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11：地震震出的问号

　　在灾区走访的日子里，我去得最多的是学校，比如，聚源中学、北川中学、汉旺中学、东汽中学、蓥华中学、平通中学、金花中学、漩口中学、南坝中学、洛水中学、红白中学，还有新建小学、汉旺小学、南坝小学，漩口小学、金花小学、仁和小学、龙居小学、洛水小学、红白小学，等等。

　　这些学校，有的我去过一次，有的去过两次，有的去过三次甚至四次。结论是：汶川大地震，倒塌最多的是学校；伤亡最惨的是学生；创伤最重的是家长！

　　特写1：奇怪的教学楼

　　在我的镜头中，最令人震撼的，是废墟上的教学楼。

　　教学楼本是孩子们学习的圣地，但灾区的教学楼，几乎都倒了，都垮了！而且每一所倒塌的学校，最先倒的，是教学楼；垮得最厉害的，也是教学楼！

　　有资料显示，汶川大地震中，灾区的学校——包括中学、小学和幼儿园，一共倒塌了大约6000所！我很难确认这个数字是否准确，但，凡是我去过的学校，教学楼几乎全部倒塌，却是千真万确！

　　由于教学楼的突然垮塌，刚刚还书声琅琅的校园，瞬间变成了废墟；一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眨眼变成了一个个血淋淋的肉饼，数以万计的学生惨遭埋葬！有的学校死了几十个，有的学校死了几百个，有的学校甚至死了上千个！一瞬间，学校变成了废墟，课堂变成了地狱，教室变成了太平间，操场变成了停尸场！

　　汶川大地震中，到底死了多少学生？我不知道。整个灾区的死亡人数天天都在电台滚动播出，唯独学生的死亡人数却至今不明。不知为什么，有点像个谜。当然我也知道，几千所学校的学生死亡人数，要在短时间内做出确切统计，是困难的。比如，找到尸体的，就列为死亡；没见尸体的，就归为“失踪”，这种简单的归类法，很难给出准确答案，也无法让遇难孩子的家长信服。

　　我在走访中，曾调查了部分学校学生死亡情况。我的调查主要源自三个方面：一是找到某些学校的学生家长负责人，从他们那里了解情况。因为这些负责人手中掌握着学生总的死亡数字，而他们的数字是从每个学生家长那里统计出来的，假如某个家长的孩子还活着，绝不会说自己的孩子死了；二是查看某些乡镇政府的档案，这些档案里有每个学校学生的原始记录，如姓名、性别、家庭住址、父母姓氏。甚至手机号码等。地震前后情况一比较。一核对，便知大概；三是查看某些部队的救援日记。这些由干部或战士写的救援日记，很有意思，也很真实，他们每天救出多少活着的学生，挖出多少学生的尸体，日记里都有详细记载。因此，我调查的数字虽然同样有限，同样不一定准确，但相对而言，可能比较接近真实。现将部分数字公示于后：

　　——北川中学，死亡1300多人；

　　——聚源中学，死亡300多人；

　　——洛水中学，死亡165人；

　　——洛水小学，死亡100多人；

　　——红白中学，死亡156人；

　　——红白小学，死亡40人左右；

　　——石坎中学，死亡300人左右；

　　——石坎小学，死亡200多人；

　　——蓥华中学，死亡75人；

　　——平通镇中学，死亡120人左右；

　　——平通镇小学，死亡150人左右；

　　——新建小学，死亡326人；

　　——仁和小学，死亡100人左右；

　　——金花小学，死亡200人左右；

　　上述数字，仅供参考。但汶川大地震中所有学生累计死亡总数，超过两万，应该是可以肯定的。其中，北川中学死亡最多，最惨！不光学生死亡1300多人——也有说是1400多人，还有老师死亡40人，老师子女死亡18人；此外还有300多个学生伤残，300多学生失踪。其中，高一年级伤亡最重，且多为佼佼者；高二（8）班死亡最惨，全班53人，除去一个叫张壤的学生当天不在学校外，其余52人全部死亡，一个不剩，以致高二（8）班在北川中学的花名册上，从此一笔勾销！

　　由于大量学生的死去，废墟上到处可见的，除了一具具的尸体，便是血迹斑斑的衣服，球鞋、书包、课本、铅笔盒、作业本以及水泥、断砖、钢筋、朽木等；而废墟上天天能听见的，就是学生家长们悲痛欲绝的哭泣声、生不如死的悲叹声、怒不可遏的责骂声！面对这惨绝人寰的悲剧，我最直接、最真实的感受是：上帝面对自己打造的人类，好像已经忍无可忍别无选择，于是思来想去，只有用一场大地震来震死这些稚嫩的孩子，借此唤醒人类最原始的良知！而作为一介书生，我欲哭无泪，回天无力，既无权去追究什么“责任”，也无权去查明谁的“过错”，更无权去惩罚某些“罪人”；站在弥漫着死亡气息和洒满鲜血泪水的废墟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诚实地举起我手中的相机。

　　不过，凡到过灾区废墟学校的人们——即便是个三岁的小孩，恐怕也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导致如此惨烈悲剧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魔鬼的利剑，为何总是对准孩子的胸膛？

