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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噩梦中惊醒。

　　我梦见无数人在我耳边说：“只是拒绝了一次，你就放弃了，你可真是懦弱。”

　　“她还没有男朋友，你机会大着呢，路还长，你一定有办法打动她。”

　　“坚持，只有坚持才能得到一切！”

　　“这点挫折都怕了，你算什么男子汉！”

　　“林诗琪，林诗琪，想想她美丽的容颜，想想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怦然心动，你怎么能这么快就放弃了？！”

　　他们尖声笑着、狂笑着，叫嚣着……

　　我想捂住耳朵，可是我知道没有用。

　　这一定是我的潜意识，是我内心深处的苦苦挣扎。

　　有时候，是不是放弃比坚持更难？

　　“连这种事都坚持不了，别人会怎么看你？会怎么看你？哈哈哈……”

　　“连这种事都坚持不了，你还能做成什么？还能做成什么？哈哈哈……”

　　那个尖锐的声音不断刺痛我的身心。

　　在几年以后，我每次换不喜欢的工作，都有着同样的声音在身边回响。

　　难道我只有被迫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成为自己不想成为的人……

　　“如果这件事让你不快乐，你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一个轻柔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的内心顿时被柔光包裹。

　　世界如同一个巨大的齿轮机器，无数齿轮在不间断地转动，一个齿轮咬合着另外一个齿轮，彼此影响着对方，谁也无法逃离。

　　于是我们被别人的目光和言语所左右，我们的目光和言语也左右着别人。

　　但是她的话，像是给我一种信心——没有人能够决定我的道路，能够决定我脚下道路的，只有我自己。

　　我想找到她，我想见到她……

　　我心底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回响。

　　在这天早晨，我第一次如此地想去见到一个女孩。

　　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

　　江茴，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今天是周一，上午的三节课还没结束，我就从教室的后门走了出去。我一直怕自己遇到唐菲菲她们，我没办法面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以往的我，可以笑着和她们说话。而现在，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嘴角上扬。

　　尤其是唐菲菲，我怕自己眼中的黯淡，会浇灭她的热情之光。

　　这段时间，我的身心像被一个朦胧的镜面玻璃包裹。每天，我都隔着这层玻璃注视着外面发生的一切，没有丝毫真实感。

　　我无法听清同学们说话的声音，也感受不到吹拂在身上的微风和天气变化的温度。

　　我知道，这时的我，无法将一切淡然视之。我已经无法融入这个世界，所以，我只能将躯壳丢在人间，灵魂则逃离到某个阴暗的角落。

　　天越来越冷，我走出教学楼，在一棵大树下停下脚步。

　　这棵树是校园内最大的，上面的树叶却也已经变得枯黄。

　　这是不是在告诉我，当属于自己的悲伤来临时，无论你有多么强大，都将难以承受。

　　泛黄的树叶从树上飘落，如果我是一株植物，此刻已经和这些落叶一样枯黄。

　　“原来，你和我是一个专业的。”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在二班，我在一班。”

　　听到声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怔怔地瞧着她。

　　我终于……见到你了。

　　看到江茴站在面前，我的心底竟发出了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林诗琪时同样的声音。

　　接着，我的鼻子忽然发酸，眼睛险些落下泪来。

　　才见过一面，我就明白，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感受到一种平静的力量。此刻，那股力量正在我的心中源源不断地生出。

　　如果说，唐菲菲和孙子钧给予我的，是生存必不可少的阳光和雨露。江茴给我的，便是茁壮成长的勇气。对我来说，这些养分没有轻重多少之分，她们对我的帮助，都让我没有了生而为人的渺小感。

　　在江茴面前，我感受不到任何的压力。她的眼睛，有一种相信的力量，让我觉得自己不用压抑心底的一切，也无需惧怕什么。

　　所以，我才无比地想要见到她。此时此刻，只有她能让我从痛苦的深海中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呼吸。

　　“可以，一起走走吗？”

　　她问我。

　　我点了点头。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

　　虽然无话可说，我的心里却依旧轻松愉悦。在她面前，我感受不到任何的不自在，像是已经在一起默默地走过了许多年。

　　这时，我看到路上有个男生正喝着一瓶水，想了想，说：“喝水的本质，是口渴。”

　　她会心一笑：“或者说，他的身体缺乏水分。”

