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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1

  周远鸿躺在野山坡上想。想的时间长了,他感到十分困倦,他渐渐地睡着了。许久,他感到一股寒气逼来,冷飕飕地从脖子里、从脚踝、从后腰背钻进来。他睁开眼睛发现天上起云了,天色黑下来了。急欲归林的倦鸟呼朋引伴,准备过夜去了。山坡上,渐渐听不到鸟声。风一点点大起来,将坡上被太阳晒过以后留存的一点余温吹散得无影无踪。云层越加浓密,零星的雪花一点点洒落下来。天气变化这么快,周远鸿一点准备也没有。他慵懒地伸直了双腿,双手手指交叉,反手向头上推去。他站起来,回头看看躺过的坡地,捡起从口袋里落下的一盒烟和打火机。他的手机也盖在落叶下,他捡起来按了几下按钮,手机没有反应,他曾经使用手机拍了远山的照片,这会儿手机没电了。

  他必须赶紧回家,回到岳父母家,再不走,怕是走不出大山了。

  他顺着山坡上的小径往下跑,他翻过一座山头,来到另一座山头。因为步子快,再加上光线昏暗,他需瞪大眼睛才能看清楚一些。其实,他也只能看出个大概,窄窄的山路上,哪是石块哪是泥巴哪是枝条哪是烂叶已经分辨不清。他跑过一处乱石堆的时候,他踩到石块的侧背,无法踩稳,哧溜一声,滑倒在地,接着打了两滚。他的手掌和小臂被摔破了,他试图站立起来,发现比手掌和小臂的伤更为严重的是腿伤。他的左脚不听使唤,左胯骨和左脚腕都动不了,一动就痛。也许是骨折了,也许是伤筋了。他转了一下身,他的腰椎在一阵一阵地钝痛。

  怎么办?

  山上空无一人,没人来携他一把,也没人替他捎去一个口信。想给岳父母打电话吧,倒霉的手机停电了。因为手机没电,同样无法联系派出所民警。这样躺在乱石路上可不是办法,万一野兽出来溜达怎么办,周远鸿清醒地意识到这点。他撑着身子,右腿着地,匍匐着向前滑动,一米,两米,七八米……他咬牙坚持着,避开小道上的糊泥坑,歪歪曲曲地前进,他惊出了一身汗水。他看着路两旁,想找一些山草药敷敷伤处。平时,跌打损伤的草药可以寻见,但现在天太暗了,已经辨别不清哪是药草了。冬天,多数草类已经干枯,常见的山草药到哪里去找呢?

  他拖着身子转过一个坡面的时候,发现半山腰有一间小屋。小屋三面筑起一人高的土墙,正面没有门。小屋因为盖着小瓦片,比草寮要好一些,比村道、古驿道上的路廊要小,而且要差一些,甚至比不上荒山野岭的四洲堂,这个小屋实在太小,只有五六个平方米大小。因为小屋不在路边,独立在荒芜的柴山中,这让周远鸿无法猜测建造它的真实用途。祭神?这儿除了山神,没有什么神什么仙的迹象。避雨?可为什么建在柴山中,而不建在路旁呢?果农或猎人守夜?目力所及,附近没有果园,再说,禁猎禁枪几十年了,山里没有猎人了。周远鸿想不出小屋的来历,也许,小屋历史悠久,这一带曾经是一座繁茂的果园,这儿曾经是天然的狩猎场,他只能这样想象和解释,想象旧时的繁华,以求得小屋存在意义。

  他缓缓地向小屋爬去。前面已经没有了路,他扒开柴草,向小屋爬去。他看到了身边的几棵枯树枝,他停了停,他继续爬,没爬出几步,他掉过头来,他腾出一只手去拉了一下枯树枝。枯树枝翻了一个滚,落在周远鸿身边。他拗去小枝条,拄着粗枝条,想站立一下。他左手拄着树枝,努力地要把身子顶起来,结果,他右腿一滑,左腿根本无力支撑,他一屁股坐在野坡上。

  零星的雪花濡湿了柴草,地上的草芜又冷又湿。他还能看出小屋轮廓的时候,终于爬到了小屋。他从身后还拉来了几棵枯树枝。他把几棵枯树枝一棵一棵递进去,放好树枝,他爬到附近,他伸手摸索着,在柔软的茅草丛和落叶堆里,他抓到一把比较干燥的引火柴。他拿着引火柴,爬进了小屋。

  一小堆篝火在小屋里暖融融地燃烧着。周远鸿观看着小屋内的情况,除了近墙脚放了几块石头,可以供来人坐下休息,其他空无一物。没有柱子,屋顶的几根桁木搁在墙头。墙上是十分凌乱的木炭涂鸦,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写得极为潦草。他无意欣赏这些涂鸦之作。他暖了一下双手,他便爬出小屋外,去找一些枯树枝,即便没有遗落的枯树枝,他用手拗了一些柴禾,他把到手的枝条拖进小屋。他再次爬出小屋,重复着寻找枯树枝。等堆积了一小堆柴禾,他的心里暖和了,瓷实了。

  小火苗在小屋里蹿动着,他往火堆里添了一根小枝条,火堆里呲呲地响起来。

  周远鸿倚着土墙想。要是可以打开手机多好,可以听听歌曲,听一听那曲百听不厌的《山楂树》。他想着这首歌曲的时候,那优美的旋律仿佛在心里流淌。

  2

  周远鸿倚着土墙想。他在北京,不锻炼身体是不行的。试想一下,林有财夫妇拥有大把大把的钱,可以买药,可以住院,可以休假,另外还拥有别人所得不到的医疗资源。周远鸿不行,他哪来许多宽裕的钱。就是钱隆多拉肚子拉出大把大把的鲜血,他也不是熬着么,钱隆多也舍不得掏钱抓药看病。因而,周远鸿不需要别人提醒和逼迫,他自个儿强迫自己,一定要加强锻炼,出了意外,身体的哪一个部件失灵了,林有财、钱隆多帮不了他,远在南方的珊尔帮不了他,上天也帮不了忙,只有自己掌控自己。他在北京选择了广阔的坦途作为炼身场,他要跑出个样子来,既是健身,又熟悉了环境。

  崇山县仙女针织制衣(北京)有限公司是一家小公司,林有财很精明,家中用的电视机、洗衣机、缝纫机、电话传真一体机,以及办公桌、整理桌,都是二手货,他在北京三环附近希香苑买了一套房子做商住两用房,房子也是二手房。从此,告别了租用劲松的社区居委会的房子。

  周远鸿到北京的第一个早晨,他便跑到小武基桥去了。第二天早晨,跑步到京哈高速的起点垡头桥,然后返回。接着,一天一个目的地,依次跑到刘家窑桥、玉蜓桥、天坛公园、永定门、劲松桥、五方桥和国贸桥。有一天早晨,他准备到二环路上跑一下,跑到广渠门桥返回,中途进入龙潭湖东门,再从南门出。他迷了路,问了两人,都说不知道。好在周远鸿的方向感强,摸回来了。这次以后,基本上就往龙潭湖公园跑步。在公园里跑上两圈,两圈有多少公里呢?约有四公里吧,可能不止,因为有一块路牌指明东门到北门有700米。

  周远鸿躺在野山坡上想,到龙潭公园跑步,周远鸿已经跑了好几个早晨。这个地方是他跑过许多线路之后的最佳选择。之所以说这一条路好,主要是公园离他们住所希香苑不远,走过华威南路,跨过二环,就到了龙潭公园的南门。进去还不必买票,不是说这儿是免费公园,龙潭湖公园还是要售票进园,只是来早了,管理员还没有上班,放晨练的人免费进去。这是一个晨练的好地方。公园里的优美自然景色自不必说,那里有翠绿的树木,清澈的湖水,有曲曲折折的环湖路,有红的粉的紫的白的花儿,还有应季的果子挂在枝头。湖里游的有野鹅和野鸭,有金鱼和鲤鱼,地上跑的野猫,这些活物无不给游人带来无穷乐趣。龙潭湖公园以水景为主,突出龙和潭的特点,因为园中湖水像一条大龙成首尾之势,故取名叫龙潭湖。湖边有龙山,龙字碑林、百龙亭,古典建筑龙吟阁、龙形石雕和龙桥等。公园里还有许多人文建筑,有展览馆、纪念馆、石刻雕像、祠庙、茶苑、小卖部,有汉白玉栏杆的拱桥,有朱漆廊桥,有宫殿式琉璃重檐的楼宇、水上亭台楼榭。公园里有旋转盘、单双杠、仰卧起坐椅、拉力器、摆步器等健身器材,爱好运动的人们,有在乒乓桌上打乒乓的、有穿着旱冰鞋溜旱冰的、有三五成群踢毽子的,有耍刀弄棒的……有许多中老年人在跑步或走路,等等,真是应有尽有。

  这天,周远鸿从南门进园,跑了一圈,快要跑回到南门的时候,听到湖边有三四位老人在惊呼,他们在为水上游弋的野鸭子担心和庆幸。周远鸿跑近了看时,见到湖边有一只大一点的野鸭子,它的周围还有三四只小野鸭。这是一家子吧,小野鸭游得非常畅快,大野鸭仍在不停地叫着,不停地打转,像是有什么放心不下。

  湖边的老人听到小鸭子的叫声。

  “这周围还有一只小鸭子呢!”

