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帷灯匣剑,那一场前尘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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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帷灯匣剑,那一场前尘过往
这是元崇三年的寒冬,天上悠悠扬扬的飘洒着雪片,落入这一片苍茫大地,覆盖上一层皓白的雪被,天地一色。
那个身披轻裘的十九岁葳蕤少年,第一次踏进这大周的命脉之地,帝国之都,燕京。
他是新晋的科举状元,出身寒门身份低微,却偏偏头角峥嵘,一举夺魁。
恰逢此时,年仅十二岁的明媚少女,躲在红门之后,看着他随着同届的进士一同踩着长长的红毯,进入宣政殿面见女帝陛下。
她在那巨大的红门之后,瞥见今年新晋的科举才俊,偏偏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墨黑半束的长发上雪花星星点,肩头落满了雪。面若冠玉,五官精致,那浓眉凤眼,如同宣纸上那淡墨山水画。
她的心莫名的为之一滞,漫天的风雪,似乎也停了下来,暗听这少女情窦初开的懵懂,沙沙沙,雪花再落下,如同窃笑般的细细私语。
伴随着太监尖细的朝贺,她听闻他被封为翰林院学士,兼御前中书舍人。
打此过后,从来不喜欢四书五经治国大道的她便央求着母皇,说她也要入翰林院跟着林老编修读书,好好修学国术。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见他。
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雪已经骤停。
她跟随在老编修的身后,穿过翰林院的大小院阁,左探右顾,寻找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终于,她在司淑阁大堂外碰见了他,他身穿朝服,正搂着一叠文书从阁内出来,准备入宫面圣。
“嘿,你叫什么?”
她带着笑拦身挡在她面前,调皮问,吐出的字句因为寒冷化成雾气。
那少年看到来人,停驻脚步,踏雪吱呀声骤停。打量她片刻,表情却冷若冰霜,如同这漫天的冰天雪地。
俄顷,少年抬脚便绕过她继续朝前走。
“我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她追上前去问,为他的不礼貌表示不满。
因为穿的臃厚,她有些粗喘,又有些着急,两陀红晕浮上圆润的脸颊,显得娇俏可爱。
可是少年依旧朝前走去,不理会质问她的少女。
少女愠怒道:“大胆中书舍人,你给我站住!我可是大周第五皇女凤珏,你敢不听我的话?”
走在前面的少年终于再次停驻脚步,缓缓转过头来,温凉的目光洒在少女红扑扑的脸上。就这么审视着她,一动不动。
少红被看的有些不自然,努着嘴继续问:“你难道是哑巴么,不会说话?”
那少年冷若冰霜的脸似乎缓和了不少,若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少女,眼神中的意味不明,喃喃道:“你就是五皇女凤珏?”
“是啊,就是我。”少女脸上划过一丝得意。
“拜见皇女殿下,微臣唤作做萧璟,失陪了。”那少年敛衽而礼,温良谦恭。
少女还没反应过来,那少年继续踏着步子朝前去了,他走在刚刚清扫的青石板上,崭新的藏青色袍服在冰雪之下显得分外鲜明。
积雪打落树枝,吱呀一声发出脆响,这清脆的声音却砸落在了少女的心尖。
林老编修远远的在喊她:“皇女殿下,您又跑哪去了……”
她充耳不闻,此时她的眼睛里只看到他远远消失的背影。
他叫萧璟。
……
萧璟似乎永远都是那幅冷若冰霜,不染尘埃的摸样。朝中为官,处事中正不阿,行事果断迅速,却也不得罪任何一方人,因女帝陛下对他十分信任喜爱,一时间竟成为了御前红人。
“萧璟,听说你又立功了,请我吃好吃的!”凤珏围在落樱树下,发端缠绕着指尖,一下又一下。
落樱树下的少年对坐在一把墨黑的琴前,卓卓淡淡的抚着琴。琴身飘逸出尘,醇和淡雅。那桃瓣落在他的发上,凤珏倏然瞥见他玉白美艳的侧脸,俊美的如临谪仙。
“好。”萧璟淡淡回应。
“你都不问我要吃什么啊?”凤珏有些失望的嘟了嘟嘴。
“你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
少年依旧弹着琴,这春日慵懒的午后,似乎没有比坐弹花下更加惬意。
“那好,听说千秋坊有一家新开的酒馆,你就请我喝酒吧!”凤珏呵呵一笑,半躺在石榻上,看着桃瓣跌落,映入一片在了瞳仁之中。
“你还小,不能喝酒。”
“啊,我不小了,过了今年初冬,就满十三岁了!”凤珏连忙争辩,因为脑袋晃动头上的两团童子髻也跟着摇动。
“要求点别的吧。”萧璟的语气跟他的面色一样平淡。
凤珏本就没有心思跟他说吃东西的事情,皇宫要什么有什么,她就是想和萧璟单独呆一块罢了。最后,她百无聊赖的将目光停留在他手中抚着的那把琴上。
“萧璟,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弹琴的?谁教你的?”凤珏问。
萧璟听完却停下抚琴,正色看着凤珏,沉思片刻,道:“是我的母亲。”
“哦。那你母亲肯定很厉害,你弹琴都这么好听,何况是你的母亲。”
“是,她是我心中最厉害的琴师。”萧璟的眸光涣散,似乎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旧事。
“那你母亲,现在还好么?”凤珏扭头问他。
“她过世了。”萧璟闭目,眼中划过一丝忧伤。当下便无心再弹琴,起身欲走。
凤珏连忙起身,拉住他广袖下的手,脸上尽是歉意:“不好意思,是我不对,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凤珏紧紧握着他微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温暖他。
“无妨,皇女殿下严重了。”萧璟声色偏冷,挣开了被凤珏抓紧的手。
凤珏自知无趣,便扯开话题道:“我十岁生辰那日,君父送了我一把上好的桐木琴做贺礼,可惜我不肯学,如今它一直在府中堆积灰尘。既然你是爱琴之人,我就将那琴送你,如何?”
“为何要送我?”萧璟有些不解。
凤珏嘿嘿一笑,眉眼弯弯:“因为,我决定拜你为师,向你学琴!”
萧璟朝前走也不回的走去,留下惆怅的背影让凤珏孤寂地任凭落樱砸落她身畔。
“喂!我说真的!我要拜你为师学琴呢!你可要记着啊!”
……
遍体通黑的正合式,头角镶银边,穗墨黑。
萧璟接过那把琴便知道了,这是百年难遇的一把好琴。琴声通透温润,雅而不伤。
可是,这底板上,却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字——珏。
凤珏咧嘴而笑:“怎么样,是把宝琴吧。君父说,这是一个斫琴师花了十年的时日,用千年雷劈桐木造成。你看,这字是我专门錾上去的哟,用的是我的名讳,以后师父看着它啊,就跟看到我本人一样。”
“为何要天天看着你?”萧璟问。
“因为我喜欢跟师父呆在一块啊。师父,珏儿长大以后,就把你娶了,如何?”凤珏忽然眼珠一转,凑上前去心花怒放的看着他。
萧璟面色不改,想都不想道:“不好。”
“啊?为什么啊?是不是珏儿长得不够美啊?不会啊,珏儿每天都照镜子啊,里面的珏儿都美美的啊!”
“不是。”
“那是为何?喔……我知道了,你害羞,对不对?”凤珏蓦然醒悟,探头问。
萧璟摇摇头说:“皇女殿下,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的。”
“怎么会,我懂,我都懂啊,人长大了不就是要婚娶夫郎,生儿育女绵延子嗣么?你看,我这一国皇女娶你区区中书舍人,你当然是稳赚不亏啊!”凤珏着急道。
萧璟不在理会她,将琴负在身后,朝着翰林院外头走去。
凤珏连连追到门口,却发觉他走也不回的上了早就等候他的马车。
凤珏心中不快,朝着那马车大喊:“哼,萧璟,总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愿的嫁给我!”
