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文化大革命的混乱被猛踩了一个刹车。为应对北方珍宝岛地区的紧张军情,以“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新口号,调整了运动的方向。大城市开始掘地三尺,构筑地下防空工事。家家户户做土砖,送去给防空洞砌墙。防空汽笛一次次在城市上空盘旋,人们在警报声中进行疏散演习。比起三年前相对隐秘的备战部署,这回成了全民动员,众志成城。三线建设发展的紧迫性又开始凸显,因文化革命延迟毕业的大中专学生,绝大多数都被分到三线企业。深山老林重新响起打桩机的轰隆声,地动山摇,披荆斩棘。三线建设走向了黄金年代,新光厂也开始全面复苏。
1970年,国家用于三线建设的投资和项目,占到全国经济计划的半数以上。北京、上海、江苏、浙江等一线省市同期的基本建设投资增长缓慢,与三线建设主要地区形成明显的反差。(1)
解放葛民治
20多名成员组成的新光厂外调组,千里迢迢奔赴上海,入住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这家24层楼的饭店始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是一位国际建筑师的名作,饭店楼高83.8米,直到80年代仍是国内最高建筑。民间还有个笑话,说乡下人走到国际饭店楼下,仰头数点楼层,还没数到最高层,头上的草帽就掉落了。上世纪70年代,这家代表上海高度的旅馆主要客源就是外调组。
文化革命运动进入中期,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形势下,一些基层单位的领导逐渐恢复工作,在重新出山之前,上级党组织要对他们做出政治结论,给群众一个交待,内查外调就成了必须的程序。新光厂外调组的主要任务,是针对“走资派”葛民治的再调查。之前陈商诚已受命带队,按着葛民治的履历去过浙江宁海和四明山等地,找寻葛民治的老同学和战友,求证其革命经历的真实性,葛民治也得到过一次短暂的解放,但没多久又被靠边站了。在一次批斗会上,有人喊叫说,葛民治是“刁德一”!
葛民治当场反击,大声说:“老子是沙家浜连的指导员!”
刁德一是京剧样板戏《沙家浜》中国民党“抗日救国军”头目,沙家浜连指导员则是共产党干部。曾担任过沙家浜连指导员的葛民治被说成了刁德一,他当然无法接受。寸步不让的斗嘴显示了倔强的个性,以及对批斗的不服,他再次被下放车间去劳动。每天上班时,还跟着职工在领袖画像前跳忠字舞。新分进厂的大中专生也在车间劳动,年轻人在他身后模仿其笨手笨脚的样子。有时跳着跳着,老头忽然停下,转身瞪着模仿他的学生,似乎在问:这很好玩吗?凌厉的目光让学生们感觉到尴尬。
葛民治到底是抗日救国军的“刁德一”,还是沙家浜连指导员“郭建光”,很多类似的问题,让国企单位建立外调组,在漫漫长路上投下人力和财力。经济萧条时期的大酒店,却因这些住客而生意兴隆。
贵阳市委从其他单位调来干部,到新光厂专事外调,也为了解决两派群众组织头头被指控的所谓问题。随着革命生产形势发展需要,又追加了对葛民治历史问题的再调查。“外来和尚”好念经,也能确保外调取证的公正性。于是,在孤儿院长大、年少时就参加革命的颜其谋,与新光厂开始了不解之缘。
颜其谋(时为新添外调组负责人):
我在贵阳水利电力局做总支书记和党组成员时,被抽调去新光厂工作组,带着20个人的队伍入住上海国际饭店,然后分派人员四出去外调。起先是针对两派头面人物被群众指责的问题,到他们原籍或原学习和工作地调查取证,写结论寄回贵阳。我们调查了几个派别头头,都是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青年知识分子能有什么问题呢?很多所谓的问题都是子虚乌有,本人履历上也写得清清楚楚,但是运动让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信任,外调都是为各种怀疑和传言而疲于奔命。
调查快收尾时我回到了厂里,省里又下指示,三线建设不能再耽误下去,要把葛民治解放出来主持工作。省机械厅厅长来到新光厂,直接给我交待任务,再次调查葛民治和夏维的历史。我带了两个人又去上海,这回住在和平饭店。我们去浙江和苏北,去夏维读书的学校,找到她的高中同学,同学说夏维当时很漂亮,还是校花,她思想进步,后来跑到上海参加党的外围组织,经历简单明了,没有任何问题。有人攻击葛民治,说他的游击队指导员是伪造的,真不知这种说法是怎么来的。我们也只能再去找人做一次笔录,回去后我写了书面结论,证明葛民治确实没有伪造历史。
颜其谋带领的外调组在上海开展工作时,厂办干部张惠君北上西安,调查总工程师马燮华的历史,找到他在西南联大的同学,询问毕业证书上国民党党徽的由来,以及53兵工厂与国民党的关系。有些历史常识是因为讳莫如深,被罩上了黑暗的面纱。在这种气氛下,外调结论也很难被采纳。马燮华依然被关在803大楼之外,在漫长的监督劳动中消耗生命,直到“四人帮”被粉碎。