  “在哪儿呐?这不都在水里了么?”

  “听听,这声音不是湖里传来的,好像在我们身后,是在我们脑后。”

  另一个老人说:“我刚才看见有一只小鸭子是从树上掉下来的,会不会在树上?”

  “真有一只小鸭子在树上!”一位老太太指着大柳树的树杈说,“快看,它好像准备往下跳呢!”

  “我来!”有一位老汉赶紧脱上衣,准备要救小鸭子,“不能让小鸭子摔水泥地上。”

  “老头子,你要干什么?”老太太看看三人合抱大的柳树,很担心,“你爬上去能行吗?”

  还没等大家准备停当,树上的小鸭子就从树上掉了下来,老汉还没有摊开他的上衣,赶紧将小鸭子往兜里一抱,他兴奋地说:“有了,接住了。这小家伙。”

  老人们将小鸭子放入湖中。它回到了鸭妈妈的身旁,大鸭小鸭在附近畅快地游弋。老太太撕下一小片面包投给鸭子吃。

  “要是接不住,小鸭子有可能会摔死,多悬。”老汉心有余悸。

  “小鸭子好像孵化出来没有多久,还没有下过水呢。”有一位老太太说。

  “你是说小鸭子在树上孵化的?”另有人问。

  “还能是在地上的草丛里孵化的?鸭子能背着小鸭子飞上树去不成?”

  “想想也不太可能。”

  “野鸭从产蛋,孵化,再到喂养,要飞树上去得多少回啊,做一个母亲不容易啊!”

  “下树容易上树难,小鸭子还得再上树吗?”有人担忧道。

  “不回去了吧,它们或许会在湖中小岛里筑一个小窝,在地上安家了吧。你看到过吗,许多鸭子是在湖面上过夜的。它们扭过头,将头藏在腋下,就在水上任意漂泊了。”

  “一共有四只小鸭子。”

  “不对,有五只的。”

  “哪儿呀?”

  “瞧这,湖岸边不是还有一只么!”

  “哦!”

  看着这一群鸭子,周远鸿想,龙潭湖的野鸭子肯定与家养的鸭子不同。家养的鸭子有固定的窝,有主人喂养的食物。而湖里的小精灵们没有,没有窝,没有固定的食物,它们将游弋在龙潭湖各处,啄水草,捉小昆虫,晚上,可能在妈妈的羽翼下安寝,开始它一个夏季的悠游生活了。在它们羽翼丰满的时候,为了延续后代,还要学会一套飞翔的本领,能在树上树下间翻飞,给为了自己生孩子找一个舒适的产房。

  3

  周远鸿倚着土墙想,有一次误会让他啼笑皆非。

  那一天临晨,周远鸿一看床头的手机时间,已经五十多分钟了,周远鸿迷迷蒙蒙只看到了手机局部,以为四点五十多分钟了,准备到正点后走。其实不知道发生了错误,视觉和意识上造成了全面错误。

  临出门,他发现大楼的正门外看起来很暗。上人行天桥,那儿很冷清。有昨夜摆夜摊留下的废弃包装,散落在各处,一些纸屑随风飘荡。在京瑞宾馆门前有一辆摩托车在等人,待大楼里面有人走出来,到了大路上,乘着摩托车一溜烟地去远了。

  来到公园的东门,售票窗口上方嵌在墙体上的电子显示牌显示,北京时间三点三十三分,离公园开门时间五点半还有好久呢,起码要等两个小时。怎么办?他想,继续跑呗。

  顺着辅路转向公园的南门,加油站边的公路正在修筑,挖机在响,工人在忙,照明灯和路灯的映照下,路面明灭可见。所经路线,沿左安门内大街往北,经光明路西走,拐入幸福大街向北,到南花市大街向北,再经西花市大街往西,经由东兴隆街、西兴隆街向西,至草厂三条往南,沿珠市口东大街往西,至煤市口,折返。沿着前门东路往北,绕广场一圈。广场东街,广场西街,街上空无一人,长安街边上的一个角落站着一人,广场的旗杆下有一位武警在守护,人民大会堂旁边有十数人,人群一侧停着一辆依维柯。一切显得非常平静和安详。返回所经路线,自前门起,经过前门东路、珠市口东大街、幸福大街、光明路、左安门内大街、二环线和华威南路。基本上按原路返回。

  回到龙潭湖边上,他问一位小伙子,几点了。他看了一下手机说,四点三十四分。公园大门未开,再继续跑,脚底隐隐作痛。周远鸿没打算再逗留下去,沿着熟悉的大街往回跑。在路上,他一直想:人不年轻了,眼花了,容易看错,耳朵容易听错,做事容易搞错,与人交往中,发生误会,一定要谅解哦。

  回到住处也只是五点多一点。在进门的时候,他想,将门闩挂上好呢,还是不挂好呢?晚间,为了安全起见才挂的门闩。他想此际已是早晨了,小偷断无再来光顾的道理,不挂上也应该是安全的,于是就不挂了,挂上,也是一点不费事的。他轻声地回来,如同他轻声地出门,他进出门没有太大动静。他关好浴室门,冲了一个冷水澡,洗完澡以后,回自己房间里睡去了,没有惊动任何人。在七点钟的时候,刚起床的王玲珍问钱隆多:

  “昨晚你出去,回来时候怎不扣上门闩?”

  “我没有出去过。”钱隆多说。

  “你耍赖吧?”

  “真没有出去过,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去刘家窑泡妞了吧?”

  “我真没有。”

  “真没去见陈丽萍?你满嘴跑火车,一点不靠谱。”

  “谁是陈丽萍?你可不要乱嚼舌头!”

  “你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

  “我起誓,我如果昨晚出去泡妞,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的誓言顶个屁。”

  “你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给你面子别蹬鼻子上脸。”

  “咋呼谁呀,谁不知道你的那些见不得人的馊事?”

  “哎哟我的姑奶奶,我真没出去,老老实实地在房间里睡觉。”“钱大师嘴犟,你进门都没有闩好门,还说没有出去,什么人,满嘴谎话。”“我真没有出去,晚上临睡的时候去闩好了门的,真的,没骗你。”

  “那么谁出去了,进来时候没有闩好,。还是进了贼呀?”

  “不会吧?不要没事找事,弄出大动静。”

  “你这是什么说话,我这是没事找事么?你评评理,我这是没事找事?”

  “我没有恶意,只是不希望捕风捉影,把同事间的关系搞得不愉快。”

  “我问你有什么错啦,不就是为了这儿的安全么!”

  “这不用问的,早上是周远鸿开了门,他跑步出去了。你对他有成见,可以在恰当的场合提,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找刺。”

  “气死了,钱隆多你亮眼瞎啊,我对周远鸿有意见,什么意见嘛?”

  “平时,他都是早起跑步去了。”

  “他在睡觉没有出去过,若是他跑出去了,就不会问你了。”王玲珍说。

  “你看见他在睡觉,有可能出去过呢?”

  “怎么可能?”王玲珍不信。

  “你不好问问啊。”

  “那也得你去问他。”

  他们在一起顶牛了。

  钱隆多问周远鸿:“出去早跑过吗?某美女气饱了。”

  “跑啦,我也真是的,早上看错了时间,不知道早晚,误了一个时辰,糊涂了,跑到前门,跑到天安门广场,回来又睡一觉。”周远鸿躺在床上,已经听到了钱隆多和王玲珍的争吵声,他说,“回笼觉睡得真香。”

  “你睡得香,可是有人不安宁了。”

  “谁不安宁了?就这样几个人,你和我,小柚子、王玲珍、祁燕枝,总有一两个人气呼呼的,也是合乎情理的么。谁心里没有一点疙疙瘩瘩的?”周远鸿说。

  “王玲珍为什么生那么大火?”钱隆多十分不解。

  “我的意思,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可以问一下,问后就便好,要会放得下,不要牵扯别的事和人身攻击。”周远鸿早晨还刚刚领悟到,舌有长短,做工或劳或逸,所从事的工种有别,无论什么总有不平之处。要一碗水端平,真的很难。周远鸿想不出来,得罪了王玲珍什么啦,让她揪住一点小事儿不放。

  4

  篝火堆毕毕剥剥响了几下。周远鸿倚着土墙想。

  开淘宝店,要会虚拟买卖。自己开淘宝店,自己购买。就是说,自己既是店老板又是顾客。有了买卖,淘宝店的信誉迅速上去,信誉好了,能够吸引顾客。但虚假的交易有风险,容易被淘宝网网管发现,弄虚作假,是要被限停开店。所以,他在异地开通一个IP地址,注册一个阿里旺旺,就可以买卖自己的宝贝。钱隆多去高教园区开通支付宝,去注册阿里旺旺。过去了大半天,希香苑的员工仍在等他回来吃饭。中午12点多,钱隆多还在那边,就待在那儿吃饭,薛凤娇做的中饭。林有财打电话问钱隆多:“回希香苑吃饭么?”钱隆多说:“不回来了。”林有财明显心生醋意,他担心钱隆多与他的爱人薛凤娇单独相处。钱隆多的花花公子个性,路人皆知。他的情商高,颇为让他自命不凡,又是经年累月苦熬的僧侣一样,蓄势待发,孤男寡女之间发生电石火花,那是林有财隔岸观火扑灭不及的。

  薛凤娇做了几个拿手的小菜,她叫钱隆多趁热吃。

  “你吃,这个菜你多吃点,很有营养,热的好吃。”

  “你自己也来吃了。”

  “你晚上别玩得太晚,要注意身体。”

  “比起以前,我很少晚上去玩。”

  “那帮文人朋友不拉你去玩了?”