三月的鸟语花香,带来了少女芬芳的情意,凤珏嘴角勾出一抹甜腻的笑,念想着少年那如玉般的俊脸。
……
他是御前红人,又生的俊俏端方,早就有权贵豪门想要娶他做夫郎,可是他都一一拒绝了,专心在御前办事,心无旁贷。
她热情如火,每天都笑嘻嘻地绕在萧璟身边转啊转,出了上朝,只要他会去的地方,她一定会跟过去凑热闹。
三年一晃而过,当年那稚气未脱的少女凤珏,如今蜕变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她明媚鲜活,明眸皓齿,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尤其是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
那叫做萧璟的少年,也变成一个儒雅谦恭的温润男子。举手投足间,无不侵染这书卷气,却是那般的招人喜欢。
她等了三年,这三年来,她一直在等待着那一天。
其实这一年,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比如说,太子凤鲽身子日益抱恙,每日昏昏欲睡,精神欠佳。比如说,扶国在边境蠢蠢欲动,几次南下抢夺牛羊马匹,包括金银女人。又比如说,朝廷最近新来了一个钦天监,占卜星相之后,便疯疯癫癫,最后跌入莲池里淹死了。
可是,这对于凤珏来说,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也无关紧要。太子是前任君后的子嗣,与她感情也不深厚,她也只是去看望过几次。扶国一向和大周是敌国,往年碰撞不在少数,抢夺东西是他们的嗜好。只是那个新来的钦天监倒是比较可怜,刚刚上任没多久就死了,真可惜。
凤珏关心的事情,是等候初冬的来临。因为这一年的初冬,是她及笄大典的日子。及笄之后,她就长大成人了。
因为,她曾经说过,长大后,她要娶他做夫郎,做她凤珏的夫郎。
数着打马而过的时光,春秋更替,她日夜思念着那个叫做萧璟的男子,等待着娶他过门的那一天。
及笄选在她生辰那一天。那一日霜冻遍地,但是她却起的很早。
太常寺卿取去她笄钗,朝着文武百官并唱:“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三拜,毕。
她身着大红曲裾再次出现在人前,已经是玉冠发钗,腰缚锦带,缀璎珞。宫里的嬷嬷还替她点了红妆,眉心一点朱砂,风流无暇。
母皇君后赞许的点点头,看着她终于长大成人,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肩,脸上笑意连连。
可是她却急于在人群中寻找萧璟的身影。最后,她看见人群中身穿爵弁服的萧璟,不显山,不露水,立伫人中,望之若鹤。
她清晰的听到了自己悸动的心跳声,那是萧璟,她曾经说过的,要娶为夫郎的萧璟。
女帝赐了她府宅,封她为珏郡王。
鼓敲三更,灯如白昼。
那一日的宾客满堂,满朝文武皆到,座无虚席。
那一夜她酒到杯干,醉笑三千。举樽风流无暇,酒过桃花上脸来。
她拉着女帝的手,撒娇着说:“母皇,珏儿已经长大成人了,珏儿要娶一个夫郎!”
女帝惊讶着说:“哟,那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家的男儿夺走了我家珏儿的芳心啊?”
她越过人群,指着那独自坐在角落的萧璟,眉眼弯弯道:“就是他,翰林院学士兼中书舍人,萧璟。”
女帝眼中划过一丝不明的颜色,欲言又止。最后却将忧色化作暖意,道:“萧璟这孩子,的确能当大局,什么事情都能办得周到。只不过,他心思缜密,办事圆滑有度,却从未出过差错,正是这样的人,若是不仔细考量便纳为己用,恐怕不好。”
一旁的君父也插话:“陛下,若是让珏儿安心婚娶,又让陛下没有后顾之忧的话,是有一个办法的。那就是,成婚后架空他的实权,让他在府里头好好当个当家主夫,天天陪陪珏儿吟诗作画。”
“这样说来也是可以的。只不过,萧璟确实是一位良才啊,可惜了。”女帝扼腕叹息。
“若是这萧璟也是真心喜欢咱们珏儿,倒是一件两全的好事。”君父掩嘴。
凤珏听不懂,问道:“为什么萧璟嫁给我,他就不能做官了?”
“孩子,这朝堂的事你不懂。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女帝微微一笑,笑意悠远绵长。
“那……那我可以让萧璟做我的夫郎么?”凤珏天真的问。
“可以,但是,你得去问问他,他喜不喜欢你,愿不愿意嫁给你。”女帝朝她爱怜一笑。
凤珏的目光穿过人群,看见萧璟坐在那百官之中,偶尔饮下樽酒,不言不语。
他的眉宇间,有凤珏看不到的忧愁。
凤珏无力的摇摇头,微微泄气地绞着手指道:“我不敢确定,但是珏儿喜欢他。”
“那就去试试,去问他,是否甘愿做你府中夫郎,与你吟诗作画,相伴白头。”君父撺掇她,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意。
她抬起头,看到君父和母皇温蔼的脸,顿时充满了力量。
夜色浓郁,母皇和君后相伴回宫,宾客一一散尽。
萧璟虽然喝了不少酒,眸光却是极度的清明。
“师父,请留步。”凤珏在他踏出珏郡王府的时候叫住了他。
萧璟恭敬的朝她一揖,面色如玉温凉。
“郡王有何指教?”
凤珏压抑住心中即将要冲撞而出的激动,颤抖着着道:“十二岁那年,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萧璟抬起头,眸光澄澈,木然摇摇头:“不记得了,不知郡王所指何事?”
“我曾说,我若是长大成人,我,我便娶你。”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说完凤珏便狠狠的吸了口气,脸涨的通红,连忙大口的呼吸着。
“我并没有答应要与你婚配。”萧璟冷漠的眼神,冷漠的字句,惊得凤珏浑身一个颤栗。
“师父……我等了三年,我整整等了三年。这三年来,你知道我喜欢你,从第一次在大殿上偷偷看见你,我就已经喜欢你了。为了能看见你,我去翰林院跟林先生读书,为了天天与你接触,我跟你学我根本怎么学都学不会的琴,为了让你能嫁给我做夫郎,我甚至还去求母皇赐婚……”凤珏咬牙说完,鼻头一酸,泪眼盈眶。
“郡王厚爱,萧璟在此谢过。只不过,萧璟确实无心男女欢爱,郡王切莫执念太深。就此别过。”
萧璟淡淡的言语,转身便走。
“不!不要走!”
或许是喝多了,或许对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懵懂,她竟然上前拥住了他的背。
他身姿纤长,脊背笔直稳重,抱在怀中,如同抱住了整个乾坤。
萧璟浑身一僵,霎时间两人定格在原处。少女身上的馨香夹带着酒气,就这么扑入他的鼻尖。
幸好参加晚宴的宾客已经走的所甚无几,所以他们两人抱在府门前,倒是没人窥见。
“师父,我是真的喜欢你,求求你,不要这么对待珏儿,如果你不喜欢,咱们可以先成婚,婚后慢慢培养感情……”热泪夺眶而出,这么委曲求全的语气,身为皇女的她,还是第一次。
“婚后培养感情?哼,你我朝夕相处三年,我都没有喜欢上你,你确信以后我能喜欢你?”
萧璟一番话,惊得凤珏说不出话来,如同一双有力的手,生生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不相信,平日里虽然冷漠的萧璟,三年的朝夕相对,竟然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薄情的话来。
“我不信,你告诉我,你这话不是真心的!”借着酒气,凤珏朝他大喊,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玉珠。
“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萧璟从始至终,都是背对着他说话,即便是扔下冰冷的最后一句。
究竟一个男子,心中有这么多么深沉的讳莫,才会如此绝情。这三年的朝夕相对,始终沉淀不了他一丝情义。
他一步步离去,凤珏傻傻的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
这个身影,她如此熟悉,这个身影,她生生看了三年。
难道,男儿的心,真真是如此冷硬?
……
那一晚,她傻傻的蹲在原地哭了很久,又稀里糊涂的喝了一壶酒,呆呆面对着萧璟离去的方向,府中的丫头嬷嬷都劝不动她。
这是她十五岁的生辰,是她的及笄之日。
哭过之后,她靠在门边,看着满天繁星。或许少女的心态总是向往美好的,积极鲜明的,即便是暂时的打击和失败。
她站起身,匆匆跑到马厩。一骑白马飞跃出府,直奔萧璟的府宅。
她不许一人跟随,她今夜要去的,便是要将她看中的男人抓在手心,绝对不能让他逃离一分一毫。
她是大周的皇族,她叫凤珏,她想要的,她一定要得到!
