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12：守望红领巾的狗
一到成都，我便听说，都江堰聚源中学埋了700多个学生。这些学生挖出来后，活下来的不多，大概死了四五百个！
这个数字让我非常吃惊。于是我第一个赶去的学校，便是聚源中学。
聚源中学位于鼎鼎大名的都江堰。在三进灾区的日子里，我曾三次走进都江堰，三次走进聚源中学。第一次走进聚源中学，是5月20日下午。一踏上废墟，便看见一片白茫茫的石灰、一个个花花绿绿的花圈、一炷炷袅袅萦绕的香火以及几十个泪流满面的学生家长，接着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尸昧与消毒水味混杂一起的气味，然后便听到了一声紧似一声的凄婉的哀乐声。哀乐声发自废墟，听起来却像是来自地狱，撕心裂肺，如泣如诉。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哀惋凄凉、最动人心的音乐，听着听着，眼泪便流出来了。
离废墟几十米外的一个地方，是学校的操场。此时的操场显得格外的孤独，有点像血腥厮杀后的种沉静，一种一去不归的安宁。一个家长告诉我说，10天前，700多个孩子挖出来后，就摆放在这里；还有十几个老师，也摆放在这里，整个操场都摆满了！每天傍晚，上百个家长都会聚在废墟和操场上，点燃一炷香，打开录音机，放上一曲哀乐，然后守着废墟，没完没了地哭诉，没完没了地流泪。
离开聚源中学，已是傍晚时分。走出校门不远，我忽然觉得身边像有什么动静，或者一种暗示，一扭头，发现在一间垮塌的民房前，趴着一只小黄狗。小黄狗瘦骨嶙峋，有气无力，过往行人，脚步匆匆，它却蜷缩在那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狗的面前，放着一个脸盆，脸盆空空如也，没有一点食物。看样子，小黄狗已经饿极了，大概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突然，我发现小黄狗的眼睛一直看着脸盆上空的方向，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像一个哨兵，在守望着什么？
我顺着狗眼的方向看去，一个情景令我大吃一惊：小黄狗的前面，居然悬挂着一条红领巾，一条非常鲜艳的红领巾！尽管四周都是废墟，都是黑糊糊的煤炭，脏兮兮的垃圾，但红领巾独自飘挂其间，看上去竟像一面小旗！
红领巾是国旗的一角。这一“角”，曾是中国千千万万个孩子童年的第一个梦想，也是我的童年的第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是红色的，它像血液一样鲜红，似花朵一般灿烂。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红领巾第一次挂在我的脖子、飘在我的胸前时，我眼前的天空突然像改变了颜色，周围的同学像改变了模样。在我的心中，红领巾就是一面飘扬的国旗，就是一束最美的花朵！然而，此时此刻，我心中的“国旗”不是飘扬在天安门城楼上，而是静静地挂在废墟上；我心中最美的“花朵”不是绽放在春风里，而是摇摆在充满血腥气息的狗窝里。
这是怎么回事呢？
走访附近几个灾民后，我终于得知事情的真相。原来，地震前这儿住着一家三口打工族，狗的小主人是个小女孩，今年13岁，前不久刚到聚源中学上学。地震这天，小女孩的爸爸妈妈死了，小女孩也埋在了学校，全家就剩下了这条狗。一个姓罗的灾民告诉我说，他和这家人的关系不错，时常有些来往。这家人为了让孩子好好念书，专门在聚源中学附近租了这间小房子。小女孩念书很用功，成绩不错，但家里很穷，为了给家里省点电费，有时候晚上还在路灯下看书。地震的头一天，是这个小女孩的生日，小女孩长到13岁，从来没有吃过蛋糕，她爸爸妈妈就给她买了一块小蛋糕。小女孩见了蛋糕，非常高兴，刚用手指头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就对她妈妈说，妈妈，蛋糕真好吃，这是我13年来吃的第一块蛋糕，等我长大后，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我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和爸爸买一块大蛋糕！可第二天下午，就地震了！小女孩被一张课桌压在腰上，救出来时，开始还有点动静，后来就不行了，听说死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叫着爸爸妈妈和她的小黄狗呢！但她爸爸妈妈全死了，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只有这条小黄狗。小黄狗后来跑到了聚源学校，但聚源中学当时人很多，很乱，都在忙着救人，废墟四周，都有警卫，都有解放军，见了狗，就往外赶。小黄狗过不去，只有躲在学校的操场边上，远远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小主人悄悄流泪，后来，小女孩的尸体被汽车拉走了，小黄狗就一直跟在汽车后面追……
儿时，我曾养过一条狗，也是像这样的一条小黄狗。有一天，父亲说，杀了吧，炖来吃！我问父亲，怎么杀？父亲说，用绳子拴住它的脖子，然后把它吊起来，不松手，一会儿就完了。我照父亲的意思，先将绳子套在狗的脖子上，再把狗吊上房梁，然后死死抓住绳子，不松手。很快，我就看见悬吊在半空中的狗，伸出舌头，满含泪水，乞求似的望着我。那一刻，我忘了父亲的话，不知不觉，一松手，狗便落在了地上，然后一撒腿，跑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一周后，狗居然又回来了！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我第一眼看见战战兢兢地站在我家门口的小黄狗时，我哭了。这一年，我7岁。10年后，我当兵了。离家那天，小黄狗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把我送了很远很远，而且我第一次看到了狗的眼泪。从此，我爱上了狗，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见到狗，总会驻足停步，聊上一会儿，然后便想，狗对主人，为何如此死心塌地，绝对忠诚？