　　这时叮铃铃响起一阵车铃声，几个女生一边骑着车，一边谈笑着从我们身边经过。看样子是要骑车在校园内玩耍。

　　“骑车，和打球一样，都是获得快乐的方式。”我说。

　　她笑着点头，这是一种赞同。

　　可是……我忽然想到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无法获得快乐……

　　和江茴在一起，我的确能获得平静，因为她眼中冰雪般的纯净，正包裹着我的内心。

　　但它却没有净化的力量。

　　在那种平静之下，我依然怀着被林诗琪拒绝的痛苦，对孙子钧的愧疚，以及对远离唐菲菲的难过……

　　我的眼前，甚至还会浮现出楚楚学姐打着伞，站在我身旁的场景。

　　我可能，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了……

　　“你的双手……握得太紧了。”

　　她忽然轻声说。

　　我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紧了双手。我缓缓松开，盯着掌心。

　　“为什么……我会这样……”

　　我喃喃自语。

　　“你的手心里，有很珍重的东西……你不想失去它们。”

　　她轻轻地说。

　　我想起在追求林诗琪时，我拒绝和唐菲菲等人联系，甚至碰面。在我的心目中，身为男生的压力竟如此之大，大到令我难以和任何女生成为朋友，唯恐自己背上“不专一”、“花心”的罪名。

　　想到这，我的胸口一阵疼痛。

　　她的眼睛正看着我，那原本平静的目光，忽然起了一丝涟漪。

　　她看出了我眼中的黯然。

　　“你这里……很疼吗？”

　　江茴看着我的眼睛，忽然捂着胸口。

　　我目光下垂，说不出话，身心像是已经麻木。

　　“为什么……我这里，也同样感受到了疼痛……”

　　她手掌握拳，按着自己的胸口，像是喘不过气来。

　　“你……”我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手，却僵在空中。

　　她目中忽然流出泪来，看着我：“为什么……你会这么难过……”

　　那一片冰雪荒原，忽然下起了雨。

　　楚楚学姐面对我的伤痛，选择了包容。孙子钧的眼中则是流露出想帮助我却又有心无力的悲悯。而林修宇几人知道我的事后，都用力拍着我的背，叫我不要难过。

　　她却是，为我流下了眼泪。

　　每个人都在努力带我逃离苦难，为什么我还要消沉下去？

　　“我不难过的……”

　　我看着她，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正在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她低下头，像是停止了流泪，轻声问：“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难过。”

　　“我只是……在坚持一些东西。”我想到自己拼命地想要认识林诗琪，想要和林诗琪说话。那时的我对一切充满希望和期待，像一个等待天使降临的孩子。

　　只是没想到，最终迎来的却是无止尽的痛苦和黑暗……

　　我对此后悔吗？我不知道。

　　如果再让我回到从前，或许还会重蹈覆辙。因为我会想要尝试，想知道再试一次，会不会就能改变这个结局。

　　“有些事，需要坚持……我以为，只要坚持，就能看到曙光。”

　　我不由自主地说着。这不过是用来说服我自己的话，也是从小到大，头脑中被社会灌输最多的话。

　　她抬起头，看向我。

　　“很多时候，我们不是无法坚持，而是，后悔做了这个坚持……”

　　她的声音愈发轻微，一颗眼泪“啪”地砸落在地。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让她流泪。

　　我想起那天从噩梦中惊醒，我在心里问自己：有时候，放弃是不是比坚持更艰难？

　　接着，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只知道，自己因此获得了无尽的痛苦，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从这种痛苦中脱离……”

　　我想嘴硬地说我不后悔，可是我的心，太疼了……那些每日每夜在耳边重复的话语，像一种梦魇，不断地压迫我的身心。

　　她盯着我的眼睛，直入我的灵魂：“如果你此刻过的不是自己的人生，而只是书中的故事呢……”

　　便在这时，我的身子瞬间跌入大海。

　　我被大海吞没，身体在海水中不断下降，耳边是“咕噜噜”的水声。

　　一直到我落到海底深处，脚心触碰到海中的沙土地面。我抬起头，向四周观望，只有左前方透着一点光亮。

　　我向那边走去。停下脚步时，面前出现一道黑色的大门。

　　那道门如一座城堡般高大，门后正闪着光怪陆离的光芒，像是通往着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那个世界的大门……”

