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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的一脚

　　十七岁的启华，慌慌张张的，双臂紧抱着上身，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角，对坐在他身旁的外公外婆、父母亲及十五岁的妹妹阿翠，毫无反应。

　　外婆说：“启华和阿翠，自小就由我带大，兄妹二人的一粥一饭，一衣一袜，都全由我打理。不知何故，华仔这两年总是窝在家中，连学也不肯上，他说自己没有信心，怕见人。我带他去见过多次大夫，都没有改进，我们是没有学识的人，不识字，希望你们各位专家指引……”

　　外婆一口气介绍了一部分家庭背景，兄妹的双亲跟着不断地点头，明显地，外婆是这个家庭的发言人。

　　外公静坐一旁，好像已经习惯被人冷落，对他说话，他十分意外，手忙脚乱地指着自己的耳朵，表示听觉有毛病。

　　八十岁的外公与世界隔离，并不出奇，奇的是十七岁的外孙，也成了隐士。

　　与启华谈话，十分困难，十问九不知，老推说自己有精神病，害怕外面的世界。

　　启华慢吞吞的反应，都被外婆快捷的行动接应起来，一一为他答话，替他解释。

　　外婆说：“几次去见精神大夫，都是我带华仔去的！”负责任的婆婆很为自己的周详自豪，这次见面也决定向我们提供“独家资料”。

　　我问启华：“你有烦恼的时候，最希望向家中谁人诉说？”

　　启华低声回答：“我妈。”

　　我又问：“你爸呢？你不喜欢跟他谈话？”

　　外婆抢着代答：“他爸从大陆过来，什么都不行！”

　　被奚落的父亲望着我们苦笑，解释说：“我只是地盘工人 ，学识少。”

　　这才知道，启华与阿翠的父母为了生计，儿女出生后全交由外祖母教养，本来是权宜之计，谁知一下子就过了十七年——外婆当了母亲，父母亲倒成了外人，只有在周末时候，才有机会探望儿女。

　　我问启华：“你希望继续跟着外婆，还是与父母亲同住？”

　　启华答得玄妙，他说：“如果我精神恢复就与父母住；如果我精神不妥，就跟外婆。”

　　母亲坐近儿子，说道：“你可以搬回家中，只是我们白天开工，有时晚上也要赶工，你得要自己照顾自己……”

　　外婆忙说：“我家一天三餐都有照应，启华连煮碗面都不成……”

　　启华说：“你不让我入厨房罢了，我会煮面的……”

　　外婆说：“我这样做，都是想你专心读书。这几年来，我哪一桩事没有为你办妥？”

　　启华又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我看着这忧郁的男子，久不久会流露出一丝生气。但这些生命火花，一下子又被外婆的情意扑灭。这一老一少亲如母子，如果启华只有八岁，他们婆孙可能是个好配搭，但对于十七岁的小男人，婆婆的爱护往往夺去了他成长的机会。

　　只是，这位外婆在家中权威甚高，她的女儿女婿都好像没有招架之力，启华更是缺乏十七岁大男孩子的反叛心理，只会唉声叹气，哭丧着脸，长年服用精神药物，更使他变成一副瘾君子模样。

　　要在这气氛消沉的家庭中找点活力，我只有从阿翠着手。

　　阿翠一直在旁静听我们的谈话，圆眼珠滚来滚去，这位小姑娘对哥哥的事一向闻而不问，不明白我们这次为什么要找她一道前来。

　　一家三代，启华与阿翠应是同一阵线，偏偏一个足不出户，一个却活泼外向，看来外婆重男孩，对启华千依百顺、求神拜佛的，反而把他弄得万分依赖；阿翠自生自灭，倒是长得一身活力。

　　因此，我特别制造形势，让兄妹交流。阿翠起初十分腼腆，启华又不善辞令，两人谈得糊涂，急坏了在旁的父母。外祖母尤其板着脸，发觉在这次治疗谈话中，不但失去重要角色，而且被她一向看不过眼的孙女抢了主角，十分不是味道。

　　阿翠却愈谈愈起劲，对哥哥产生无限好奇。

　　她问启华：“你不想交朋友吗？”

　　启华答：“我想，但我没有自信，不知道怎样说话。”

　　阿翠说：“你天天躲在房里睡觉，对着天花板，怎会有机会练习与人说话？像我这样，不出门都要讲几个小时电话，想不说话也不成！”

　　原来启华参加过一个社团活动，爱上团中一位女孩子，可惜神女无心。后来，那女孩子移民离港，启华满腔情意没有依归，从此就断绝外面交往，天天设法留在家中，梦乡寻醉。

　　这一睡就是两年！

　　其实，任何人停留在梦乡一段时日，都会像抽大烟一样，失去全部精神，要重新振作，过程与戒毒无异，个人及家人都需要很大的意志力。

　　我故意问阿翠：“如果你哥哥继续留在外婆家，你想他有可能改变吗？”

　　阿翠说： “一定不可能，外婆什么都为他安排妥当，他根本不用起床！”

　　父母听着，焦急之情尽写在脸上。那位被外婆视为不中用的父亲，其实对儿子万分关心，不停为儿子打气。

　　父母子女四人，第一次表现出脱离外祖母的牵制，很自然地闲话家常，商讨拯救启华的办法。外祖父毫不在意，独自入定而去，外祖母却气得七孔生烟，设法挽回大局。

　　中国人三代同堂的传统，可以是充满生活情趣，也可以因为三代界线不分明，祖孙三代位置倒转，毛病百出。

　　我对外祖母说：“启华是你的心肝宝贝，但我知道你是一位明智的外祖母，一定明白启华不能再躲在外婆裙下不长大。要解救他的毛病，你可不可以狠狠地一脚把他踢出去？”

　　外婆脸色沉重而悲痛，勉强点头。只是外婆的这一脚，踢中的可是她自己的心！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