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竹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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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丝卡和科兰特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无声地达成了某种默契。在这种危急时候,他俩必须站在同一条战线,一致对外。
“啊哈,这么看来,我们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科兰特迅速反应过来,转头对帕特里奇说,“你不想水手公会发现你载了不该载的人,而我们,我们也不想被人发现。那么我们应该赶紧达成一致,然后,哈……”
“然后什么?我们到底该怎么做,你这个细皮嫩肉、油腔滑调的浑蛋!”科兰特伸手敲了敲甲板的木板作为回答,表示他知道木板下面是空的。
“什么?让你躲到下面,那不等于引狼入室吗?不如现在把你喂海鸥!多瑟尔!”话音刚落,另外一个船员的脑袋从帐篷的开口处探了进来。“招呼水手公会的人,告诉他们我们刚好抓到了两个偷偷上船的人。你看看,他们是不是很像坏人?”
“我看像,”多瑟尔冷冷地说,“我猜他们是趁我们停靠在‘三叉戟’的时候偷偷溜上船来的。”
“如果你出卖我们,”莫丝卡恶狠狠地说,“我会告诉他们甲板下面还有别的‘乘客’。他们看起来可不会善罢甘休。我敢说下面有更多见不得光的东西。”
听了莫丝卡的话,科兰特重新得意起来,看样子他好像不知道莫丝卡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错,纸是包不住火的。我们知道你的这艘船就像其他‘少女’一样,肚子里都藏着秘密。我的侄女,你也知道,像雪貂一样喜欢到处打探,我本来想掐灭她偷窥打听的念头,不过她天生就爱这样,我也没办法。好吧,船长,我也没办法,我们三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你手里了,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不能再磨蹭了,”多瑟尔小声地说,“我们可以慢慢靠岸,争取时间。不过如果我们那样做,那里可能会有很大动静……”他的眼睛看向甲板。
帕特里奇的嘴巴动了两下,好像在用力嚼碎嘴巴里的一颗小坚果。
“躲到木板底下去,”帕特里奇低声命令,“不过如果你们谁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就会找人钉死你们头上的木板,用沥青封上所有缝隙,让你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们不得不撬起三块木板才能让艾庞尼莫斯·科兰特挤进去。伴随着一声含混不清的尖叫,他肥胖的身体消失在黑暗中。
“安静点!”
“命运真无情啊!如果你还把守护女神谢姆波林放在眼里,就该闭上嘴——”
“住口!”
莫丝卡跟着她的雇主进入了甲板下黑暗逼仄的空间。四周几乎一片漆黑,只从木板的空隙间透进来几缕光线。她举起手,摸到了甲板下面粗糙的木头。她真后悔不该到处乱摸,现在感觉被关进了一口木质的棺材里。
这里的水声大了很多。你能听见驳船的声音——当浪花拍打它的两侧,它会恼怒地呼喊;当它被纤夫的绳子拖拽,被河中的激流冲击,它会发出低沉地咆哮。
哗——哗——莫丝卡头顶不远处就放着科兰特的那捆纸,其中还有文具商公会的信。即使莫丝卡只读了短短几行,也能证明科兰特原来是文具商的间谍。她也许能借此找到要挟科兰特的把柄。“最好是大事”,帕尔皮塔图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她偷偷地伸出手,长长的手指碰到一样凸出来的又干又薄的东西,似乎是什么东西的一角。
“……欢迎欢迎……看起来可能是……”甲板上传来帕特里奇的声音。
“……公爵的命令……”一个陌生的、愁苦的声音说,“不用,没必要把所有的货物打开。如果我们搜遍每艘船的每个角落,今晚就别想回家见老婆了……”
莫丝卡小心地抓住手指间摸到的东西,尽力往外拉。她的指关节被什么东西猛地戳了一下,莫丝卡怀疑这是守护女神阿格拉盖普的雕像,她负责吓走企图靠近产床的豁嘴精灵。
“……你们在找什么?”
“……马蹄印。”
莫丝卡空着的那只手靠近了疾风之神米普斯括尔的半身像,不过科兰特抓住雕像头上的两只角,一把抢了过去。
“……什么?”