  “好久没有联系。”

  “你以后要提醒周远鸿,不要一门心思写作,赚钱和工作是第一位的,没有钱,哪来的生活,没有生活保障,谈什么写作。写作能赚钱吗?没有钱啊,没有钱写什么。”

  “我也跟周远鸿说了,要放一放笔杆,不能因为写作而耽误了工作。我自己已经很少写文字,工作都顾不及了。”

  “他怎么说?”

  “他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写作到了这个份上,略有小成,他舍不得放弃的。我考虑吧,业余写作,也是好事,他的最大的问题在于他的工作态度。”

  “他的工作态度存在怎样的问题?”

  “我告诫他,要尽快适应新的工作环境,要会忍耐,对领导的教育要虚心接受,尤其对老板娘的话要听进去,不要把她的话当作耳边风,她对犯错误的人,毫不留情,是要骂的,她的话虽然很重,也可能伤人自尊心,但她的心是好的,出发点是好的,她宽宏大量,骂过以后,再不放心上。我还对他说,你工作上尽快熟悉各类业务,会做了,还要求高一点,要做得更好。这对他都是好言相告,而他明显感到不乐意,他说,他尽快适应,实在适应不了,他走人就是。你看看,他这是什么话,我想拉他一把,为了他好,他反而朝后边退。我一拉,他一退,他真是一条犟牛。”

  “他有这样的态度,有碍他进步,老钱你要继续给周远鸿敲敲警钟。周远鸿跟女同事的关系处得怎么样?”

  “还行吧?”

  “照理说,一个文人,情商那么高,与女同事相处一起,会有很多丰富的情感故事。哪像我们这些大老粗,生活中一点儿没有情调。”

  “我要给远鸿安排出去走走,让他跟这些女同事增加接触的机会。这个世界上,男人嘛,没有不爱腥的猫,没有不爱女人的男人。”

  “你呢,你的相好一直在北京?”

  “什么相好,比较说得来罢了。她仍在北京。”

  “她离开我们的公司年半了吧,你们还来往么?”

  “我已经跟她谈分手了,不去她那里了。”

  “她跟你要钱了么?”

  “什么钱?”

  “分手费呀。”

  “没有,在一起交往,是心甘情愿的,分手,也是心甘情愿的,大家好聚好散,没有什么纠葛,她是看中我的人品,我的感情,对钱,她没有什么要求。”

  “现在真没有瓜葛了?”

  “你要听我讲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要听你讲真话喽。”

  “我说真话,你不会责怪我?”

  “嗨,那是你的私事,犯不着我管。”

  “偶尔,难熬的时候,去她那儿要她一次。”

  “有财住在希香苑的时候,出去找过小姐吗?”“没有。”

  “真的没有?”

  “不知道,他出去玩的时候,与我是不同道的。”

  “扯远了,说正经的,公司里目前的情况,你谈谈,一段时间下来,你觉得周远鸿负责网络销售,给他配了办公桌,购置了专用电脑,我们希望有产出。他经营得怎么样?”薛凤娇问钱隆多。

  “感觉不是很好,你去看好了,他负责的电子商务这一块,没有什么业务的,连网店的浏览量都很少,没有人来看,就不会有买卖,远鸿做不出淘宝生意,等于没有发挥他的作用。你叫我怎样说他好呢?”

  “再过一段时期,会改善吗?”

  “我的看法不乐观。”

  “症结在哪儿?”

  “我们的牌子‘鸣凤’不够响,吸引不了眼球,抓不住顾客。我的担忧,顾客没有招揽来,把打假的流氓痞子有可能招惹来。”

  “‘鸣凤’在淘宝网上展示,你认为不好,有风险?”

  “我的一管之见,周远鸿在淘宝宝贝的标题上,标注‘鸣凤’,实不可取,有几个人晓得‘鸣凤’,这样做下去,没有生意的。”

  “去掉‘鸣凤’,要好?”

  “我看去掉合适。”

  “明天叫他去掉,也免得打假的人找到我们。”

  第二天,薛凤娇跟周远鸿说:“据钱隆多反映,你题目上写鸣凤,‘鸣凤’有几个人晓得,这样没生意的。你管这一块,就要管好。我们要的是业绩,不要什么借口。”薛凤娇大发雷霆,毫不留情面。“你要留个心眼,招不来生意,就怕打假的找上我们自己?”

  周远鸿被骂得灰头土脸,不敢吱声。

  5

  火光映着脸,脸上感觉有点紧绷。周远鸿倚着土墙想。

  “今天安排周哥和祁燕枝到怀柔去送货,让周哥熟悉熟悉商场,与同事接触接触。”钱隆多说。

  “好的,这么远的路,他们好有个照应。配给怀柔的货整理好后,就让他们马上出发。”林有财说。

  “路上需要几个小时?”周远鸿问。

  “最快起码五个小时。”祁燕枝说。

  两大包的货准备好了。周远鸿和祁燕枝各拎一包,来到希香苑附近的公交站台。站台上候着不少乘客。公交车道与人行道隔离着隔离栏,需跨过或者绕过隔离栏,才能抵达公交站台。祁燕枝找到一个隔离栏口,她说:“周哥,你把包递进来。”周远鸿说:“那边不是有人行道么,为什么要跨栏?”祁燕枝说:“那入口太远,等绕过去,公交车要开走了。过这儿图方便。”周远鸿说:“你们平常也这么抄近道?”祁燕枝说:“不这样,还能绕远道?拎的货包太沉了。”周远鸿说:“你注意点!”

  祁燕枝迅速跨过隔离栏。周远鸿非常欣赏祁燕枝跨栏动作如此干净利落。他将祁燕枝的货包递进去,再把自己的货包递进去。接着,他也跨过那道隔离栏。

  “你说得没错,你看107公交车马上来了。”周远鸿说。

  “赶快上车。”祁燕枝招呼周远鸿上车。

  他们挤上公交车,在车厢里站着。等公交车驶出几站后,才找到空座位坐下。

  车到京顺路丽都站,他们下车转车,周远鸿在货物旁守着。祁燕枝离开没一小会儿,她回来时手里拿着两瓶康师傅冰红茶,走近了,递给周远鸿一瓶。

  “给你,周哥。”

  周远鸿面有愧色,他说:“怎么好让你破费呢?应该我来买。”

  “没事的。”

  “你以前在这里等车很久吗?”周远鸿喝了一口饮料,问道。

  “有时三五分钟,有时十来分钟,没准的。”祁燕枝说,“我们刚下车的时候,错过了一班公交车。”

  “你对怀柔这一线很熟?”

  “是的,这是我跑得比较多的一条线,不过少去送,不像有的商场,每天都要送货,那儿一个月还不到一次,主要是生意不好,就懒得去更新货物。通常钱师傅和林老板去怀柔,他们开车去,我乘公交车去。”

  “你一个人去?”

  “是的。”

  “你害怕吗?”

  “我怕啥?没有我怕的人,只有人家怕我。”

  “你们会北方话是一个优势,与商家、顾客以及营业员打交道,没有一点语言障碍,林有财用你们,算是用对了人。你的胆色,也许源自你的北方人身份。”

  “周哥你有所不知,我从小是打架打大的,在外面闯了祸,我老爸在后面擦屁股,赔钱啦,或叫他的战友把我保出来。我的胆子是老爸宠大的,不知道啥叫怕。”

  “你了不起,一个真正的女汉子,难怪老板时常夸你。”

  “过奖。”

  “你有这么一位老爸,你用不着出来辛苦,用不着给人家做下人,吃人家饭的滋味并不好。”

  “可惜,我老爸几年前去世了,这对我的打击很大,我一下成了失宠的人。另一个主要原因,我不想待在老家,我刚离婚的时候,就想着离家远一点,连我哥的企业我也不去。”

  “你好有个性。”

  “这儿生活也习惯了。”

  “你还很年轻,再找一位老伴,好好生活。”

  “我还年轻?不年轻了,老了,做姨的人了。”

  “不会吧?我看,你除了皮肤粗了点,除此之外,显得年轻,很有活力。”

  “没骗你,我的外甥女已经可以上托儿所了。我脸上的是血管瘤,自己也觉得大煞风景。”

  “你老公是嫌弃你脸上的麻麻点点,与你闹离婚?”

