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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施主既然无家可归,何不跟我一样出家,去做和尚或者尼姑呢?”一位特意从四川回来参加同学聚会的和尚杨成仙问道。
“可是,可是我不相信菩萨,如何出家为尼呢?”麦冬梅说。
“其实我也不相信菩萨,还不是照样当和尚吗?”
“和尚不相信菩萨,那谁相信?”大家奇怪地问。
“想升官发财或求神保佑的人自然相信,我们只是满足他们的愿望而已!”杨成仙的话莫名其妙,下面是他讲的故事:
高中毕业后,因为没考取大学,我便跟着邻居何铁锅一起做瓦工!
何铁锅比我大三岁,小学毕业后便做瓦工,前后已带了不少徒弟。跟他学徒,吃饭免费,不过出师前没有工资,逢年过节还要送礼给他,这是规矩。
既然出师前没有工资,何铁锅自然不会一下子教我手艺,而是让我搬砖头、抬水泥、拎砂浆。。。。。。
这年,我跟何铁锅一起来到四川乐山市,乐山市除了那些古刹大庙,像报国寺、伏虎寺、万年寺之类的,还有数不胜数的小庙,有些小庙甚至只有一个人,我认识其中一个叫智能的和尚。
智能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他的庙子叫“涵川寺”。其实叫他和尚不大好,官方的称呼应该是“比丘”,这个人跟我映象中的僧人有很大的不同:他说他不相信佛祖!
智能的庙其实就是那种木结构的房子,青瓦的屋顶,正中间一间堂屋,两侧两间卧室,卧室后面是厕所、厨房、柴房,跟四川随处可见的农居没什么区别。他自己住在靠东边的卧室里,西边卧室是个储藏室,里面是些香火、佛教用具之类的东西,兼作休息室。
智能请我们来塑释迦摩尼像。
塑像之前肯定要询问他的意见,高多少,什么风格。我们来的时候智能不在,只看到一位看门大爷。问大爷师父在哪里,大爷说师父“上山采药去了”。
我们把工具材料从货车上面卸下来,不一会儿智能就回来了,穿的是日常打绑腿的那种僧衣,见了我们一脸兴奋,他把手一伸:“看,黑曜石!”
我一看,他手心里果然是几块黑曜石,又叫火山玻璃。原来智能上山不是采药,而是找石头玩。峨眉山实际上是一座火山遗迹,到处是玄武岩,这种黑曜石应该是很常见的。
何铁锅问他佛像怎么塑,智能说你们看着办就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完就匆匆回自己屋里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跑出来问我们:
“你们信不信佛?”
何铁锅说信,我说不信,我是无神论者。
智能对我说:“那你负责画眼睛。”
我说:“啊?我不信啊?怎么叫我画眼睛?”
“不信随便画。”
塑佛像这个事情,工艺有很多种。石刻的、泥塑的是最常见的两种,高端的有铸铁、铸铜、木雕,此外还有石膏塑像、钢筋水泥塑像甚至塑料工艺品。至于匠人,可以按照一定的范式来做,也可以自由发挥,一般对于释迦摩尼像都是按照规定的面相做。而别的宗教人物,包括佛教的其他人物,道教的人物,基督教的人物,其他信仰的人物塑像,则可以一定程度上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来塑造。
智能对此并不说明,跑去做饭去了。我在小小的庙里到处观望。刚才庙里没有亮灯,黑咕隆咚的看不清,等我开灯看了个仔细,不由吓了我一跳。
这个庙确实不一般。
里面除了常见的释尊像,还有三个解放军战士的塑像。
这时我忍不住对智能说:“你这个明显两边都得罪嘛!佛祖身边站三个解放军,还端着枪,佛祖乐意不?解放军乐意不?
智能说:这地方靠近大渡河,以前经常发大水,解放军来抗洪抢险,牺牲了三名战士。老百姓愿意烧点香火给“良心菩萨”解放军,所以就塑了三个解放军像。人家想烧香,总得有个塑像接受。
我听说有人不信佛祖砸毁佛像的;可是没听说供奉神像只是为了照顾老百姓烧香的需要。
智能中午煮的菠菜面,把我们喊到厨房里面的一张八仙桌上吃饭,有鱼有肉,智能说:“你们吃肉,干活的人不吃肉没力气。”
“在庙里吃肉不大好吧?”我说。
“你不是不信佛吗?”智能问。
“可你信啊。”
“我也不信。你们塑的像,主要成分是啥?”智能问。
我说:“硅酸盐。”
智能接着说:“一坨硅酸盐他管你吃肉不吃肉。”
我们塑的像不仅是硅酸盐,还有稻草、丙烯颜料。但是,这并不重要,这是释尊像。潜意识中,我还是觉得佛祖也许有。
“这边老百姓什么都信,又没有别的庙子,山高路远的跑去烧香,一来耽误农活,二来不安全,到我这里来拜一下也是一样。”
“那也不能把佛祖和烈士一起供啊,你不怕佛祖怪罪你啊?”