　　也许有人会说，因为汶川大地震，所以导致学校大面积倒塌；因为学校大面积倒塌，所以导致学生大量死亡！

　　这听起米好像很符合常理，也很符合逻辑。但我的问题是，同是汶川大地震，为什么距离震中近的房子没有倒，距离震中远的学校却会倒？同在灾区大地上，为什么多数房子没有垮，偏偏绝大多数学校会垮？而且，同在一块地盘，同在一所学校，为什么这栋楼倒了，那栋楼不倒？这间房垮了，那间房没垮？中间的楼倒了，四周的楼完好？有的相隔仅几米，为何你垮它不垮？有的彼此紧相靠，为何你倒它不倒？

　　面对一栋栋倒塌的教学楼，我在被震惊的同时，曾用心注意到，这些教学楼垮得很特别，垮得很微妙，倒得很奇怪，倒得很蹊跷。例如：

　　——新建小学，左边的都江堰幼儿院完好无损，右边的都江堰宾馆昂首挺立，唯独中间的教学楼全部垮塌；

　　——聚源中学，同样都是楼房，而且几乎同在一条水平线上，靠西边的一栋四层试验室楼房没有倒，靠东边的一栋学生宿舍楼没有倒，靠前边初中一年级的一栋教学楼没有倒，背后还有一栋五层的楼房也没倒，唯独中间那栋三层高的教学楼说趴下就趴下了；

　　——洛水中学，教学楼面目全非，学生宿舍楼却没倒下；

　　——红白中学，教学楼全部倒塌，学生公寓却依然存在；

　　——北川中学，学校四周不少的房子没倒，甚至连相隔一二百米的老百姓的小破房子也没倒，可建了五年才刚刚建起的教学楼，却只用了大概5秒钟，便全部垮塌！不，其实不叫垮塌。据北川一位现场目击者老师说，是粉碎性地变成了一团尘烟！而另一栋五层高的新教学楼，也一屁股坐下去，从五层变成了三层！北川中学建楼时，现任校长刘亚春还未调入学校，他说，当初两栋楼的造价大概只用了三四百万，而要建一个结实的楼房，估计得一个亿，谁建得起啊！他承认，当初建教学楼，确实不该省钱！而北川中学不少老师则直截了当地埋怨说，那是“豆腐渣工程”！

　　我不知道灾区倒塌的教学楼到底是不是“豆腐渣工程”，这需要国家出面调查，而后公示天下。但许多孩子死了，是人证；教学楼周围不少房子没倒，是旁证；而面对那些倒塌的教学楼，我脑子里冒出的则是一个个的问号。于是我拍下了部分照片。面对这些照片，我们究竟该说什么呢？

　　特写2：穿透胸膛的钢筋

　　在我的镜头中，最令人刺眼的，是废墟上的钢筋！

　　这些戳立在废墟上的钢筋，有粗、有细，有短、有长，有弯、有曲，有直、有绕。它们或插在石缝，或挂在房梁，或戳在墙壁，或钉在地上。但不管什么形状，无论什么地方，仿佛都像一个个曲曲弯弯的问号，在拷问着世人，也拷问着我自己，令我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这些钢筋，曾支撑过学校的“荣耀”，也扛起过学校的“辉煌”，但在地震来临那一刻，在楼房倒下那一刹，却不能支撑垮塌的墙壁，扛起倒下的房梁，而只能刺破孩子的眼球，插入孩子的肚子，穿透孩子的胸膛！

　　一个参加过洛水中学救人的战士告诉我说，他看见一根钢筋穿破一个孩子的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肠子缠绕在钢筋上，钢筋上渗透了尸水，实在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一位参加过金花小学救人的战士告诉我说，他看见一根钢筋刺破了孩子的眼睛，孩子的眼球被挤出来了，血凝固在钢筋上，只剩下一个看上去空洞洞的眼眶；

　　一个参加过北川中学救人的战士告诉我说，他看见一根钢筋插在一个孩子的胸口上，孩子的双手紧紧攥住钢筋，像要拼命拔出的样子。当他们挖出孩子后，孩子早已气绝身亡，流出的血已经把钢筋凝固了。他们四个人用钢筋钳小心翼翼地剪了20多分钟，才剪断插进孩子胸口的钢筋，但插进孩子胸口的那截钢筋，却只能永远留在孩子的胸膛！

　　难怪，不少战士都说，废墟上最可恨的就是钢筋，别看它细，别看它小，它对人的伤害最大，往往比预制板还要厉害。它就像一把魔鬼手中的利剑，凶残狠毒，孩子们一旦碰上，剑剑都是致命伤！

　　而无数的学生家们，说起废墟上的钢筋，则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在聚源中学的废墟上，我见到了一个叫张春的中年男人，他女儿叫张勤，15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给他报了“失踪”，他非常气愤，说，我的女儿10年来每天放学后就回家，从“5.12”那天就再也没有回来，她肯定就埋在这废墟里，怎么是“失踪”呢？还说，聚源中学有17个孩子都没找着，很可能就埋在这废墟里。这个聚源中学，就是“豆腐渣工程”！说着，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大声问道，你们看，这砖头上的水泥，哪儿去了？然后又指着地上的一排钢筋，怒斥道，这哪儿像钢筋，简直就是铁丝！甚至有的比铁丝还细！用这样的钢筋来建学校，能支撑得住上千斤重的预制板吗？能不垮吗？干这种事的人，都他妈的是王八蛋，我看应该枪毙！立即枪毙！

