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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第二个哈里发国

　　861年至909年，突厥战士掌握了阿拔斯哈里发帝国的控制权，帝国东部分裂出新的王朝，还有一位新的哈里发在埃及脱颖而出。

　　861年12月初，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被谋杀。

　　谋杀哈里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到了861年，将伊斯兰世界联结在一起的表面张力已经由于各种不同宗教教义和实践潮流的交叉碰撞而极度拉伸，而这次谋杀强化了这样的趋势，直至表面上的团结最终彻底崩裂。

　　导致最终发生这次谋杀的一连串事件，可回溯到9世纪初的哈里发马蒙身上。马蒙在833年逝世之前，就对一种被称为穆尔太齐赖派（Mu’tazilism）的伊斯兰教派观点特别感兴趣，并据此认为自己有责任净化伊斯兰世界——必要的话，甚至可以为此动用武力。

　　穆尔太齐赖派认为真主是完全理性的，这意味着真主对人的审判，无论是对罪人还是义士，都是完全理性的。在穆尔太齐赖派教义中，真主的旨意没有任何不确定性。因此没有必要向真主祈求仁慈，因为祈求仁慈就意味着祈求真主改变主意，减轻惩罚，而真主的旨意是不会像人心一样易变的。真主是超越一切的，他远远超出人类存在的局限，几乎就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天道。

　　与中世纪（和现代）关于真主之本性的所有说法一样，这个说法也是为政治服务的。穆尔太齐赖派的领袖们认为，既然人类是有理性的，那么他们就能通过思考而清楚地判断对错，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准确预知真主将对他们的行为做何审判。然而他们却不一定总是选择正确的做法。因此，引导社会坚持正确的信仰与正确的行为就是领袖的责任。

　　杜绝错误的信仰和邪恶的行为也是领袖的责任。马蒙十分重视这项工作，他设立了宗教裁判所：米哈奈（mihna）。阿訇、学者和领袖们都需要经受频繁的审讯，有时候还会采取相当暴力的手段，直到被审讯者“信服”穆尔太齐赖派的教义是真理为止。

　　在许多情况下，这种“信服”都是表面上的，因为要尽快同意马蒙规定的教义，这样他们才能尽早从监狱里出来。但是当马蒙的宗教裁判所还在正常运转的时候，他就去世了，所以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给同父异母的弟弟兼继承人穆阿塔绥姆留下遗命，让他继续进行宗教审讯，因为他确信，这样做不仅能使伊斯兰社会更加强大，而且也能使哈里发的权力得到巩固。

　　不幸的是，在执行兄长的遗愿时，穆阿塔绥姆陷入了另一场麻烦。根据穆尔太齐赖派教义，他相信自己作为哈里发，有权力惩恶扬善（也有权界定何为善恶）。但在他统治的时候，在究竟谁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哈里发，谁是社会的合法领袖这些问题上，伊斯兰社会的分歧正在日益扩大。

　　关于哈里发该由谁来当这个问题，争论已经持续了两个世纪。许多穆斯林仍然认为伊斯兰世界应当由先知的直系后裔来领导。自从661年穆罕默德的女婿阿里死后，他们一直希望能够看到阿里与妻子（先知穆罕默德的女儿法蒂玛）的后代当上哈里发。然而，哈里发之位先是由倭马亚人担任，到了750年，又被阿拔斯人接手，阿拔斯家系可追溯到穆罕默德的叔父，而非穆罕默德本人。在领袖之位更迭的两次紧要关头，阿里的支持者——什叶派——都呼吁由阿里的血脉担任哈里发。

　　但这两次，他们的声音都不够大，无法压倒人数上占据多数的逊尼派。因此，阿里一派不承认哈里发为其合法领袖，他们推崇的领袖不是哈里发，而是伊玛目（imam），伊玛目是宗教领袖，拒绝效忠哈里发。什叶派（与多数派逊尼派混居，有时二者之间能和平共处，有时则会爆发小型战争）愿意绝对服从他们的伊玛目。他们相信先知穆罕默德本人已亲自指定了继承人，而且每个伊玛目都有真主赐予的、绝无谬误的知识，因此可以准确指定下一个继任者。伊玛目是不会犯错的，因为他们充满神圣的智慧。