“庙里放的是佛像,又不是佛,佛在心里,不在像上。”
饭后干活。何铁锅在山下租了房子,我嫌来回麻烦,干脆搬到智能的庙里住下。我在储藏室里架了一个行军床。山里阴冷,很少见到太阳,智能经常说冷得膝盖疼。他以前一直用电炉烤火,有次引燃了被子,还好发现得早,就不敢用了。我说这个事情好办,我替你砌一个火炕。
于是那几天,智能做早课,我就砌火炕。我把烧火的灶台砌在屋外低于地面的地方,然后把烟囱贴着地面通过屋子,这样既不会引起火灾,又没有中毒危险。
智能每天的早课是念经,然后去外面买鱼肉。
这天我突然问他:“你天天吃肉不破戒吗?”
“谁规定和尚不能吃肉的呢?其实谁也没有见过佛祖,所谓菩萨就是自己的本心。有人求佛祖保佑父母长生不老,他认为佛祖肯定会满足他的心愿,因此顶礼膜拜;有人求菩萨保佑自己贪污不会被发现,因此烧香磕头,他也以为菩萨会帮他隐瞒。因此你希望佛祖是什么样子,佛祖就是什么样子。我们做和尚的,就是给香客一个希望而已!事实上佛祖会让人长生不老或者让人逍遥法外吗?
对于智能的观点,我是不大认同的。既然不相信佛祖,又何必出家为僧呢?做瓦工、木工不是很好吗?
智能问我:“你帮人家建房子你住吗?”
“不住。”
“那你建房子干嘛呢?”
“给人家住。”
“干嘛建给人家住呢?”
“人家给钱。”
“我塑佛像让别人拜,我念佛经为别人超度,人家也给钱啊。”
智能的话既有理又没理。如果当和尚只为挣钱,出家比干活舒服得多!我发现做瓦工一年所挣的钱,还不如智能一个月的收入。我做瓦工为挣钱,智能做和尚也是为挣钱,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当智能提出收我为徒的时候,我就留下不走了。我每年寄十万块钱给父母,比做瓦工多好几倍!我没叫香客给钱,都是他们自己送的。我不知道他们许什么愿,但我知道肯定没用。
智能圆寂后,我做了方丈。我在庙门口写下这样一副对联:
烧香能祈福,分明菩萨是赃官;
念经可免祸,难道阎王怕和尚?
写是这样写,上门烧香请我念经的施主还是很多。正如烟盒上写“吸烟有害健康”一样,烟民还是照买不误!
人世上,令人绝望、令人愤愤不平的事,多如繁星。其中,公平,尤其令我痛苦与无奈。
照理说,“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世事却并非如此。“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圣经》);“凡临到众人的事,都是一样。义人和恶人,都遭遇一样的事。好人,洁净人和不洁净人,献祭的与不献祭的,也是一样。好人如何,罪人也如何。起誓的如何,怕起誓的也如何。”(《圣经》);“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罪恶登宝座,真理上断头台”;“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一些人,“劳而不获”,“多劳少获”;而另一些人,不仅“不劳而获”、“少劳多获”、“不劳多获”,而且,还蔑视、反对、破坏、压迫别人正当的、正义的劳作。
自由,是人类被恩赐、被认可的“第一权利”。而自由这辆车上,很少乘坐着为自由而奋斗的人。那些为良心、为救赎、为民众争自由者,不是饿毙于荒野的风雪,困顿于燃烧的荆棘,悄无声息地走向断头台,默默无闻地被囚禁在大墙之内;就是仍然累累如丧家之犬地在“本土流亡”和异乡漂泊,“流泪撒种,欢呼收割”地守望着一片片“麦田”。
“搭便车”,从来都是不绝如缕的“经典”叙事。搭乘在自由这辆车上的许多人,不少是心安理得地做着“平庸之恶”的俗众,不少是往“谭嗣同”身上吐痰、扔菜叶的“顺民”,不少是“蘸人血馒头”的“老实巴交”的“华老栓”,不少是“颈相都伸得很长,仿佛好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鲁迅:《药》)的围观殉道者身首异处地倒在血泊中的“看客”,不少是“幸灾乐祸”地、气愤地咒骂“夏瑜”“疯了!”的“高端”的精明的“肉食者”和“低端”的愚蛮的“草根”。
这人世,哪里有什么公平?
