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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对权威的质疑

　　1135年至1160年，皮埃尔·阿伯拉尔展示了亚里士多德逻辑学的威力，系统神学诞生。

　　约1135年前后，神学家皮埃尔·阿伯拉尔（Pierre Abélard）润色了自己的最新著作：《神学》（Theologia Scholarium），这是一部讨论上帝本质的论著。

　　这本书的第一版被人们指责为危险的错误。14年来，他一直在润色、修改这本书。14年前，苏瓦松（Soissons）宗教大会迫使阿伯拉尔亲手烧掉自己的书。现在，他希望捍卫自己的信念。

　　结果事与愿违，他发现自己面临另一次宗教会议；而这一次，处罚会更加极端。

　　40多年来，阿伯拉尔都在体会和琢磨语言。青少年时期，他曾在巴黎学习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磨砺自己的语言技巧。提到自己的青少年时期，阿伯拉尔写道：“相比其他的哲学理论，我更喜欢辩论的武器，有了这些，我宁愿选择论战，而不是通过战争获取战利品。”1102年，刚刚23岁出头的阿伯拉尔就在法国的默伦（Melun）开办了学校。他一边教书一边写作，同时与人探讨和辩论；他作为逻辑学大师的声名鹊起。到1114年，他已成为巴黎圣母院学校的主管，这是西法兰克最负盛名的学校。

　　只有一件事曾经使阿伯拉尔从辩论中分神：巴黎的神父富尔伯特（Fulbert）美丽的侄女爱洛伊丝（Heloise）。经过精心策划，阿伯拉尔从爱洛伊丝的叔叔那里租了一个房间，并提出为她辅导，用讲课费抵租金。他告诉我们：“就这样，以教课作为借口，我们完全沦陷在爱情中。她的学习使我们能够有更多的私人空间，这正是爱情所需要的……我的双手不是去翻书，而是更频繁地去碰触她的胸部……我们的欲望让彼此初尝禁果。”

　　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爱洛伊丝怀孕了，阿伯拉尔将她送往他的家乡布列塔尼（Brittany），她在家人照看下产下一子。

　　一直被蒙在鼓里，对此毫无察觉的富尔伯特勃然大怒。阿伯拉尔向富尔伯特卑躬屈膝地道歉，并向他保证，会尽最大的努力将功补过，但是对于最简单直接的解决方法——结婚——却只字未提。从理论上讲，大教堂学校的主管是教士，禁欲日益成为教士要遵守的规定，结婚会彻底结束阿伯拉尔的职业生涯。

　　阿伯拉尔无法安抚有权势的富尔伯特，最终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他愿意娶爱洛伊丝，但是婚姻必须保密，这样才不会断送他在学校的前程；爱洛伊丝会回到她巴黎的家，而阿伯拉尔要在其他地方找房子住。富尔伯特同意了这一提议，但是当爱洛伊丝将孩子留给阿伯拉尔的家人照顾，自己返回叔叔的住所后，富尔伯特却让她的生活陷入苦难。据阿伯拉尔记载：“富尔伯特在盛怒之下不断虐待她……我一发现便将她带到了巴黎附近的女修道院……”

　　修道院只是保证爱洛伊丝安全的一个中转站，阿伯拉尔努力给她另寻安身之地；但是修道院传统上就是被丈夫抛弃的女子的栖身之所，因此富尔伯特以此作为借口，对阿伯拉尔展开了报复。他召集了一批恶棍，半夜来到阿伯拉尔的住所。他们把阿伯拉尔打倒，阉割了他。阿伯拉尔写道：“第二天早上，全城的人都聚集在我屋前，而且……他们的悲叹和哭泣声让我难以忍受，深受折磨。”

　　也许实际人数要比阿伯拉尔回忆中的要少，但是他是一位备受欢迎的老师，因此这次袭击事件一时颇为轰动。当袭击事件平息之后，阿伯拉尔和爱洛伊丝都进入修道院，她来到附近的阿让特伊（Argenteuil）修道院里修行，而阿伯拉尔则到圣但尼（St. Denis）修道院做了一名僧侣，两地距离约40千米远。在接下来的20年里，他们可能只见过两次面；但是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他们的婚姻只靠文字维持。

