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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坤暗付:此事有些蹊跷!虽说这两个小孩,有些痴迷心窍的样子,然亲生父母,不比他人,那有这般不相认的道理?便是这一男一女的哭声,也像是假装的!这其间恐有别情!我既觉得形迹可疑,这两个孩子,就万万不可随便给他带走!正待说话。
却见男子抹把眼泪,哽咽道:“这甚麽缘故,难道孩子竟不认得我了?莫非在客栈吓掉了魂?我可怜的孩儿啊!”
女子颤声道:“我看也这般情况,儿呀!你就不认得你的亲娘了吗?”
男子连连用嘴亲著赵怀安的脸蛋,泣道:“心肝宝贝,连你老子都不认得了吗?”遂抬头言道:“承老板的情,救了小儿、小女的性命!我夫妻不是没良心之人,总有报答老板的时候!小儿女多半是吓掉了魂,本是一对活蹦乱跳的聪明孩童,孰料竟变成这个模样,连自己的亲生父母,见面都不认识了!如今只好带回家去,请医生诊治,再慢慢的调养!等精神复原后,我夫妻再带来叩拜老板,那时再重重酬谢!这里略备一点儿薄敬,聊表我夫妻感激之情,望老板不嫌轻微,赏睑笑纳了!”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个红纸包儿来,很像有些分两似的,约莫包中,至少也有二、三十两银子。
元坤闻听,不由得疑云全消。因自己也相信这两小孩,是在失火时吓掉了魂。自来家中十多日,总如呆如痴的,说话既齿音不清楚,复没有次序。这时不认得亲生父母,也是意料之事!不能说因小孩不认,便不给二人带去!不过这种事,绝不能受人钱财酬谢的!遂拱手笑道:“不必如此客气!舍下托先生的福,还不愁穿吃!这岂是受人财礼的事?我只望令郎,令嫒,得骨肉团圆,便於愿己足了!”
男子道:“这如何使得?小儿女打扰这麽久,就专讲伙食,老板收受这点儿薄意,也是应该,请不必推辞。我即寻找郎中,给小儿女诊治!”
女子也帮劝收受。
元坤身为商旅,但为人诚机,不义之财,也看不上眼。像这样搭救了人家的儿女,又带到家中住了这么久,便收受人家些酬报,问心也没有甚麽过不去。当下见二人殷勤劝说,就伸手接过来收了。
女子便抱著杜芊芊,就往外走。男子又连声道谢,也要跟了出去。
元坤才想起,还不知二人的姓名住处,即赶上前道:“先生的尊姓、大名,贵处那里,尚不曾请问得?”
男子忙哦哦两声,说道:“见谅,鄙人姓施,名历城。家居绍兴,先生去了一问便知”说著,匆匆的上轿。
元坤微笑摆手,轿子渐渐远去。他回身打开纸包看,果是三十两散碎银子。自觉得不伤廉,取之无愧!具高兴兴的收藏起来。以为搭救的两个孩子,真是骨肉团圆了!自後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这施历城并未报出真实姓名,他本姓万,名左思,是个读书人。相传二十多岁时,误入一座险山。
谷中一位茅山道士对其言道:“你有些根气,若做了我的徒弟,我便传你武功和法术。”
万左思便拜了师,後因偶犯戒律,屡教不改,被驱下山。他原籍衢州府,被道士驱赶后,仍回衢州。家中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妻子高芳,并无儿女。因万家素无产业,他便在村中,招集些乡下蒙童教学,夫妻俩也还可以勉强度日。
地方上民户,有得知他曾在茅山学法。每逢疑难杂症,多来请他画符咒水诊治,遇有疑难不得解决的事情,以及被窃了财物,也多来请他占卦指教。都有十分灵验,却并不向人索钱!
乡邻对此十分感激,相处的甚为融洽。就恭送他一个绰号,叫及时雨。
这日早起,万左思自己占了一个卦。对妻子高芳说道:“今夜有上客自西方来,於我的命宫有利!准备些酒会,等候他们!”
高芳亦是位极能干的女人,依话备办了些酒食。
夫妻二人,入夜便坐著等候。直到三更以後,忽大雨倾盆而下。
高芳笑道:“你这回的课只怕是不诚心,没了灵验!”