调查“前反革命家属”周惠懿的人员,在西北劳改农场见到了她的前夫黄明初,很久以后有人在无意中对她提起,说见过你的前夫,这么多年你们确实没有联系。那么,他情况怎样?周惠懿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这问号要再等十年,才能获得答案。
葛民治重新出来工作了。此时再聚拢人心,比初来贵阳时的一呼百应,难度大多了。在他失去自由的日子里,更多人失去了互相间的信任。
葛民治记录过那几年的经历:
从1967年到1969年,“文化大革命”的潮流冲击了新光厂正常的生产秩序,搞乱了人的正常关系,形成分裂局面,并导致了停产。“文革”中,我被打成“走资派”,赶下工作岗位。1971年,因急需完成四套潜望镜援外,省委负责工业的副省长李立同志动员我出来工作,要我任厂核心领导小组副组长,厂革委会副主任。2月份,在一次会议上,我突发心脏病,由贵医附院转送到上海治疗,一段时间后,病情基本好转。6月中旬,军代表数人和造反派到医院把我押回新光厂。一到贵阳,他们就把我推上早已准备好的大卡车,回厂途中,他们对我拳打脚踢,到厂里时,我的衣服被撕破,鞋被打掉,已不能走动。几个人架着我来到学习班关押起来,要我交代“罪状”。1973年中,省里派出干部找我谈话,要我出来工作,但造反派仍不同意我出来工作。后来援外的四艘潜艇因无潜望镜无法交船,情况紧急,12月27日召开会议,终于宣布由我任新光厂党委书记兼厂长。
恢复生产后,葛民治(左)在车间
当时,新光厂已经停产两年多,物资大量流失,设备厂房无人管理,经常停电,靠向银行贷款发工资,职工生活十分困难,到恢复生产时,财务分文没有,尚欠银行贷款近400万元,不少地方要用钱,我都动员职工自己掏钱垫上,以后归还。
1973年底,召开中层干部会,明确恢复生产的任务,通知全厂职工自1974年1月2日起开始上班。1月2日那天,有少数人认为上班的人不会很多,在厂门口等着看笑话。恰恰相反,全厂绝大多数职工都准时进厂上班,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又在新光厂重新出现了,当年完成了生产计划。到1975年一季度,全部债务还清,并计划开始第二次扩建。(2)
赤光厂
三线建设第二个高潮中,上光厂又接到援建两家工厂的任务,一家是安徽险峰光学仪器厂,另一家是贵阳赤天光学仪器厂(简称赤光厂)。赤光厂位于新光厂附近,当时也是一片荒野。18岁的周庆宝从上光厂技校毕业后,怀着工程师的梦想,加入前期勘察队来到了贵阳。
勘察队员借住在新光宿舍里。一个周末,舍友弄了一只鸡,周庆宝喝下了人生中第一杯酒,醉醺醺的睡过去。起夜的人发现灶火尚有微红,提起水壶浇了上去。第二天早起的一名队员,到了食堂就栽倒在地。周庆宝也头昏脑涨出了门……被广播声喊醒时,发现自己倒在厕所里。他想,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种地方!拼命往外爬,然后被冷风吹醒了。他跑回宿舍打开全部门窗,室友也逃过了这一劫。
周庆宝(赤光厂新职工):
我是1968年上光技校毕业的,同学都去填了三线企业发展扩大的建制。当时很多职工知道内迁基地情况,不愿再举家前来。刚毕业的学生没有家庭牵绊,大部分去了贵阳,少数在四川德阳,一部分被分到安徽小三线。只有家庭成分不好、不符合三线建设人员标准的,才留在上光厂。1966年大串联时我来过贵阳,市里公交车上只有铁架拉手,没有一个座位有座垫,车厢地上都是一个个小洞。被分去贵阳的同学有3个没去,成了社会青年,被里弄安排去挖防空洞。我喜欢钻研技术,从小就想当工程师,我晓得贵阳艰苦,但能学到东西、能做事情,所以第一批就来了。赤光厂主打物理测量仪器,和新光厂光学计量仪器属性不同,差异很大。
上光厂派了总工程师吴国安过来组建赤光厂,先组织我们探寻水源,解决生活和生产用水问题。吴国安和水利局小于带领我们几个男生,跑遍新添寨周边的奶头山、黑山和肉类厂一带,还碰到过一次危险情况。农科所附近水沟边有道大石缝,石缝下是一个近40米深的大溶洞,农民说底下有龙,曾经有两个放牛娃,在与此水源相通的凤凰山石缝中掉下就再没出来。我们决定下去探个究竟,还在乌当中学楼顶上吊根绳子练习攀爬,光是凿开石缝边的乱石就搞了一整天。我们把两根20米绳子接起来在石板上扎牢,然后绑在腰里作保护,顺着岩壁下去。站定后,看到一条两米多长的死蛇,大概是被山水冲下来的,可能就是农民说的龙吧。底下大溶洞套着小溶洞,水流很多。我们带着手电筒和干粮一路探测,爬过十几米长、上贴背下贴肚的石缝后,听到轰隆隆的声响,那是一条地下阴河,我们找到水源了。返回洞口时天色都暗了,朝上面喊几声,没人应答,只能自己爬上去。悬吊绳子的石块架在石缝中,被水流和泥浆搞得滑碌碌的,我爬到一半就滑下去了,再用手帕缠住手掌,用牙齿去咬住绳子,再爬!谁知爬到石缝口,又滑了下来,不过我的腿夹住绳子,下滑了一半。我咬紧牙关继续爬,总算到了洞口,一只脚攀到石桥板上,再慢慢翻上去。这时候,跑开的人回来了!