　　我有些难以置信，没想到这道门如此具体地出现在眼前。

　　我伸出手，触摸铁门上的斑斑古迹，接着，轻轻用力。

　　门难以推开。

　　我举起另一只手，双手一起用力，使出全身力气，门依然纹丝不动。

　　不，不对。

　　不是难以推开，是无法推开。

　　我退后数步，盯着黑色大门，接着刹那间明白，我没有开启这道门的钥匙。

　　“为什么……为什么打不开……”

　　我用拳头捶击着，身子不断地撞向大门。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已经被那个世界抛弃了吗……”

　　我双膝跪地，拳头顶着大门，眼中流出泪来。

　　接着，我猛然间想到，并不是我被那个世界抛弃，而是在追求林诗琪期间，我就主动将那个世界遗弃了……

　　在某个不知名的夜晚，这道曾经对我开启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突然间，海水汹涌起来。随着轰隆一声，那道黑色大门缓缓下沉，荡起大量泥沙尘土，在海水中飞溅。

　　“怎么可能……”

　　我大叫一声，扑了上去，身体撞在铁门的一端。铁门依旧在不断下沉，我只能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它从海底深处消失。

　　接着一阵海流疾冲而来，将我冲回地面。

　　“为什么……我无法打开那道门……”我从心神恍惚中清醒过来，低头看着双手手掌，身子不住地颤抖。

　　“乔羽。”这是江茴第一次唤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会被风声淹没，“你是否，很讨厌眼前的现实呢？”

　　我抬起头，望着她。

　　因为我的原因，导致身边人的相继离去，我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抵触着现实。

　　她向前方走出几步，停下后背对着我，轻声说：“你知道，人们工作的本质是什么？”

　　“是……生存。”

　　她轻轻摇了摇头。

　　“运转。让人类社会，快速运转。”

　　我忽然间明白，如果是生存，人们赚很少的钱就能够满足温饱地活下去。而我们因为社会的规则和自身的欲望，需要一辈子工作赚取更多的金钱才能够生存。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但进入社会后，我们会感觉到，自己只是推动社会运转的一个齿轮，只是众多齿轮中的一个。这就是你抗拒现实的原因。”

　　她的话，竟和我曾经想象过的齿轮世界一样。

　　在那个世界，每个人都在推动着自己负责的那个齿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努力不让它停下。

　　的确，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就像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但每个人做的事，每个人活着的方式，却都完全相同。

　　那所谓的不同，又有什么意义？

　　“人类的寿命真的是太长了些，以至于，他要重复度日那么多年。”她的这几句话很少停顿，说话间胸口不住地起伏，像是有些吃力。

　　我一度以为，这是上天嫉妒她的内心，故意给她的缺陷。

　　却没想过，那其实是一件礼物。

　　因为在不远的将来，我逐渐明白：人生来本是完整的，我们为了融入这个世界，逐渐抛弃了心灵上的一些东西，变得残缺。

　　有人抛弃了纯真，有人抛弃了友善，有人抛弃了信任，有人抛弃了耐心……

　　而江茴，似乎由于先天的身体缺陷，上天给她留下了一颗完整的心灵。

　　这是不是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没有急躁，没有焦虑，没有迷茫，甚至没有任何欲望。

　　她有的只是瞳孔中冰雪般的纯净。不同于唐菲菲眼睛中的热情之火，也不同于孙子钧眼神中的清冷淡漠，更不同于林诗琪眼中的神秘幽深。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她转身，重新看向我，“你去过那个世界。”

　　我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滞，感到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

　　那是我为了隐藏心中的第二世界，设立的一道屏障。但是江茴轻而易举地将它触破了，并且走了进来，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能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在现实中都是孤独而强大的。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沉浸在一个事物中，忘记现实的一切。

　　“那是拥有热爱之事的人，才能进入的世界。”她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悲伤，“你现在虽然抗拒着现实，心中却已经没有了热爱，你只是把它当作，逃离现实的工具。”

　　“这就是……我被那道门拒绝的原因？”

　　她点了点头。

　　的确，我已经没有了想象的能力……我想不出任何故事，也想不出故事的发展，只因我早已抛弃了心中的热爱。

　　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思考过的问题：“在生存之上，一定还有着更重要的东西，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江茴深深地呼吸着，像是愈发地感到疲惫。

　　“对不起……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我精神紧张起来。

　　她摇摇头，露出笑容，像是让我放心。

　　接着，终于开口，一字一字道：“活着的，意义。”