　　还有一位母亲，叫薛昌群，家住崇义镇，女儿叫张晴，15岁，已经上初三了。“5.12”后，她再也没见着女儿，天天守在这儿，见人就流泪，见人就哭诉，说她的女儿如何如何的乖，如何如何的听话，期末考试时，语文还考了个都江堰市第一名！她把女儿的照片加洗了几十张，每天骑着摩托到聚源中学废墟上，见人就拿出来，请求人家一定帮她找找女儿！有人问她女儿是不是遇难了，她死活不承认；有人问她女儿是不是失踪了？她又坚决否认。她为女儿买来一个花圈，悄悄放在废墟上，天天守在旁边；但一旦有人过去，她又装着与花圈无关似的——她实在不愿承认女儿已经离开她了！提起钢筋，她同样敏感，同样气愤，她指着地上的几根钢筋说，这些钢筋哪儿是钢筋，简直就像一根灯草嘛！这些人的良心到哪儿去了，我看都被狗吃了！

　　在蓥华中学的废墟上，我见到一位名叫颜永富的瘦个子家长，这位男子一见有人到来，就气急败坏，怒不可遏，大声斥责说，蓥华中学死了80多个初中生，但为什么老师一个没伤没死？这层楼是后来新加上去的，我们学生家长是出了不少钱的，为什么会垮，必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原来，他女儿也是15岁了，被这垮塌的楼房压死了！他领着我看了楼房，看了墙壁，看了砖头，又看了预制板，然后指着地上的钢筋说，你看看，这些比筷子还细的钢筋，能拿来建学校吗？用这样的钢筋建房子，能不垮吗？别说8级地震，就是8级大风一吹，也得垮啊！

　　2008年7月28日上午，我第二次走进洛水中学。第一次到洛水中学是5月中旬，由于当时只注意了血迹，并未留意钢筋。这次一进洛水中学校门，我便看见十几个民工正在废墟上挖掘，搜检、搬运钢筋。两个月过去了，钢筋上血迹依旧。更没想到的是，当勤劳的灾区民工们把这些钢筋从废墟上一根根挖掘出来，再一根根集中起来的时候，居然装了满满好几大卡车！而且勤劳的灾区民工们还在继续挥汗如雨地挖掘着这些废钢筋，就像丰收季节农民兄弟在地里忙乎着收割自己的庄稼。我禁不住走过去，与一个正在往车上装钢筋的民工攀谈起来。

　　我说，这些钢筋捡来干什么呢？

　　民工说，卖呀！

　　我说，这样的钢筋能卖出去吗？

　　民工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这人好像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他说，怎么卖不出去？矿泉水瓶子都有人买，死人的衣服都有人要，这钢筋哪有卖不出去的！

　　我说，能卖多少钱一斤？

　　民工说，这可说不好，反正能卖钱，卖一分是一分，卖一元是一元呗！要不怎么办？地震没震死，还要活啊！

　　我说，这些钢筋卖出去还有什么用呢？

　　民工说，钢筋还能干什么用，拿去建房子啊！

　　我说，这不都是废钢筋吗，怎么还能拿去建房子？

　　民工说，那就管不着了，用不用是别人的事，我们只管卖！

　　民工管不着，谁管得着呢？望着眼前大卡车上堆积如山的钢筋，我内心突然有一种惊恐的战栗！仅在一个学校的废墟上，就能挖掘出这么多的废钢筋，那么在灾区几千个学校的废墟上，又会挖掘出多少这样的废钢筋呢？这一卡车一卡车的废钢筋，难道真的会像民工说的——也许是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再拿去建房子吗？假若真是这样，明天地震旦来临，将是什么结果？

　　但面对眼前一卡车一卡车的废钢筋，我除了震惊，除了痛恨，除了惊恐，除了不安，除了叹息，还能干什么呢？又能干什么呢？

　　我承认，我不知道这些钢筋是否符合国家的建材标准，不明白这些钢筋与学校的垮塌有无直接关系，搞不清这些钢筋的背后到底还有什么真相，也无法追查这些钢筋卖出去后是否一定用于再建房子，但我在灾区许许多多学校的废墟上，的确亲眼看到了一个实事，这就是：学校垮塌后，那些暴露在废墟上的不少钢筋，确实很细很小；几乎所有的家长和有良知的路人，都曾在这些钢筋上反反复复停留过疑问的目光。

　　当然，我最关心的，还是谁来擦掉这些钢筋上的血迹？谁来抹去这些钢筋上的泪痕？

　　特写3：总理捡过的球鞋

　　在我的镜头中，最令人伤感的，是废墟上的鞋。

　　古人类学家早就证明，迄今为止，人类最古老的鞋存在于一万年前。但根据近期对古人类化石标本的调查分析显示，生活在四万年前的人类脚趾骨突然变小，而腿骨却与从前一样。这一发现表明，人类在四万年前，很可能就穿上了鞋！

　　是的，鞋不仅是人类起步的象征，也是孩子上路的标志。一个孩子穿上了鞋，就意味着人生的路已经铺开。

　　然而穿行在学校的废墟上，你会发现，许多孩子的鞋，都被地震震丢了。这些丢失在废墟里的鞋，据我的观察有两个特点，一是都不是名牌——山里的孩子们哪儿买得起啊，价格约在5元至50元之间不等，有的还是母亲做的布鞋；二是都不成双成对，全是单的——一只遗留在了废墟里，另一只还套在孩子们的脚上！