周庆宝摄于1970年代
为证实山洞里暗河流的走向,我们把塑料泡沫放入水里,看它从哪里出来。测试水的储量时,水利局小于说需要两台60立方/小时的潜水泵,放到洞里抽水验证。潜水泵需要到新光厂去借用,出来时司机又不见了,我们身上全是泥浆,因天色已晚,只好试着去弄车,结果卡车发动起来了,我负责开车,一个同学按喇叭,另一个同学负责看路,从山里的马车路歪歪扭扭地驶回了新光厂。赤光厂的水塔在凤凰山上造起来了,退伍铁道兵来打山洞造厂房,浦东招的泥木工还带了农村家属过来。我们一起在山上挖埋电线杆的坑,还搬水泥、运砖头。那时我们还在长身体,当地的卷心菜莲花白,比拳头大一点点,里面还长毛,我们一吃就是一个月。从上海带去一点咸肉都舍不得吃,直到长出蛆虫来。
“外工”的诱惑
迁建赤光厂给新添寨带来改变,也带来了就业机会。千里之外的上海人,都被吸引而来。江鉴康的老娘没有到过贵阳,自从家中一罐金子避过抄家之虞,她就把贵阳当成了避难所。儿媳鲍秀华在上海诞下孩子去和丈夫团聚时,江婆婆就想把一对刚成年的儿女也送去贵阳。老太太说,与其在家坐等里弄干部上门动员下乡,不如把他们送去贵阳工矿,有城市户口能吃定粮,还能拿工资,比起去农村插队落户靠天吃饭,简直就是吃“皇粮”的待遇了。上海人把外地工矿企业简称“外工”,在知青就业分配中,也算蛮受待见的去处了。
江鉴康遵循老娘旨意,马上活动起来。
鲍秀华(江鉴康妻子,光学工人):
江弟弟(左)初中毕业来贵阳投奔兄嫂
我家是回族,新光厂初建时没有清真食堂,我又是第三次怀孕,前两次都流产了,所以允许我缓一缓再走。1968年12月,社会上传说知识青年要“一片红”,全部去农村插队落户。后来才晓得是经济一塌糊涂,无法安排就业,把学生送去农村。我婆婆急煞,叫我带弟弟妹妹去贵阳。我姆妈也叫我去跟老公过日子,还说年轻夫妻不能分居太久,反正小囡户口已经报好,等我们退休再回来。我姆妈是小脚老太,没什么文化,就是凭生活经验。不放我时,有不放的道理,叫我走时,一切都做了安排,连家里房子都给我留好了。
为迎接老婆和弟妹到来,江鉴康把宿舍单元墙又糊了一遍,直到隔壁人家的灯光不再从砖缝里穿过来。这个能干的上海男人,能把各种生活难题理得煞清。无论身处何方,日子都要有滋有味。
江鉴康(光学车间工人):
贵阳东站有100多个卡车司机,一半以上都认识我,平时托运点东西都是一句闲话,方便得很。为了接收阿弟阿妹,我打通各种关系,还送了一台缝纫机。当时上海蝴蝶牌缝纫机吃香得不得了,凭票供应,上海人都不是家家都有的。我办出了迁移证明,凭这个证明还能买棉花胎和被面,都是当时的紧张物资。弟弟妹妹要进新光厂是不可能的,只好去赤光厂动脑筋。劳资科起先只答应我弟弟进厂做徒工,妹妹不能做正式工。我想形势这么紧迫,过来再说吧。真是巧得不得了,他们户口迁出的当天深夜,就公布了知青“一片红”去农村的最高指示。弟弟妹妹从上海迁到贵阳市乌当区,保住了城镇户口。
江鉴康绞尽脑汁弄来的迁移证明,本该交由乌当区派出所存底,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像收藏母亲的金子一样,把这张证明留在了身边。
鲍秀华的迁移证明
最高指示
备战、备荒、为人民。
69)新政迁字005号
迁移证明
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现在再不建设三线,就如同大革命时期不下乡一样,是革命不革命的问题。”为坚决贯彻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战略部署,我厂于1966年底内迁来至贵阳。江鉴康同志现已光荣参加内地建设工作,为了更好地加强三线建设,该同志提出要将其亲属迁到内地来。经研究同意将其亲属鲍秀华同志等贰人迁筑,以利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
为此请你处大力支持并协助办理有关内迁手续。
特此证明
新添光学仪器厂革命委员会
一九六九年元月廿八日
上海户籍警在办理迁出手续时,盯着证明琢磨半天,“鲍秀华等贰人”,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呢?江弟弟看出民警有疑惑,赶紧解释:同志,我们是把三只户口迁出上海,不是从外地迁进上海哦。户籍警想没错啊,手起章落,噌噌噌就把三只户口注销了。当晚,广播里公布全国知青“一片红”,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消息,转迁城市户口的办理全部叫停。在左邻右舍羡慕的眼光中,江家弟妹启程奔赴贵阳工矿。
安顿下来之后,鲍秀华想起了那罐金子,就问藏在哪里了,江鉴康朝灶头炉膛里指指。鲍秀华吓一跳:“放在家里?!”
江鉴康说:“不放家里放哪儿?埋到山上,不是山洪暴发冲走,就是被野狗拱走,还找得到吗?”
鲍秀华对炉灶左看右看:“假使用金属探头,照得出?”