　　在圣但尼，阿伯拉尔继续学习并传授教义，将希腊逻辑学运用到基督教教义中。他所著《神学》的第一个版本认为柏拉图哲学所谓的“世界灵魂”实际上指的是圣灵；通过逻辑，任何人都可以掌握三位一体的精髓；《圣经》只是外壳（involucrum），其真意是不易解读的，且是比喻性的，在某种程度上是“大有裨益的晦涩”，会迫使读者在尝试理解意义的时候使用理性和辩证法。

　　这一切都不是为了摧毁人的信仰。和安瑟伦一样，皮埃尔·阿伯拉尔相信真理能经受住亚里士多德的思维方法的检验。但是这一思想惊动了他那些思想更为传统的弟兄。那些人指责他危害教会的教义，而他主动解释自己的结论为何是正确的。其中一个反对者反驳道：“我们不考虑理性的解释，也不考虑你针对这种问题所给的解释，我们只承认权威的言论。”

　　地图12-1 皮埃尔·阿伯拉尔所处的法国

　　1121年，教皇使节出席了苏瓦松的宗教会议，命令阿伯拉尔烧掉他的著作《神学》。他服从了，但他并没有改变对理性和逻辑的价值的看法。在后来的十几年中，阿伯拉尔继续写作、授课，他坚持捍卫自己的正确信仰，批评教会依赖过于简单的教条。他两次修订了《神学》，于1135年完成终稿；他从多位神父那里收集了一套相互辩驳的语录，并将其编纂成一本名叫《是耶非耶》（Sic et Non）的书；他写了一系列发生在一个基督徒、一个犹太教徒，以及一个被称为古代哲学家的角色之间的关于伦理的对话录；这个对话录就是《会谈集》（Collationes），其中的古代哲学家显示出其对于至善有着清晰的认识——尽管他只是以自然律作为指导。

　　他经常被指控为异端，即有潜在的偏离正统——被广泛接受的对基督教信仰的理解——的危险。至少有一次，他被短暂监禁了起来。但在一些支持他的有权势贵族的帮助下，以及在他很多学生的积极奔走下，他得以免遭教会彻头彻尾的审判——但这种局面只延续到了1141年。到了这一年，《神学》的修订引起了克莱尔沃修道院的贝尔纳的注意——贝尔纳德高望重、学识渊博，并且是第二次十字军东征的随军传教士。

　　这两个人势不两立：阿伯拉尔决心把信仰和逻辑联系到一起，贝尔纳认为教会的权威高于一切。弗赖辛的奥托说道：“他（贝尔纳）厌恶那些信仰世俗智慧且过于坚持与人争辩的教师。”1140年，当地的一名教士送给贝尔纳一封信，信中强调了阿伯拉尔最新的教义探索，贝尔纳认为此事需要调查。

　　他要求阿伯拉尔亲自来解释这件事情；而阿伯拉尔则向桑斯（Sens）的主教求情，然后又向教皇求情。也许他认为他在辩论方面的技巧会帮助他获胜，但正是这个技能使那些因循守旧的对手感到害怕。贝尔纳在他给教皇的陈请信中写道：“皮埃尔·阿伯拉尔认为他能通过人类理性理解上帝的一切。”

　　让阿伯拉尔过关，就等于接受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而接受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很可能使整个基督教会的权威结构受到质疑。1141年，教廷同意了贝尔纳的建议：阿伯拉尔应当被监禁，并永远保持沉默。此次宣判使他下半生注定与辩论无缘：他被监禁在修道院，不允许说话，只能通过打手势传达意图。

　　在阿伯拉尔的追随者眼中，他的沉默恰恰不言而喻地承认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想既强大又真实。他的学生普瓦捷的贝伦伽尔（Berengar of Poitiers）引用《新约·约翰福音》来比喻贝尔纳和教廷：“祭司长和法利赛人聚集公会，这人行好些神迹，我们怎么办呢？若这样由着他，人人都要信他。”但对于克莱尔沃的贝尔纳来说，这一判决使权威得到了重申，旧的信条受到保护，旧的原则得到强调。