当她重重的踢着萧璟的府门,里头开门的管家都被她一身酒气吓到。
她匆匆奔入府宅,萧璟此时刚好沐浴更衣,一身白衣儒衫,俊美的如同仙人。
凤珏因为醉意,感觉周围都是雾气缭绕。她看不清四周的东西,也顾及不了周边是否有人,她只是怒气和委屈交织在心头,看着美的一塌糊涂的萧璟吧嗒吧嗒直掉泪。
“你这又是何苦。”萧璟皱眉看着她。
他斥退看热闹的下人,两人就这么站在庭院的花园中,任凭夜虫在耳畔鸣叫。
“师父,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我知道你或许不能理解我,但是你也不能就这么拒绝我,至少,至少你要让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可以尽我最大的努力做到让你喜欢,好不好?”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只是期盼的看着冷若冰霜的萧璟能够回心转意。
“你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不合适,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萧璟终于叹了口气,但是依旧不避让。
“你是不是嫌弃我毫无功勋成就,且文不文武不武,一事无成?”凤珏尽量的在挑自己的缺点。
萧璟再次叹了口气,他发现怎么跟她说都无法说得通,干脆点点头,说:“是。”
凤珏的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惊异,喜道:“那好,我从明日起便请求母皇,参与朝政,甚至是出兵塞外,我都可以!”
“你手无缚鸡之力,出去也是丢人现眼。”萧璟轻蔑道。
被萧璟一语言中,凤珏又羞又躁,怒道:“谁说的!我曾在兵部学了些功夫的,你可别小看我!”
“是么,那你上前取我一根发丝试试?”萧璟继续嘴不饶人。
凤珏被他激怒,喝道:“好!你说的!”
萧璟将他出行随身佩戴的无乱短剑扔给她,道:“我空手你执剑,你若是赢了,我便嫁你!”
凤珏伸手接住那无鸾短剑,拔剑出鞘便欺身而上。借着酒气,她无端一身浑劲,手中的短剑被她当做匕首一般四处乱砍乱伐。
萧璟对于这样的攻势丝毫不用接招,只是连连避让。十招下来,凤珏不仅萧璟的一丝头发没碰到,还将自己转的晕头转向,不知南北。
她浑然不知,以她一介女流,三脚猫的功夫怎么会是萧璟的对手,何况她如今醉的一塌糊涂。
凤珏一急,翻身刺出一剑,萧璟却轻松一避,凤珏落地定足不稳,脚一滑生生倒在地上。
足力的一摔,浑身跟撕扯般的疼痛,凤珏无力再起,干脆扔掉短剑,缩着身子嚎啕大哭。
“求你你也不理,打也打不过,究竟要我怎么样,你才能接受我!”夹带着呜咽声,凤珏哭的撕心裂肺。
“我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因为你,三年来,我认真读书,好好习武,甚至跟你学琴,我为你改变这么多,为何你就是看不到!”
“如果你真的这么不喜欢我,那又为何要教我学琴,为何要生生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明明都是你的错!是你的错!”
萧璟看着哭的伤心欲绝的凤珏,心中也不觉一软,缓缓走上前,委身欲将她扶起。
凤珏哭的泪眼朦胧,朦朦胧胧中感觉到萧璟手指触及到她的手腕,指腹微凉。他那玉白的脸近在咫尺,月色将他曲线分明的侧脸勾画的更加柔美。
一个诡异的念头顿时划过凤珏的脑海,既然软硬都不成,那么就先生米成熟饭!
于是凤珏反手便勾上萧璟的脖子,抬头就吻住了他的唇。
面对突如其来的进攻,萧璟下意识就想要退避。蓦然唇角一痛,原来是凤珏急躁中用力咬伤了他的嘴角。
他避让不开,吃痛张开了唇,凤珏就此趁机而入。
这是少女的情窦初开的吻,她从未体会会这样的感觉,如同坠入了无尽的深渊,无法自拔。
萧璟看着吻得动情的凤珏死死的抓住他,如同一根救命稻草。她吻得认真,他看着她略带稚气的脸上,抚上了一抹少女的红晕。
萧璟不再回避不再退让,他热烈的回应着凤珏的吻。
凤珏已经毫无理智,她现在想的就是需要萧璟温凉的身子来包裹她。
萧璟挣脱凤珏的吻,在她耳边道:“你疯了么,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凤珏迷蒙的看着他,道:“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在做什么……”
“你说的……”
话音刚落,炙热的双唇再度交融。这一次,却更加的热烈。
她面如绯色,额头布满细密的香汗,头脑一片空白……
爱欲的巅峰,如同那云端之上的那一抹迎面而来七彩丹霞,娇艳明媚,铺天盖地。
月色皓白,在这翰林学士府邸的花园内,凤珏迷糊的完成了她青涩又悸动的第一次。
她的双眸终于清澈了起来,酒也醒了大半。
只是,她看到了一双清冷孤傲的眉眼,极致的冷漠,与刚才的柔情形成强烈的对比。
“萧璟?”她羞涩的唤他。
大周女子虽然豪放,但是凤珏却是初次见人事,她神情的看着刚刚在她身上索取的男人,那是萧璟,她一心想要与他婚配的男子。想着,她心中的柔肠便化作丝丝缕缕融入血脉。
“我明日就进宫像母皇请旨……将咱们的大婚办了吧……”她心中满是甜蜜和羞涩。
只见他舌尖一舔唇畔,似乎意犹未尽,嘴角邪邪一勾,划出一丝妖异的笑。
“你以为,这样,就想让我成为你的夫郎?哼,请旨?即便我与你成亲,此生也绝对不跟你说一句话。”他的声音如同来自那上古寒渊的利刃,刺入凤珏仍旧起伏不定的胸口。
“我们都……”凤珏被他语塞的说不出“欢好”两字。
“那又如何?”他冰冷的语气刺痛了凤珏的心。
“除非……”他眸光划过一丝轻蔑,最终停留在她身上。
“除非如何?”她连忙问,似乎抓住一线生机。
“除非能立下赫赫战功,鼙鼓旌旗,成为一代将王,在这大周朝堂上翻手覆雨,让天下人望其项背,我就心甘情愿的嫁给你,与你共饮白头,恩爱到老。”他略带戏谑的一番话,如同玉珠落地声,清脆尖锐。
她愣在原地,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绵薄双手,眼中热泪夺眶而出。这种条件,对于她来说,无非是不可能。
雾气深浓,夜色慢慢。
他渐渐穿衣站起,朝后后门走去,那一双冷漠妖异的眉眼,就这么的消失在漫天的浓雾之中。
“来人,送觉郡王回府。”
她仓惶的将身子用衣服裹住身子,泪眼如梭。
那月色被乌云遮挡,天地瞬间暗淡无光。那一场绕指柔,就这么的覆去,这天,似乎再也不会亮了。
……
那一晚,她回了郡王府,第二天就去了兵部。她便搬进了兵部府门,郡王府如同虚设。
一代金枝玉叶的郡王,竟然投身戎马,日日骑马射箭,一同操练,和军士们同吃同住,吃苦耐劳,毫无怨言。
朝臣对她的做法有的赞赏,有的说她激进并不可取。皇姐们对她劝过几次,母皇和君父都去看望过她,她浑然不为所动。任凭原本细腻的手指变得粗糙,让白皙精致的面庞变得黝黑粗糙。
多少人对这个锦衣玉食的郡王表示钦佩,赞不绝口,她却不以为意,将闲言抛诸脑后。
扶国寇边近半年,大军压境,情势危急。
此时,凤珏已经在兵部呆了一载半,经历过多次实地演练,小有所成,和一些军士的情谊亦十分深厚。
勤政殿上,女帝下诏:太子早殇,诸多皇女,若是能谁立下赫赫战功,大败扶国,便立为太子。
凤珏见时机已到,便欺身上前请命:“儿臣愿意领兵十万作为镇国主帅,大败扶国,树大周千秋安平!”
女帝眉目忧愁,问道:“此番作战不同于平常的演练,虽然我大周儿女多善战,但你年纪轻轻就要上阵杀敌,还是初征,你可有把握让朕将这大任托付于你?”
“儿臣这一年多来,勤恳练兵,钻研兵法,且多次演练推敲,就是为了等待一次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儿臣无意做什么太子,只望还大周一片乐土,百姓安居乐业。儿臣心意已定,母皇,此番请战,不破扶国,死不归朝!”凤珏当下立下重誓,满朝哗然。
萧璟立在百官之中,远远的看见她单薄的身子单膝跪在御前,那倔强不悔的摸样,心中无端一痛。
女帝击掌,笑道:“好!果然是我皇族凤氏血脉,没有给咱们老祖宗丢脸!既然如此,朕封你为出征主帅,统领二十万大军征北,再赐你几员身经百战的老将,协你载誉而归!”
满堂朝贺,赞不绝口。
凤鹣上前道:“母皇陛下,儿臣也愿意请兵随行,与皇妹一起,共败扶国!”