“你去找个金属探头来试试呀,你当拍电影挖地雷啊?”
十多年后,小铁罐归还到江家姆妈手上时,盖子都锈牢了。江鉴康用榔头加钳子,连锤带撬弄开罐子,江婆婆满意地笑了。
江婆婆和鲍妈妈都没受过多少教育,也没有社会工作经验,全凭妇人之见和生存的本能,在时代风暴中保住了家产和儿女。
在求学深造无门,本地就业机会稀少的情形下,朱建华走出上海控江中学校门,就和母亲、妹妹一起搬离控江路896弄的宿舍,前往贵阳与父亲团圆。
这是1972年,上海工矿企业刚刚恢复招工,但名额珍稀,家庭兄姐中必须有人在外地农村插队落户,才可能得到机会。朱建华的姐姐从上海华东医院内迁昆明延安工作,她就不能被分进上海工矿。在新光厂当动力科长的父亲朱瑞兴,人称厂里的“大管家”,但老朱头不愿为自己的家庭开一下方便之门。千里迢迢投奔前来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只有朱建华进了赤光厂,他老婆连个家属工都没做上,以至后来得病瘫痪,都没有医保和养老金。
朱建华(时为赤光厂新职工):
朱瑞兴内迁前的全家照,右一为朱建华
1972年6月28日,我从上海控江中学毕业来贵阳,生活很不习惯。我们在上海的家有煤气和抽水马桶,而这里旱厕门口竹帘子一掀,大苍蝇哄地一下飞出来,马路上都是一堆堆牛粪和马屎,没有一条路是干净的。爸爸对厂里人都很客气,对自己家人却很严格。他对我和妹妹说,要进厂的子女太多,名额少,建华年龄大,就让她先进赤光厂吧。我每天步行十五分钟去赤光厂上班,已经感觉很幸运了。分配工种时,有相对轻松的装配工,但爸爸却叫我去生产第一线当铣工。有句话说:伟大的车工,聪明的铣工。他觉得铣工难学,能让我得到更多锻炼。爸爸在厂里名声乓乓响,我也得给他争气。那时没有数控铣床,一切都在操作工手上。我做的万能工具铣床,铣头和工作台面可以旋转,能铣削平面、沟槽、轮齿、螺纹和花键轴,加工比较复杂的型面。我工作很上心,厂里做望远镜,我开过两种产品的模具。搞技术比武,我连续5年拿了第一名。每次经过大红榜,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匆匆走过。1989年全省组织省级技术大比武,我拿过第二名,公司奖励我400元,还加了两级工资。厂里要带传感器的一个关键零件去德国,工程师姚仁忠叫我一周内拿出来。图纸上是个复合型角度的加工活,也没有出过工艺程序。那天夜里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全是图纸、刀头、台面角度……经过充分理解和想象,再摇手柄去操作,一次次试下来,终于完成了所有的高难度铣加工及打孔等,后来这个活有40多道工艺。我做了二三十个零件,他们装配后就出去了,还奖励了我30元。
新光厂鼎盛时代,工人都以掌握高精技艺为荣耀。后来厂里组织过技师培训和考试,为高级工打开一条上升通道。第一次考试通过的不足20人,车床技工朱子赤被评上了高级技师。朱建华参加第二次考试,成了厂里唯一的女技师。
许爱萍是随父亲内迁而来的50后大龄子女,在70年代初获得了进厂做工的机会。
许爱萍(随迁子女):
内迁那年,我爸爸许海潮已经40岁,妈妈徐惠英39岁,我们全家随迁。我家四姐妹,我是老大,那时十四五岁,已经有记忆了。我们是1966年9月16日决定全家革命的。爸爸拿了草包回来,家人一起收拾、打包。12天后的28日,全家就上了火车,前往贵阳85号信箱了。
我是五十年代出生的“大二代”,进新天子弟学校时,班上有20多个同学,年龄相差三四岁都有,算是混班就读,最后都归为1970届毕业生。那年11月10日,我幸运地被分进厂医务室,这是我喜欢的岗位。我还被送去上海杨浦区中心医院,学习化验知识,回来后就在医务室里做化验工作。在新光宿舍长大的迁二代,能进新光厂工作就是当时最好的出路了。
我在医务室工作到2002年。当时企业破产要“一刀切”,我提前五年退了休,当时退休工资是466.15元。那时我儿子在上海读大学,我退休就回到了上海。幸好在1998年底,为让儿子能上蓝印户口,我们花12万元在上海市郊松江买了一套房子。1999年,上海市政府又下文件,支内职工子女小于25岁可以报回户口,儿子顺利上了上海户口。蓝印户口指标是浪费了,但买到房子,我们在上海就有了落脚地。
小贵阳
贵阳中学生邹平洋1971年被招工进厂,拿到21元学徒工资时,大眼珠一转,呵呵笑了。新光厂每月13日发工资,15日来报到也拿到全工资,他心里一热,感觉很惬意。
内迁几年后,大三线企业向当地居民开放度最大的招工,被邹平洋幸运地碰上了。
邹平洋(时为本地新职工):
我初中毕业那年,每家大三线企业都进了很多人。前几届中学生都下乡当农民,我们能进厂做工,让人羡慕得不得了。新光厂在贵阳市名气响,上班都穿白大褂。我们贵阳廿中几百个毕业生,只有30个同学进了新光厂,家庭成分不好的像地主、小摊贩出身的同学,连门儿都没有。