  “不为这个,他也不敢。”

  “那为什么呢?”

  “我们个性都要强,经常打架,砸东西,两人在一起,还是要打架。”

  “你不好让一下男人?”

  “我对他没有感情,我讨厌父母给我们包办的这桩婚姻。”

  “你对男人的精神需求比较高?”

  “理想的爱人,要是我的精神寄托才行,我家里不缺钱,不缺房子,别看我这点年纪,我已经拿劳保了,我不干活,可以有一份稳定收入。”

  “你多大?”

  “听钱师傅说,我和周哥同岁,都属猴。钱师傅也是猴。”

  “凑巧啊,生活在一起,把希香苑当成咱们的花果山啰。”

  “哦,”祁燕枝指着来车,“周哥,867路公交车来了,快准备上车,我们车上再聊。”“好。”

  6

  迎着火光的一面暖暖的,背着火光的一面,冷冷的,周远鸿倚着土墙想。这一趟去怀柔确实远,假如一个人出行该是多么寂寞。

  车上的乘客不多,好多位置空着。

  周远鸿坐在车上向右手边的祁燕枝乜斜了一眼,见她面色不好,像是坐着不舒服。

  “你要晕车吗?”周远鸿问,他想找个什么话题说一点儿。“不舒服你就睡吧。”

  “我不晕车。”祁燕枝迷迷糊糊地靠在椅背上,慵懒地说,“我只是想静一静,想你。”

  “想什么哦?”周远鸿有些惊讶,“你就看我好了。”

  “不是你想的那层意思。”祁燕枝睁开眼看了一眼,又眯上,“我只是想你是不是一个有趣的人,是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一个人。”祁燕枝再次表示,只想这些,没有别的意思。

  “那你觉得我怎样?”

  “我正在想,还不知道。”

  “什么时候有结果?”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你问!”周远鸿觉得祁燕枝性格豪爽,是个宽厚不拘小节的人,面对她,有何问题不便回答呢,“我是一个透明度极高的男人,只保留一小点个人隐私。”

  “你以前做什么工作?”

  “我是私营业主,经营一家鸿光照相馆,地处城乡结合部,经过十几年经营,没有发展,反而萎缩了。”

  “你关了照相馆来北京吗?”

  “不是。”周远鸿想起了在崇山乡下的一段生活,对她说,“关了照相馆之后,做了一段拉客生意。”

  “你还拉客?”祁燕枝十分惊讶。

  “那不是拉皮条,你不用紧张兮兮。”周远鸿面带微笑,平静地说,“是用微型小客车拉几个客人,赚取点运输费。”

  “哦,我们那儿也有,叫面的。”祁燕枝说。

  “我们那儿不叫面的,农民雇不起面的,大家只是把小客车当微型公交车使,等齐了一车客人,才拉走,送至各个小山村。然后,从各个小山村兜来一些乘客拉到镇里。”

  “生意好吗?”

  “生意不好。”

  “没有生意,为什么还买小客车?”

  “我原本打算买一辆轿车,在崇山本地找一家企业单位上班。确实,有一家名叫时珍制药公司有意要我。他们的企业文化搞得很好,我也能冒充半个文化人不是,所以,算有点巧合了。可是,事有不巧,我联系了人事经理之后,又与该公司董事长谈了求职意向。人事经理本来就能答复的一桩小事,变得很微妙,在大老板尚未答复之前,不好擅作主张。我求董事长给个答复,他又将这事转告给林有财,因为他们是朋友,他像是把我看作是林有财的手下。林有财的弟弟林有产在时珍制药的房产项目部任经理,人事部与房产部两个部门经理死掐了很久,针尖对麦芒。林有财当然不希望我成为人事部经理的亲信,成为林有产的对立面,一直不主张不答应我去时珍制药。我等着耗不起啊,总要找点事做。”

  “你找了什么?”

  “我找了其他几家单位,像崇棉外贸、天方科技,都回绝了我。”

  “找不到上班单位,就不买车了?”

  “我一直想买,一是为自己,我的爱车和买车情结很深,二是为了圆母亲念叨了一生的梦。”

  “什么梦?”祁燕枝有些兴奋起来,不像刚才那么慵懒。

  “她从我记事起,她时常说,她是一个会享到儿孙福气的有福之人,她这一生会有小巴车坐的,这是很大的福气。当时,小巴车的概念就是草绿色的吉普卡,只有公社里有一辆这样的吉普卡,现在就不同了,嘴上说的坐小巴车,该是坐轿车了。这是一个云游四方的相士对她说的话,母亲深信不疑,把它当作毕生的生活追求。她已经坐了好多次轿车,那车子是外甥或是别人的,我觉得那还不算,我得有一辆轿车,让母亲真正享受坐小巴车的福气。”

  “为你的一片孝心感动。”

  “但有了车,一定得耗油,油钱从哪儿来?”

  “你就想着如何赚钱?”

  “对!”周远鸿说,“我必须通过赚钱,才能养车。开着轿车,接不到客,揽不到生意,小山城比不上大都会,没有什么代驾这些生意。我思来想去,就买了一辆哈飞民意小客车。”

  “小客车能挣到生意吗?”

  “有。”周远鸿自得地说,“我岳父母家峻岭村与碧潭镇之间,有很多小客车做客运生意。”

  “你说的是黑车?”

  “无所谓黑和白,能够做得点生意就好。”

  “运管所不查?”

  “穷乡僻壤,没人管,那儿公交车少,一条条村道像伸开的五爪,也像七岔八岔的竹丝,各个村子非常分散,凌乱地散落在大山里。村民走动首选乘小客车。”

  “村民不觉得乘小客车危险?”

  “乡村人忒胆大。我买了车的第二天,路上的行人拦我车子要乘车,我拒绝了一人。又有行人拦我车子要乘车,我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了,若再拒绝,说我神经病,哪有开着空车转悠不要做生意的?”周远鸿说,“我只得硬着头皮把乘客拉到镇上去。”

  “生意好做么?”

  “生意不好做,那些开小客车的老司机,都是老油条,是地头蛇,都要欺生的,他们恨我抢了他们的饭碗。”

  “他们怎么欺侮人?”

  “他们敢在你面前揽客,而你一个新人、生手怎么敢在他们面前争客?只能等他们一车一车拉走客人,才有机会揽到几个零星的乘客。”

  “你这样子还是争不过人家,他们轮番地首尾衔接地进行揽客,留给你的空当也有限啊!”

  “你说的没错,就是这样,等他们空下来,往往是午后或傍晚,这个时候,也就没有乘客了,生意自然清淡。”

  “他们在忙碌揽客的时候,你在干吗?”

  “我在那个丁字路口停着车,人在车内候着,或在小店门口歇着,整天抱着练练车、玩玩的心态,过一天算一天。我每一次加一百元汽油,不到两天时间,这条崎岖的山岭上没有五六个来回,汽油就耗光了。爬岭是很费油的,挡位低,速度慢,油门轰得老高。而生意没有做到几个。”周远鸿摇摇头,“有时候,好不容易揽到了几个乘客,人家的车子先开走了,司机一声招呼,这几位乘客跳下车,换乘正缓缓前行的车子先走了。个别态度好的,跟我打声招呼:对不起,家里有急事先走一步。”

  “这怎么行?”祁燕枝有些不满。

  “还不是仗着他们是老司机,又是当地人,而我不是,这一带的村民称我是‘峻岭村女婿’,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只知道我是哪个村的。道夫、积成、红军、花脸、生楠、乐民、玉成矮子、小唐等等十来个人,都是各村各堡的本地人,也算是村里的能人,茶市兴旺季节,有些人开着车子去贩茶,茶叶落市了,都挤挤挨挨来载客。这些人总在寻找时机捉弄我一下。”

  “怎么样?”

  “有一次,积成超我的车,过了车,他在我前方猛打方向,将我的车往边上逼。我若处置不当,定当撞车或翻车。等送完客下岭的时候发现,一只车胎漏气夹胎了,肯定是在他抢车道时,我的车胎被路边的异物扎破的。”

  “那怎么办呢?”

  “自己换胎,将破胎拿到补胎店修补。”

  “费用不贵吧?”

  “五块钱,也有收十块的。能修补的还算好的,不能补的损失很大。”

  “有爆了胎直接报废的?”

  “有的。”周远鸿在车座上挪了一下身,“有一次,南丁村有一位村妇,她家里在建房,她在镇上买好了大米、菜蔬及其他杂物,她带了好多东西,我给她送到村口还不算,她要我再往村子里送。我的心软,经不起人家好言相求,没在乎多费汽油,把她送进村子里。万没有料到,窄道上停着水泥预制板,有一些人正在搬运。预制板挡道,车子过不去,只好让她下车走人,自己掉转车头。那地方实在太窄,再加自己是生手,车子一进一倒,看不住路况,预制板上露头的钢筋深深地扎进左后轮胎,轮胎立马泄了气。费了好大劲才换了轮胎。去补胎店,补胎师傅说,这胎报废了,不能再补。你看,为了这三五块搭乘费,自己搭进去一只轮胎,新轮胎将近两百块钱。而且,这样的糗事发生了三次,换了三只轮胎,都是为了那点蝇头小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没人赔你钱?”祁燕枝问。

  “没有。”

  “什么世道!”