“鹣儿曾经有过战功,若是你随行,你们姐妹同行相互也有个照料。好,如此朕便封你为征北副帅,协助珏儿同立赫赫战功!”女帝点头笑道。
“谢母皇!”凤珏和凤鹣异口同声。
虽然身为皇女,但毕竟是两位年轻的将军。她们身着黑金盔甲,高坐战马,俊美如斯。
凤鹣心中清楚,此战,她只不过是凤珏的配角,女帝陛下早就有意将太子之位赐予凤珏,这是满朝皆知却讳莫如深的一件事。她瞥眼看向一旁单纯又威风的凤珏,嘴角划出一个残忍的幅度。
此行,她经历了多番挣扎,各方面布属和计划都已经完善,只为了等待一个时机。
女帝微笑得看着凤珏身居将首,居高临下的威武姿态,心中无比欣慰,她的好女儿,终于要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即将代她接替这大周的万里江山了。
凤珏的眸光始终停留在百官中萧璟那清瘦的身影之上,她尽量的朝着那个方向微笑,她要告诉他,她就要出征了,她即将出征沙场,大破扶国,凯旋归来后迎娶他入府。
萧璟的眉头一直紧皱,他敛衽垂目,将眉眼淹没在鬓发的剪影里,掩盖了眸光中的那一丝蓦然而生的忧色。
三年的朝夕相处,她如今已经是一个即将出征的将王,他立在送行的百官群中,心中一片凄凉。他看见她朝他的方向自信的招了招手,似乎在预示着他即将是她的人。
可是,她竟然不知道,此番征战,是祸,不是福。
……
一连三月,边关烽火连天。
战火似乎提早了这北境的冬天的到来,还未入冬,就已经大雪漫漫。
两军交战,实力不相上下。虽然大周已经逼入扶国内镜百里,但是随着愈来愈寒冷的天气,久居中原的士兵病倒了不少。
这不是一个吉兆,日子一长,大周必定吃亏。
凤珏面对着军机图,不停的在上头标记,插旗,画圈,调度。她清楚,这一战,一定要速战速决,否则,恐怕要将这二十万大军全部覆灭在这万里雪原之上了。
“皇妹!”
凤鹣的脚步声从营帐之外传来,随着帐帘被撩开,凤珏看到凤鹣的肩头满是飘洒的雪霰子。
“皇姐,扶国大军动向如何?”凤珏急问。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不仅是我军吃不消,扶国军队似乎也不想拖延。经探马来报,他们已经集结兵力在连默河岸,似乎要全力进攻。”凤鹣眉目中藏着忧色,凛然道。
凤珏叹了口气,环顾身边面面相觑的老将们,敲了敲桌案,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也陪他们大战一场,诸位将军,你们认为如何?”
“我认为此举志在必行。”凤鹣道。
“臣等赞同!”老将们异口同声。
“只不过,扶国一向狡诈,如果他们趁我们营中空虚,前来偷袭,恐怕不妙。”此时,刘牧上前禀告。
“唉,对啊!我军务必留守一部分兵力在营中。”年轻的司戈白蠡也赞同。
“诸位说得对,那咱们就整兵十二万正面交锋扶国大部队,三万大军左右护翼随时听候差遣,留守三万大军护营!”凤珏决议道。
“主帅英明!”众人异口同声。
只是凤鹣的眸光在所有人领命的时候,泛出一丝不明的杀意,随着嘴角的幅度消失在烛火哔啵的夜色中。
……
还在御前阅览奏章的萧璟蓦然心神一颤,一滴浓墨瞬间滴落在折子上,晕了开来。
“萧卿,怎么了?”扶额假寐的女帝在御塌上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萧璟连忙起身,朝着女帝深深一揖道:“微臣罪该万死,方才失了神,污了折子,请陛下降罪。”
“今年的冬日来的特别早啊。”身旁的侍女替女帝将身上的褥子再紧了紧。
“连萧卿都有心神不宁的时候,朕倒是好奇了。”女帝睁开眼,目光灼灼的看着萧璟,似乎要将箭羽一般的眼神逼入他的胸膛里。
“近昏的时候,八百里加急军报说,两军交战已经临近决战前夕,陛下,微臣为此心神不安。”萧璟将心中实话交托。
“说说,你为何心神不安?”女帝结果侍女端过来的热茶,浅浅缀了一口。
三更时分的御书房,秉笔女官们也早都退散,只剩下女帝和萧璟两人,似乎,这情景早就经过了一番安排。
“陛下今日既然诚心与微臣交谈,臣自知不不言言无不尽。”
“好,爽快,不枉珏儿会对你如此情深。”女帝挥手,招呼身边的侍女退下。
萧璟面色如常的立在一旁,烛火将他的侧脸削的坚毅明朗。
“说,你是什么人,混入我大周,是为何意?”女帝这番话,似乎从寒渊地域而来,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
“原来您已经知道了。”萧璟嘴角划出一丝讪然的幅度,接着又道:“那您与微臣单独相处,不怕微臣加害于您么?”
女帝恻然一笑:“呵呵,在我燕京皇城之中,朕若连这点自信也没有,那朕就枉活了大半辈子了。”
“陛下睿智,微臣佩服。”
“好了,回答朕的话吧,都不是唉耍嘴皮子的人,你恐怕也有话对朕说,说罢。”女帝将放下的茶盏重新拾起。
“陛下,首先,我要说明一点,您现在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微臣,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军战场。”萧璟面色寒峻,直面女帝。
女帝微微吃惊,想要看看这个深入大周腹地多年的少年细作,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微臣早年在鹣郡王的部下混入了一个人,由此,微臣知道了一些秘密,有关觉郡王是否能够活着回到大周的秘密。”萧璟继续道。
“什么秘密?”女帝的好奇心被他挑起。
“想必女帝知道碧海棠吧。”
“知道又如何?”
“微臣府中有一个幕医,他发现前太子两年前崩逝,就是中了这个毒而死。”萧璟缓缓说完,他看到女帝的脸色在顷刻间变得苍白。
“投毒者在前太子的洗脸水中每日弹落一尾指甲量的毒,日久,碧海棠便渗入五脏六腑,最终暴毙。”
“而这个碧海棠,百年前就是宫闱禁药,即便是有,也只能是皇室中人得到。恰好有一日,微臣那位混入鹣郡王府的人在无意间在府中发现了这碧海棠。”
即便处在深深的震撼之中,但是敏感的女帝依旧感觉到了,这萧璟卖她这个情报,恐怕是有条件。
“为何告诉我这些?”女帝冷冷问,适才的优势似乎转了一圈,回到了萧璟的手中。
“微臣在这里再次感谢陛下不杀之恩。”萧璟不急不慢,再次拱手一揖。
“陛下,若不是珏郡王钟情微臣,恐怕您也不会去追查微臣的根底。珏郡王对微臣一往情深,微臣心知肚明。微臣也曾不自量力的设想过,若不是身份掣肘,和郡王相守白头,也并无不可。她是一个根性极为单纯的人,活泼,乐观,心存仁爱,从不打骂下人,经常为别人的事忙的焦头烂额。多么明媚的一个女子啊!可惜微臣配不上她。”萧璟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随着瞳孔微微收缩。
女帝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神色,这是多年来她从未见到过的颓然。
“接近珏郡王,是因为微臣知道她出事前钦天监算出了她的命轮,她有紫微星宫格,帝王之相。微臣想啊,若是我能操控未来帝王,那么,有什么比这个更加体现我的细作功绩?”萧璟怆然一笑。
“可惜,微臣的心,却被她操控了。微臣还傻傻的当做不知道,强忍着心中的爱意,一次次的伤害她,冷漠的对待她,希望她能远离我这个生活在阴暗里的人。可是她却越靠越近,最后让微臣都沦陷在她的光明里。”萧璟似乎沉浸在回忆中,眸光中满是柔情。
“你已经爱上她了么?”女帝问。
“这句话,微臣曾经千万次的在心底里否认,又再次承认,是的微臣爱上她了。”
