萨拉森,来到了肯普-蒂特林的主街上。她明白科兰特一定会找机会甩掉她,但现在他的钱袋在她手里,这种可能性大大降低了。
莫丝卡瞥见远远的河对岸有一个灰蓝色的穹顶。她忽然觉得有一种寒意滑过心脏,仿佛一只蟾蜍爬过石头。她停下来,不小心撞上了一辆装满海螺的手推车。
半犹豫,半自愿,她转头朝着教堂走去。如果她日后有可能因为纵火而被绞死,那么在那之前,她应该找个时间来净化自己被污染的灵魂。
在此之前,莫丝卡只去过赫梅尔的郊区教堂,那座教堂跟谷仓差不多,只有几座简陋的神龛。来自大城镇的人不会多看肯普-蒂特林的教堂一眼,不过对莫丝卡来说,眼前这座教堂简直太雄伟了!
教堂的穹顶上是几个世纪积累起来的海鸥粪,看起来如同用象牙雕刻的白色装饰。橡木雕刻的大门对门框来说,有些过高了,门斜倚着门框,留下空间让人从两扇门之间挤进去。莫丝卡并不知道,这两扇门其实是内战的时候从上游的另外一座教堂里抢来的。
莫丝卡走进黑暗中,这里阴冷无比,她发现四周都是守护神。
教堂里每一扇百叶窗上都刻着守护神的雕像,呆板而且千篇一律,好像扑克牌里的国王。巨幅的守护神壁画从墙脚一直画到了房顶。木制的守护神像从布道坛和祭坛的屏风上俯视着周遭。石刻的守护神像从石头柱子上突出来,好像树干上累累的果实。一座用麦秆搭的守护神像被老鼠咬坏了,而另一座用芜菁作身体、土豆当脑袋的守护女神像在角落里无声无息地腐烂着。
莫丝卡环视了一圈,不确定应该去哪儿忏悔。她看见珀斯特若菲在高高的房椽上,不过他好像正忙着和猪的守护女神普瑞尔说话,莫丝卡觉得自己不该上前打扰他们。再加上珀斯特若菲被刻得跟他的舅舅韦斯特利有点像,她更犹豫了。女神普瑞尔比布莱欧尼舅妈胖一些,但是目光和舅妈一样刻薄和短浅。
“我告诉过你,”莫丝卡想象着普瑞尔用布莱欧尼舅妈的声音说,“我早就告诉过你,那个姑娘就是你口袋里的黄蜂,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蜇你一下。有那样一个父亲,这也不奇怪。书毁了她。我从来没见过知道那么多的孩子。”她的语气听起来好像任何有自尊心的孩子都不会“知道那么多”。想到这儿,莫丝卡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她环顾四周,想找到一座长得像奎利亚姆·迈尔的雕像,但是没有任何一座雕像戴着夹鼻眼镜,或者在埋头看书。她突然想到,如果和这群庸庸碌碌的守护神雕像待在一起,整天谈论着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时候摘苹果,怎样将蜡烛头回收利用,鸡窝是不是该修一修了,父亲一定会被逼疯的。
帕尔皮塔图呢?啊,他在那里,被刻在了一扇百叶窗上。这位负责赶苍蝇的守护神笑得露出了牙齿,好像已经设置好了陷阱。他的大眼睛被虫蛀了个洞,透过这个洞能看见窗外的天空。
“这下好了,”莫丝卡模仿帕尔皮塔图的语气说(她时常这样模仿帕尔皮塔图),“科兰特先生抓住你的把柄了,他知道你放火烧了磨坊。你也得想想他有什么把柄。最好是大事。比如那些藏起来不让贝希尔夫人看见的纸?他之前把它们藏在神龛里了,对吧?他不想被人发现,对吧?纸上印着字,对吧?也许上面没有文具商的印章。这已经足够给他买根绳子,把他吊死了。”
如果说书可怕,那么文具商就更可怕。他们一开始只是组织了一个印刷商、装订商的公会,不过后来日益壮大。现在,文具商掌控着所有的印刷品,有权力裁定任何一本书是安全可以阅读,还是应该像感染了瘟疫的尸体一样被火烧掉。法律许可他们一旦发现任何人侵犯他们的权利,私自印刷书籍,都可以予以镇压,而镇压的手段相当残忍。
在山鸦村,人们说文具商有一种特殊的眼镜,确保他们读书时不会受到伤害,还能辨别哪些书对眼睛是安全的。在山鸦村,人们还说如果有人看没有盖章的非法书籍被文具商抓到,就会被抓走,投入墨水里淹死。在山鸦村,唯一一个闭口不提文具商的人是奎利亚姆·迈尔,尽管他在曼德里昂城的时候,自己就是一个文具商。
在山鸦村,一直有传言说奎利亚姆被文具商公会开除了。在他死后,由于害怕冷血的文具商公会,村民们抢劫了他的书架,一把火烧掉了他的书籍和手稿。在山鸦村,人们还说伴随着大火,有人看见扭曲的字母从火焰中逃出来,好像一群蜘蛛从燃烧的木头中间爬出。
这段痛苦的回忆让莫丝卡难以承受。父亲的大多数书她都从未读过。他总说等她长到十岁就让她看个够,那时候她才“足够小心,不会在书上留下手指印”。那些书本该是她要继承的遗产。现在,他父亲只留给她一个不吉利的名字,阅读的能力,还有对文字的渴望。
但是,尽管害怕文具商,大多数人仍然认为他们是必须存在的恶魔。他们认为,这帮我们现在认识的恶魔,比我们以前认识的恶魔好一些。
我们以前认识的恶魔。莫丝卡一边转过头,一边用一只手把帽子戴好。透过教堂顶一个心形的洞,可以看到天空。这个洞此刻仿佛也正在望着她。