　　于是我们不难想象，地震那一刻，孩子们是多么的恐怖、多么的害怕、多么的惊慌啊！他们什么也不顾了，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管往外跑，只顾往外逃，只顾往外跳！有的冲出教室，拼命外跑；有的砸烂窗户，破窗而逃；有的甚至眼睛一闭，从五层高的楼房往下纵身一跳……而在跑，在跳之前，由于过度慌乱，他们连系一下鞋带都来不及——也顾不上啊！

　　结果，人走了，鞋留下了；或者说，鞋留下了，人走了。

　　5月19日下午，我来到聚源中学。一进“校”门，就听说，“5.12”这天下午，温家宝总理在第一时间就赶到聚源中学的救援现场，然后蹲在废墟上，满含热泪，用一双掌控国家大印的手，亲自捡起一只白色的球鞋！

　　这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一个举国空前的伟大善举啊！

　　谁都知道，聚源中学的废墟上，曾经掩埋过几百具孩子的尸体，曾经流过几百个孩子的鲜血，直到一周后我来到这里，废墟上尸体的味道依然十分刺鼻，死亡的气息依然十分浓烈；许多路过的行人根本不敢靠近，更不敢踏进废墟，甚至偶然发现脚下一件学生的衣服，或者看见一只学生的鞋子，也会惊慌失措，发出尖叫，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我们的温家宝总理，人民的总理，却蹲在地上，弯着腰，伸出手，坦然地捡起了一只孩子的球鞋！甚至，我注意到，记者在那一瞬间拍下的照片，温家宝总理居然、居然没有戴口罩！那一刻，我虽然不在现场，但我不难想象，废墟上的家长们该是怎样一种表情，废墟下的孩子们又是怎样一种心跳！

　　是的，捡起一只鞋，就意味着断了一条腿；捡起一只鞋，就意味着走了一个孩子；捡起一只鞋，就意味着一个家庭从此失去幸福与快乐，打破了重心与平衡。所以我们的总理捡起球鞋的手，才会微微发抖；我们的总理面对手中的鞋，才会心绪难平潸然泪下……

　　我在聚源中学的废墟上，也捡起一只鞋。我不知道我捡起的这只鞋与温家宝总理捡起的那只鞋是不是同一双鞋，也不知道这双鞋是不是出自同一个孩子。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聚源中学及其他学校的废墟上，的确留下了孩子们一只又一只的鞋！

　　在南坝中学的废墟上，我看见，一个母亲双手捧着一双白色的新球鞋，跪在地上，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喃喃自语。这位母亲告诉我说，她的儿子本来已经跑到一楼的楼梯口了，早一步，就跑出来了，但就差那一步，孩子被掉下来的楼板压死了。她见到儿子的尸体时，儿子的脚上只有一只鞋，另一只却怎么也找不着了。她是“5.12”当天早上，亲自送儿子出门上学的，儿子当时走得急，鞋带没系好，她就蹲下去，亲手帮儿子系好了鞋带，才看着儿子蹦蹦跳跳离开了家门。儿子每天都穿着这双鞋上学，已经穿了四年了，每天来回要走十几里山路。儿子的脚越长越长，鞋子越穿越紧，儿子早就提出想换一双鞋了。可家里没钱，几次想换，都没舍得。后来看见儿子每天放学回家，脚后跟都磨出了血泡，就答应下学期一定给儿子换双新鞋！没想到，儿子这么快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再也穿不上新鞋了。她现在后悔死了，说儿子死，就是因为脚上穿的鞋太小、太紧了，影响了儿子跑步；如果早点给儿子换一双新鞋，儿子就早一步跑出来了，也就不会死了！母亲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然后就趴在地上，使劲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还哭喊着说，儿子，对不起！要是妈妈早点给换双新鞋，你就不会死了！都怪妈妈害了你，都怪妈妈害了你，妈妈对不起你啊，妈妈对不起你啊！

　　是啊，这个世界谁不穿鞋？是人就得穿鞋，穿鞋是为了更好地走路。要是穷人家的孩子一年四季都能穿上一双新鞋走在上学的路上，那该多好啊！但不少孩子穿不上新鞋，更不可能穿上名牌鞋。脚长鞋不长，一双鞋穿得已经磨出了血泡，每天还得坚持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在坡坡坎坎的山路上。而多年来，正是这些鞋——或者妈妈亲手缝制的，或者几块钱买来的——陪伴着孩子们风里雨里，走出家门，跨进学校，坐在课堂，翻开书本，走过了一年、五年、八年乃至十年的求学之路！可没想到，地震来临那一刻，孩子们把鞋都跑丢了，丢在了满是血水的废墟里。

　　没有鞋，怎么走路？人生的路，本来就难走，大人们走在这条道上，每天都在喊累，一辈子都在叫苦；而孩子们的人生之路，才刚刚起步，刚一起步，便跑丢了鞋，打着赤脚走在地狱的路上，一旦被铁钉或玻璃划破脚底，又该是怎样一种心痛，怎样一种酸苦！特写4：失去肩膀的书包

　　在我的镜头中，最令人心寒的，是废墟上的书包。

　　书包，是山里孩子的第二生命。在四川山区，或者说在中国的农村，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背上书包，上学读书。因为书包里有前程，有金钱，有粮食，有住房，还有媳妇——古人早就说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种粟！背上了书包，就等于背上了自己的梦想；背上了书包，就等于背上了家人乃至家族的全部希望；哪家孩子的书包背出了成绩，背出了分数，背出了大学，背出了钞票，哪家的孩子就最有出息，哪家爹妈的脸上就最有荣光！