　　我的脑海中轰然一声，那是地球上第一个生命诞生时，闪电不断击打海面发出的雷声。

　　不知过了多久，人类开始出现，在一次偶然的仰望星空中，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可是，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我也终于问出了这个曾经整日整夜困扰着我，令我无法入睡的问题。

　　无尽的学业和工作，无尽的娱乐消遣都会令人迷茫。迷茫时，我们每个人都会自问活着的意义。

　　但这句话刚一问出口，我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因为每个人的意义都不一样。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的确有一个意义，是对全人类都有效的，也是每个人毕生都在苦苦追求的。

　　“实现自身的价值。”她一只手按着胸口，轻轻地说：“想要摆脱牢笼的禁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实现自身的价值。”

　　骤然间，我感到天空“咯嚓”一声，裂出一个缝隙。接着，那个缺口缓缓扩大，那曾经盖过我们头顶、遮蔽我们眼界的东西消失了。

　　原本天空上出现的太阳、月亮、飞鸟……不过是一张巨大画布上的涂鸦，我们误以为那就是真实。

　　无数光影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像是一个个逝去的人生。他们在这张画布下出生，入学，工作，生活，最后满怀遗憾地消失……

　　苍穹之下，我们像一群无知无觉的动物，爬过一段漫长的旅途，陷入沉眠。接着让子孙后代继续用同样的方式走向下一段旅途……

　　没有人欣赏美景，亦没有人关心自身的价值。只知道匆匆赶路，像前人及身边的人一般，赶完这一生。

　　实现自身的价值……原来这就是人类活着的意义……我面对着新的、真实的天空，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轻声说：“对你来说，这个价值，就是内心热爱的事物。”

　　我突然有一种想要了解她的欲望：“你有，珍重的事物吗？”

　　这种了解，不像对林诗琪那种躲在角落里的窥探，而是坦诚布公的，想要了解她。

　　如果说林诗琪心底有着无尽幽深的秘密，江茴的心中便拥有一整片璀璨浩瀚的星海。

　　“在遇到你之前，还没有，遇到你之后，就有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怯懦，没有害羞，亦没有欢喜，像只是在普普通通地回答问题。

　　“是……什么？”我突然感到有些紧张。

　　“那种和你在一起的感觉。总觉得，和你在一起，我不像病人，你更像一点。”

　　她的话声很轻很慢。和她说话的这段时间，我感到自己沉重焦灼的内心缓缓平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口气。

　　“你是惧怕别人，在意你么？”她看到我吐气的样子。

　　她似乎说了太久的话，每句话都要停顿很长时间。

　　我没有回答，反而问：“这种惧怕的本质……是什么？”

　　她停了很久，才缓缓说：“怕自己，令对方失望。”

　　恍惚间，我再次看到孙子钧的眼神，那眼中的悲悯，分明是一种期盼。期盼着我能站起来，像从前一样面对一切。

　　我的确无法承受任何人的在意了，我只会令她们失望。

　　我辜负了唐菲菲对我的热情，辜负了孙子钧对我的期待，甚至辜负了楚楚学姐为我打伞时的温柔……

　　忽然，一只手掌轻轻放在我的胸口：“你应该，面对。”

　　一股力量涌入了我的身心。

　　她说话的语气、节奏都让人精神感到放松，我点了点头。江茴已经给了我勇气，我一定会积攒起勇气，重新面对她们。

　　我想起她说过的那句话：因为长时间的生病，我能比常人更容易感受到活着。

　　“你真的，病了吗？”

　　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学会了她讲话的方式，心境似乎也在悄然改变。

　　她将手放下，笑了笑：“有些人，病的是身体，有些人，病的是心。”

　　“那看起来，你的病，比我的轻很多。”我笑着说。

　　就在这时，脸上忽然多了一丝凉意，我伸出手掌，有雨滴落在掌心。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因为林诗琪，一到下雨天我就会变得异常脆弱，我会想起那天她推开我的手臂，和那些话语……但看着面前的江茴，我却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伸手拉住她：“快回宿舍。”

　　她摇摇头，眼睛看着我，像是要我相信：“我不会消失的。”

　　“淋雨也没事吗？”

　　“我不是，泥人。”她说着，嘴角微微上扬。

　　也就在这时，我面前的那个镜面玻璃，像被谁一伸手触碰出了裂纹，发出“咯啦啦”的响声。

　　我隐约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皮肤也逐渐感受到，从裂缝中穿过的微风和雨丝。

　　接着，雨忽然下大了。 我只是不想成为自己不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