在灾区走访的日子里，我也听说过不少关于狗的故事。平武县有一只狗，地震前夕，突然咬主人的小腿，主人开始不理它，狗又咬，主人生气了，就打狗，狗往外跑，主人便追，刚一追出门，就地震了！结果，人狗两全，有惊无险；彭州县有两只被和尚收养的狗，地震时寺庙倒塌，主人遇难，但狗不下山。后见一村妇被压在废墟里，两只狗就守在村妇的身边，左右不离。村妇口渴了，没水喝，就仰起脖子用嘴去接雨水喝。后来老天不下雨了，村妇干渴难忍，两只狗就用自己的舌头去添村妇的脸和嘴。村妇靠着两只守在身边的狗，坚持了196个小时，后来获救。
当然，狗类如同人类，地球大了，什么样的狗都有。我在灾区便见到过另外一些狗：有的四处流浪，一路乞求，有奶便是娘，见人便跟着走；有的神志恍惚，到处游荡，不知道主人在哪里，也不知道主人在何方；有的从早到晚，呼呼大睡，对主人的死活不管不问。甚至我还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青川有一村民，爱狗如命。他养了一条狗，平时手头只要有钱，第一件事就是给狗买好吃的，有时没钱了，借钱也要买；好东西自己都舍不得吃，也要留给狗吃。地震那天，他在床上呼呼大睡，狗也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地震时，狗抢先跑了一步，他却晚跑了一步。结果，狗毫发无损，他却被砸破了头。第二天，因为心垦惦记着狗，他头上还缠着纱布，便从医院匆匆赶回垮塌的家，第一件事就是找狗！可他围着垮塌的家找了好几遍，也不见狗的影子。后来，他在离家很远地方终于找见了他的狗——狗正躲在一棵树下，一边乘凉，一边捧着一瓶矿泉水细细慢饮呢！他一看，气急败坏，捡起一根棍子就扑过去，狗拔腿便跑。他一边追，一边骂：狗日的狗东西，太不负责任了，太不负责任了！
然而，聚源中学门前的这条小黄狗。姓罗的灾民告诉我说，主人死了后，它从早到晚，就趴在那里，一直没走。而且每天都趴在那儿，守着那条红领巾，眼泪汪汪的，像守着一个宝贝似的。如果有人走到跟前，它马上就会站起来，用眼睛盯着你；要是有人碰一下红领巾，它就会大声狂叫，急了，还会扑过来咬人！地震后，大家都很忙，人都顾不上，哪顾得上狗！所以这条狗没吃没喝，没人管。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但它还一直待在这里，守着那条红领巾，哪儿也不去……
听了村民的话，我想起红领巾的主人——聚源中学那位小女生。小女生的红领巾为什么会遗失在这里？是当天上学过于匆忙，忘记戴了，还是刚刚洗净，准备迎接“六一”的到来？小黄狗为什么不走？是怕有人弄丢了红领巾，还是在等着小主人的归来？我蹲下去，恭恭敬敬地举起了手中的相机，望着镜头中守望着红领巾的小黄狗，和小黄狗守望着的红领巾，那一刻，我的眼睛潮湿了……
10天后，即6月1日下午，我第二次来到聚源中学。一到学校门口，我就开始寻找那条小黄狗。可小黄狗不见了。我找遍四周，依然不见踪影。后来，一位灾民告诉我说，小黄狗已经被打狗队打死了！
我大吃一惊，问，为什么要打死这只狗啊？
灾民说，听说狗可能会传染什么瘟疫。
我很气愤，甚至有点失去理智，说，可能传染？可能传染并不等于一定传染，更不等于已经传染！如果防范措施得当，怎么可能传染呢？狗可能传染就要打死，人可能传染难道也要枪毙？灾区的人可以消毒，灾区的狗为什么就不能消毒？
灾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说得很凶。但我看见好几只逃脱的狗，一点没事。
后来，我在采访中了解到，灾区打狗的事的确存在。一是地方组织“打狗队”，用棍打，用刀杀；二是当地有关部门让军人去打狗，用95式自动步枪打，而且专门挑选枪法好的战士即所谓“神枪手”去打，主要怕子弹打飞了，伤了人。一个参加过打狗的“神枪手”告诉我说，我在灾区干了一件最不愿干，最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就是打狗！有一次我们接到任务，说某地发现了一只狗，我去后一看，是一只母狗，我举枪瞄准时，手都在发抖。结果第一枪没打中，又打了第二枪，这是我第一次打枪脱靶。不仅打狗，还打藏獒，在欢乐谷，还打死了动物园的一只老虎。当然这是经过当地有关部门正式批准的，因为地震震坏了老虎笼子，担心老虎饿了跑出来吃人。
再后来，我还看到一则新闻，说美国奥巴马当选总统后，对外公开宣称，他将收养一条狗，作为白宫“第一宠物”；同时我在电视和报纸上还看到一个故事：成都柑梓乡一个小镇上，有一村民自筹资金，在一块刚刚被地震震过的田坝上，为流浪狗专门搭建了一个小动物救助中心，取名为“爱之家”，收养了1000多只无人看管的流浪狗。其中，有100多只狗，就是想法躲过枪杀的子弹后，从灾区的废墟上捡来的。但没有一只狗，发生过“瘟疫”！
此刻，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狗窝，望着依然飘荡在狗窝上的红领巾，我的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没川大地震没有震死这只狗，这只狗最终却死在了人的手里，这是为什么？连魔鬼都能放过的狗，人怎么还不放过？大地震导致的灾难，凭什么要让狗来承担？到底是天残忍，还是人绝情？如果狗的小主人——聚源中学那位小女生——知道有人宰杀了她的狗，九泉之下的她，能瞑目吗？一些无耻的人渣都能费尽心机在奶粉中给孩子添加三聚氢氨，聪明的人类对待大地震中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狗，为什么除了宰杀，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呢？ 震中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