  “哦!”周远鸿悟到了什么,“我记起来了,我有一点需要表明,我是指这三次爆胎,另有两次交通小事故,是保险公司赔的。即使如此,对于一个靠开车拉客为生的司机来说,还是做了一桩赔钱的买卖。”

  “这是怎么回事?”

  7

  周远鸿倚着土墙想。

  “我给你讲。”周远鸿看了一眼路边,他听到天空中往来首都机场的飞机轰鸣声,“这两次小事故,还被一位作家饶有兴趣地写进一个访谈里。你注意到了么,钱是赔我了,赔我的钱付给修理厂,我没有落到一点好处。你想,车子停在修理厂,一修十余天,那几个下雪天,像积成和红军他们几个头脑机灵的司机,一天有上千收入,少的一天也赚好几百。那是下雪结冰天气,不通公交车,上下山岭的乘客只得挨宰,乘车费涨到每人十元。又加临近春节,生意特好。而我,只能听听他们赚钱的故事。”周远鸿有一点是这样认为的,那钱自己能赚吗?超大的风险,万一车子溜下了坡,后果不堪设想,自己拿什么赔死伤者。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自己安全地躲过了冰雪期,说不准还是福呢!

  “那么倒霉的事怎么都让你摊上了?”祁燕枝说。

  “那天,我也是性急,多做了几个生意,心里有些兴奋,与峻岭村的老农聊着高兴的事儿,车子不觉间开快了。要知道,这是冰雪天,天下着雪,路上湿滑。这样的路况,只能慢慢移动车子,而我的准备明显不足。这主要还是自己的行车经验不足。”

  “所以你因噎废食,变得谨小慎微,唯求稳,不求财?”

  “实际就是求平安,平安是福。”

  “你在这么长一个时期里,就没有一些生活亮点?”

  “也有哇。”周远鸿说,“我有一次,一车子载了十四个乘客,十四个都是学生,当时还是每人次车费三元。乘客上岭乘坐费涨到五元,那是后来的事。这一车,赚了四十二元,可高兴了。小客车成了小校车,自己兴奋而又紧张。”

  “我不是指你赚了几个钱,指的是心里,有没有什么温馨一点的故事?”

  “有什么?我没觉得有什么温馨故事。”

  “譬如说女人呀,女生啊,温暖人心的情感故事。”

  “我哪有女人缘,我再想想——”

  “你仔细想一想!”

  “在那里接触最多的一位店老板,女的。”

  “她长得怎么样?”

  “还算凑合,人细细巧巧,眼睛大而水灵,很有精神。她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即将初升高,女孩考进了大学。我见到她时,她已经有了第二个老公,开始时并不知道,后来才知道,那个与她偶尔在一起的男人,就是她的老公,他们是一对半路夫妻。男人的老婆病死了,女人的前夫也是病死的,他患的是胃癌。”

  “开的是什么店?”

  “花圈店,也即是寿品店。”

  “她与你有什么交往?”

  “她叫我给她家拉花圈,这是人家订好的,我把花圈送到新近死了人的地方去。”

  “给你的报酬好不好?”

  “怎么说好呢?”周远鸿不好一句话概括,“尽管她从不开价,死活要我自己开价,她也不还价。我一个生手,讨不了好的价钱,有时候送了三四趟花圈,只向她要了一百块钱,别人这样低的价钱是不会送的。我偶尔要了一回好价钱,她下一次会叫道夫和乐民拉花圈,她有意冷落我。总之,她给的报酬不好。”

  “你们有过单独相处吗?”

  “很少,也有。我送花圈的时候,她去押车,有时候很晚。”

  “你没有想过占一点她的便宜?”

  “不好说。你说不想吧,看起来太虚伪,你说想吧,咱确实没有什么对不住人家,没有一点儿行动。她呢,坐到后座,离我远远的。”

  “还有呢?”

  “有一天,是一个大冷天,我到煤气站灌了一桶煤气,将一罐沉甸甸的煤气瓶提上汽车的时候,由于我提法不当,手臂向前平伸着,用力过猛,结果将腰闪了。偏偏她店里的生意好,我拉了好几趟花圈。最后一趟送完花圈,到了晚上九点多,大家都睡了。我的腰疼得不能动弹,踩油门的脚不能动一下,一直踩着油门,无法更换,只能低挡行驶。我给她打去电话,她好长时间不接。也许他们夫妇洗洗后睡了,正恩爱着呢。她接着我的电话时,十分惊讶,问我什么事?我说,我腰闪了,不能动弹了,明天不能出车了,你就叫别人拉花圈吧。她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样。我说,不严重的话,不会这么晚给你电话,你明天别记挂着我了。”

  “这样严重,怎么治好的?”

  “我回到岳父母家,我下不了车,坐在车上给家里打电话。我说,爸,你开一下门,来扶我一下,我腰闪了。我估计他的耳背,没有听得进去。他说好,来开门了。结果等了很久,不见他出来。我攀附着车门,慢慢下车,挨着车子边缘往前移,不远处有石壁和墙壁,扶着石壁和墙壁继续挪步。到大门口,发现门敞开着,却不见岳父的身影。我在走廊上摸索的时候,岳母下楼来,发现我痛得这样厉害,她过来扶持我。然而她帮不上,我沿着楼梯慢慢上楼,摸到床边,就势扑倒在床上,连翻一下身也不行,爬上床也不能,就伏在床沿,脚垂在楼面上。岳母去楼下拿热水、毛巾和止痛膏,返回楼上时说岳父也倒在床下,腰痛腿痛了。岳母说他是装病,这只死狐狸。”

  “后来怎样?”

  “一晚上钻心般痛,一晚上发热,一晚上睡不着。第二天,隔壁大伯带了奇正药膏来看我,药膏是她的侄女给他备着用的,他侄女是县人民医院的护士。岳母为我换下昨晚贴的伤筋膏,换上奇正药膏。这药膏真管用,有一股凉意直通病灶。住晒场边的茅根叔带来一小瓶药丸。他和我一样,都是倒插门女婿,心里都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他说,这药丸很灵的,还说他在杭州工地上干活时闪了腰,就立马回家来配这种药,药是在灵山后村的一个退休医生开的私人诊所里配的,非常灵验,而且价钱不贵。别处没有配。岳母收下茅根叔的药丸,十分感激他。并劝我吃下去试一试。我见奇正药膏有点见效,就有意抵触那药丸,我偏不信。至今我都没有服。等我腰痛稍有好转,我去父亲那儿拿来山草药,这是一种常绿的藤本植物,父亲称它是水黄绞藤。父亲准备这一批山草药好多年了,里面有很多蛀粉,煎了这些陈年的山草药,我喝了后,腰痛也就这样好了。这里当然有大伯的药膏的功劳。我去找寻过灵山后的小诊所,为了配药,不是为自己,为雪尔大姐的婆婆配药,她患了腰痛。”

  “后来你患过腰痛么?”

  “没有,身体倒是没有大碍了,可是——”周远鸿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麻烦的事儿接踵而至。”

  “什么麻烦?”

  “几个司机合计着提高运价。原来上岭时收费,每人3元,下岭时收费,每人2元;提高为上岭时收费,每人5元,下岭时收费,每人3元。而且告知每个小客车司机要坚守提价同盟,不要降价。生楠还凶狠地叮嘱我,一定守住新的收费标准。有一回,几个老人苦苦哀求我,给他们便宜点,行个方便,他们几个人一起,几乎可以包车了,收他们每人3元的原来标准,好不好啊,他们甚至跟我攀亲带故说是我岳父的那一路亲戚。我最终心软,依了老人们的请求。”

  “这事惹恼了同行司机?”