“……公爵的命令。为了捉拿江洋大盗克拉姆·布莱斯。公爵大人已经贴出告示,要求他的臣民绝不能藏匿这样的无赖,所以布莱斯一定会从陆路转到水路。我们拦下所有的船,搜查可以帮助他去曼德里昂的人或马的踪迹。正常的船上不会有马蹄印、马粪或者马的踪迹……”
甲板下面,偷偷摸摸的行动和对抗演变成了无声的撕扯。一个细微的声音告诉莫丝卡,女神阿格拉盖普从科兰特手里掉下去了,他正在寻找别的神像。莫丝卡一掌挥过去,但还是来不及阻止科兰特拿起掌管美梦的圣威尔莫普的雕像。莫丝卡的眉骨被这尊平和慈爱的雕像狠狠地打了一下,她忍不住小声哭起来。
甲板上的谈话突然中断了,脚步也变轻了。两个逃亡者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准是那只傻鹅在乱叫。”帕特里奇冷静地说。甲板上响起萨拉森笨重的脚步声,然后是几句寒暄,击掌的声音,接着传来纤夫们拉纤的号子声。“英勇少女”号重新起航了。
十分钟之后,传来了移动干草堆以及绳索窸窸窣窣的声音。两块木板迅速被撬开了,露出蓝色的天空以及两张猩红色的脸。
“出来。”帕特里奇说。
两个躲藏的乘客爬上了甲板。科兰特得意扬扬地抓起那捆乱糟糟的纸,捧到胸前。莫丝卡轻轻地摸着前额上的包。
“下船!”帕特里奇说。
科兰特和莫丝卡当然一致表示反对。四周是一片平淡无奇的长满金雀花的荒原,甚至连条路都没有。
“河上到处都是水手公会的人。下船之前你们先把船费付了。”在帕特里奇压迫的注视下,科兰特勉强地把几个硬币放到他手里。“你给我们添了这么多麻烦,这点钱哪儿够?”
科兰特环顾周围面无笑容的纤夫,好像在计算着什么。他的嘴巴变得又小又圆,好像一颗未成熟的李子。
不等莫丝卡反应过来,科兰特一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说:“这只鹅就留给你们了。”说完,他拽着小秘书飞快地下了船,完全不顾莫丝卡拳打脚踢,试图挣脱他的手。
在帽子掉下来挡住视线之前,莫丝卡只来得及看了萨拉森一眼,他正伸长脖子注视着她,好像在疑惑她为什么不告而别。
两人足足纠缠了五分钟,科兰特的胳膊酸痛不已,脚踝还被踢好几下。他累得筋疲力尽,一把把莫丝卡推倒在凤尾草丛中。莫丝卡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场唇枪舌剑的对骂上演了。他俩互相用最恶毒的话指责对方,阳光听了忍不住皱眉,一旁的金雀花也觉得刺耳,就连路过的飞蛾也惊讶得忘记了扇翅膀。
莫丝卡的开场白是她从小商贩那里学来的骂人的话,诸如狗嘴里流出的哈喇子,烂咸肉上长出的霉菌。
艾庞尼莫斯·科兰特回嘴骂她忘恩负义、奸诈狡猾——他用的词都来自歌谣和神话。
莫丝卡也用自己秘密词库里的话回击他。比如用从走私者那里学来的词骂他大嘴巴,用从士兵那里学来的话骂他是那种最卑鄙的、透过钥匙孔偷窥的间谍。
科兰特则引经据典,用文章里的长篇大论来反击,中心思想是无人管教的年轻人自然会堕落。
莫丝卡也不示弱,骂得唾沫横飞。这次用的是她在父亲的书里发现的词汇——这些书之后全被她舅舅烧掉了。
科兰特盯着她。
“太荒唐了。我才不信你明白什么是‘道德上怯懦的妥协’,更不用说一个人怎么可能……”科兰特的话说到一半,注意力就被莫丝卡身后的东西吸引住了。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石头路面的声音。越过开满金雀花的河岸,能看到一辆满载货物、晃晃悠悠的货车的顶篷。
他俩立刻决定暂时休战,共同行动。穿过茂密的草丛和参差的灌木丛,他们来到货车附近。莫丝卡把裙子撩到大腿上,科兰特则吹起口哨,以吸引驾车人的注意。
这辆货车非常简陋,差不多就是用绳子把几块木板绑在四个轮子上,开起来嘎吱嘎吱地响。驾车的人是一个矮小的、皮肤黝黑的男人,他正大口地咀嚼着一片面包,没握紧缰绳,任凭那匹看起来有些笨拙的栗色母马按照自己的心意往前走。
“想搭便车去曼德里昂,对吧?尽管上车,只要你们能找到地方坐。小心点,我的货物可是有牙齿的,真的有哟。”
掀开盖在车上的布,莫丝卡看见二十四排金属牙齿,好像十二只钢铁怪兽睡着的时候,有谁偷走了它们的假牙。
“这些都是捕兽夹。不管你需要哪种捕兽夹,我这儿都有。有用来夹入侵者脚指头的,还有用来夹獾鼻子的。”
莫丝卡把布重新盖好,提心吊胆地爬上了车。车继续往前开,耳边不时传来捕兽夹关合的声音。
在科兰特的床上放一个捕兽夹,莫丝卡想,再在他的汤里放一个。她抱住自己单薄的身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可以肯定,文具商的间谍一定有很多敌人。她要等待时机,等到了曼德里昂,一定有人愿意花钱从她这里买科兰特的消息。这样她就可以给自己买一个新钱袋,把萨拉森买回来,学费也不用愁了。她还要再买一个捕兽夹,用来抓文具商的间谍……
“你知道吗?这些捕兽夹都是我做的。我做了一个藏在腰带里的夹子,以防有人偷钱袋。”
“真是天才!”科兰特回答,“你有没有想过张贴一些广告,让大家知道捕兽夹是限量发售的,因为你断了那些犯罪分子的财路,所以有好多犯罪组织都把你列为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听了他的话,这个矮小的捕兽夹贩子大笑起来,笑声好像一只猫在咳出胃里的毛团。