　　然而，一场大地震，孩子们在几秒钟便失去了书包，书包在几秒钟也失去了肩膀，在灾区每一所学校的废墟上，到处都是丢弃的书包，红的，黑的，黄的，蓝的，粉的，花的，五颜六色，各式各样。有的压在砖头下，有的踩在泥土里，有的挤在石缝中，有的挂在墙壁上，有的扯断了背带，有的撕破了口子，随处可见，比比皆是。

　　这些被抛弃在废墟上的书包，曾经塞满了语文、数学、英语、地理、生物、化学、音乐、体育，还有搞不懂的政治和沉甸甸的历史以及孩子一生的梦想和家长全部的希望！可如今，一场大地震，震掉了书包所有的压力和全部的分量！这些书包自有地撒落在废墟里，一下变轻了，变空了，像一个泄气的皮球，孩子们再也用不着背它了，肩膀上的重量从此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然而，这些变轻了、变空了、孩子们再也用不着背的书包，从今以后，却“背”在了家长们的身上，装满了伤痛与牵挂，泪水与悲伤，远远超过了书包原有的重量！

　　在红白中学，我看见，一个书包被预制板压得粉碎，书包里掉出一张光碟，光碟上四个汉字清晰可见：“暴风骤雨”。说来凑巧，这天我去红白中学，正好是个雨天，满天的乌云，满天的雷雨，好像在呼喊着什么，暗示着什么。一位母亲对我说，我的孩子那天要是不去学校就好了。本来，那天是孩子的生日，头天我们都给孩子说好了，就请一天假，好好玩一天，太累了！孩子说，那好，如果明天早上下雨，我就不去学校了。可第二天早上孩子起床一看，没有下雨，又背起书包，说，不行，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一天也不能耽搁，这个学期，我一定得再多考10分！结果，为了这10分，把命给搭上了！都是老天太无情，那天早上要是下雨就好了。

　　在洛水中学，我看见，十几个家长守着一大堆刚刚刨出来的书包，默默无语。一位父亲对我说，一个孩子，从落地的婴儿，到上学的孩童，父母要辛辛苦苦抚养6年；从走入小学的校门到跨进大学的课堂，书包要背12年！这12年的书包把孩子的腰都压驼了，腿都压短了，个子都压矮了！我的孩子从小学到高三，背了几年的书包，那个累呀，苦呀，别提了！没想到最后把命都背丢了！早知道学校要垮，我宁肯一辈子卖血，也不让孩子背这书包了！

　　在金花中学，我看见，一位母亲抱着一个书包，守在废墟上，泪流满面。这位母亲对我说，我的孩子还在里面，肯定还在里面，晚上我都能听见孩子的说话声。孩子为了考个大学，每天晚上都要熬夜拼命做作业，5月11日那天晚上，我听孩子在屋里唉声叹气，说，唉，要是明天得一场病就好了！我说傻孩子，你胡说什么呢，谁都怕得病，你怎么盼得病啊？孩子说，我要是得了病，明天就可以在床上躺一天，不去学校啦！但第二天孩子没有病，精神好得很，照样去了学校。没想到，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唉，早知道那天有地震，教室要垮，孩子真的得场病就好了，哪怕得一场大病也好啊！

　　在北川中学的废墟上，我看见，一位母亲在废墟里扒来扒去，反复寻找孩子的书包。这位母亲对我说，孩子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别的家长都找到了孩子的鞋子，找到了孩子的衣服，找到了孩子的书包，有的还找到了孩子的铅笔盒。可我，什么也没找到，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失落感。哪怕能把孩子的书包找回来，每天看上一眼，我这心里也好受一点啊！

　　但是，有些家长对书包的反应，又完全不同。在东汽中学的废墟上，一位母亲对我说，孩子走了，我在废墟堆里扒了三天三夜，终于扒到了孩子的一只书包。孩子的书包我太熟悉了，从小学到初中，背了七八年，刚一扒出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可书包拿回家后，每次一看见孩子的书包，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想哭，马上就哭了，一哭就是一个晚上；

　　在南坝中学的废墟上，一位母亲对我说，十多年来，儿女每天上学前，我都要做一件事，就是给儿女检查、整理书包，看儿女书包里的课本是否带齐，作业本是否装好，尺子、圆规、铅笔是否忘了，然后帮儿女把书包背在肩上，再给她拉好书包的拉链，系好带子，这才送儿女上路。可现在，我不敢看书包，一看见书包，就会想起每天早上为儿女检查书包的情景。看见书包，就好像见到儿女背着书包回家了，甚至有时还能听见儿女放下书包就叫妈妈的声音。每当这时，我就会搂着书包，放声大哭一场；

　　而有的幸存下来的孩子，对书包同样非常敏感，甚至有的还有严重的恐惧感。金花中学一个截肢后的女孩告诉我说，她不能看见书包，也不愿意再看到书包。她过去背的是个黄色书包，现在每次只要一看到黄书包，就像看到了一包炸药一样，好像随时都会把她炸掉！