我之前已被分去94号信箱,在花溪那边的一家化工厂,也是大三线企业。在体检时发现我视力只有0.3,就被踢出来了,我哭了好几天。老爸再托人找到新光厂搞招工的退伍军人老邱,去学校提了我的档案。新光厂对视力要求很高,也要体检。我就在家里背视力表,一行一行全部背出来。去云岩区人民医院检查那天是大太阳,强光照在视力表上,最小的一行一个个字母都很清爽,不像化工厂体检时下雨,视力表一片模糊,医生指哪个字我都不知道,背了也没用。在老天爷帮忙下,我两只眼睛视力都查到了1.5。
我们这批进厂的本地学生有156个,上海人叫我们“小贵阳”。学习半个月后开始分工种,有车工、铣工,车工比较辛苦,有个同学分到车工还哭了,后来他家找关系给他换成钳工,我们俩在一个组。驾驶班是最吃香的工种,我们那批有三四个学生去了车队,还有学修车的,他们开车进进出出很神气,有很多人拍他们马屁,请他们帮忙带东西。我能进新光厂已经很满足了。
钳工是手上功夫,熟能生巧。三年学徒中,我师傅臧年祥教得很认真,他干活特别清爽,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就适宜相。还有位陈师傅用手摇机专攻小螺丝又好又快,另外周凯贵师傅的锉刀功夫了得,挫出两块铁放在面盆里,铁块之间水都进不去。我跟着偷师学艺,学到不少东西。
我隔壁开铣床的姑娘朱文娟,是新光随迁子弟。我们时常嘎嘎山胡,我讲上海话,她讲贵阳话,她还以为我是糖果厂调来的内迁子弟呢。礼拜天我买了电影票,两毛五一张,请她去市里喷水池看电影,还带她去市里看了我家的房子。上班时我经常帮她摇手柄,一来二去,交往了两三年。我丈母娘蛮喜欢我的,丈人朱顺昌那时是结合进革委会的副主任,也同意我们结婚。我爸爸是做服装的,我们结婚衣服都是他亲手做的。结婚宴在当时也是很有档次的,35元一桌,是小青年一个月的工资呢。杨梅山女单宿舍,那时成了鸳鸯楼,小青年结婚,一个单元住两家,14.8平方米一间,我们结婚时就住在鸳鸯楼里。
邹平洋干活勤恳巴结,在劳动岗位上干出了一番成绩。他参加各种劳动技能竞赛和比武,一路拿了不少奖金。多年以后他儿子考入上海同济大学,同事们说,孩子学费都是新天的资金付给的。儿子毕业后被上海大型国企录用,后来成家立业,把邹平洋夫妇带到了上海。
嫁到新添
三线建设第二个高潮到来时,各种人力资源也从四面八方涌向新添寨。
吴大成和黄云娣由邻居牵线,彼此看过照片感觉对眼之后,开始通信。黄云娣比吴大成小8岁,中专毕业后在新疆军垦农场当教师,或许是介绍人交待不清,黄云娣的第一封信上收件人写的是:“贵阳85号信箱胡大成同志”。
上海话里吴胡不分,吴大成倒也不介意。信笺上字迹清秀,语句顺畅,他对这个尚未谋面的上海姑娘有了好印象,回信说,亏得那时厂里还没有胡大成,否则收发室还不知送给谁呢,说来道去,互相热络起来。
春节探亲回沪时他们见面了,相谈甚欢,上门再见家长。黄家姆妈看吴大成勤快、巴结,是个老实人,当下就蛮欢喜。在浦东独居多年的吴家阿爸几近失明,耳朵又背,催着儿子赶紧把媳妇娶进门。过了一段时间后,黄云娣就去贵阳,在乌当区茶店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办事处两人登记结婚了。
赤光厂正在招兵买马,吴大成主动要求去新厂搞基建。新光厂创建时,他就被派出差,参加基建工作,就此被留下来。这次再辛辛苦苦去跑基建,为的是尽快把妻子从新疆调来。不久,黄云娣就从军垦农场办妥了调离手续,回上海去浦东,带上吴家老公公一道去了贵阳。刚刚结婚就要照顾行动不便的公公,黄家姆妈有点心疼,但想到女儿从新疆调到贵阳工矿,往返上海的时间缩短了好几天,女婿又是入她法眼的实在人,对这门亲事还是称心的。在制度约束严格的社会里,人的欲望比较简单也很节制,聋人吴老爹从未向组织提出将独子调回上海的要求,能跟儿子媳妇还有后来的小孙孙共享天伦之乐,无论在哪,都是善终福报了。
67届初中生王丽和冯家洪的恋爱,也从两地书开始。从东北黑龙江军垦农场到西南贵阳山区,一封平信在路上至少走十天。冯家洪是海南岛人,文化大革命前考入上海机械学院,与王丽的哥哥同班,毕业分配他们都被分去了赤光厂,因为基建尚未完成,先留在上光厂实习。
王丽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片红”中,1969年被分去了黑龙江农场。她在农场表现积极,还入了党。与哥哥的同班冯家洪开始通信时,为避免思想动摇之嫌,她还叫爸爸给冯家洪开信封,落款上写王家的地址。冯家洪性情木讷,但文采不错,王丽被信中的冯家洪打动了。书信往来两年后,他们登记结婚。