“我喜欢你文绉绉的腔调,”他说,“就像……就像……好吧,你想看看吗?我还有捉怪兽的夹子。”
前面的路突然出现了一个大坑。一辆马车停在路中间,看起来是在经过大坑的时候损坏了巨大的轮子。莫丝卡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优雅的马车。马车的一个车轮脱落了,导致车厢有些倾斜。两匹白马啃着路边的金雀花,两个白衣男仆正弯腰检查马车损坏的地方。马车白色的车厢带着华丽的流苏装饰,车厢下面连着异常纤细的金属曲线框架,好像车厢就飘浮在空气中。这辆精巧的马车仿佛来自童话,不应该出现在现实世界中,莫丝卡想。这条崎岖不平的道路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小意思。”捕兽夹小贩满脸笑容地从货车上走下来,好像自己有工具可以修好车轮。听了他的话,男仆们很高兴,表示如果他能修好车轮,一定会得到丰厚的报酬。不过他们对“丰厚”到底是多少有点小小的分歧,看起来讨论还得持续一阵。
莫丝卡叹了口气,科兰特冲她眨了眨眼,仿佛一滴雨水突然掉进了他的眼里。他们从货车上爬下来,朝着一旁正忙着讨价还价的人走过去。
“五分钟就能干好的活就要这么多钱?简直是敲竹杠!”马车夫大喊。
“啊,”科兰特插嘴说,“敲竹杠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比流血好,你说是吧?毕竟你们现在滞留在这里,束手无策,天就快黑了,你们没准会碰见——”他停顿了一下,接着用充满戏剧性的语气说,“四处游荡的黑上尉布莱斯。”
“谁?”
“我敢说你们一定知道他的另外一个名号——寡妇制造者。”
“或者是魔鬼之友。”莫丝卡及时补充道。几双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也包括科兰特。莫丝卡接着说:“没错,说起来不可思议,他好像无所不知。有人说黑暗绅士送给他的一个小精灵,可以告诉他任何事情。比如,他袭击一群人的时候,总能知道谁带着手枪,一定会在他们掏出手枪之前射死他们。”莫丝卡满意地看到马车夫和其中一个男仆的脸色变得煞白。
“一击封喉。”她又愉快地补充了一句。
科兰特扬了扬眉毛,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一阵风拂过马车,车厢窗户前精致的蕾丝窗帘轻轻晃动起来,仿佛有点惊慌。这点动静引起了莫丝卡的注意。窗户上方有一个泥点子。风吹得泥点子摇摇晃晃,最后掉了下来,滴在一只雪白的手套上,留下一个咖啡色的污点。一只戴着白手套的纤纤玉手握着一块洁白的手帕,轻轻地擦拭着污点,直到污迹一点也看不见。莫丝卡注视着那只手从车厢窗户收回去,透过窗户,她看见马车里仿佛是一个纯白的世界。
在此之前,莫丝卡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白色。白色既老旧又难看,仿佛东西在水里浸泡得太久。
在此之前,莫丝卡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富有。富有是鹅油的味道,是肚子上、下巴上可以抵御冷风的肥肉。
这辆车仿佛为她打开了一个新世界。马车上沾着好多混浊的雨水,不过每一滴都仿佛是珍珠。
莫丝卡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珍珠。眼前的情形让她大开眼界:马车里坐着一位女士,她洁白无瑕的丝绸裙子上到处点缀着珍珠串成的花环,脖子上、手腕上都戴着长长的珍珠链子。
阴影中出现了一张白瓷般苍白而美丽的脸。一头浓密的卷发编成了繁复的发型,用发卡别起来。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底,看起来好像是由大理石雕刻而成。就算脸上有什么温度或者表情,也被粉底遮住、抹去了。莫丝卡突然明白真正的富有不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也不是红色的羊毛斗篷。真正的富有是白雪。
“希瑟森,怎么了?”
她的语气冰冷、柔和、绵软,莫丝卡突然意识到这位有着大理石一般脸庞的女士应该很年轻。
“希瑟森,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身子微微前倾,以便能看清路上发生的事情。莫丝卡看见她光洁的脸颊边有一条更加闪亮洁白的花边。那是一道伤疤,像一片雪花飘落在她右颧骨上。
“小姐,我想我们不得不……”马车夫打了个嗝,“……我想我们可能……我想……”
与此同时,莫丝卡身旁的讨价还价中止了。小贩不再嘀咕,男仆们不再抱怨,科兰特也停止了长篇大论。马车夫把手搭在耳朵上,脸变得跟蕾丝窗帘一样白。
四五个男人从金雀花草丛中的藏身之处跳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手枪,对准了马车附近的人。 夜间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