“后来微臣说,若是她能立下赫赫战功,鼙鼓旌旗,成为一代将王,在这大周朝堂上翻手覆雨,让天下人望其项背,就心甘情愿的嫁给她,与她共饮白头,恩爱到老。”
“你知道,即便是她做到了,你也不能。朕也会阻止你,大周律法也不会饶了你。”女帝嗤鼻。
“所以啊,微臣竟然等到了两全其美的这一天。”
萧璟说完翛然的笑了,颦蹙间,风流飒沓举世无双。
……
——我是谣国的九皇子,是潜入大周朝堂多年的细作。
鹣郡王她觊觎储位多年,陛下恐怕早有察觉。她早已在战场上布上了天罗地网,这一劫,是珏儿此生难以跨越的劫难。早在她出生前,钦天监就已经算出来了,不是么。
陛下,若是您要在这里杀了我,还不如将我送至沙场,我要拼死护她周全,我要用我余下的命,来换她的命。
我心意已决,望陛下恩准。
——既然如此,朕就准你。
……
当萧璟由五千铁骑护佑全力赶往前线的时候,凤珏带领一万兵马徘徊在断肠崖。
决战在即,探马却来报:道扶国有一小部分兵马在西北一隅骚动,恐怕要趁着两军交战有何图谋,当要小心。
凤鹣当即道:“大军如今准备拔营开进连默河,片刻都不能耽误。这一小部分扶国散兵,就从留守大营中的三万人马中抽取一部分前去歼灭即可。”
凤珏看着外头风雪狂躁的天空,叹道:“不,皇姐。在大战中,那些诡异出没不起眼的部队,往往是兵家制胜的关键。这扶国一向狡诈,恐怕这股散兵没这么简单。咱们的粮草都留在大营,三万守军一个都不能少。”
“如此一来,我便从主力大军中抽出五千精骑五千步卒,迅速的去剿灭那一股子散兵,随后与你回合,一同决战连默河!”凤珏道。
“还是你想的周到,这样吧,你在大军中带领一万精骑,一万步卒随你上阵,如何?”凤鹣拍了拍她的肩膀。
凤珏摇了摇头,道:“大战在前,主力军队不能弱,皇姐,骑兵在大战中是布阵的重要一环,即便是少了一个,咱们的胜算也就小一些。我没事的,你放心。”
凤鹣眼中划过一丝绵长的欣慰,抬起食指,轻轻勾了勾凤珏的鼻尖,凤珏笑的眉眼弯弯。
大军开拔,凤珏凤鹣分领大小两股军力迎着风雪背向而走。
这一行,长路漫漫。
凤鹣踏向的是她的帝王之位,而凤珏,却是朝着死亡之路逼近。
朝向断肠崖的路崎岖又艰辛,许多将士们都吃不消。
随行的,有一个老将刘牧,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的部将,白蠡,谢梓茂,廖成等,平日里跟凤珏关系最铁,所以就跟着凤珏来了。
“大帅,为何你不带领大军和扶国决战,却带领这小队去打散兵?”刘牧抹去胡须上的雪花。
“皇姐去,和我去,不都一样么?”凤珏道。
“虽然老臣这话可能不太好听,但是还是得提点提点郡王。此战有关储位继承,出征的却有两位皇女……”刘牧悄声道。
凤珏咧嘴一笑,心想,她要的只不过是立下功劳,让萧璟嫁给她,才不喜欢什么皇位呢。
“无妨,既然是同宗血脉,谁当帝王都一样。本王与皇姐姐妹情深,即便是皇姐做了储君,我也不会有怨言。”
“这……”刘牧还想再说,却发现一路兼程,风雪竟然小了。
不一会,竟然看到前方有一个山坳,四周的积雪覆盖在乱世之上,一片肃杀。
“郡王,咱们到了。”那个曾经上前来禀报的探马道。
“斥候听令,前去打探!”
“是!”
五个斥候上马探地而去,转眼间身影便消失在雪雾中。凤珏看着昏黄的天,嘴角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
一路兼程,即便是随行的人马都吃不消,而这萧璟竟然如铁人一般连着骑行三日,中途草草休息了一下,终于在五日后,感到了西北大营。
大营里的人禀报说,两日前,大军就已经开拔。
他手握圣谕,对着守将喝道:“给我一万大军,随我营救珏郡王!”
大军浩浩荡荡全速前进,一路上凤珏队伍经历过的痕迹,早就被风雪覆盖。
萧璟心急如焚,他深知,只要去迟一步,就可能是生死相隔。如果她比他先去了,那么,他那积藏了多年的情愫,将再也传进她的心房。
他忘记了疲累,在天寒地冻中热血沸腾,不停下令加速前进。
三日后的清晨,前方的斥候来报,发现有交战过的痕迹,他策马上前一看,遍地的尸首,断臂残肢和血冻在雪地上。
他下马四处找寻,掰开那冰雪中冻的僵硬的尸首,急切又恐惧,他害怕见到那张熟悉的脸上不满刀伤血痕,躺在她无法承受的寒冷里。
萧璟满头大汗的找了半个时辰,用已经冻僵的手拂去额头的汗水,才微微松了口气。
下一刻,又下令大军前行,寻找珏郡王的部队。
……
凤珏深入断肠崖,死亡就在她看不见的崖谷前方,她依旧自信满满的朝前走去。
当巨石从崖山上滚下,打头阵的骑兵纷纷被砸落马,跟随的步卒被砸的头破血流,她才知道,中计了!
“大家切莫惊慌!全军听令,朝着崖口撤退!”凤珏朝着队伍大喊。
幸好没有深入峡谷腹地,这扶国的军队若不是心急了些,恐怕她这一万队伍都要悉数死在崖谷里头。
刚刚退出崖谷,却发现,扶国的大军已经在这里等他们了。
大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说不出话来,士气顿时跌落到了谷底,所有人的心中只剩下了对死亡的恐惧。
“不是说是散兵么?这伏击的人,少说有三万啊!”刘牧满眼通红。
“咱们总共才一万人马,郡王,如何是好!”谢梓茂禀道。
“郡王,你倒是说话啊!”身后又有人催道。
“……”
凤珏坐在站马之上她,身后是将士们的哀怨声,迎面的是北风呼啸的声响,而更前方,是越靠越近的扶国三万兵马。
“刘牧,这一劫,恐怕咱们逃不过去了。对方人数多,咱们硬碰硬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凤珏转过脸看着一旁的刘牧。
“郡王的意思是?”刘牧惊异这个位年轻的主帅,在面临这么危急的情况,竟然如此镇定。
“既然不能全身而退,两其害者取其轻。咱们要保留实力,能救一部分,是一部分。待皇姐察觉到咱们这不对,会派兵来援的。”
“郡王你要撤逃一部分军力?”刘牧惊讶。
“此行我们带了五千精骑,五千兵卒。这地地形崎岖,不适合精骑作战,留下来也是送死。刘牧,你带上这五千精骑,朝着崖谷里头跑。只要我们的人死守在这崖口,他们外头人数再多,段时间内也进不来,可以给你们逃跑多赢取些时间。刚才他们的石阵恐怕已经失效,只要你们速度够快,途中用盾牌护首,也一定能跑的出去。”凤珏眼神闪着灼灼的光芒,语气不容违抗。
“郡王,何不让老将护后,郡王带着精骑朝崖谷里走?郡王乃千金之躯,怎么能面对这死局?这让老臣如何向陛下交代!”刘牧急道。
“是啊是啊,臣等愿意护郡王逃离!”身边的几个年轻将领听罢也不禁咂舌。
“我是一军主帅,我若是逃了,军心必然不稳,士气一落千丈,还打什么仗?战场杀敌,每个人都做好了要死在这里的准备。命没有贵贱之分,我是征北大元帅,更是要有此觉悟!不要再说了,众精骑听令,随刘参将冲出崖谷!找到皇姐大军,再行救援!”凤珏喝道。
“可是……”刘牧还要再争辩。
“军令如山!如有违令,杀无赦!刘参领,带军撤吧!”凤珏打断刘牧的话,坐在马上,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风雪此时也停了下来,整个崖谷里顿时一片寂静。
刘牧纵身戎马一辈子,他从未见过如此深明大义的将领,多年来,他见惯了贵族子弟在沙场上不惜牺牲部下的性命只为邀功,遇险就会四处逃窜,出事了只需要拿两个替死鬼顶罪。
他眼角一热,一滴热泪仓惶滑落,他下马重重跪地道:“郡王大仁啊,刘牧在此替五千将士拜谢郡王!”
“末将拜谢郡王!”年轻的将领们也纷纷跪下。
接着,身后的五千精骑皆下马跪地道:“郡王大恩,末将誓死难忘!”
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因为风雪声骤停而越发清晰。凤珏道:“快上马!来不及了!”