　　是的，孩子走了，留下了一大堆书包，和守着一大堆书包的父母。于是每次面对这些书包，我总是在想，这些失去孩子肩膀的书包，今后谁来背起？那些有幸从废墟下刨出的孩子，还能像过去一样活蹦乱跳、无忧无虑地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吗？还能无牵无挂、心如止水地坐在教室听老师讲语文讲数学讲历史讲政治吗？而那些已经遭受过8级地震的父母们，他们的肩膀还能“背”起孩子们留下的“书包”继续走完自己的后半生吗？特写5：留在断壁上的作业

　　在我的镜头中，最令人反省的，是废墟上的作业本。

　　废墟上的作业本随处可见。不管哪个科目，哪个年级，无论是高中学生，还是初中孩子，应有尽有。有的一看就是男孩的字体，有的一看便知是女生的笔迹，有的只用了一半，有的只用了几页，有的刚刚打开，有的甚至是崭新的，可能是当天才放进书包，连名字都还来不及填写。此外，课本也俯拾皆是。如《语文》《数学》《政治》《英语》《化学》《生物学》《中国历史》《思想品德》以及《新华字典》《英汉词典》等。但你绝对见不到一本有关地震知识方面的书——哪怕是一本有关地震常识的小册子！

　　这些作业本和课本抛撒在废墟中，有的戳在钢筋上已被扯碎，有的压在房梁下已被撕破，有的挤在墙角边已没有了封面，有的卡在断壁上已缺少了页码，有的甚至已被拦腰斩成两半，然后再被无数只脚踩进尘土，变成了一团团的纸末！它们躺在废墟上，如同深秋峡谷中的残花落叶，除了偶尔有风掀起其中某一页或者某一角，再也没人翻看没人阅读没人填写，甚至连乡间拾破烂为生的人路经废墟时，也懒得弯腰捡起。

　　每当面对这些作业本和课本，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与困惑。因为一个现象令我非常吃惊，这就是：在汶川大地震中，死亡的学生多数都是平时课本抱得最紧、作业完成最好、最听老师的话、最遵守课堂纪律、从不逃课的好学生！这些好学生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从不迟到早退，天天背着书包按时到达校门，上课下课准时进出教室，家中有事不请假，生病发烧不耽误，甚至有的女生来了例假也不缺课。为了学“知识”，为了得高分，为了考大学，他们不仅星期天舍不得玩，下课舍不得耍，甚至宁肯少喝一口水，少上一趟厕所，也要钉在教室抓紧时间多作几道作业，多背几篇课文。但谁能想到，就是这些好学生，几乎都死在了教室里，死在了课桌下，死在了座位上。因为地震来临那一刻，他们正在用功啃课本，埋头做作业！

　　例如，洛水中学高三有个学生，地震时正在教室里埋头复习政治。那天本来他拉肚子，可以请假在家里休息，但高考在即，他还是坚持去了。他的教室在三楼，一听有人喊地震了，他打开窗户就往外爬，结果他被倒塌下的房梁压在腰上，悬挂在半空中——双腿在窗户里面，脑袋在窗户外边，手上还紧紧抓住一本《政治复习提纲》！几天后，不少家长都在废墟上扒拉自己孩子的课本或作业本，这个学生的家长却坚决不要，一本不要，甚至有家长帮他找到了写有他孩子名字的课本，他也一把撕得粉碎，说，这些课本都是擦屁股的废纸！我的孩子哪怕临死前知道一点地震小常识，就不会爬窗户了，也就不会死了！

　　例如，北川中学高有个学生，地震时正在教室背诵一篇文言文。他的教室在最高的五层，地震来临那一刻，他极度恐慌，根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情，于是慌乱中选择了跳楼——从五楼跳下去！结果死了，死得很惨！如果他原地不动，也许不会有事——至少不会危及生命，因为教学楼垮塌时，是自上而下坐下去的，而其他孩子几乎全部幸存。后来这个学生的家长说，他的孩子一心就是考大学，心里只有分数，没有别的，这么多年来，他除了从早到晚背课本，从来不看一本课外书！

　　相反，另一类既不玩命死啃课本，也不死心塌地做作业，还不遵守学校纪律，常常迟到早退、来去随便的学生，甚至包括一些调皮捣蛋、贪玩好耍、讨厌课本，讨厌作业、不喜欢进学校而喜欢进网吧、不喜欢在课堂静坐而喜欢在游戏厅搏杀的学生，却成了汶川大地震中的幸运儿！为什么？因为地震来临那一刻，他们有的根本就不在学校；有的在学校却不在教室里——不是在操场打球，就是在草地聊天，不是在小食点喝可乐，就是在路边打游戏；有的虽然人在教室里，却不是规规矩矩守在黑板前，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而是爬在窗前观望风景，或在走廊玩耍打闹，所以地震发生时，比谁都知道得早，比谁都跑得快……如此这般，反而逃过一劫。