  “那还没有,他们在心里跟我生气,那是肯定的。”周远鸿说,“在春天的一个晴日,岳父母家请了泥工来筑屋漏,我去碧潭农贸市场买了几个小菜,准备着早点回去烧晚饭。在岔路口等乘客时,有两个青年来乘车。在大家奋起揽客的时候,我也去争取。结果,道夫揽到了两个青年乘客,我有点扫兴,我说,我只要有两个乘客,即可以开车走人,不再等人了。道夫见我挖他的生意,乘我在车缝里走开的时候,他从后面追上来,往我后脑就是一拳。我回身反击,两人互有击中。我且战且退,我双手抓着他的双手,我左手抓到了他手中的车钥匙。我疾退一步,双手向下一压,道夫步法不稳,他的手松开了车钥匙,啪地扑倒在公路边,双手平伸,滑翔机一样滑出了一小段距离。我拿着他的车钥匙,丢还给他,等着他起身来追击。他爬起来,恼羞成怒,追着我,要挽回颜面。”

  “他一定不肯就此罢休。”祁燕枝说。

  “是的。”周远鸿说,“他追我退,在路这边追到路那边,那边有一家小吃店,门口的路边有一棵法国梧桐。我绕着大树退,他绕着大树追。他拿起拖把,用力一打,打在大树上,拖把一折为二。他又拿起小方凳,继续追。我拿起小方凳来防御。他砸出小方凳,我一躲,小方凳落地,折断了凳腿。我悄悄地将自己手中的小方凳放回原处。我以为可以搞一个段落,可以歇息了。他又骂骂咧咧地追着我打。我说,打你我根本不用费劲,你还不知收敛,真是自取其辱。他打出几下直拳,我躲过之后,瞅准空挡,一记右摆拳,击中他的面门。我喜欢打出这样的迎击拳,简捷有效,经常一锤定音。他脚步趔趄了一下,我以为,拳的力量不是特别重,他能够站立得住。谁知道他重心不稳,轰然倒地。小客车旁的司机见到道夫胜算无望,乐民和小唐就冲上来,左右两边抱着我。道夫从地上找来那半截拖把木柄,追上来击打。我挣开右手,用右小臂格挡,木柄折为两截。可能我挨了打,抱我的两个人松开手,道夫也歇手不打了。检查各自损伤情况,我的手臂有瘀青伤,脸上也有抓痕,一件夹克衫的腋下被撕裂。他的颧骨附近有个小口子,有些血迹,眼睑有瘀青伤痕。他擦拭了伤口,觉得问题不大,在后视镜里照了照,真的不严重,他自己也想避开了算啦。旁边的司机撺掇道夫有伤一定要去医治,不能就此算了。这个那个司机轮番地叫我陪道夫去医院检查,也有的叫我赔道夫几百块钱做补偿。连理发店女人的老相好——他们各自抛弃了自己的家庭撮合在一起的野夫妻,男的是外地人——他也劝我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赔他两百块钱算了。后来,道夫的外甥下班路过,生楠在道夫外甥面前挑唆一番,说我很会打架,叫他帮舅舅出口恶气。”

  “战场又拉开了吗?”

  “没有,看他声色俱厉的样子,其实是咋呼咋呼的。他扬言要打,实际是给他的舅舅要一点钱去。我孤身一人,成为了司机圈内的异己,思前想后,不想再僵持下去,决定带他去医院检查。道夫乘上我的车子,去镇卫生院。卫生院设备简陋,没有X光机,医生让我们去县医院。我和道夫来到车旁,我对他说,打架没有赢家,你我都是输家,你检查了,我出钱,你也没有得到钱,钱都进了医院的口袋。你我都知道,钱不好赚,我今天的收入不够买今晚的小菜。你的生意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也受尽了积成和生楠他们的排挤。身上有没有伤,大家心里有数,不如换一换想法,省下这点费用,我补偿你,你得到实惠,两全其美,你有什么不能接受呢?他说,你给我多少钱?我说,你说好了。他说,三百。我说,太多了。他说,两百。我说,依你两百。我摸出身上所有的钱,有一张大的,其余的都是细碎的散票,凑齐了两百元钱。将钱点给道夫。我说,你也看见了,你要多了,我也是拿不出的呀。他收了钱,乘上我的车子返回三岔口。”

  8

  呼啸的风声裂帛一样锐利而绵长。周远鸿倚着土墙想。

  “事情总算平息了,日子还是照样过,载几个乘客,上岭,下岭,是吗?”祁燕枝追问。

  “不是。”周远鸿说,“很怪异,二姐姿英来电要我给父亲去修老房子,为什么不是大姐姿伶和三姐姿琴,二姐是很少有电话给我的。她说,是父亲叫她打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快要倒塌了。二姐的话中,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我甚至觉得我是唯一能够承担起修筑的重任。父母均已年过八十,无能为力。弟弟周远桥已过而立之年,仍然耍孩子脾气,他说,要钱没有,自己生活还过不去呢,说他有什么办法?”

  “修筑了多久?”

  “大约一个半月到两个月。”

  “这期间,你挣不了钱?”

  “哪里想着挣钱,每天花钱。”

  “你老婆同意吗?”

  “我们有意保持沉默,回避谈到修筑老房子的事儿。”

  “她一直装聋作哑,没有说你什么?”

  “她极为反对我为父母做事,她来短信骂我。珊尔在短信里说:修破房子,你这是为了啥?你自个儿用不着,爹也用不着,用不久,享受的是小叔远桥。你有钱到峻岭家里也装饰一下吧!到峻岭的家里装饰的话,我知道,你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珊尔在短信里还说:你有钱到峻岭家里也装饰一下吧!这句话从年里喊到年外,可你从来不肯应一下,钱实际还不用你掏的,妈会拿出来的。我说你偏心眼,你是一个畜生,神经病!”

  “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

  “我知道她很生气,我也很无奈,只能听任她发泄牢骚。她是实在憋坏了,我知道我们的婚姻,不单是我不满意,她也是不满意的。她对婚姻失去了信心,并且感到恐慌,甚至将婚姻比作是黑社会,她在短信这样说:我越想越怕,难道婚姻就像黑社会?没加入者不知其黑暗,一旦加入又不敢吐露实情,逃出来的保命尚且不暇,哪敢多话?所以婚姻的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你的薄情让人伤透心,你心里永远没有我们母子的位置。只有她。”

  “她是谁?”

  “一个女同学。”

  “你们有了感情?”

  “不知道。”

  “你这样吞吞吐吐,一定有的。既然有了,又为什么还来北京?”

  “迫于无奈。”

  “你懦弱。”

  “是的。”

  “你选择了退却?”

  “来北京其实也不错。”周远鸿自嘲地笑了,“定下来要来北京,是五月中旬。我在车上早早地挂起了车辆转让的广告牌,跑崇山县城去卖。人躺在车座上,询价的一个人也没有。一连几天没有进展。我找二手车车行的旁边停靠,吸引一点人气。店老板开来自己在售卖的二手车当在我车子前面,不让我买卖。回碧潭镇,倒是在镇路边,有一位过路司机相中了车子,他说,他有个朋友要买车。由他牵线,就把哈飞民意车卖掉了。在离家前一天,花圈店老板娘跟我说,你走的时候,过来一下,我有一个秘密告诉你。我说,你现在告诉我吧?她说,不告诉你。我等到走的那天,去她的店里小坐,她把她的秘密告诉我。她说,她的前夫好吃懒做,还得了恶病,胃癌。她为前夫治病期间,她无法照顾花圈店,她去恳求在对面花圈店做帮工的男子,当然是暗地里与他沟通,叫他白天给对面的店干活,晚上过来帮她做花圈。这个男子,就是后来她的丈夫。全镇的人都在骂她,在一齐朝她吐唾沫和瞪白眼。她仿佛生活在全镇人布下的敌阵中,身处漩涡中心,她始终惶惶不可终日。公路对面的竞争对手要赶来辱骂,举砍刀威胁,威胁她,威胁她的两个小孩,恶狠狠地说,服气不?不服气就砍死你们。隔壁的理发店女人暗中刁难,搬弄是非。她说,她想死的心都有。她患了很长一段时间忧郁症。我说,你这样辛酸的经历,为何要在我即将离开碧潭镇的时候告诉我?她说,希望能将这样的故事搬上银幕。我说,这有难度,要写成剧本,对于你来说故事很精彩,对于大众,未必能打动人。不过,有这些原汁原味的故事,可以编成小说。她说,也好的。我说,你首先写一个个草稿或提纲,把你要说的记下来。我没有你的感受,无法描述你在每一个阶段的心境。”

  “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是的,她的处境与我在司机围攻时候的处境是一模一样的,自己成了某一个利益共同体的公敌了,只不过我比她要轻松些,我也无视他们的存在。难怪当初红军给我讲,你不要拉花圈啊拉花圈,拉着拉着,最后拉到洞里去。我懵了,我无论如何想不出他话里的敌意,现在回过头来想,他的话,无非让我不要拉着花圈,最后跟这个细细巧巧的女人有一腿,就这么个意思。”

  “以后跟她还有接触吗?”

  “很少了。”

  “你写了小说吗?”

  “没有,我知道有料,但不好找到口子,一个楔入的口子。她是在什么强大的驱动力推进下,去与帮工结合的。是她诱惑了独身男人?还是帮工男乘虚而入?我都没有摸透。我想,光有善良和美好的情愫是不够的,一定有强大的吸引力在推动。”

  “她会失望的。”

  “应该是。”周远鸿摸了一下腰,坐久了,有些腰酸,“我总觉得,人总是在劳神体虚的时候,容易得病,疾病与抗病能力是一对矛盾,不是你压倒我,就是我压倒你。婚姻也是有劳神体虚的时候,出现婚姻危机,病就开始了。”

  “是这个理。”

  “你现在理解我为什么每天坚持早锻炼了?”

  “理解,我仿佛见到你腰痛的时候,痛不欲生。”

  “我还是要继续锻炼下去。”

  “老板娘也说要跟你跑步。那个丫头王玲珍,也说跟你去跑步。”

  “我想她们多半是说着玩儿。她们起不了早,也无法坚持的。”

  “我觉得不是,是这王丫头看上你了。”

  “不可能,公司里就这么几个人,都是应该相互关爱的小集体。”

  “你还不信,你是憨哥。”

  “这就是——你给我的评价?”