五十年的风雪人生,给了我一个清醒而坚定的启示:人性与道德的“乌托邦”,是最虚假、最残酷、最浅薄的“血色浪漫”;恺撒主宰的国度,没有天国;亚当夏娃的后代,人性全然败坏;弯曲悖谬的世代,没有公平。
对人世和人性如此痛彻的绝望,是否会熄灭心中渴望公平的那盏希望之灯呢?不,不能。因为真正的希望恰恰源自这样的绝望。
对公平,我不绝望。因为,我知道:公平,归根结底是存在的!
不过那些昔日流血、流泪的“寂寞奔驰的猛士”,那时,反而会平静地说:“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曹禺:《日出》)
我知道,许多人不相信因果。他们认为,所谓的“因果报应”,不过是庸庸失败者的“心理自我按摩”和“精神胜利法”;“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若无上帝,孰不可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生只有一次,人死如灯灭,及时行乐,及时弄权,成王败寇,“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泰戈尔);“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在隆冬,“内心里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加缪);在薄情寡义的人世,深情大义地活着;身披凄风苦雨,心里却有一片杏花春雨。
这,才叫大彻大悟;这,才是真正的勇者和智者!
皈依佛门以后,按例每年都要去少林寺朝拜一次,我只去过一次,以后再也没去过。同是佛门静地,施主到我庙里来,烧香也好,不烧也罢,一切出于本心。有不方便的香客,在此吃饭也行。建庙塑佛,本意是为了普度众生积德行善。施主愿意捐钱,老衲自然笑纳;如果不愿意给,当然也不能强求。
我去少林寺那天,大雄宝殿前面的香龛里,最细的一柱香比胳膊粗,最粗的比碗口粗,长都在一米二左右。其实佛门烧香,只是一个礼节,烧多少随个人心意,也不是越粗越好,越长越好。我的佛门沒有碗口粗的香可烧,想烧也造不出来。这里的佛界好像蒙上了一层铜臭味,
我以为百十块钱就能请到一柱佛香。忍不住凑了过去,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大雄宝殿前面的香龛旁边,端坐着三个穿袈裟的和尚,见请香的客人过来,他们先不告诉你价格和规矩,只是请你在签名簿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告诉你,凡签了名的香客,释永信法师会亲自诵经念佛,为你消灾,然后指着粗细不一金光灿灿的佛香问道:“施主,你请哪一柱香?”因为前面说了释永信法师替你念经消灾的话,好面子的游客都会选择最粗的高香。等到和尚把香递到你手上,才告诉你这香六千块钱。这时候你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名字已经签了,香也到了你手里,周围围着香客,面前供着大佛,这时候你只好咽着苦水把钱掏出来!
站在我前面的是一对夫妻,两人哭丧着脸掏出六千块钱后,和尚叫我签名,然后问我请哪柱香,我说在乐山已经烧过了。和尚说这里是少林寺,不是峨眉山!我说不烧香菩萨会惩罚我吗?和尚叫我快滚!
说实话,六千块钱一柱香,我不是烧不起,而是不想烧,我在乐山庙里烧了几十年,若菩萨果然有知,也不争我多烧一柱香;若无知,我又送钱给他们干嘛?其实寺庙骗钱也不奇怪,当着佛祖的面,你要骗在明处,明码标价,大香六千,小香六百,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随你愿不愿意,一律买香给钱,不买会有报应!佛祖难道是黑社会,在收保护费吗?
我在寺里游览的时候,一位导游给我们讲解:“释永信是一位商业奇才,如果他不出家,一定会成为李嘉诚一样的巨人!”众人崇拜不已,我听了却是哑口无言!说实话,我崇拜马云,我崇拜王键林,可一个和尚,利用坑蒙拐骗的手段骗钱,每天无本起利或一本万利,居然被认为是商业奇才!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以普度众生为念,如果以会挣钱为荣,那他真的应该改行!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享乐主义的风行,各大庙宇当中,风气日益败坏,吃鱼、吃肉、喝酒的荤和尚比比皆是,玩女人的和尚也不在少数。和尚吃荤菜,比普通人厉害得多,很多和尚都在空余时间下山,然后在隐蔽的地方换上便服吃喝玩乐,有的和尚甚至让女性怀上了自己的孩子。
我也是和尚,我也是方丈!谁也没有规定我们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但你至少应该受道德约束!
我奉劝善男信女们不要到我的庙里烧香!菩萨不是赃官,他不稀罕香火,更不会保佑坏人!如果你尊老爱幼光明磊落,又何必到处求神拜佛祈求保佑呢?正是:
堂上双老是活佛,
何须乐山朝至尊!
当不再有人到我庙里去的时候,我才真正修成了正果! 再回首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