王丽从黑龙江调到贵阳,去跟冯家洪团聚。然而此时,冯家洪还滞留在上光厂。王丽独自坐在集体宿舍里发呆,觉得这趟人生之旅有点慌不择路。厂里分配工种时,劳资科需要党员,她正符合条件,就被选上了。领导还说,我们这里经常换人的,你要有思想准备。她茫然地点头,心想走一步是一步吧。自此就在劳资科待了下来,一直做到企业破产的2002年。
冯家洪来到贵阳后,他俩分到一间房,才有了自己的家。多年以后,他们退休返回上海定居。拿着低于贵阳平均水平的退休金在大上海度日,难免捉襟见肘。王丽跑去居委会申请做点工作,居委干部了解情况后还挺帮忙,就喊她去上班,做妇女、计划生育和卫生工作。王丽认认真真工作了四年半,因年龄原因,2006年底第二次退了休。之后她又去一家企业打工,连女儿坐月子都没时间陪同照顾。2013年,在街道社区为困难老人提供的肠癌筛查中,夫妇俩同时被发现疾患,王丽不得已终止了工作。
王丽(原劳资科办事员):
2013年8月在街道提供的大肠筛选中发现毛病后,需要手术治疗,我只得托人在贵阳办理更换治疗医院的手续。我手术出院后第三天,冯家洪开始发烧了,吊盐水都没床位,拖了十天后出现肠梗阻,再打支架、做化疗,每次住院一周,休息两周再去。每次做完化疗,头发一把一把掉下来。就这样两个人不停地轮流治疗,花光了本来就不多的积蓄。查出毛病后,冯家洪精神压力很大,两个月都没怎么说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光是住医院化疗,一天自负部分就要170元。这对于低收入的我们,就是雪上加霜。
农垦战士王丽从东北来到西南
当年我在黑龙江农垦连队时,有过被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机会,那时我已经是党员,工作也很卖力,但我这人心很软,想想已经在和他谈恋爱,就不要去争取了。如果那时出去读大学,人生会完全不同。或者之前去过贵阳的话,也可能宁愿待在北大荒了。山沟沟里的三线企业,真是太艰苦了。我在贵阳得过一次急病,是1983年吧,我突然头昏得黑天黑地,路都不会走了。冯家洪在出差,我的好同事陈水娥、胡志杰等陪我去医院,诊断为淋巴综合症,病毒侵入到骨头里。后来又急性发作,骨髓都抽过好几次。那时两个孩子还小,我妈找人帮忙,把儿子送去别人家寄养了两年。我住医院时,劳资科同事方德胜来看我时愣住了,我都快脱形了。我申请回上海治疗也不行,只能靠我妈一箱箱把中药寄过来……现在大半辈子过去,也没什么后悔的了。我家兄弟姐妹八个,大姐解放前13岁就进厂做工,二姐、三姐去了大西北,哥哥大学毕业也分到贵阳,弟弟是无去向的在上海代培训,小妹妹在长兴岛农场,这么多孩子散落四处,我妈在家接送都来不及,家里都被掏空了。当我们终于回来了,才发现那么努力一辈子,还是老无所依,那种复杂的心情,真不是一般人能体会的。
2017年1月,冯家洪又因肠梗阻第二次手术,我们在医院里住了48天,在那里过年,出院后又化疗、放疗共13次,后来因为肺部感染结束病痛,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虽然住院可以报销,但他个人自负部分也用去了近十万元。多亏亲朋好友以及街道、居委的多方帮助,才让我从困境中走了出来。
三线建设企业生产技术人员中,男性偏多,加上退伍军人和大中专学生,男女比例失衡,大中专女生、青年女工、女徒工等,在厂里都比较紧俏。黄云娣、王丽们远嫁而来,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失衡状态。
1972年,医务工作者顾小玉跟随新婚丈夫胡志富,乘上开往贵阳的列车,去新光厂安家落户。
顾小玉长得小巧玲珑,文雅贤淑,在姐姐顾尔玉和姐夫李俊德的牵线中,和研究室试造技工胡志富谈起恋爱的。胡志富是全厂闻名的能工巧匠,也因有聪明的头脑和灵巧的双手,顾尔玉才将妹妹许给了他。
胡志富(试造技工):
1964年我从部队复员到上光厂做显微镜。我喜欢钻研技术,半年后就当了组长。内迁贵阳时我25岁,顾尔玉和我同一个组。1968年为逃避武斗,我们都回了上海。我家住杨浦区,她家在五原路,我经常踩自行车斜穿市区去白相。她家老太太说,地板坏了,我去修了一个星期就弄好了。当时顾小玉还在读中医,年纪小,我也没啥想法。后来人家帮我介绍对象,顾尔玉总是拷问我,昨天去哪里了?见什么人了?我说去相亲了,人家嫌弃我家小业主出身,还不要我。她说,你不要再谈了,我都帮你回掉三个了,我帮你找。然后说,家里铅桶漏底了,谁帮我修好,我谢他一辈子。我就给铅桶换了个底,她说为了感谢我,把妹妹介绍给我谈对象,算是谢了我一辈子。
顾小玉(迁往新光的医务人员):