  “你是一个实在人,一点不假。”

  “这话,对一个现代人来说,常常是贬义词。”

  “你来之前,钱哥说我们呢,周哥很老实,你们不要欺侮他。”

  “他这么说?”

  “是的,”祁燕枝说,“实在和老实,这些词要看个人怎么去体会。”

  “哼哼,”周远鸿沉思了一会儿,看了一下野外说,“快中午了,车还没有到。”

  “是的,快到了。等给商场送完货,我请你吃牛肉面!”

  “不成。”周远鸿立马反对,“我请吧!”

  “我请不是一样的么?”

  “必须我请,怎好让一位女士请客,况且我还可以向林老板报账。”

  “我不在乎钱。”祁燕枝争得脸红扑扑的,麻脸儿亮闪闪,像有小珠子在闪动,“我有钱。”

  “不争了好不好。”周远鸿说,“你一个伶牙俐齿的人,听我一个笨拙的人讲了那么大半天,是不是很难受?”周远鸿看了一眼祁燕枝的脸,觉得麻脸儿有麻脸儿的可爱之处,他这么想的时候,祁燕枝的脸色更红了。祁燕枝没有说话。

  祁燕枝的脸上生的是血管瘤。她治疗了多次,总是治不好。因为这一脸麻子,常使她失去追求美与爱的勇气,有点自卑感。除此以外,她啥都不怕。她觉得该与这些血管瘤做个了断的时候了,她心里打算到一家皮肤科医院做激光切割手术,还自己一个洁净美丽的面容。

  9

  周远鸿给火堆添了些柴禾,他倚着土墙想。公司里着手对办公室进行改造,买回四张可拼接在一起的办公桌。周远鸿跟随钱隆多到海淀电子市场买来电脑和路由器等办公设备。周远鸿去附近家装市场买了一块单色的拉伸窗帘。本想着多买几块,红的、蓝的、白的,后来觉得未经试用,多买了窗帘显得盲目。万一不适用,闲置着浪费。他只买了一块蓝色的拉伸窗帘。回来将窗帘架子装在楼层顶,可以拉至地板。装好后,他试了两下,一拉,帘子就垂下来了,再一拉,刷地缩回去了。模特儿置放在帘幕前,就可以拍照片了。相机是他随身带着的,胸腔模特儿走廊上有几个,全身的模特儿是从市场里特意买的。一切准备停当,拍照和建淘宝店,势在必行。但对周远鸿来说,真的提不起一点精神来。那天随林有财送完货同车回来,他问周远鸿:

  “给你的工资,怎样的方式给你好?”

  “几个同事,你怎么样给他们,你就怎么样给我吧。”周远鸿说。

  “像钱隆多,我是积攒着到年底了,一起给他的,平时给他工资,他早早地不知花哪儿去了,他平时不需要花钱,都是吃着用着公司的。像小柚子、王玲珍、祁燕枝他们,我是每月发清他们的工资。你要怎样,可以跟我说。”

  “我随意,你看着办吧。”

  “每月给你月工资?”

  “也行。”

  “你可以拿着花一点,这样自由,你会节约,不像钱隆多大手大脚,花钱无度。”

  “没那么大差别。”

  “工资虽然不多,你要通过努力,把淘宝店建好,淘宝店盈利了,你有百分之二十的分成。这可是上不封顶的巨额奖励,一百万中有你二十万,你不要花资金和费大力气,就能赚钱。你要努力干。”

  周远鸿不说话了。他的心凉了一大截,建淘宝店的积极性受到了很大打击。他记得,当初说什么给他百分之四十的分成,怎么一下子缩水为百分之二十啦。也许,将来给他百分之十的提成,还是他的客气。周远鸿这么一想,他怕了,什么是奸商,什么是口说无凭,这就是实例。他与林有财没有书面协议,到时候,拿什么跟他论理呢。

  在网上做淘宝商务,公司里的同事可能买过物品,像钱隆多在当当网买过书,或有人买过吃的,但是,绝对没人卖过商品。要建淘宝店必须开一个银行账户,开通网银,并且绑定支付宝。这样可以在网上进行资金流动。经过林有财与薛凤娇商议,周远鸿拿着薛凤娇的身份证去办理银行开户手续。银行要求开户人本人去办理,须本人签名和设置密码。周远鸿无功而返。薛凤娇得知缘由,指派祁燕枝代老板娘去办理,她认为她们圆圆脸蛋,容貌差不多,银行不会那么认真甄别。

  此去建设银行不远,走去也就一刻多钟工夫。祁燕枝想起小柚子回来了,他使用的自行车在楼下的车棚里空着,她提议,“我们骑着自行车去,要轻松些,周哥,好吗?”

  “好啊。”

  “你会骑车吗?”

  “会骑,我骑摩托车多年了,我少骑自行车,车技可能不如你。”

  到街上,祁燕枝又问:“谁骑车?”

  “你骑,不怕你笑话,你这么一个高高大大的人,我载不动你。”

  “好吧,你坐后面。”

  周远鸿坐上后座架上,手牢牢地抓住车架子,颤颤巍巍地,他忧心地说:

  “你要骑慢点,不要太猛。我抓不稳,怕是要晃倒的。”

  “好的,骑慢了,不好掌握平衡。”

  “你想不想知道,我坐在你身后想起了什么?”

  “不知道,你说,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我老婆。”

  “你老婆?你觉得我像你的老婆?”

  “有点儿。她与你一样,也是人高马大的。你知道吗,我和老婆在一起,也是她骑自行车载我的,她蹬踏自行车的动作跟你一样猛,左晃右晃,用了很大力气。”

  “真的吗?”

  “真的。”周远鸿坐着感觉臀部痛,他挪动了一下,“我坐在她身后,总是提心吊胆的。但她的心里非常畅快。她蹬起来,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那是她快乐的时刻。”

  “你快乐吗?”

  “我好久没有这样载过男人了。这是一种久违了的体验。”

  “我希望你是快乐的。”

  “快乐是短暂的。”

  “为什么?”

  “家里的孩子老是伸手向我要钱,买这买那,心都被她烦死了。”

  “你挣的钱,不就是为了孩子么,早晚都是给他们的。”

  “话不能这么说,我自有自己的打算,他们就是闹心,买车子啦,外甥女进幼儿园的学费啦,都向我伸手要。公司里边吧,怀柔和甜水园的商场,我们公司的业绩萎缩,重振无望,我做这一块吧,要受老板和老板娘的训。”

  “但愿会好起来。”

  “嗯。”

  “听说你与丈夫离婚了?像是钱隆多或是林有财,曾经说起过这件事。”

  “是的。”她平静地回答,“我们离婚已经七八年了。”

  “互相还有往来吗?”

  “没有,我恨死他了。”

  “他结婚了吗?”

  “还没有。”

  “你们仍有复婚的希望。”

  “不可能的。”

  “你为什么那么悲观?你要知道,家庭和婚姻,多数人是撮合着过的。就算那么有钱有房有车的林有财和薛凤娇,他们夫妇也并不那么幸福,也在不断地争吵中,也在寻觅着新鲜的陌生的生活享受。”

  “与他们无可比拟。”

  “我是说,会原谅他人是一种美德。你要给你的前夫一个机会,人生如戏,打打闹闹半场,和和解解半场,人生就这么过去啦。”

  “我不会原谅他,我们的婚姻是长辈们包办的,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先结婚后恋爱,也有甜蜜的婚姻。”

  “只是一种理想情况,现实生活非常实在和残酷。”

  “你是一个非常要强的女人,你多展示一点温柔的一面,你会更加出色,更加魅力无限。”周远鸿看了一眼右前方,提醒祁燕枝,“前面就是建设银行了,你去停好车,我先进去。”

  “好的。”

  10

  火光映着周远鸿的脸,他感到脸上有点儿热辣,他倚着土墙想。

  一早,祁燕枝见周远鸿独自在电脑桌前,她拿着诺基亚手机,走过去问:

  “周哥,你给我下载几首歌曲,放在我的手机里好经常听听,可以吗?”

  “可以啊,你要听什么歌?”