万左思道:“何以见得?”
高芳道:“於今已到这时分了,又于这麽大的雨,还有谁到我们家来咧?”
万左思正要回答,忽听有人敲门。他便边起身答应,边向娘子笑道:“汝看,这不就来了吗?”说著连忙出来开门。
门外立有一大堆的人,约莫有十多个,驮包裹的,挑担的,二人共扛的,都被淋得落汤鸡一般!
靠近些的一个汉子,躬身道:“我们有急事要赶路,因雨太大不曾带得伞具,想暂借尊府,躲避些时,住雨就走,求先生方便方便!”
万左思笑道:“只要不嫌舍间窄小,请进来坐就是!”
一行人遂蜂拥进来。
高芳早将坐位安排好,并搬出许多柴草来烧给大众供衣。
众人烘乾衣裤,万左思夫妇将准备的酒食搬出来。
众人见了皆大欢喜,说正用得著。
惟有最初门外说话汉子,不住的用眼睛向夫妻二人打量。
万左思只作没看见,提箸壶只顾劝众人饮酒。
那汉子忽地立起身来,扬手指住同夥道:“这酒且慢喝,得问一个明白!”随望著万左思道:“先生怎知我们会来这里避雨,一切都安排好了等候?若不把这话说明,我们却不敢领情!”
万左思见汉子说话的语意很和缓,声色却甚是严厉,已知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恐误遭毒手!不慌不忙的笑答道:“你们到我这里避雨,也不打听打听我是甚麽人吗?”
那汉子立时大惊失色,提高嗓门道:“你是甚么人?我们不过是顺路借这里避雨,半夜三更去那里打听?只是不管你是甚么人,我们也不怕!”
众人听了汉子的话,都跳起来准备厮杀。
万左思哈哈笑道:“诸位放心坐下来饮酒罢!我是有名的及时雨,虽不敢说知道过去未来,眼面前事,谁也瞒不过我!今早占了一课,就知夜晚必有上客降临,并知你们是从西方来的,所以准备了些酒食等候。你们毋须疑虑,我若有恶意,也不会这么做作了。”
那汉子这才几步走到跟前,一揖到地笑道:“原来先生就是及时雨万左思吗?久闻先生道法高深,只恨无缘拜见!想不到今夜在这里遇著,亏了这场大雨,真可算得良缘天赐!”
万左思看这汉子,虽是短衣窄袖,和众人一般的麻鞋套足,青绢裹头,却另有一种英爽之气,举动谈吐,都不似寻常人!当下便也回了一揖,说道:“不敢,不敢!我还不曾请教老兄的贵姓大名?”
原来这汉子便是两浙路有名的大盗石卓世,练就一身高去高来的本领。会射连珠袖箭,能使十数个人,同时受伤倒地,上山下岭,更是矫捷如飞。因此,江湖上又叫他草上飞。
那时两浙的老人、妇孺,闻听石卓世的名,没有不害怕的!朝廷更是悬了上万的花红捉拿他,却一直不见其踪迹。
而万左思神课的声名,知道的本也不少。
石卓世这才不隐瞒,即将真实姓名说了。
万左思也喜出望外,当下大家开怀畅饮。
酒至半酬,石卓世笑问道:“先生的神课,果名不虚传!可否请替我们占一课?明夜打算去东南方,做番生意,看去得去不得?”
万左思点点头,捏指算了一算,慌忙说道:“东南方万分去不得!去了必有性命之忧,不是当耍的!”
石卓世闻听,骇然问道:“不去东南方,就不妨事么?”
万左思道:“不去东南方,自然无事,还是西北方最利!”
石卓世道:“谢先生的指教,我看先生这般大才学,实在不应该居这般箫条的家境,在下很替先生不平!我是个一点儿才学没有的人,就凭著这一副身手,在两浙地面,横行了十年。恩怨分明,无不如愿!我看人生如一场春梦 ,迟早都有个归结的时候,乐得在生快活快活,何必刻苦过先生这般清凉日月!先生若不嫌局面狭小,我们愿奉先生为大哥,一切听先生的号令!不知尊意如何?”
