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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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与我
第一眼看到这少女时,我觉得她十分“结实”。
结实,并非指她长得壮健;相反地,她身体瘦弱,刚被从厌食症的边缘救回来。营养不良,让本来平坦的身材更显风雨飘摇。
但即使她皮黄骨瘦,却仍中气十足,说起话来有板有眼,毫不含糊。
例如,她的母亲说:“媚儿本来是个很听话的乖孩子,只因为受了这减肥潮流的影响,才变得脾气古怪。”
媚儿立即理直气壮地回答:“你记错了,我以前听话,是因为太依附你,事事不敢逆你意。如果不听你话就是脾气古怪,那么家中脾气古怪的不止我一人。”
再说下去,她又补充:“我并没有减肥,我只渴望在你面前消失,让你不要老盯着我!”
如此伶牙俐齿,所以我说她“结实”,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如此跟自己母亲对答自如的。
我想,这少女一定是接受了很久的心理辅导,才会说出如此坦率的话。
记得Pretty Woman 那部电影吗?其中有一场戏,就是男主角在按摩浴池内沐浴时,大声叫嚷:“我恨我的老爹!”
他说,接受了十年的心理辅导,才成功地说出这句心中话!
心理分析鼻祖弗洛伊德,把人际间的大部分问题,都归咎到子女与父母的情意结。愈听话的孩子,愈可能有问题;愈是依照“应该”或“不应该”为标准来行事的人,愈有可能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压迫得体无完肤,失去平衡。
为了从内心的牢狱解放出来,有时表达的信息令人惨不忍睹。
很多我们引以为荣的金科玉律,像“以和为贵”、“百忍成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都可能是把人禁锢的枷锁。只有在分析专家的苦心推动下,才有让人舒一口气的机会。
我想,媚儿的母亲如果知道自己每月为女儿付心理治疗的费用,只让女儿学会与她斗嘴,不知会多生气!
幸好我不是媚儿的心理治疗师。她每周要去见她的治疗师做个人治疗,每两周则与母亲见我一次,做家庭治疗。
至于两者如何配合,也实在有趣。
例如,媚儿会向母亲宣布:“我与爸爸说些什么话,是我与爸爸的事,不用向你禀告。”
然后她再加一句:“是我的治疗师说的。”
母亲立即回应:“这是什么样的治疗师?教我女儿不要与我沟通?”话是向女儿说,眼睛却望着我,明显地是要我表态,支持她的论调。
我笑而不答。
母亲继续与女儿争论,一番舌剑唇枪,最后结论却是:“你是什么样的治疗师?为什么总是不肯表达你的立场!”
这话明显地是针对我而发。
我只好回答:“你们都是成人,要怎样争辩就怎样争辩,并不需要治疗师的认可。”
话是这样说,但是这场母女之争,我没有可能不被卷入,问题是,无论我帮谁,她们不但不会领情,而且很快就会联手把问题推在我的身上。
例如,我说我同意另一位治疗师的提议,二十五岁的女儿并不需要向母亲报告她的一切事项。母亲立即面露不欢,说:“我们见你是希望增进母女关系,为什么你要支持她事事向我隐瞒?”
我说:“要增进母女关系,你就得让她拥有一些自己的空间,否则她只会不断与你争吵。”
没想过了几天,女儿便哭诉:“你们治疗师都说我可以关起房门与爸爸通电话;但是,你们知不知道我这样做,会让妈妈多伤心,我怎可以背叛她?”
媚儿的父母已经离异,女儿仍然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她渴望找到自己的天空,但是当你支持她的愿望,她又会反过来怨你。
心理学家Boszormenyi Nagy在他的一本著作《看不见的忠诚》(Invisible Loyalties)里,就有这样的描述:一个孩子要长大,就是要回报父母教育之恩,作为偿还父母的一笔债。还债的方式有二:一是自己做个好父母,把父母养育之恩偿还到自己子女身上;二是永远忠心,全部情怀放在父母的感情困扰中,做个长伴父母的孩子。
家庭治疗的目的,往往是推动这些没有自我成长的孩子,在自我需要及孝道上作出平衡。
像媚儿这样的年轻人,本身条件不错,但是二十多岁了,却没有自己的朋友、没有固定职业、没有自己的梦想,倒只有母亲的悲哀,占领着她的全部空间。无论有多“结实”,在母亲面前都不堪一击,加上我们两个治疗师,陪着这母女二人纠缠不清的舞步团团转。
不拉她一把不成,拉她一把,又会成为千古罪人,挑战了我们传统根基的孝道。
我想起一个同学的案例,也是关于一个与母亲纠缠不清的少女,她千方百计地设法逃出这个关系的笼牢,结果都被母亲追回来。在最后一次会谈时,同学向少女说:“你怎么不为母亲设想?她只是关心你而已。”没想少女当夜就自杀身亡。死,是她认为唯一脱身的办法,留下无限内疚的治疗师,悔恨没有及时搭救少女。 “亲子”不如“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