当时我在上海市中医班学习,毕业时碰到上山下乡“一片红”,被分去安徽一个县城下面的区卫生院,连电灯都没有,照明用煤油灯。十几个医务人员中有三个上海女生,我们一起烧饭吃。姐姐来信介绍我和胡志富谈对象,夸他人好、手巧。我妈也有这个意思,加上姐妹两个在一起,还能互相照顾。我对胡志富有点印象,他人确实不错。1971年1月我们结婚后,和陆老师、陈海英乘了同一趟火车离开了上海。这是我第一次去贵阳,虽然是山区,但新光企业规模不小,像个小上海,加上姐姐、姐夫都在一起,情况比安徽农村好多了。我进了厂医务室,工作也不错。
陆际衡老师和丈夫陈海英,也在1972年那一趟开往贵阳的火车上,与胡志富、顾小玉相对而坐。陆老师抱着刚满一岁半的女儿,此行去给丈夫一个完整的家。陈海英是研究所情报室负责人,性格沉稳,语速慢悠悠,戴一副眼镜,看上去像上海人说的“书笃头”。而在中学做教师的陆际衡内迁去贵阳,就意味着放弃上海的一切,她曾经有过犹豫。
陆际衡(原新光子弟学校教师):
60年代的陆际衡
他和我姐夫的大姐是上光厂光研所情报室同事,机械学院毕业的。大姐说他为人老实厚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想,我要是站在他身边,怎么穿连衣裙和高跟鞋呢?所以就不起劲,一整年都没见过几次面。有次我妈见到他,就说这个人本分、可靠,你不会做家务,要找个能照顾你的人。我当时还反驳说,我找爱人,又不是找长工。年轻时对生活和爱人,都带有幻想色彩。
1966年秋天,陈海英内迁去贵阳了,我妈以前去过贵阳,知道那地方贫穷落后,还担心我迁到贵阳后怎么生活。我们结婚后没多久,我妈突然病逝了,当时我如五雷轰顶,痛不欲生!
陈海英(光研所情报室负责人):
内迁将近两年,我们才结了婚。之前同事都说,这件事肯定要吹,陆际衡是上海户口,职业好,长相也好,怎么肯迁到贵阳山区来,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就说顺其自然嘛。结果,她不弃不离,决定要嫁给我。
陆际衡:
陈海英(前左)和光研所同事
结婚后不久,我送第一批上海知青去贵州独山和罗甸当农民。这是我第一次去贵阳,那趟列车十几节车厢全是中学生,就配了我一个教师,还有两名工宣队和军宣队员,一名区政府干部。在上海出发时,站台上一片哭声,家长拉住我眼泪汪汪地说,我小囡就交给你了。我也跟着流泪,那些孩子都只有十五六岁。火车进入山区时,碰上烧山火,浓烟滚滚,火焰很凶,大家都怕得不得了。到了知青点,女孩子来找我说,老师,这里没厕所,房子漏风又漏光,我们害怕。我就跑去生产队交涉,要给女生修厕所,要有手纸售卖,工宣队员还批评我不讲政治。送完知青后,我去了贵阳新添寨,看到了陈海英在梅兰山宿舍的集体生活,比我想象的更艰苦。我就想,如果我不去贵阳,两地分居的话,他永远都没有一个家。
我是为了他这个人,决定迁去贵阳工作和生活的。女儿在上海出生后,上了户口,长到十八个月,我就把自己迁出了上海,调去新光子校工作,还带着女儿去和陈海英团聚。开始连房子都没有,他是个什么都不争的人,我们先在梅兰山空房里临时待几天,又在办公室里蜗居一阵,半年后才分到一间房子。我在子校中学部带班教语文,还带学生打排球,班上一帮野蛮小鬼都跟我很好,还带我去山里看瀑布,陪我女儿白相,就此结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师生情谊,还有一批谈得拢的邻居和好友,这也是我内迁贵阳的一大收获吧。
赵氏家族
像顾尔玉姐妹、江鉴康家三兄妹那样的手足关系,在新光厂多到数不过来。加上老乡、校友、知青、农转非等群体,使得三线建设者从一个个家庭单元或单身男女,发展出一拖二、二拖三的家族关系。随着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下一代的嫁娶结亲,又派生出不少亲密黏着的社会关系,缓解了建设者身处异乡的孤独感。天长日久,三线企业大院内人口越来越稠密,人们互相熟悉,形成了没有陌生人的社区。见面时的介绍,总有一些有趣的前缀,这是谁谁家的老二,她家有四个孩子,老大娶了谁家的女儿,三妹嫁给了谁的哥哥……这种特殊的关系形成了熟人社会的文化,与元朝时期从江南移民而来的贵州屯堡人颇为相似。
来自江苏建湖的赵家,在新天是个比较典型的大家族。
赵玉龙是三连复员老兵,只身一人被投入85号信箱。几十年后,赵家人在贵阳吃年夜饭时,能坐满四个大圆台面。
赵玉龙(复员军人):
我老家在江苏建湖,1958年我进建湖化肥厂搞氮肥。后来部队征兵,厂里有六个人去参军,两个汽车兵,两个下连队,我被分在81师防化连搞防化和消毒。那时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还利用星期天去山上挖煤、搞卫生,立了三等功,被评上五好战士,调到食堂当了炊事员,后来又当炊事班副班长、班长,有机会和作战科科长、军训科长一起吃饭,见识就比较多些。部队打算提我当防化连司务长,师长都盖过章了,可是报告打上去还没批下来,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我从81师师属机关退伍时,听了建设三线动员报告,就报了名。1966年2月,我去镇江集合,来到了贵阳。