　　例如，汉旺中学有个学生，父亲早年去世，家庭非常贫寒，只能靠母亲摆个水果摊维持生计。“5.12”这天中午，他吃过饭后，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到教室用功，而是去了农贸市场，帮母亲竟购一点便宜水果，赚点钱好为他交纳下学期的学费。本来他是可以按时回校上课的，但他买好水果走出店门大约一里地后，恍然发现对方多收了他五毛钱！这时如果他继续往前走，完全可以准时赶回学校上课；如果返回去要回五毛钱，肯定耽误一节课，还不一定要得回来。但在“五毛”和节课之间，他选择了“五毛”，结果如愿以偿。就在他返回学校的路上，地震了！教学楼垮了！同学死了！而他，却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例如，红白中学有个学生，“5.12”头天下午放学前，他没有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老师专门把他叫到跟前，一脸严肃地吓唬他说，如果明天你再不完成作业，就别进学校的门槛了！结果，第二天，即“5.12”这天，他还是没有完成作业，从来不好好听老师话的他，这天偏偏第一次听了老师的话——他没进学校的门槛，而进了一家游戏厅！他从早上7点开始打游戏，一直打到下午2点20分。这时，肚子告诉他，饿了。于是他起身出门，去买烧饼。一个烧饼刚拿在手里，下就被震落在地上！这时，他的同学都在教室里，唯独他在房子外，跑都不用跑。他突然想起吓唬他的那位老师，慌忙跑到学校，可学校已经垮了，不少同学已经死了，吓唬他的那位老师也被埋在了预制板下。他急忙冲上去救老师，可扒开预制板一看，老师的脑袋已经碎了，眼镜躺在一边，身后竟是一摊血！

　　例如，北川中学初三（5）班有个学生，叫张圣，14岁。我在绵阳长虹培训中心见到他的时候，已是地震后第十天了。张圣不是一个整天趴在课桌上死啃书本、埋头做作业的孩子，他的最大特点就是喜欢看课外书籍，喜欢上网溜达，什么都有点好奇。地震时他正坐在教室听课，教室刚一开始摇晃，他就知道是地震了。当不少人惊慌失措不知所云时，他却不慌不忙，从容地贴着墙边从五楼平安地跑到了操场，当不少同学还惊魂未定时，他想起有10元钱还在楼上的一个小箱里，于是第一次余震剐过，他又冲到摇摇欲坠的楼上，找到那个小箱子，然后掏出系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箱子，拿出里面的钱包和四包方便面，再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平安地跑回了操场。本来往下跑的时候，他还看见了一床被子，想抱着跑下来，可拖了一下拖不动，就赶快放弃了。我问张圣当时心里到底怕不怕？他说开始有点怕，后来就不怕了。我说为什么好多同学都怕，你不怕？他说，大概是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天他听两个同学在唱自己瞎编的一首儿歌，叫《唐山大地震》，歌词大意是：唐山大地震，震死很多人，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儿童和老人……他听了后觉得奇怪：地上震动一下，怎么就会死人？而且还会死那么多人？当天晚上他就到网吧去查看，这一查看，他不仅知道了什么叫地震，什么叫唐山大地震，还知道了唐山大地震死了24万人；同时也知道了许多有关地震的小常识。比如大地震过后会有余震，但余震不会连续发生，上次余震与下次余震之间会有一定的间隔时间，等等。所以他不怕，敢第二次冲上楼去，拿回了他的10元钱！张圣说着，还掏出一个钱包递到我的手上。我一看，钱包里面果然躺着一张10元的人民币！

　　同为学生，同在一个学校，同样遭遇一场地震，结果却是生死两种命运。这说明了什么？于是我想——不得不想，这些课本与生命，与死亡，与生存，与毁灭，与爱情，与理想，与欢乐，与悲伤。到底应该是一种什么关系？在突发而至的大灾难面前，这些课本和作业本的价值与意义究竟何在？在孩子们的思想观念中，是知识高于生命，还是生命高于知识？是知识决定命运，还是命运决定知识？知识与生命，到底谁是老大？

　　5月22日中午，我来到平通中学。这天太阳很毒，毒得我全身冒汗。刚一走进废墟，一股强烈的异味便扑鼻而来，我急忙戴上口罩。我很快发现，这所学校废墟上的作业本比其他学校更多，有的地方甚至成堆成片。这是为什么呢？我先从废墟堆表层捡起一些作业本，而后找来一根树棍，扒开废墟的表层，再掏里面的作业本。越往下掏，作业本越多，气味也越难闻。面对掏出来的作业本，是打开，还是不打开，我有些犹豫。因为这些作业本十天来天天和尸体躺在一起，上面不仅有泪水，有血迹，还有尸味！但我却分明看见，每一本作业本的封面上，都还清晰地留着孩子们一个个鲜活的名字！于是我捡起作业本，一页一页地翻开，这一翻不要紧，我看见作业本的每一页上，几乎都打满了一道道的红勾和一个个的100分！而每一篇作业的旁边，还有老师特批的一个红色大字——优！

　　那一刻，望着作业本上一道道的红勾，一个个的100分，一个个的“优”字，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控制了……因为这些作业本足以证明，他们都是最优秀的孩子啊！他们完成了最“优”的作业，却要结束最宝贵的生命——一向高呼正义博爱的人间啊，怎么还有这种逻辑？望着这些写着稚嫩名字以及打满100分的作业本，我实在舍不得让它们抛之废墟弃之荒野，便从包里掏出消毒药水，将其消毒，再用纸袋装好，悄悄放进了包里。后来我又悄悄带上飞机，带回北京，悄悄放在了我的书架里。

