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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的舞台
奇夫是个典型的纽约舞台演员，一头时尚而又稍为零乱的棕色短发，一身裁剪得体而又满是皱纹的纯麻衬衣，一口清脆容易入耳的英语，处处都表现出一种十分刻意的不经意。
我们每年在纽约的暑期训练班，都会邀请一些舞台演员扮演不同的家庭角色，作为家庭治疗师的训练情境。
这些由演员组成的家庭，让受训的治疗师可以安心地探讨每个家庭的故事，而这些舞台演员，也希望通过治疗师那抽丝剥茧的访谈，体会各种人际关系的冲击与表达。
奇夫就是今年参加扮演家庭的演员之一，这虽然是他首次参与，但他却比另外两名老演员都显得积极。老演员，并非针对他们的年纪而言，苏珊其实是他们三人中最年轻的一员，只是她与亚祖一样，已经是我们扮演家庭故事的老手。
我像以往一样，首先与他们商讨策划一个怎样的家庭结构。奇夫抢着说：“演一个父子矛盾的家庭！”
他指着年纪最大的亚祖，说：“你做我的父亲，我们常年不和，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们更是势不两立。”
他又说：“我所做的每一宗事，在你眼中都是不值一提的，现在我与苏珊成婚了，你也不能接受……”
苏珊很自然地就入戏，她说：“而且我已经怀孕五个月，你同不同意也由不得你说。”
三言两语，一个家庭就这样成立了。
治疗师面对的困难，就是怎样投入别人的家庭系统，从而了解每个家庭成员的互动关系，尤其当家庭出现矛盾的时候。如果过于横冲直撞，就会愈帮愈忙，如果过于小心，又会搔不到痒处。
奇夫与亚祖一坐下，就吵个不停，谈的都是陈年旧账。
亚祖：“你无论作什么决定、做什么事，都几乎是冲着我而来，分明是想把我活活气死！”
奇夫：“什么都是你，你有没有为别人想过，你以为一切都是以你为主吗？母亲在世时，你就是这样对她，总是以你为中心，你有没有尊重过她？”
亚祖：“我与你母亲的关系并没有不妥，你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
父子没完没了地，苏珊这个新加入的成员完全插不了话。
奇夫：“你们没有不妥？那么，在她临终时，你为什么不在身旁？是谁拉着她的手，呵护她，送她走上最后一程？……”
奇夫说着，声音都哽咽了，眼睛闪着泪光，不知道他是演得投入，还是别有感触。治疗师安慰他说：“你一定很爱你的母亲！”
奇夫找到新的攻击目标，狠狠地回答：“那还用得着你说吗？有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治疗师吃了一闷棍，一时不知如何继续。好在苏珊立即前来抢救，她温柔地拉着奇夫的手，对他说：“还有几个月，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我希望我们会为他建立一个和谐的家庭！”
奇夫也对她承诺：“我们一定不会把上一代的矛盾带到下一代！”
话是这样说，但是孩子没有诞生，已经成为上一代的矛盾焦点。他们说，这次三个人一起前来接受辅导，就是因为苏珊坚持： 如果爷爷不能接受自己这个媳妇，她也不能接受爷爷亲近孩子。亚祖却说：“孩子是这家族的延续，怎能没有我的参与！”
他对苏珊说：“也许我起始实在对你有点抗拒，因为对你不认识，总是认为你对奇夫是个坏影响，我在这里向你郑重道歉，请你不要再生我的气。”
苏珊还没有回应，奇夫便抢着答话：“你永远都以为道理在你一方，一切都要由你控制，一切都要听从你的主意……”
父子又再回到母亲在世时三人之间的种种纠纷。
家庭就是这样奇怪的一回事，总是重复又重复着不同的互动形式：沉迷于一些过去的不幸事件；以各种伤害自己及家人的方式，为另一些存在或已逝去的人投诉他们的不幸。
家庭也是一个舞台，每个人的角色及台词，都是一早就为我们预备好了的，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罢了。如果你留心亚祖与奇夫的对话，就会发觉这是父子之间经过长期训练不停上演的剧目。反映的不单是父子情结，那同时是父、母、子三人的微妙穿插。
因为上映过无数次，因此即使当中有人有所改变，也不会受到注意。例如，奇夫不断投诉父亲专横霸道，但是当亚祖对苏珊提出道歉时，他却完全没有察觉。因为他习惯了父子的相处方式就是互相攻击。
治疗师问他说：“你老是认为父亲不讲理，你没有留意他刚刚向你们道歉吗？”
奇夫十分迷惘：“有吗？我怎么没有听到！”
这也是个有趣的家庭现象，我们总是要求对方改变，但是当对方真的改变时，我们又会不自觉地把对方打回原形，结果谁也不能突破。
其实苏珊的加入，是一个好机会，因为她为这个家庭带来一个新角色。一个孩子的来临，也会带来一股新气象，让每个家庭成员都要重新反省自己一向扮演的角色与期待。
这也是一个脆弱的关键，如果处理不好，矛盾就会一代一代以各种不同形式继续出现。但是怎样才算是处理得好，却没有一定的标准。
困难就出在这里，因为家庭不是一个人的体制，任何一个人的准则，都不可能适用于全部人。随着家庭的成长，每个人都要学习怎样配合、要求及妥协，满足自己及家人的需要，那是一种不停的学习。
尤其要有自知之明。奇夫就是个好例子，他一方面要打破上一代的成规，但是他不知道，他也像他父亲一样，完全没有让妻子有发挥的余地，若干年后，他的孩子也有可能同样地重复他与自己父亲的对话。
这本来是一个训练治疗师的习作，由于奇夫的投入，把这父子相争的角色，演得十分感人。
假到真时真亦假，到最后，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一家三口究竟是现实还是虚构。
治疗师与演员都情不自禁地全神投入这家庭的舞台。
临别，我们特别恭维奇夫的演技，只是谁也没有问他，他扮演的究竟是一个特定的角色，还是他自己的故事？
因为那答案一点也不重要。 故事从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