造完厂区宿舍,我被分去食堂当了管理员。我爱人也是建湖人,我们是在化工厂认识的。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她响应号召拿了下放证明回家种田。那时说国家经济好转后,凭下放证明可以优先照顾。她来到新光厂就在食堂里做炊事员,后来去托儿所当保育员。家乡建湖是平原,口粮上比较紧张,贵阳虽然是山区,三线建设企业的粮食供应还是有保障的,我就想把家里人带过来。新光农场建立后缺少劳动力,我家父母、两个弟弟,还有妹妹和大姐家都陆续过来了,他们先在农场种菜、养猪。当菜农每月有20斤口粮,十几元工资,后来农场人都进了家属工厂,我爸妈还在喂猪,也算家属工厂成员了,以后也有退休金。我三弟赵玉海,1970年应征入伍,在老挝当了6年工程兵,专门给首长开车,复员后回新光厂还当驾驶员,开大客车。
来自建湖的赵家人,中为赵玉龙
改革开放后,我调到招待所,厂里经常有外国专家来,德国的、法国的、黑山共和国的。厂里送我到上海锦江饭店学了两个月的西餐,又去北京外语学院学西餐西点,回来烧烤羊排和牛排,还做西瓜盅。后来实行三产承包,我承包了招待所。过几年招待所被撤销,我当了劳动服务公司副经理,后来是经理,自负盈亏,我没有拖欠过职工的工资。
我有三个儿子,长大都进新光厂上班。现在老大在私营企业开车,老二在劳务公司工作,老三在爆破公司当技术经理,都在贵阳生根了。我家大孙女大学毕业后,被建设银行录用,在上海成了家。第二个孙女也是大学生,现在做房地产销售,第三个孙女今年也考上了贵州大学。
二弟玉和家的姑娘还在新光厂,是个车间主任。小弟玉海的大姑娘,大学毕业在龙洞堡机场后勤部。我大姐84岁,做太姥姥了。三妹家的儿子、媳妇也都在贵阳。我每天早上和老爱人一起出去打太极拳,队伍里我们赵家老一辈就有7个人,过年大家聚会,来齐整了可以坐满4桌人。
赵玉龙大姐的女儿胡金莲是跟着父母从上海迁往贵阳的,1971年,金莲的哥哥中学毕业,不想去农村插队落户,在上海就业又没门,三个弟妹日长夜大,面临同样问题,父母心一横,就带上全家迁去了贵阳。
胡金莲(随迁子女):
我家的“三连”舅舅很聪明,复员去贵阳没多久进了食堂工作,后来他自己还开过面包店。我阿姨、叔叔、外公外婆都是跟着他过去的。我妈妈赵根娣17岁嫁给我爸,爸爸胡大成本来在上海工作,父母生了三个儿子,就我一个女儿。那时中学毕业时要“一片红”去外地下乡,听舅舅说厂里要招工,爸爸去贵阳看过一次,觉得那里太苦,但拖了两年还是去了,哥哥进厂工作了。但是大弟、小弟在贵阳也没逃过插队务农的命运。我是独女才没去农村,1976年12月顶替爸爸进了厂。我小阿姨赵玉琴十几岁就上班了,和外婆一起住在农场。后来胶木厂关掉了,但他们有股权,退休金比新天退休的人还高。我们家几代人都在新光厂工作、生活了几十年。
我老公袁勤刚也是新光子弟,他家原来住在上海市中心的天津路上,父母内迁时,把五个儿子都带走了。2005年,我儿子从贵州大学艺术设计系毕业时,袁勤刚买了一张火车票,叫儿子去上海试一试。儿子起先还不大肯去,没想到去了就被招进互联网大公司,工资很高。到底是上海机会多呀,他发展得不错,几年后结了婚,媳妇是复旦大学毕业生,我们现在都抱孙子了。我妈妈赵根娣84岁了,和我哥一起住在新光宿舍。我要照顾小孙子,两头走走。
胡金莲随父母迁往贵阳的那一年,后来成为她丈夫的袁勤刚也和四个弟弟一起,跟父亲袁林根乘上了西行列车。老袁是上光厂装配技工,在赤光厂创建时被选为筹建组成员。1971年,袁林根携妻子金月珍和五个儿子迁往贵阳。袁家五兄弟在山里长大之后,分别进新天成了车工、镗床工、油漆工、装配工和光学工。老三袁勤德在1979年高考中被贵州工学院录取,毕业后在石家庄工作并在当地落户,另外三兄弟都在贵阳扎了根。
后来的研究表明,文革最初狂潮过去后,1970至1971年,经济建设上出现了两年过热期。国家计划增加职工306万人,实际增加到983万人,其中600万直接从农村招进城市。一些三线企业在扩建和急剧膨胀中,劳动生产率和产品质量出现下降。一批为援外装配的40架“歼6”歼击机中,有7架因不合格无法交货。因此中央政府作出决定,新增职工不得超过规定计划,对“四五”计划中的经济指标也作了相应改动,适当放慢了大三线建设的进度。(3)
(1) 参见陈东林《1966—1976年的国民经济》
(2) 参见葛民治《艰苦奋斗创建新天》
(3) 参见《中共与三线建设》 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