　　但阿拔斯的哈里发却不具备什叶派赋予其伊玛目的那种权威。逊尼派穆斯林的哈里发候选人必须出自阿拔斯血统，但究竟由谁来担任哈里发则是通过选举产生的。这对穆阿塔绥姆派来说是一个问题，因为尽管真主和先知不会犯错，但穆斯林社会却有可能在他们选出哈里发之后，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如果一个哈里发开始将伊斯兰社会中那些与他意见相左的人都抓起来严刑拷打的话，那么大家可能会更早发现选他担任哈里发是个错误。在穆阿塔绥姆的哈里发任期内，出现了三次互不相关的大规模叛乱，以及一些小叛乱，都需要他一一镇压。很明显，如果哈里发想要保住自己的权力，就需要有一支来自伊斯兰社会以外的军队——这支军队要能为他而战，但没有权力让他下台，另选一个哈里发取而代之。

　　穆阿塔绥姆以自己的私人卫队为核心组建了一支这样的军队——他们都是阿拉伯人在战争中擒获的西突厥汗国及乌浒河对岸各突厥部落的俘虏，战后被带回了巴格达。这些突厥俘虏成了阿拔斯哈里发帝国的奴隶，其中又有许多受训成为阿拔斯军队的士兵。表现良好的奴隶常会重获自由，有些甚至能进政府机关谋个职位。

　　在之前一个世纪的战争中，不断有突厥人通过这种方式流入巴格达，因此穆阿塔绥姆在当上哈里发之前，就有一支由4000名突厥奴隶组成的私人卫队。成为哈里发之后，他开始将这支卫队打造成一支真正的军队。几年之内，他就将队伍扩张至7万人——主要是突厥人，也有一些是在战争中被俘为奴的斯拉夫人和北非人。

　　穆阿塔绥姆选用这些突厥奴隶，正因为他们是外来者。现在由他们围绕哈里发左右，保护哈里发，就将朝廷中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挤到了核心集团的外围。怨恨之情在巴格达日益滋长，突厥人与那些被他们取代的阿拉伯人经常会在街上扭打在一起。最后穆阿塔绥姆决定迁都到另一个城市：他将都城沿底格里斯河向北迁往萨迈拉（Samarra），在那里为突厥人保留了单独的区域，与其他人隔离开来。这样一来就不容易出现街头骚乱了，但这也使突厥人变成一个具有高度凝聚力和独立性的团体，他们并不特别忠实于伊斯兰的教义。继承穆阿塔绥姆哈里发位的先是其长子，后来是幼子穆塔瓦基勒（al-Mutawakkil），两个人都住在萨迈拉。在两人先后担任哈里发期间，突厥人的势力继续增强，直至最终成为阿拔斯社会最有权势的力量。

　　861年，当穆塔瓦基勒威胁要剥夺其长子蒙塔希尔（al-Muntasir）的继承权时，种种矛盾达到了顶点。他的长子去找突厥人，说服他们相信，与他的任何兄弟相比，由他本人继位才对突厥人最为有利。于是，穆塔瓦基勒还没来得及将威胁付诸实施，就在自己的住处被他的突厥卫队杀害，随后突厥人支持蒙塔希尔当选为新任哈里发。

　　蒙塔希尔登基之后不久就病逝了，突厥人又挑选出下一任哈里发。但新任哈里发得罪了他们，他们试图推翻他。于是哈里发逃往巴格达，躲在这个旧都城里。因此突厥人开始攻城，一年之后，哈里发终于被迫退位，而新任哈里发又是突厥人选的。如今巴格达在突厥人控制之下，再次成为哈里发帝国的政治中心。

