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内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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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内的谋杀
刚从香港回到多伦多,立即又风尘仆仆地赶到纽约去上课。
课题是:家庭内的谋杀(Murder in the family)。
主讲人是我的博士论文审评会的主席,我当然不能不乖乖地出现。先与西比利教授打个招呼,再打量这围圈而坐的一群人,三十人中,只有素珊一人是我认识的。
素珊与我都是念心理学,都是跟随西比利教授的,她是个社交十分活跃的人,穿插在人群中,一下子就探通了每个成员的背景。
来上课的,除了小部分是研究人类学及现时在美国十分流行的妇女研究(Women's Studies)者外,大部分是心理学的研究生,其中又以专攻心理分析者为多。
二十多位心理分析的同道聚在一起,每人对彼此的内心世界都一览无遗,怪事自然要发生。
在这彼此陌生的环境里,总是声音最大的人占最多空间。
声线浑厚的约翰逊,用了大半个小时来介绍自己,他说他的工作,多以被家人性虐待的儿童为主,他自己就收养了十个受害的儿童。
坐在我旁边的素珊,低声对我说:“谁家孩子不幸被他收养了,准得倒霉。”
上课第一天,只有独白,没有交流。
整个小组由五六个人的声音控制。沉默的组员以无声抗议,内心却秘密地分析发言人的每一句话。
就是在这怪异而近乎超现实的气氛中,我看到马莎——一个装扮整齐而又稍为保守的中年女士。马莎沉默而神情温和,但是她的沉默,却比组中任何一人的声音都更为响亮,因为这位骨骼硕大的女士,前身分明是个男人。
一个曾经“杀死”自己本来性别的变性人,在这专门研究“谋杀”的小组座谈中,具有一种无形的威胁,令人不敢正视。
上课第二、第三天,组员的攻势及侵略性愈来愈大,但是碍于彼此之间仍是很陌生,因此把箭头全部指向组外人。
西比利教授邀请来参加讲学的嘉宾,一个个被我们批评得体无完肤。
第一位嘉宾是纽约心理分析专家米斯。他给我们讲解近代心理分析的趋向。结论是:传统与“摩登”心理分析的分别,其实很难下明确的定义。每个人都认为米斯说了等于没说。
第二位嘉宾安娜达莉亚,早年是俄罗斯芭蕾舞团的领舞,后来转读心理学,她的博士论文,是重新修订心理分析开山祖师弗洛伊德的原理。不用说,她那高不可攀的舞台姿态,很快就成为我们私下里的取笑对象,连整个俄罗斯芭蕾舞团,都被殃及。
第三位主讲人东妮,是西比利教授刚毕业的得意弟子。她研究的是希腊神话中的母女关系。
东妮引用荷马史诗的故事,指出其中好些母亲,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牺牲儿女的性命。到儿女死后,她们又哭哭啼啼地埋怨老年孤独无人照顾。
其实,东妮的学说,最为入题,我们这座谈本来就是要讨论发生在家庭内的暴行。
也因为入题,我们对她攻击最大。攻击东妮,其实是攻击西比利教授。为什么他自己不发言?为什么东妮有特权在组内发表自己的文章?
而西比利教授对我们的存心生事,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位教授本来是位钢琴演奏家,早年曾与Van Cliburn一同参加音乐比赛。后者成为二十世纪著名的音乐家,而西比利就改行成了我们的心理学教授。
素珊说:“我们教授自从败于Van Cliburn手下,大概至今还没有复原。”
既然是个受了伤的男人,我们愈迫他,他愈逃避,后来连午饭都不跟我们一起吃了。
我们只好继续找东妮出气。
保护女权的嘉伦尤其愤怒,她质问东妮:“为什么你集中指责母亲,却不提父亲。难道你嫌这时代对妇女的迫害不够,要多加一刀?”
嘉伦找打架的引子一被挑起,其他组员难免遭殃。一时小组气氛十分紧张,人人备战。
在此危急开头,一位来自非洲的组员,却若无其事地大谈天下一家的道理。
他指着气冲冲的嘉伦说:“亲爱的姊妹,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让我来拥抱你……”
他又向着另一男组员说:“我的兄弟,你知道蛇被杀的故事吗?让我来告诉你……”
这位兄弟弄得人人啼笑皆非,真想叫他住口,但又没有一人愿意出声。全部组员僵在这气氛中,听他说一个又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
一肚子怨气无处可发,我们觉得倦不可言。私底下,我们开始成党成派,三十人变成三五成群,课室内不能或不想说的话,都在自己的小组内畅所欲言。说的当然都是恶意的话。
在混乱中,有人提起马莎的名字。致力女权运动的嘉伦,认为本来是男人的马莎,不应该上女厕。
那么,马莎应该上哪一个厕所?这题目成为各小组最热的辩论。
马莎本人却对一切攻击无动于衷,她似乎是唯一冷静的人。
晚饭后,我与马莎交谈彼此的工作。她来自西雅图,在当地创办了一间辅助变性者的诊所。她说:“一般人对性别身份(Gender Identity)方面的认识,实在太少了。认识愈少,恐惧愈大。”
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有位教授来讲述小说中描述的家庭暴行,为各类血腥事件,一一举例。
众人开始骚动,酝酿了五天的怨恨与恶意,终于爆发。有人说,我们不能就此解散,太多未了的情绪,太多未解的结,各人纷纷提出补救之法。
我说:“我们不断地数说别人的罪行,而我们自己这一群人,其实也不断地彼此杀戮,抢夺彼此的空间。我一直很少发言,因为不想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删去。”
我话未完,东妮就赶着说:“我认为这个座谈进展得十分不错,我对希腊神话实在下了很多工夫……”
素珊打断东妮:“请别再改变话题,又一次删掉他人的声音。我们组内这种只顾自说自话的方式,对在座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暴行。”
东妮黑着脸,像被人打了一拳。
西比利教授问我:“我们怎样可以补偿这些对你的暴行?”
我说:“我不想多说,只想杀人!”
我走到来自非洲的组员面前,用大衣塞着他的口,说:“首先,我想杀死你,因为你满口道理,我却无法与你沟通。”
我又把嘉伦按在地上,说:“我想杀死你,因为你嚷着维护女权,而身为你的女同学,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你的支持。”
最后我拉出西比利教授,对他说:“我也想杀你!因为我想听到你的声音,而你却只是沉默。”我与另一组员合作,一同把他“扼杀”。
这五天,是一个奇怪而有趣的经验。人在满口道德及要做好人的枷锁中,往往不知道每人的内心,都有一股血的欲望,久不久就要咬人一口。
我连“杀”三人,消尽所有恶意,反而觉得与这几人特别亲近。
十分满意地完成了课程。收拾行装,与素珊一同坐计程车回家,途中素珊问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杀东妮?这几天来她一直在霸占你的空间。”
我答:“我不杀她,因为杀人是一种亲密的行为(An Act Of Intimacy)。我只杀我愿意接近的人。”
计程车司机听着我们的谈话,显得十分惊惶,不知道接上了哪家疯人院跑出来的两个疯子。 李维榕家庭心理治疗系列·解剖原生家庭真实案例(套装8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