　　惩罚从未被真正执行过。阿伯拉尔早已开始遭受疾病的折磨（而且他最终也死于这种病），他在克吕尼修道院（Monastery of Cluny）得到庇护。他去世时，还在写作长篇文章为自己辩护。克吕尼修道院院长，人称“尊者皮埃尔”（Peter the Venerable），利用自己所处职位带来的权威，宣布赦免阿伯拉尔所有的罪。他将阿伯拉尔的棺材交给爱洛伊丝，她当时已经是圣灵女修道院（Paraclete Convent）的院长。

　　她将阿伯拉尔埋葬在那里；20年后她过世之后，人们将她安葬在他的旁边。

　　克莱尔沃的贝尔纳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了，他注定要失败。

　　在沙特尔大教堂学校，造诣颇深的大师沙特尔的贝尔纳（Bernard of Chartres）正处于执教生涯的巅峰期，他让学生熟读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以此作为继续学习基督教教义的基础。“贝尔纳会尽最大努力让学生模仿他们学习过的（诗人和演说家），”曾在沙特尔学习的索尔兹伯里的约翰（John of Salisbury）写道，“在某些情况下，他靠规劝，另外一些情况下……则用鞭笞惩罚……（他）过去常常将我们比作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小矮人。他指出，我们比自己的前辈更有远见卓识，不是因为我们的视野更敏锐或高度更高，而是因为我们站在他们高大的身躯之上。”

　　在意大利，一个名为格拉提安（Gratian）的法律学者已经将逻辑学运用到教会的诉讼中去。他编纂了一部庞大的教会法律全集，他将相互矛盾的教会判决放在一起，然后用辩证法解决这些矛盾。他的鸿篇巨作《教会法整理汇编》（Concordance of Discordant Canons）成为天主教传统信仰的核心经典（直到1918年之前一直是教会法的一部分）。对于古代哲学来说，这是一个胜利；尽管它在《汇编》中只是为了使教会决策理性化。它通过把教会权威当作一种简单的人类体系而带来了秩序。

　　在巴黎，教士皮埃尔·隆巴尔德（Peter Lombard）已经开始辛勤讲学和写作，并建立了一个最终成就他最著名的著作《四部语录》的神学体系。隆巴尔德比阿伯拉尔小近20岁，他在1136年就来到兰斯的教堂学校，当时带着克莱尔沃的贝尔纳的一封充满溢美之词的推荐信。1145年，皮埃尔·隆巴尔德开始在巴黎圣母院学校任教；15年之后，《四部语录》已成为每一所有名气的神学院的教科书。

　　隆巴尔德同时代的编年史家特鲁瓦方丹的阿培利克（Alberic of Trois Fontaines）评论道：“这是一部极为优秀的作品。”历史学家推罗的威廉（他曾与隆巴尔德一起学习过6年）评论道：“理智的学说，广受赞誉。”《四部语录》是西方神学家的第一次伟大尝试，它将基督教教义联结成一个连贯的、富有逻辑的整体。皮埃尔·隆巴尔德运用《圣经》和教父们的作品，用逻辑学和辩证法解决互相矛盾的观点，创立了神学的四个基本门类：基督论、救赎论、教会论、末世论（分别是对基督、救赎、教会和末世的研究）。《四部语录》不仅仅为神学提供了一种体系，而且也提供了一种方法论：讨论、辩论和系统化。

　　毫无疑问，这不是贝尔纳希望他的得意门生去做的事情。贝尔纳在谴责阿伯拉尔时曾写道：“虔诚信仰，不容讨论。”但隆巴尔德的作品已经催生出了系统神学的新原则。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中，《四部语录》将会成为神学学生的经典文本，它用贝尔纳曾担心的工具，改变了整整一代的神职人员。 世界史的故事（套装共6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