　　引入突厥人的最初目的是维护哈里发的权力，最后却变成由他们决定哈里发人选了。新选出来的穆塔兹（al-Mu’tazz）只当了3年哈里发，因为他算错了账，宫廷支出过多，导致无力支付军饷，于是突厥人再次插手。泰伯里亲眼看到他们怎样将这位22岁的哈里发拖出宫去：

　　我想他们已经拿棍子揍过他了，因为他出来的时候，衣服撕破了好几处，肩膀上还有血迹。当时烈日当头，他们让他站在太阳地里。我看到他一次次抬起脚来，因为脚站的地方太烫了。我还看到有些人扇他耳光，他抬手去挡……据说在被废黜之后，他又被交给一些人折磨，三天水米未进……最后他们用厚厚的灰泥封住了一间小小的地下室，把他关在里面。 注释标题 al-Tabari, History, vol. 35, pp. 164–165.

　　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个年轻的哈里发就死了。突厥人大权在握，这件事已经十分清楚了：阿拔斯哈里发或许可以说自己是真主的代言人，但这种说法也无法再保护他了。

　　哈里发失去了对巴格达哈里发宫的控制，帝国则失去了对曾经属于阿拔斯王朝的东部地区的控制。

　　在呼罗珊的塔希尔王朝，塔希尔将军的后裔仍然统治着半个世纪前马蒙赐予他们的领土，但他们的力量很快就被动摇了。867年，有个铜匠出身的强盗，名叫叶尔孤白·伊本·莱伊斯·萨法尔（Ya'qub ibn al-Layth al-Saffar），他在自己的家乡扎兰季（Zaranj）以南，底格里斯河与印度河之间的区域，开始开疆辟土。塔希尔人奋力保卫自己的领土，但到873年，萨法尔已一路攻入塔希尔的都城内沙布尔（Nishapur）。他捉住了年轻的塔希尔统治者，把内沙布尔据为己有。塔希尔王朝覆灭，该王朝在历史上仅存在了50多年的时间。

　　然后，萨法尔开始向巴格达进军，打算向该城发起猛攻，以迫使哈里发正式承认他是合法的穆斯林统治者。当然，哈里发其实也是身不由己。此时突厥人已精心挑选了另一个候选人穆塔米德（alMu’tamid）为新一任哈里发，后来他在哈里发位上待了22年，这要归功于他放任手下官员和军队控制朝廷。然而，尽管神授哈里发之位的幻象已近破灭，但其影响仍在。即使萨法尔已经建立了自己的独立王国，他仍然想要得到哈里发的正式认可。

　　本来，这个问题最直接的解决办法是派遣一支大军彻底摧毁萨法尔的叛乱，但过去20年的混乱局面使得这一办法变得有些不切实际。于是，哈里发手下的官员着手寻找盟军，以便从另一方向给萨法尔施压。他们派人送信给乌浒河对岸的撒马尔罕城（Samarkand），表示如果城主肯派兵对萨法尔作战，就封他为“河中统治者”（Ruler of Transoxania）。

　　地图25-1 萨法尔王朝和萨曼王朝

　　城主名叫纳斯尔（Nasr），他也在担心萨法尔不断扩张的势力。他的家族是来自波斯的萨曼族（Samanids），自819年起就是撒马尔罕城主，多年来，他们一直是塔希尔王朝以东最强大的势力。既然塔希尔王朝已化为乌有，那么唇亡齿寒，未来萨法尔很有可能会将枪口对准萨曼人。

　　于是纳斯尔接受了哈里发的提议，萨曼家族成了“河中统治者”。在纳斯尔的兄弟伊斯玛仪（Ismail）的率领下，萨曼人开始从东北方向向萨法尔进攻，而突厥军队则以阿拔斯王朝之名，在西边进行防御。