五千精骑顿时整装待发,悉数朝着崖谷驰骋而去!马蹄声轰隆隆的响彻整个山谷。
“将士们,布阵!”凤珏冷冷道,声音传达至每个将士的心中。
剩余的五千将士,便随着凤珏一起,身姿挺得笔直,面上毫无惧色,静静等待着这疾驰而来扶国大军。
“将士们,布阵!”凤珏冷冷道,声音随着金戈铁马的迫刃声,传至每个将士的耳中。
他们看见了那逐渐清晰的扶国大纛,他们看到那狰狞的扶国骑士提刀恶狠狠的朝着他们而来,他们看到那身着银白战甲的头领面上展露出的喜悦和疯狂。
他们来了,带着冲天的杀气!
可是他们却毫不惊慌,因为陪着他们的,是此行征北的大元帅。
……
按捺不住的狂躁在萧璟的骨子里渐次崩裂,他满眼布满血丝,依旧驰骋在马匹之上。他迫切想要看见那抹单薄的身影,他想见到她眉眼弯弯的笑,他会跟她说一堆她想要听的话。
道路开始变得崎岖,远远地,他看见前方地平线上黑压压的有人迹攒动。
不一会,那由远而近的风声中,竟然夹杂远方隐隐的喊杀声。
“在前面!全军极速前进!”萧璟将手中无鸾短剑拔出,满是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杀气。
前方乱成一团,他不知道他们已经交战了多久,他只知道,他终于在敌我不分的噬血厮杀中,发现了那一抹单薄的身影。
她带领一众将士冲杀在前,破开扶国早就备好的杀阵,手起刀落,顿时就有三个人头落地!
他掩在一旁的乱石之后,细细一看,扶国的人马竟然多达三万,她这完全是困兽之斗!
萧璟总共只有一万五千兵马,正面交锋必定是一场血战,所以,只有选择趁之不备,从背腹偷袭。
他下令大军悄悄来到扶国大军的背后,此时,他已经一刻都等待不了,他将手中的剑身一指敌军,道:“杀!”
“冲啊!”
“杀啊!”
一万五千人的兵马,踏着激溅的雪花,喊杀声震天,大军雷霆而至!
布阵,羽箭,弓弩,盾守。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
凤珏的五千步卒经过四个时辰的浴血奋战,如今只剩下千余人不到。正当她已经绝望的等待着死亡的时候,却发现背后有人救援!
她心中诧异,是皇姐么?
可是,当喊杀声伴随着大军而至,她却看到了萧璟那俊秀的脸。
萧璟?
她浑然不会想到,来救援的人,不是手握十二万大军的皇姐,竟然是应当身在朝堂的萧璟!
他是一介文官啊,怎么会忽然来到战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凤珏脑海中一片混沌。
见到救援,凤珏这边的队伍受到鼓舞,士气顿时暴涨,刀枪不避,俄顷之间便是一颗人头!
扶国大军此番才察觉背后受敌,全军方寸大乱。然而,在这乱石嶙峋的山地,首领想要要调转指挥已经来不及。
由此,只不过短短的一炷香时间,萧璟的一万五千人马,生生砍杀了扶国近五千军士!
“郡王!”
此间去听见由崖谷里头又传来了喊杀声,却见刘牧又折回来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凤珏责备。
“请恕老臣擅作主张,老臣实在不忍心留下郡王一人在此奋战而带军逃亡。精骑们将马马儿全都弃了,如今,我们是一支步卒!他们还说,要跟随着郡王同进退,即便是死,也要血洒沙场!”刘牧慷慨激昂道。
凤珏不觉胸中一震,一股暖风似乎从崖谷中刮来,她含泪点点头,看着身后的将士们,道:“好!同进退!”
“将士们,提起你们手中的刀枪,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冲啊,杀光扶国狗!”
凤珏一舔嘴角腥咸的血液,再度集结军力,指挥向前砍杀。
三军一动,挫声入耳!那雷霆的气势,如大夏将倾!
优势瞬间就由扶国军队的手中转到了大周的手中,两方兵马呈合围之势,将扶国的军队逼至中央进行全盘剿杀!
大军人数一多,行动便不灵便,处于外围的凤珏和萧璟,顷刻间便溃散如错,乱成一团。
大周的军队每个人都杀红了眼,他们手起刀落,分不清究竟杀了多少敌人。
他们只知道,杀!要将这来自扶国的匪军杀的片甲不留,为他们丧命的弟兄们报仇,为大周的安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萧璟突如其来的救援,和刘牧的回援,使得这一场困兽之斗变化作胜券在握,如果,如果没有后来扶国苟平皇子的来援。
事情就是这般戏剧化,当所有人都觉得胜利在望的时候,那由远而近的喊杀声使得大周的军队那么一刹那僵愣在原地。
一场厮杀,原本凤珏一万军队,只剩下四千,而萧璟带来的人马,也只剩八千。
扶国的队伍,却还剩下一万五,而苟平皇子,却带来了两万精锐。
天色已经逐渐暗淡起来,这冬天的天总是容易黑。这场从清晨一直延续到近昏的厮杀,恐怕就要落幕了。
……
逃。
当苟平皇子的精锐出现在视线里,凤珏的脑海中,第一次蹦出了这个字。
为避免背腹受敌,萧璟一马当先,带领着大队冲散了中间零散的扶国军队,来到凤珏的这边。
转瞬间,站势急转而下,那优势又重新回到了扶国大军的手中。
将士们经历一日的拼杀,水米未进,早就已经没有了力气,有的只是紧握手中的兵器,用阴鸠一般的眼神,死死的盯住对面的敌人。
“你怎么来了?”凤珏一整天,都未曾服软,这萧璟瞬间而至,却让她眼角一湿。
“都是一军统帅了,竟然还哭鼻子,你这般,要我如何心甘情愿的与你婚配?”萧璟嗤鼻道。
他的话还是那么的不留情面,只是眸光却暖如同那一弯秋水,指腹抬上了她的脸颊,轻轻柔柔地替她抹去她脸上的血污。
“你……”凤珏在刹那间分了神,这是萧璟么?是一向对她冷若冰霜的萧璟么?
“我一直都不敢说,碍于我细作的身份。如今既然被女帝察觉,我亦没什么好说的了。珏儿,我喜欢你。你其实不用刻意去做什么,你已经很优秀了。”
“细作?”她惊诧。
“我是谣国皇帝第九子,为了建立功勋,少年便潜入大周,成为一名穷书生,乡试,中举,入殿试,在朝为官,最后取得女帝信任。甚至,包括接近你。”萧璟缓缓道。
凤珏一蹙眉,一时间又惊愕又疑惑:“可是……”
“嘘,不要说话,时间不多,你听我说。”萧璟将指腹禁住凤珏的唇。
“此番,我并没有打算再活着回去,女帝也不会让我活着回去了。珏儿,凤鹣故意谎报军情,说这断肠崖边只是流窜着散兵,其实,这是扶国大军的粮草囤积之地。你听信凤鹣的话,带上一万将士就赶了过来,这完全是送死。她这是故意陷害你,让你落入扶国伏兵的包围,让你死在沙场之上。”
“在我们谣国,一个女子将初次献身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是要对这个女子负一辈子责任的。你将你的完璧之身给了我,我感念你的柔情,何尝不想与你相守白头。你的努力和辛苦,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是珏儿,碍于身份悬殊,我不能够光明正大的去爱你,只能将一腔爱意投注在这里。”说完萧璟握住凤珏的手,贴着他的胸口。
她感觉到他的心跳稳健有力,她不禁脸上一红。
“珏儿,我爱你。”萧璟嘴角一勾,溢出一个绝艳的笑来。
凤珏狠狠的将他拥进怀中,却发现自己身量矮小,完全是没入他的胸口,她将那即将滑下的泪浸湿了萧璟的衣衫。
所有的委屈和隐忍,在片刻间崩塌。