  “最近网络里热唱的,《遇上你是我的缘》《漂亮的姑娘就要嫁人啦》,还有梅艳芳的经典老歌《女人花》,我很想听。另外,你觉得好的,可以给我推荐几首。”

  “没问题。你看,我给你找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有很多歌曲,都是现存的,只要一复制,都可以拷贝到你的手机里。将你的手机存储卡或者数据线拿来,就可以给你存进去。”

  “数据线在这儿。”

  祁燕枝的手触碰到周远鸿的手。她的手抖了一下,像触了电。周远鸿的手同时抖了一下,他将自己的手移开了。他把祁燕枝觉得不错的歌曲,一个一个复制进她的手机里。

  过一会儿,钱隆多、林有财和小柚子把当天的货物拉回大厅,一天的紧张工作开始了。周远鸿、祁燕枝、王玲珍和小柚子忙着找小剪子,围坐一起,开始拆除原来的商标和水洗标,拆线需要谨慎和巧劲,有时候需要剪除,有时候需要挑断线,拽出商标。老板娘如果来得早,也一同拆商标。周远鸿是生手,干活不利索,就拿小剪子出气。

  “周哥,这把剪子快,给你使吧。”王玲珍递给周远鸿一把新的小剪子。

  “周哥,用我的小剪子吧。”祁燕枝递给周远鸿她手中的小剪子。

  “谢谢!”周远鸿说,“要怪自己手艺不精,不怪剪子不利。”

  “当心!”薛凤娇说,“剪子快,别拆破了衣服,拆破了的衣服你要照价赔偿的。”她的话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像给大伙儿敲了一记警钟。

  将快拆完,王玲珍收拾起一垛一垛拆过的衣服,抱到缝纫机前,扎上自家公司的商标、成分标和尺码标。扎完一件,丢在工作台上。大家收起小剪子,转而去叠衣服,进行重新包装。

  整理好以后,根据各家商场的要货清单,分成几堆。小柚子拿来送货单,各家商场有一本专用的送货单。他把各堆货登记在相应的送货单里,将第二联货单撕下来,夹在包装袋里,这样,可以将一大袋一大袋的货物送往各家商场。谁送哪家商场,通常有分工,钱隆多开车送远一点的西单、复兴门,小柚子骑车送方庄,林有财夫妇一般送东大,祁燕枝送双龙和甜水园。

  大厅里留存的废纸板和塑料袋,捡拾一起,装在袋子里,放在杂物间,等待日后卖钱。周远鸿开始帮王玲珍一起收拾,后来发现,别人很少插手,只有王玲珍专干收集废弃杂物,而且都是王玲珍在卖破烂破碎。她说,卖破烂破碎所得的钱用于日常开销,如肥皂、洗衣粉、洗洁精等洗涤用品,要花好多钱的,而破烂破碎卖不出几个钱。后来,周远鸿也少参与收拾废纸板和废塑料袋。王玲珍收拾停当,就去洗菜做饭。

  送完回来,往往时过中午,大家等齐了一起吃饭,实在等不住了,打电话问明了情况,给迟到的人留一份菜,各色菜蔬夹一些盛在一个小盘子里,将小盘子放在厨房。饭桌是一张折叠桌,放开是一张大圆桌,收拢四个边是一张普通的方桌。小柚子夹了菜,早早地坐在整理桌边吃,祁燕枝端了饭碗坐小柚子对面吃。王玲珍时常待在厨房里吃,她总是留了些前一餐的剩菜,热过了吃。她端着碗,倚着门框,她眼盯着餐桌,看着桌上的人们不同的吃相。周远鸿看到王玲珍的眼神,心里是酸酸的。这是一双渴求和嫉妒杂陈的眼光。围坐餐桌的人,有林有财、薛凤娇、钱隆多、周远鸿,下半年来的大学生梁进有一席之地的。与老板、老板娘在一起用餐,大家的肚子收小了一般,一个小碗米饭就够了,有的连小碗都不怎么满,王玲珍叫大家去添饭,说电饭煲里还剩有米饭,都少有人响应。以前,周远鸿听林有财不止一次讲述过,钱隆多的肚子很大,饭量很大,两大碗米饭还嫌不够。现在,在周远鸿看来,钱隆多的肚子跟小鸟肚子一样,一小浅碗米饭,吃过以后,就算饱了。钱隆多的饭量是个谜,林有财的体重比钱隆多重十公斤,他的饭量也是个谜,甚至,薛凤娇的饭量仍是个谜。谜底是周远鸿在日后慢慢地不经意间找到的。林有财、钱隆多和薛凤娇开始下筷的时候,不时地分一些米饭给周远鸿。今天林有财说吃不了那么多,分一点给周远鸿;明天薛凤娇说她不饿分一点给周远鸿;再一天,钱隆多要分一点米饭给周远鸿。个子不大的周远鸿成为广受爱护而多添米饭的对象。周远鸿心里非常感激,他们几位的碗里尚且不算满,还要均出一些米饭给自己,这能不感激么。这能不令周远鸿担忧么,领导会不会饿着啊?周远鸿吃完了一碗米饭,其他人都没再去盛米饭,周远鸿还好意思再盛米饭么。他觉得无论多饿,也都要忍着,无论几分饱,都要节制着。总不能给林有财再制造一个大肚子“钱隆多”,成为仙女公司的谈资,叫他逢人便说,周远鸿的肚子很大,饭量很大,两大碗米饭还嫌不够。

  有一次,晌午时候周远鸿跟随钱隆多出车回来,钱隆多问周远鸿:

  “你肚子饿了吗?”

  “饿了,但还能撑住。”

  “要不要吃饼干?”

  “不要。”周远鸿客气地说。

  钱隆多打开车上的小盒子,拿了两块饼干吃。他示意周远鸿也拿一些,“车里备着吃的,开车肚子饿了,老板、老板娘特意在车上放一些饼干和果品,可以随时拿着吃。我有时候,拿他们放着的饼干吃。”

  原来这样,谜底就在小盒子里。他们吃饭的饭量少,是一种伪装,一种示范,一种基调,以实际行动告诉人们要少吃,别吃撑了。其实他们是饿不着的,周远鸿担心他们会饿着的心思是多余的。晚餐时分,林有财夫妇回了高教园区,希香苑的办公地,只剩下一群打工者。王玲珍做的晚餐虽说不是特别好,但一定是特别多的。有很多面条,有很多烧饼,有很多稀粥,有很多杂七杂八的菜,大家敞开了肚子吃,个个好像从监狱里放出来的饿虫一样,吃了个滚瓜肚圆。祁燕枝能吃,小不点儿的王玲珍也能吃,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钱隆多呢,一反中午老板面前的斯文样,吃面要装满他特有的“强盗面碗”。什么意思呢?就是他的面碗(或叫面盘)容量超大,有普通面碗的两三倍大,大而且深,他个人专用,别人不可使用,他要吃一大盘面条,会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下面的佐料一定要丰富,最好给他加个西红柿,再加个鸡蛋,加点鲜香的羊尾笋,再加点香油,再加点辣糊,这样钱隆多吃起来大呼过瘾。王玲珍十分配合给他做面,有时钱隆多从王玲珍身后双手拥着她的小腰肢,将她挪过一边,亲自上灶下面。端上一大海碗面条,吸溜吸溜大口吃,他把中午亏欠肚子的,一一补回去。当王玲珍准备好了晚餐,林有财杀了一个回马枪,他回到希香苑不打算走了。大伙儿像是一根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食之无味了。周远鸿开始很不习惯,天长日久,慢慢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饮食规律。

  午饭后,大多数员工没有什么事了,洗把脸午休去了。周远鸿在网上的活才开始。或是整理图片,在淘宝网里发布宝贝;还有每天进库与出库的详细清单做进账里去,形成一个库存明细表。这份明细表,周远鸿未来之前,没有人建过,在房间里堆着的毛衣和其他服饰,都是一堆烂账,缺多缺少,没有人发现,没有人在乎。在网上,他还要与来询价的阿里旺旺用户交谈,答疑,砍价,直至成交。有一单生意做成,都会令周远鸿欣喜若狂,仿佛是自己的收获。周远鸿晚睡早起,又加中午没有休息,他想中午休息也没有条件,林有财夫妇睡在大房间里,他的小床在他们大床的边上,他怎么可能挨着他们睡呢。时日一久,他用眼疲劳,也许不够卫生的手搓揉了眼睛的缘故,双眼发炎红肿,无法观看电脑,一见就眼痛,去用清水洗,不见有效。薛凤娇说:“用茶叶茶水,加稍许食盐,可以清洗眼睛消毒。”周远鸿依言清洗几次,眼疾逐渐好转。

  这天,周远鸿修改着一个小说稿《祈求》,内容是写重庆打工者的生活。王玲珍就是重庆人,她与丈夫都是打工者,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湖北。王玲珍跟孩子联系多一些,她很少与丈夫联系。由于王玲珍有重庆方言的优势,周远鸿特意请教她:“小王,你帮我看看这个小说,语言上需要怎样改动,特别是对话语言,你帮我仔细找找,里面有没有问题,是否符合当地人的语言习惯。”

  “我给你找问题可以,你怎么谢我呢?”

  “我请你们喝酒!”

  “要得,周哥,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许食言!”

  “没问题,花不了几个钱,我高兴花。等我拿了稿费,立刻兑现承诺。”

  “我怎么看你小说?”

  “我让给你,坐我的位置上看吧,我在电脑里打开文档。”

  “我不会电脑。”

  “我教你。”

  “不好吧。”

  “怎么办?”

  “你打印出来,我看纸头上的小说还行。”

  “好,我到钱隆多的电脑里去打印,他的电脑连接着打印机。”

  周远鸿去打印了一份稿子,递给王玲珍。她十分认真地看起来。过一会儿,她拿着《祈求》的稿子到她自己寝室里去看,用笔在稿纸上勾勾画画,她觉得值得商榷的地方画了一道横杠。 古言+网游+现言 超打动人心的暖萌小说合集(套装共1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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