　　876年，突厥人和阿拔斯人战胜了萨法尔的部队，挡住了他们向巴格达进军的步伐。他们还夺回了三年来一直被囚禁在萨法尔军中的塔希尔的年轻统治者穆罕默德。他们送他回到呼罗珊，以便夺回统治权，但他力量已失，权威不再，即便有突厥势力的帮助，他也没能夺回自己已输给萨法尔的土地。

　　他的软弱使萨曼王朝得以伺机建立自己的帝国。892年，萨曼统治者纳斯尔一世（Nasr I）死后，他的兄弟伊斯玛仪掌权，事实上，多年来他虽未登王位，却一直在背后掌握着实权。他在布哈拉城（Bukhara）设立了军事总部，开始逐步将自己的统治权扩展至整个呼罗珊地区。这时，阿拔斯王朝的偏远地区几乎已被蚕食殆尽，取而代之控制东部的，是萨法尔和萨曼这两个独立王朝的埃米尔。

　　而在巴格达，哈里发的宫殿仍在不断变换着主人。在穆塔米德之后继位的依次是他的侄子、他侄子半突厥血统的儿子，以及这个儿子的儿子。哈里发由谁担任并不重要，因为在这25年里，执掌大权的并不是哈里发，而是哈里发卫队和朝廷命官。维齐尔（vizier，其字面意思是哈里发的“帮手”）所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到了最后，维齐尔的权力都赶上以前的哈里发了。

　　随着巴格达的阿拔斯哈里发的权力被架空，伊斯兰领土那遍布裂痕的表面上出现了一道鸿沟。

　　在北非西部那块通常被穆斯林称作“马格里布”的土地上，越来越多的什叶派穆斯林聚集起来。这些什叶派穆斯林是一个特别激进的团体。数十年来，什叶派在伊玛目的合法性问题上存在着分歧。他们都同意应当指定一个伊玛目来领导先知的子民，但究竟应该指定哪个人却十分难办。所有的什叶派都同意，什叶派被指定的伊玛目应当从阿里本人开始，然后是他的儿子、孙子、曾孙，再到他的玄孙贾法尔·萨迪克（Ja’far al-Sadiq）。

　　地图25-2 法蒂玛王朝的哈里发帝国

　　就是在这个问题上，什叶派内部出现了争论。什叶派穆斯林中人数最多的一派坚持认为，合法的伊玛目应该是贾法尔次子穆萨的后裔，少数派则声称贾法尔的长子伊斯玛仪才是其合法的继承人。这个少数派伊斯玛仪派与其他什叶派穆斯林相比更加咄咄逼人，更倾向于使用武力强力推行他们的主张。他们一直在北非远远地看着巴格达的迷雾逐渐消散，最终水落石出。909年，伊斯玛仪派推出了自己的哈里发候选人——奥贝达拉·马赫迪（Ubaydallah alMahdi），宣称他不但是伊斯玛仪的后裔，而且（追溯他的几代祖先）是伊斯玛仪的高玄祖母、即先知穆罕默德的女儿法蒂玛的后裔。马赫迪并没有像萨法尔王朝和萨曼王朝的领袖们一样，直接自立为埃米尔，而是自称马格里布的哈里发。

　　北非的这个哈里发——法蒂玛王朝（Fatimid）的哈里发——是对阿拔斯王朝权威的直接挑战。在此之前，伊斯兰帝国的所有碎片都被涂成同一种颜色，就连安达卢斯的倭马亚埃米尔都没敢自称为哈里发，就连萨法尔和萨曼叛军也都在口头上承认阿拔斯的哈里发。

　　但是现在，在穆罕默德死去近300年以后，伊斯兰世界不可挽回地分裂成了两半。100多年来，“伊斯兰帝国”只是一个虚幻的神话，然而现在就连这种虚幻的神话也破灭了。与西方一样，东方也不存在建立于宗教基础上的统一帝国了：存在的只是一些民族和国家而已，他们各自都在为生存而战。 世界史的故事（套装共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