万左思道:“老兄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我觉得老兄们这种生活,毕竟是苦多乐少!一旦筋力衰颓,便要受制於人了!”
石卓世不待说完,即仰天大笑道:“先生真是计深虑远!我说为人在世,都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在甚麽时候,说甚麽时候的话。只要壮年时候努力,还愁筋力衰颓了,没得享受吗?”
万左思连连摇头道:“我的话,不是这般说法!我是说你们这种做法,大劳苦,又大风险!为人能拚著劳苦,何时何地不能换得些享受?何况担著无穷的风险,更可算是拚著性命,去求享受。人果能拚性命来换些享受,又岂愁没得享受吗?何必要做这世人都不欢喜的强盗呢?所以我并非不屑做强盗,只不像你们这般做法!”
石卓世道:“我原说了,一切听先生的号令!先生既不愿像我们这般做法,何不把自己的做法讲出,教兄弟大家遵守呢?我们何尝不觉得现在的做法,又劳苦,又风险!只是从来当强盗的,除了我们现在这种做法而外,不曾留下又安逸又稳妥的做法;我们因此不能不是这麽笨拙的做著!先生真个有又安逸又稳妥的法子,休说我们兄弟,愿听先生的号令,少打算点儿,我可包管两浙的绿林中兄弟们,没一个不愿听先生号令的!”
万左思喜笑问道:“你果能包管两浙的绿林中兄弟,都听我的号令么?”
石卓世拍著胸脯道:“尽管惟我是问!不过先生须把那好法子说出来,我才能号召得动!”
万左思点头道:“你明晚独到我这里来,再慢慢说给你听。但牢牢记著,东南方去不得!此刻天色已快要亮了,我这里地方太小,天亮后学生一来,看了你们,多有不便!”随起身向众人拱手道:“自家人不客套!雨已不下了,我不留你们久坐误事!”大家都起身道谢。
石卓世拿起一个包裹,双手捧着言道:“我们兄弟一点儿薄意!先生不嫌不乾净,就赏脸收下来!”
万左思含笑点头,毫不推辞的接过。
石卓世率领著一行大盗,出了万左思家,趁著天光未亮,急急的赶回巢穴。
强盗巢穴在石屋山东南,一座丛山之中,山中有几十户人家,尽是石卓世的部下。平时各人有各人的职业,和普通乡村中农民一般的生活。
由石卓世派人往四处踏盘子,打听确实了,有动手的价值,才临时发出召集的命令。他或亲自率领,或不亲自率领,由踏盘子的夥计引导去动手。抢劫後归来摊派赃物,也是由他主持,众人不敢说半个不字!
像这样的巢穴,石卓世共统辖了十多处。只是这十多处巢穴,并不是由他组织而成的,也不是和他有关系的人组织的。
石卓世未成名之前,各处原是现成的巢穴,不断的打家劫舍,首领另有其人。都是大家承认,共同推举出来的,不必是本团体的人,只要是声名大、本领高的同类,都有推举为首领的资格。
首领所享的权利,第一是分赃,分赃以外的事,首领固有相当的权限,然不必有首领在跟前,也一般的可以有举动。但得了采,就非等公推的首领来,无论甚麽人,不能处分!有人勉强处分了,大家也不服!若是由公推首领摊分的,那怕十分不均匀,也绝对没人敢争多论少!
只是当首领的,总保持这公正人的资格,必按照各人出力的多少,仔细摊派!
石卓世就是因为分赃公道,所以十多个村寨都奉他为首领。
这番率领众盗回到石屋山巢穴,还不曾将赃物摊派。猛听得山背後一声炮响,接连一阵喊杀震得满山响应。
原来是官军来围剿这山中强盗,凑巧这时才到!
强盗们刚得了采回来,丝毫没有准备,一闻炮声皆吓得慌了手脚,争先恐後的往山下逃跑。
石卓世料知不能抵敌,忙教众人不要分散逃走,须聚做一块,到山顶上看那方官军稀薄,即合力向那方冲下去!
众人因是事前没有准备,一知有官军围山,便一个个如脚底下揩了油的一般!等到发出号令,早已逃散十之七八了。留下的,左右不过三四人,且都没多大本领!
