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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父母的债
我两年前就在台北见过这家庭,一个年近四十岁的女儿,与她那年迈的父母。几乎每次来台湾都见她与家人一次,每次都有一个新危机,把这女儿的努力打沉。每次都让我走入儿女还父母债的一个新层次。
女儿是精神病院的长期病人,不停闹情绪、忧郁、割手,及企图自杀,被诊断为精神分裂。
初时是因为失恋了,才导致情绪失控。但是那是六七年前发生的事故,经过长时期的药物治疗和心理辅导,病状仍然没有显著的改善。
当时是她的医院社工安排我们见面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女儿一坐下就不停向我投诉她的父母。问起她的个人历史,她从几岁大开始,回忆中全是父母之间的矛盾,连父母都记不起的争吵,她都详详细细、丝毫不差、栩栩如生地,把她父母关系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地陈述出来。
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我见过很多精神病患者,都有这种趋向,心中塞满了父母亲的故事,却完全没有自己的故事。
怪不得从事精神科起家的家庭治疗理论大师Murray Bowen认为,人的所有问题,都是基于不能与家庭分体,卡在父母中间形成一种三角关系,不能自拔。
Bowen这个说法,让他备受非议。父母子女的密切联系,是家庭之本,谁敢质疑?Bowen在去世前最后一次接受访问时,仍然要为这理论辩护。
他说:“这道理并非我自己凭空瞎扯,而是我机缘巧合地碰上了,自此就不能漠视。因为有了这个理论,病人就有机会理解他们的心结。”
有同学也曾经问我:“怎么我看你总是提议家人划清界线,而不是相亲相爱?”
其实,我也是无意中机缘巧合地碰上了,才发现Bowen这个理论有多重要。过去十多年来,回到华人地区工作,让我惊讶的是发觉大部分人的精神困扰,都是基于无法在心理上放下父母。因此让当事人明白这个道理,十分重要,因为找到病源,就可以定下治疗方向,而不是浑浑噩噩地单靠药物维持。
这个台湾家庭,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女儿明白到自己的问题是无法离开父母时,她的确是很努力地建立自己的生活,在社工的支持下,放下病人的身份,并且在医院当起义工来。
后来我每次再到台湾时,都有见到这个家庭,很快就察觉,父母的矛盾并非只存在女儿的记忆中,而是活生生地出现在家庭生活的每一部分。而女儿的精神状态,也随着父母的婚姻状态,同起同落、同忧同怒。
每次社工要求我见这家庭时,都告诉我说:“女儿本来进步了,开始工作了,再也不守护着父母了。但是家中最近又出了事,女儿又失控了。”
以前父母一坐下就忍不住大吵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十分激烈。国语、台湾本土话,以及一些我分辨不出的语言,全都动用了。
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需要女儿来翻译。她说:“他们说的是火星人的话!”
家庭治疗宗师之一的Ivan Boszormenyi-Nagy,有一本名为lnvisible Loyalties 的著作,对于这种“无形的忠心”有十分深入的讨论,他认为因为父母对子女是如此重要,因此子女必须为父母带给他们的恩情“还债”。
中国人常说“一身儿女债”,都说孩子是来向父母讨债的,他们不知道,儿女一样会来“还债”。
Nagy说,这种“还债”方式有两种,一是作为家庭的延续,生儿育女,好好地照顾下一代,作为报答父母的方式。二是一辈子觉得亏欠父母,以病态的方式来尽忠。情绪上的不让自己长大或分离,就是病态还债的例子之一。
《二十四孝》中也有这么一个“老莱子戏彩娱亲”的故事,那年长的儿子故意扮成孩儿模样,娱乐父母。
永远做父母的小孩儿!这种心态在精神病患的例子中常常出现。Nagy称之为“病态的方式向父母还债”,中国文化却夸之为孝道。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文化分别。
六个月前我去台湾,见到这痊愈中的女儿又再度精神失控。原来她还有一个妹妹,只是一直不肯露面,据说情绪问题比姐姐更重。那次她的父亲病危,姊妹二人把辛苦存下的积蓄送给父亲,让他一偿出国的心愿,没想到父亲听自己姐姐支配,把钱全都拿给自己的母亲,作为她养老之用。两个女儿随着母亲向父亲大兴问罪之师,让这一辈子都活在家族女性阴影下的男人,完全无地自容。
这次我到台湾,社工又说这个家庭要见我,我想,这次又怎样了?很多这种三代同堂的传统家庭,婆媳关系、妯娌关系、夫妻关系,以及子女关系,往往都是千丝万缕,怎样也剪不断,正担心女儿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分解出来,过她自己的日子?
没想这次夫妇露出笑意,表现出前所未见过的恩爱。原来两个女儿上次送钱给父亲旅游不遂后,等父亲病好了,又再送钱让他外出。这次夫妇决定到巴黎旅行,连出发的日子都订好了,两人十分兴奋。
他们明白了女儿是怎样地为他们而发病,决定再也不想让她担心。
父亲还说,上次女儿给他的钱全都给了自己母亲,结果也不得讨好。现在他母亲入了老人院,每次见到他就是破口大骂,说他不孝,连两个姐姐都叫他不要去探母亲了,以免惹她生气。
父亲是典型的孝子,多年来为了维护母亲而冷落了妻子,虽然费尽苦心,却没有一个人对他满意。现在把心一横,放下母亲,起码让妻子对他柔顺起来。
巴黎是个浪漫的城市,我问他们打算怎样去享受这个等待了多年的旅程,要上巴黎铁塔吗?去看《蒙娜丽莎的微笑》吗?会在露天茶室喝一杯咖啡吗?
我们高兴地谈着。女儿却是坐立难安。
原以为她多年来的努力经营,终于成功了,告一段落了,她应该是最开心的一个人,可以功成身退了。
只是她自小就把全部心意投在父母身上,悲他们的悲,乐他们的乐,他们的事就是她的事,现在没她的事了,再也不必为火星人当翻译了。她是一脑子的空虚,像一个被解雇的人,再也没有被需要的感觉,反而觉得被抛弃了。
我恭贺她说:“你已经大功告成,他们会去享受二人世界。你可以也找个咖啡厅,喝你的咖啡吗?”
她惘然地反问:“跟谁去?”
我说:“对!跟谁去?”
她恍然大悟:“这将是我的新目标吗?”
怎样由“病态还债”变成正常的孝顺父母?耽误了多年的自我发展,这女儿将会见到海阔天空,还是像婴儿一样只是开始学走路?
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恐惧及彷徨。“债”是还了,但是人也掏空了。好在她有一个十分投入的社工,我希望下次到台湾时,听到女儿的进展,又上一层楼! 故事从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