因为这颗心,这个国家经历了历史上最血腥的十年。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教派林立,每个教派都有自己的守护神。有一天,神龛里每位守护神像的胸前都出现了一颗炽热的心,从那天起,这些不同的教派就合并,所有人都信奉了这种陌生的、从未谋面的神灵,它把所有守护神联系在一起,称之为“结果”。
每一间教堂都在高高的墙壁上凿出了一个洞,洞的大小正好合适放一个心形的鸟笼,鸟笼里装着刚刚捕捉来的野鸟。鸟儿扇动翅膀,敲打着墙上的那颗心,提醒人们铭记“结果”。每天捕捉野鸟的牧师称为“捕鸟人”。他们很快成了所有典籍的看管人,毕生致力于凝望那颗“结果之心”,好弄明白其中的奥义。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光迷惑了他们的心智,让他们发狂——他们外表看上去依然平静而崇高,因此没人发现他们已经疯了。不过,在他们中间,一个关于“结果”的新版本开始秘密流传。他们坚称他们看到了真相,他们看见守护神像胸前的心发光、跳动,然后化作火焰,将守护神像燃烧殆尽,最后只留下那颗心。因此,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回归于心,成为光的一部分。世间万物最终的命运都是燃烧。每个人最高的使命都是化为火焰。
在教堂正厅的一边,莫丝卡发现了一扇狭窄的拱门,被一排金属栅栏挡住了入口。在栅栏后面,石梯盘旋而上,消失在黑暗中。莫丝卡猜想石梯曾经应该通向捕鸟人的图书馆。
除了文具商,只有捕鸟人拥有印刷的权利。后来,他们印的书变成了传说。传说书上的字被印刷成螺旋形,好像旋涡一样吸入阅读它们的人的思维,任何人都无法逃脱。书上印着奇怪的符咒,人如果读了它们,就会打开大脑里的盒子,释放出疯狂的恶魔。书上的文字美丽而有魔力,能够击碎你的心脏,就像打碎一个鸡蛋。
捕鸟人的势力潜滋暗长。由于三十年内战的混乱以及议会的铁腕统治,没有人真正注意到到底有多少有权力的人在捕鸟人的学校接受教育或是被他们的书籍影响。最后,当整个王国饱经战乱,犹如病人般奄奄一息的时候,捕鸟人走到台前,像医生一样摸摸额头,安抚大家。莫丝卡见到过老人们回忆起捕鸟人掌权那天,一个个老泪纵横。那一天,他们互相窃窃私语,我们真高兴啊,捕鸟人给我们带来了和平,他们把凡人和守护神联合起来,让我们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一定能管理好我们的国家……
可是没过多久,捕鸟人开始消灭守护神。
他们首先宣布,掌管黑暗守护神克里森是恶魔。所有人听说之后都非常震惊。不过克里森没有多少信徒,所以当信徒们在集市上遭受鞭打,克里森的神龛被烧毁时,起来反抗的人很少。唉,老人们叹着气,我们那时还庆幸及时发现了克里森的真面目。
不过,第二个月,他们开始焚毁守护女神约波尔的神龛,约波尔信徒的额头被打上了标记。一个月之后,守护神赫尔威瑟也被宣布为恶魔。他在教堂里的雕像被毁坏,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信徒也一样。这是最后一个了,人们对彼此说,捕鸟人把我们从这些恶魔手里救了出来,不过,这是最后一个了……
但噩梦没有结束。人们不断被告知又一位守护神是伪装的恶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邻居被锁上铁链带走。好几年以后,大多数人才认清捕鸟人是想消除大家对守护神的信仰。最恶劣的一点是,老人们说,人们感到守护神自己也那么无助,那么恐惧。捕鸟人监视着一切,人们不敢祈祷,不敢说话,不敢思考……
于是,经过十年恐怖的日子,新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内心发生了变化。反抗的声音像夏日嘈杂的蜂鸣,越来越大,最后汇聚成了怒吼。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终这个国家的人民揭竿而起,把捕鸟人赶进了深山和大海,赶到了监狱和刑场。
捕鸟人倒台之后,文具商告诉大众,捕鸟人的书籍传播了大量疯狂的思想。他们的书是可怕的,有毒的。那些书全部被烧毁,每座教堂里的“心”都被取出来,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洞。
也许“心”给人一种唯一和完整的感觉,这是重新回到神龛的守护神们提供不了的。“心”让一个人在凝望虚无的远方时,容易迷失自己。也许其中有值得相信的东西。这些离经叛道的危险想法让莫丝卡有些头晕。
一阵风透过洞吹进来,稻草在地上打着旋儿。莫丝卡耸耸肩,想要赶走不安。她拿出钱袋,掂了掂重量,然后打开了。片刻之后,她冲出了教堂,由于速度太快,肩膀撞到了大门上。
钱袋里只有四分之一便士,两块小石板,一堆破铜烂铁和果核。从小到大一直遭人嫌弃的莫丝卡有着敏锐的直觉,很快反应过来科兰特想用这个办法在肯普-蒂特林甩掉她。 夜间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