原来她这么多年的等候,这么多年的付出,这么辛苦的努力和艰辛,他都看在眼中,心疼着她的心酸,开心着她的成功,她所有的努力早已经得到了回报。她并不是在自多多情,萧璟,其实是爱她的。
“够了,有你这句话,足够。”凤珏带着哭腔压抑着心中汹涌的情绪。
萧璟抬手,轻轻抚上了她单薄的肩头,道:“珏儿,这一战,凶多吉少。如果我有什么遗愿,那么我是希望你活着,替我活下去。”
“你说什么?”凤珏连忙从他话中挣脱,张目惊讶。
“你是要继承大周皇位的人,君临天下是你的责任。珏儿,儿女情长止于年少,这一生,你的路还很长。”
萧璟说完,右手便已经将无乱短剑握在手中,“镗!”的一声机括响,那短剑即刻变成了长剑,将凤珏护在身后,缓缓的指向了苟平皇子的战马。
所有的将士还疑惑在这大军主帅为何和援军大人,为何会眼角湿润的抱成一团,那扶国的大军却已经缓缓贴近。
身骑骏马的苟平皇子拍着手看着这一场离别的好戏。
“啧啧,真是感人啊,想不到,在这毫无人情冷暖的沙场之上,竟然多出了一对苦命鸳鸯啊,这是叫人艳羡。本皇子也打算下回出征的时候,带上两个美姬应应景,好撑托撑托我英雄气概啊!你们说是不是啊!”那苟平皇子面上绽出轻蔑一笑,远远的看着两人。
他身边的随军也跟着讪笑,有的甚至还露出了丑恶的淫意。
“苟平皇子好闲情,在下就不敢苟同了。早就听说扶国苟平皇子贪恋声色犬马,又是狎妓偷寡之能手,今日有缘面见苟平皇子尊颜,在下真是万般荣幸。”萧璟冷笑道。
“哼,荣幸倒不必了。本皇子要的不是什么荣幸,而是你们这两对苦命鸳鸯的命!众将士听令,布阵!”那皇子眼光中满是杀意。
那寒冰铁甲即刻如浪潮般涌了过来。
天色近晚,这北境的夜,竟然来的这么快。
随着夜幕降临,所有的人身上都笼罩上了一层难以复加的疲惫。血战一日,所有的军士都已经精疲力尽,但是,他们为了等待一线生机,为了斩杀那最后的一个敌人而本能的拼杀。
因为凤珏早就和他们说过:鹣郡王的援军,就快到了。
谁都知道,这是骗人的。这条路,是鹣郡王指引他们来的,怎么还会来救援。
在朦胧的刀枪厮杀声中,凤珏看到有人点亮了火把,抬头间,便是一张狰狞的脸被长枪刺穿,再被后来的人一刀砍下。
雪又渐渐的飘飞了起来,如同棉絮。打在将士们的脸上,不过,他们早就已经被冻的没有了知觉,手起刀落,机械般的战斗着。
他看着在前方替她挡过无数刀戟的萧璟,看着那已经疲惫到极限,但是依旧英勇作战的将士们,甚至有些人已经重伤到不能行走了,还是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砍断敌人的马腿,凤珏心中深深的触动,眼中淌过热泪。
凤珏一跃上战马,手中长剑一指,高喊道:“将士们,我是大周的珏郡王。有幸能与大家同初沙场破军杀敌,是我凤珏此生的荣幸。这一战,我们都是为了捍卫大周安平,以天下为己任而活着的。即便不能活着回去,我们都要在这沙场上洒下最后一滴血,我凤珏誓死与每一个将士共生死!”
在厮杀的将士们顿时被这话鼓舞,热泪盈眶,他们呼声雷动,杀声震天!
“誓与郡王共生死!杀啊!”
这喊杀声把扶国的军队都为之一憾!
萧璟蓦然回头,看着已经激动的泪流满面的刘牧等老将深深的朝着凤珏行了个军礼,他饱经沙场的脸上,毅然浮现了视死如归的坚毅。
萧璟也不禁眼中一烫。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竟然被她视死如归的气魄所震撼。
这一场杀伐,珏儿,是你赢了……
凤珏转头看着萧璟,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异常妩媚明亮。
“将士们,随我杀!”
伴随着她尖厉的喊杀声,更加激烈的冲杀在夜色中回荡,扶国剩余的三万多精锐,竟然被这不及他们一半的大周军队连连逼退!
不知何人在夜色中震起了鼓声,虽然单薄,但是气势磅礴!
那冲天的杀气,那抛头颅洒热血的气魄,还有那视死如归的坚毅果敢,伴随着这鼓声阵阵,化作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刃,直直插入扶国的心脏。
苟平皇子惊慌失措的想要调度,却发现一切已经来得太晚,他连忙往后撤退,却被那满脸血气的大周军队穷追不舍。
这一场战伐,山河寂寥,日月无光。这一场厮杀,枕骸徧野,利镞穿骨。
那蝗虫般的箭羽穿透残破的盾甲,刺入将士们的血肉,哀嚎声纠织着羽箭入肉声,触目惊心。
这是大周历史上最惨烈的一仗,这场战役,大周的五皇女凤珏冲锋杀敌,毫不惧死。这一场仗,所有的将士都将性命抛之九霄云外,只为了一句“誓与每一个将士共生死”。
这已经不是一场战役,这是一场冲天的杀伐,是将王士臣间坦诚相待,生死相依的极致呈现。
陆陆续续,有人唱起了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凤珏潸然泪下,这首曲子,当她和皇姐的大军开拔燕京的时候也唱了这支歌。那时候,她以为凯旋而归本就是命中注定,而今,却是在这沙场杀伐中最后的挣扎。
皇姐,这一切,真是是你为了夺取皇储之位而给我设下的局么?
萧璟在他身前浴血拼杀,他说:“珏儿,我不会让你有事,即便我死。”
她来不及挡住他的唇责怪他言语不详,他却已经转身替他挡过万千杀伐。
“萧璟,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请母皇赐婚,我要办一场全天下最繁华的婚典,娶你入府。记得么,我还欠你一场大婚啊……”她支撑着逐渐僵硬的身子,缓缓的拉住了萧璟的手。
萧璟侧顾微微一笑,风流无暇。
“好。”
他温润微带羞涩的话语落入她的耳中。
扶国的军队甚至面临这般的杀伐必当会吃亏,于是后面的军队已经摆好了箭阵,每一支锋芒毕露的羽箭,直直瞄准了大周残余的部队。
大周的队伍也知道已经贴近尾声,扶国的军队已经不相再跟他们消耗下去。他们缓缓集结在一块,用残破的遁甲将主帅护在中央。
夜幕很深,刹那间,风雪去的飞快,天上的云层似乎也消失殆尽,倏然间,星辰熠熠。
这北境的苍穹,竟然如此的美啊。凤珏心里叹道。
萧璟的手紧了紧凤珏的手心,从未感触过萧璟的温度,此间,竟然从他手中传来了温热。
“萧璟,能和你走到这一步,我很开心。”凤珏跟从前一样,朝着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泪眼中,他看到萧璟玉白的脸上满是血污。
“珏儿,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绝对不会。我说了,即便我死,你也要活下去……”
萧璟依旧那么倔强,即便是这走投无路的最后关头。他眸光阴鸠的看着周身几抹掩藏在幽暗中的寒光,手中的无鸾迸发出万丈剑芒。
当那漫天箭雨带着剧烈的破风声响呼啸而来的时候,所有将士们都抬头望着那明亮的星空,闪闪烁烁,好像回到了久别的家乡,有妻儿左右,父母高堂。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决绝的,却毫无遗憾的笑。
主帅同他们抗争到最后,与他们同生共死,试问,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情意深重?