石卓世跺脚道:“天数难逃!我们众兄弟,合当有这大劫!及时雨万先生分明说了:东南方去不得!我以为只是不能去东南方做生意,谁知正居住在东南方,回来就遇了这场大祸!偏偏众兄弟不待我的号令,各人先自逃了,於今只剩我们这几个人,想要冲下山去逃命,就得有神明保佑。便是已经逃了的各位兄弟,也不见得能冲出重围!为今之计:我们惟有各自努力,各安天命!我凭著这身本领,在前拚命杀开一条血路。你们有力量跟上来,是你们命不该绝!万一你们的气力赶不上,我就劝你们值价点儿!横竖十八年後,我们又是一条好汉!”说罢,一声大吼,手舞单刀,往山下冲将过去。
其余三人也各舞手中兵器,如无头的四条大虫,一会儿便闯进官军队,厮杀开来。
石卓世那把单刀,也是使得出神入化!一刹时官兵被杀了二三十个人,只好纷纷的往左右闪避!冲出重围回头看後面三人时,一个也不曾跟上!原来他脚步太快,有名的江上飞,三人如何能跟得上?此时,恐官军追来,也顾不得那三个兄弟了,急急的逃到别一处村寨躲避。
夜深时,仍按约到了万家。
一见面,石卓世就忍不住流泪说道:“悔不听先生的神课!昨夜在这里打扰的兄弟们,只怕一个也没了性命!”接著将归寨没一会,就被官军围山攻打,众兄弟如何敌逃,自己如何拚命冲出的经过,说了一遍。
万左思闻听,神色自若的笑道:“数皆前定,岂是一人之力所能挽救?你又何用悲哀?”
石卓世暗付:此人本领虽高,却没有仁爱之心!他昨夜明知众兄弟会有这场大祸,也不说明一声,仅说东南方上去不得。我那时是问去东南方做生意利与不利?并不是问村寨归得归不得?教我们怎生想得到,不去东南方做生意,也有性命之忧呢?於今他听得我众兄弟都送了性命,连叹息都没有一声,可见得这人的心,比我们做强盗的心,还要狠了!想罢,也只得含泪答道:“先生的话是不错!不过我和众兄弟,出生入死多年,情同骨肉!今眼见他们都死於非命,仅剩下我一个人,心里虽想不悲哀,却如何做得到啊!”说著,两眼又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万左思悠然长叹一声道:“这本是可伤的事!不怪你止不住悲痛!”
石卓世闻听,更哽咽的哭出声来了!
万左思忽道:“你且不要哭!我有句话问你:你那帮兄弟,是如何把性命送掉的?”
石卓世扶乾眼泪,回道:“先生,我前已讲过,众兄弟因事前没有准备,临时各自偷逃的话吗?山上的官军,围里得铁桶似的紧密。众兄弟多没有什么功夫,若能大家聚在一块,齐心合力的冲出来,或一半可以逃命。既是一个一个的乱跑,除了我还有谁逃得出?因此我估料一个也没有了。”
万左思笑道:“命里该死的,就聚在一块,也不难死在一块,命里不该死的,一个人也能逃出来,你不就是一个人逃出来的吗?”
石卓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呆呆的望了他一会,说道:“众兄弟实不能相提并论,我这一点点本领虽算不了甚么?然百十官军,休想将我困住!众兄弟中,能赶得上我三五成的也没有,如何能拿我一个人逃出来的事,和他们比譬呢?”
万左思笑道:“照你这样说来,有本领之人,就是命理该死,有本领也不会死了麽?”
这两句话,说得石卓世没得回答。半晌才道:“那麽我就是命不该死了!”
万左思点头道:“你命不该绝,便是你众兄弟的命亦不该死!若是该死的,我昨夜也说明了!”
石卓世道:“众兄弟既命不该死,为甚么又都死了呢?这话就教我更不明白了!”
万左思仍笑道:“你要明白很容易!”说时随掉头向里面连喂了几声道:“你们还不出来,更待何时?”
石卓世是个十分机警的人,见了万左思这情形,心里猛然疑惑有人暗算,惊得跳了起来! 玉霖碧雪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