　　我很快找到一个学生，问他这儿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作业本，这个学生告诉我说，“5.12”地震前10分钟，他不在教室，而在操场上打篮球。地震降临时，篮球首先从他手中滚落，他看见篮球滚落的样子与往常不同，往常是贴着地面往前滚动，那天却是蹦跳着往前滚动；接着他发现篮球架在摇晃；再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像跳舞似的晃动起来。地震了！他很快就意识到。于是他坚持摇摇晃晃地跑到教学楼跟前，对着教室的方向大声呼喊：地震啦，快出来！地震啦，快出来！可他的同学们当时一个个正坐在教室里，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埋头做作业，根本没人在意他的呼喊，没人理会他的存在，因而也就没有一个人出来！接着他又喊了第二遍，这才看见有三四个同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教室。就在他准备喊第三遍的时候，他看见教学楼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接着听见轰隆一声，便眼睁睁地看见整个教学楼全部倒塌在了他的面前！前后大概不过十几秒钟，几百个学生和十几个老师全被埋在了里面。等他们被挖出来后，有6个老师和120个学生已全部遇难！那一刻，骤然而起的滚滚尘烟，遮挡了一切，他对着天空狼一般狂叫一声，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脑子嗡嗡作响，好似天方夜谭。转而一想，又觉合情合理，实在正常。想想吧，山里的孩子自从跨进校门的第一天起，无论走进教室还是走出教室，听从的就是墙上的铃声，校长的校训、老师的声音，也习惯了墙上的铃声、校长的校训、老师的声音。因为墙上的铃声、校长的校训，老师的声音，代表的就是某种权力，甚至就是某种命令！何况地震来临那一刻，上课的铃声已经鸣响，老师已经走上讲台，学校的大门已经关上。而这个大声呼喊的学生既不是铃声，也不是老师，更不是校长，甚至连一个班长也不是，同学们凭什么听他的？于是早就习惯了服从铃声、服从校长，服从老师的“乖孩子”们，即便在生死关头，在大难降临之际，下意识的深处，依然是宁肯顺从权力，也绝不服从真理！

　　接着，我去了蓥华中学。蓥华中学位于什邡的一座古镇——蓥华镇。因竹溪河、湔底河、石亭江均汇合于此，故蓥华镇又称三河场。蓥华镇是一座“佛镇”，自明朝起，这儿便有了信佛的历史。数百年来，跪拜的人们络绎不绝，祭佛的香火萦绕不断。然而，如此一个参透佛法的“佛镇”，依然厄运难逃，难逃厄运！而且，承受苦难最重的，居然是众多两小无猜的娃娃和纯洁无暇的学生！因此，刚一走进蓥华中学，脚跟还没站稳，一位学生家长就说，这些学生娃娃太惨了，楼房跨了，要压在他们身上，娃娃们压死后，蓥峰公司泄漏的80吨液氨，到处扩散，还耍灌进他们的鼻孔！实在太惨罗，太惨罗！

　　随后见到位女老师，女老师姓陈，蓥华中学初二（1）班班主任。陈老师说，她的班是全校有名的落后班，班上不少孩子都比较调皮，成绩不好，还不遵守学校纪律。“5.12”那天上午，她不在学校，班上有五六个学生便趁机溜进了网吧和游戏厅，直到下午听说她回校了，才不慌不忙地往学校走，刚走到学校门口，就地震了！而埋在教学楼里的学生，都是平时最听老师话、最遵守学校纪律，成绩最好的学生！学校那天是2点半上课，2点20分前，这些学生就提前走进教室，坐在自己座位上了。全校遇难的学生初步统计是80个，她的班有8个。而这8个学生全是平时最乖、最听话、成绩最好的学生，也是那天最早坐在教室的学生。唯独那几个进了网吧、游戏厅的学生，躲过一劫，一点事也没有。

　　我来到垮塌的教学楼跟前，四层教学楼，已经垮得一塌糊涂！想起陈老师的话，心头难免阵心酸。我一抬头，突然发现，在垮塌的断壁残墙上，像是悬挂着样东西？我急忙举起相机，拉动长焦，果然看见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墙上，高高悬挂着一本作业本！风一吹，发出呼呼的响，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呼救，又像是有人用手在不停地拍打着教室的门窗。

　　我忽然有一种心跳加快的感觉。此前我看到的作业本，都是在废墟上，这个作业本，怎么会高高悬挂在断壁残墙上？莫非在地震那一刻，有学生抓住作业本破窗一跃？或是上苍故意要把这个作业本高挂空中，让活着的人们投以关注的目光？

　　我重新举起相机，变换角度，试图看清作业本主人的姓名。可作业本悬挂太高，加上连日雨水冲刷，太阳暴晒，无论我怎么调整焦距，依然无法看清这个学生究竟是谁。但我敢肯定，这个匆匆离去的学生，一定是个最爱学习、最听老师的话，最遵守课堂纪律、每天准时坐在课堂、每次认真完成作业的好学生！因为他或她即便在离开这个世界的一刹那，也没忘记拿起自己的作业本；我也不知道这个作业本是政治还是语文，是数学还是英语。但我敢肯定，这个作业本里一定留下了当天还没来得及做完的作业。因为汶川大地震发生的时间是下午2点28分，学生上交作业的时间是下午5点30分，否则这个作业本就在老师的抽屉里，而不该高高悬挂在这堵断壁残墙上！

　　总之，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学生留下的作业本，也是一个死者留给活人的作业本；这个作业本里不光有老师留给学生的作业本，还有一个学生留给我们的作业——至少有一道是留给我们的，不然，这个死去的孩子，为何要将作业本高挂空中，告示天下活着的人们？

　　这个学生留下的这道作业是什么呢？

　　我想，这道作业应该就是：“5.12”那一刻，为什么垮塌最多的是学校？死亡最多的是学生？

　　谁来完成这道作业？

　　准，又来为这个答案打分？ 震中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