是啊,死而无憾。
凤珏最后看到萧璟挡在她身前,将她压在身下,替她挡住了那疾飞如蝗的箭羽,他嘴里喷出的血滴落在她的眼眶里。
“珏儿,我爱你,若是有来世,我一定与你婚配……”萧璟最后的声音气若游丝,随着风飘散在夜空里。
她开始看不清漫天的星斗,她只是感觉到萧璟逐渐变凉的体温。
凤珏浑身僵硬冰凉,她再也感受不到萧璟的温暖从他的指尖里传出,她挣扎着紧紧拥着萧璟满是鲜血的身子,她的泪用眼角滑落,一颗一颗。
“萧璟,你是谣国的九皇子啊,你来大周是建立功勋的,你回去还要争夺储位,你怎么能陪我死在这……”
“萧璟,你醒醒……我说了啊,咱们要是活着回去,我就请求母皇赐婚,咱们再也不管这些俗世,只要咱们在一起,相守白头……”
“萧璟,人长大了就是应该要嫁娶婚配,绵延子嗣的啊,而我,想要娶的那个人,正是你啊……”
“……”
这北境的天空愈发的冷了,风雪压过之后的大地,一片萧瑟凄凉。
凤珏的说话声从嘶哑变得无声,但是她还是在讲着,用萧璟看的懂的嘴型,直到她嘴唇僵硬得再也无法张合,随着萧璟冰冷的身子一同僵硬,僵硬。
她仿佛又听见了有人沙哑的唱起了那首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她的意识开始涣散,她保持着紧抱萧璟的动作,嘴角划出一丝幅度,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
初见他啊,她躲在巨大的红门之后,那个身披轻裘的十九岁葳蕤少年,第一次踏进这大周的命脉之地,帝国之都,燕京。
他是新晋的科举状元,出身寒门身份低微,却偏偏头角峥嵘,一举夺魁。
他墨黑半束的长发上雪花星星点,肩头落满了雪。面若冠玉,五官精致,那浓眉凤眼,如同宣纸上那淡墨山水画。
她的心莫名的为之一滞,漫天的风雪,似乎也停了下来,暗听这少女情窦初开的懵懂,沙沙沙,雪花再落下,如同窃笑般的细细私语。
……
君后奉密旨赶到战场,天已经微微泛亮,扶国苟平皇子迫于东边战线的压力已经被迫撤退。
凤鹣东边战况也不佳,因轻敌,十二万大军,伤亡过半。
而凤珏这边的战况则是惨不忍睹,一共两万五千人的兵马,最后仅剩百来人。
不过,扶国终究是撤退了,大败千里,大败而降。
凤鹣带领残将从连默河赶到断肠崖的时候,君后带着五千戍将也恰好赶到。
战场一片狼藉,即便是冰雪之下,这漫天的血腥气让人忍不住捂住口鼻。
大纛折断,满地断肢残骸,利刃枯骨。
刘牧因为被几个忠将护着,只是中了几箭,晕在雪地里。白蠡,廖成,谢梓茂等人,却在拼命的翻找着凤珏的尸身。
他们最后都僵立在一块破石摘下,发出了抽噎声。那曾经说要和他们共进退的主帅,如今就睡在这里,闭目安详,嘴角含笑,手中还握着一把满是血污的无鸾短剑。
君后冲上前去拨开人群,满眼通红的抱起凤珏已经冰凉的身体,发现她上大大小小的伤满身都是。
她在冰天雪地里躺了一整晚,他以为她已经气绝了,却摸到了她腕间微弱的脉搏,她还活着。
他疯了一般的喊军医,军医匆匆上前,将珏郡王抬上马车紧急医治。
凤鹣也跟了上去,一个劲的抹眼泪,跪在君后面前拼命磕头,说自己照看皇妹不周,罪当万死。
后来,有人在一边的碎石旁,发现了已经面目全非的萧迟,君后上前辨认那官服,确实是萧迟的,只是面目已经全非,脑浆迸裂,背后插满了羽箭。
他摇摇头,闭目沉思了片刻,便吩咐人整理了他的尸首一并快马赶回燕京。
没有人追问,为何这个来自朝堂的救援文官为何会死在沙场上,也没有人追问,他死后为何没被追封官爵。
这件事情,也就这么淡漠了,朝中再也没提起过这么个人曾经存在过,似乎只是一场梦。
女帝颁布天下,大军凯旋而归,大败扶国千里。
所有活着回来的将士们,加官进爵,犒赏金银无数。
珏郡王身为征北主帅恪职尽守,拼死杀敌,打败扶军千里,被封为镇国大将军,晋一等爵,珏亲王。
出征前圣意有曰,立下战功者,立为储君。珏亲王大战重伤未愈,身体抱恙不能继承大统,而鹣郡王本为副帅,大战之中立下赫赫战功,由此被立为皇储。
那一晚的飞霜殿,据说女帝勃然大怒,皇太子凤鹣在飞霜殿外跪了一整晚都没有得到宽恕。
珏郡王府改为珏亲王府,这是这立下赫赫战功珏亲王的栖息之地。只不过,她是被抬进来的,后面跟随着一群惶恐的太医,还有面色阴郁的女帝君后。
女帝将一个叫做青鸾的近身侍卫带到珏亲王府,吩咐她从此便守着她,护她周全。
女帝久站在珏亲王府门前,潸然泪下:“是我害了珏儿啊,我不应该这么急着要立她为储,到头反而来差点害死她。”
“珏儿自有神明保佑,陛下不要伤心了。”君后在一旁安慰。
“那萧璟……”
“他死在了珏儿的旁边,应该是为了护她而死。”
“唉,好歹是谣国皇室血脉,天意弄人。若他身份不是如此特殊,哪怕是一个穷苦百姓,只要他们两个两情相悦,又有何不可呢。”女帝喃喃叹息。
君后并不答话,只是将目光转移到那病榻之上,愁容满面。
“陛下,这储位交与鹣儿,合适么?”君后问。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历代储位之争,大都要用亲情血脉作为牺牲,她只不过是做了她逼不得已要做的。她各方面能力都适合做一个储君,只望她日后懂得感恩,将功赎罪罢。”
女帝一声长叹,朝前走去,孤寂的背影如同一个垂暮老者。
……
萧璟说,他有一个部下混入了凤鹣的手下。后来,也正是这个生生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甚至力挽狂澜,救他于是非之外。
这个人便是萧迟。
他带领萧璟所有的暗人,从凤鹣的大军中神不知故不觉的撤出,日夜狂奔百里,赶打了断肠崖,将背后射成刺猬的萧璟从凤珏身上扶起,将他身上的衣物脱下传到一个士兵身上造成他已经死亡的假象。
再世华佗早就准备好了在马车里等候他们,如论如何,哪怕是跟阎罗王抢人,他都要救活萧璟。
载着萧璟的马车,从扶国境内辗转由西南而下,回了谣国。
而后大周君后赶到救了凤珏的马车,确实一路东走,回了燕京。
两颗曾经绝望到要共生同死的心,就这么遥遥相隔,渐行渐远。
后来,女帝因为气结,身体日渐抱恙,竟然在半年之后的一个清晨积血於结呛入咽喉而死。
传说,那日清晨,女帝收到了太子凤鹣的一封书信。不过,这只是传说,是不是真的还待考证。
女帝崩丧,举国同恸。
新君凤鹣继位,成为大周第八代女帝。
老君后却在七日后决然落发为森,坐禅灵福寺。
只是发生着一切的时候,珏亲王依旧处于重伤昏迷之中,她久久的沉睡在扶国境内那断肠崖边,抱着萧璟逐渐发冷的身体。
萧璟在谣国皇宫之内,再世华佗动用举国医官,拼死拼活的救治了三月,总算捡回一条命。
萧迟说,凤鹣身边有一支暗卫,他们谎报军情,诱凤珏进入断肠崖惨遭伏击,还混在凤珏的军中,最后关头的射杀,这一群人竟然在杀害他们大周的同伴。
因为他们接到一个任务,就是要杀死珏亲王。
没人知道,萧璟最后替凤珏挡下的刀枪箭羽,最多的不是来自扶国,而是那一支掩藏在夜色中的暗卫。
后来这支暗卫一直跟随着凤鹣,直到她荣登帝位,成为了只听她调遣的御龙卫,而这御龙卫的头领,就是一个叫做连箫的男子。
也就是后来的凤鹣的君后。
没有人清楚这一切的其中的细枝末节,也没有人知道,大周与扶国的这一仗,大周并不是大胜,而是惨胜,二十万大军,回来的只有七万伤残兵士。
更没有人知道,那身中数十箭,千里救急的萧璟,曾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万幸之中竟又活了过来,不过这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凤鹣登上帝位之后,鉴于此战大周惨胜又当用人之际,所以并没有将凤珏的旧部屠杀殆尽,除了杀了一些发现断肠崖那场阴谋的几个激进将士,将剩余的旧部,表面上对他们进行加官封赏,实际上是贬黜蛮荒之地驻守,永不录入京师。
只是后来的凤珏,已经将这场难以启齿的过往潜意识中忘却殆尽,当她再次在燕京街头看到已经重伤痊愈千里迢迢从谣国赶过来看她的萧璟时,她竟然已经不认识了。
她着一身侠客打扮,带着身边的随从青鸾招摇过市,一副地痞流氓的摸样。
也幸亏如此,女帝凤鹣没有再向凤珏下杀心,暗暗软禁着她傻傻的在燕京当个毫无实权的亲王。
珏亲王后来的生活很惬意,很安平,没有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很好。偶尔去进宫看看女帝,或者去皇陵祭拜下母皇,或者去灵福寺看看老君后。
后来的后来,这个谣国的九皇子萧璟,满目悲怆,悲伤欲绝,又踏上了重回到谣国的路。
这扶国在大战中损失也相对惨重,于是两国暗暗重新整兵,几年内,边境相安无事。而谣国一向温顺,也并未刁难。
一个略带悲伤的年少故事,期间家国天下,边境征伐,覆盖了两颗破碎流离的心。而它就这么平淡的淌过,无心人听故事的人,无动于衷,有心聆听的人,却早已泪流满面。 古言+网游+现言 超打动人心的暖萌小说合集(套装共1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