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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象牙塔外

归去来兮 唐宁 13970 2021-04-06 07:51

  上世纪六十年代,大学生是象牙塔尖的精英。具有专业知识和操作能力的中专生,在企业中也被列入知识分子队伍。新光厂有数百位老大学生和中专、技校生。高素质的人力资源,是这家科技型企业不断创新的原动力。

  设备的陪嫁

  南开大学物理系毕业生何开钧,和14名大学生一起转向,从陕西被改投到85号信箱里。毕业前夕他们已被定向分去筹建中的国家仪器仪表科学研究院,项目在文革中遭遇流产,购置的进口设备转给仪表局属下的各大企业,人员也随之发往各地。对工作地点从陕西换到贵阳,何开钧基本无感,只要能学有所用,在哪都行。

  何开钧(南开大学毕业生):

  我1940年在安徽出生,10岁时跟父亲先去东北,后来到了北京。父亲因右倾言论被下放回家,我独自在北京上寄宿中学,高考中被南开大学物理系录取。临毕业前,国家筹建中国仪器仪表科学研究院,从各高校抽了250名大学生。文化大革命动乱中,仪表院不建了,学生们便跟着已购置的德国精密光学测试仪器,还有中国第一代8台晶体管军用计算机等贵重仪器设备,重新分配,其中15人到了贵阳新光厂。

  我先在光学车间劳动,跟车间主任袁杏宝和其他师傅学研磨、抛光,在车间里做“大饼”——138毫米的高精度平面反光镜,还有220毫米的计量标准尺,计量局以此作为长度基准尺,材质薄软,又大又窄,对平行度、平面度和光洁度要求很高,生产中出现斑点就报废,做10根能有一根合格就算不错。在劳动过程中我做些技术改进,提高了效率和合格率。1971年9月,我请探亲假回安徽,袁师傅说,标尺没人做怎么办?我加班半个月,把到年底的活都赶了出来。袁师傅很高兴,特批我一个月假期。临行前的27日全厂开大会,军管会主任做报告说要准备打仗,可能打到黄河以北、长江以南,三线建设要发挥作用了。那时还不知道发生了“9.13”林彪事件,我和爱人先到桂林旅游,又去观赏阳朔山水甲天下的美景,闻着桂花清香一路登顶,山河壮美,我心里却浮现出解放战争中的一个场景,那天母亲拉着我跑到西瓜地棚屋中躲避战乱,周围枪炮声响了一天。傍晚,国民党飞机从头顶掠过,一颗炸弹扔下来,西瓜和泥土一道崩裂开来,那个血色黄昏让我终身难忘。

  林彪事件后,开始抓革命促生产,我被调到光研所搞科研,开始研制激光长度检测仪器,当时叫双频激光干涉比长仪。以光的波长为长度基准,测量精度要达到0.2微米,美国搞出来还没多久,我们就要开始研制。这只是组长朱振平追赶世界先进水平的设想,没想到葛民治、陈商诚都很支持,调了清华研究生朱仲雄来搞结构,留苏的程祖珍做激光器,我搞光学设计和测试,吴理曼和朱振平一起搞电子线路。大家昼夜加班,经过两年艰苦奋战终于做出来了,测量精度达到0.14微米,比国家计量科学研究所的仪器精度还高。光研所有一批酷爱技术的人,无论大中专生,还是试造工人都很厉害。比如锥体棱镜,是美国人登月时用来测量的高精度反光镜,西德蔡司最先做出来,光学祖师爷级别的龚正宗和我一起设计、制造,加班两个多月达到了精度要求,高级技师胡志富负责结构总装调试,重复地铲、研、修几个月,让精密导轨达到了微米级精度。跟踪世界科技前沿要有牺牲精神,那时大家玩命似的加班,劳动强度很大。朱仲雄、吴理曼和朱振平等同事,先后都患重病英年早逝,多么可惜的人才啊!

  在劳动中跟师学艺,沉迷于技术创新,在钻研中如痴如醉,心无旁骛。何开钧对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派性斗争毫无兴趣,“你们去抓革命,我促生产”。那时他还预料不到,后来的自己会走到哪一步。

  分居两地

  1968年走出象牙塔的大学生,大多都去了大三线。昆明工学院毕业生张建美暂别同学爱人,住在新光单身宿舍。爱人曹祖桢在四川攀枝花钢铁厂,西南大三线建设企业的重中之重。

  像这样与爱人各奔东西的同学伴侣,当时在新光还有几对。

  张建美(昆明工学院毕业生):

  我和曹祖桢是初中同学,都是云南个旧市人,后来又一起考上昆明工学院,他在电机电器专业,我在无线电专业。一年后院系调整,把我们都编入机械制造专业的一个大班里。1966年毕业遇上文化大革命,拖延到1968年4月分配,我来到贵阳85号信箱,他去了四川攀枝花钢铁厂。那时攀钢比我们更艰苦,我去探亲时只见一大片地,厂房还没建成,住宿也是竹编围墙的工棚,屋顶上盖着油毛毡。我想让他调来贵阳新光,可是攀钢不肯放。

  曹祖桢与张建美

  1971年女儿曹薇出生后,我先一个人带她,后来我妈过来帮忙,小脚老太太也住在集体宿舍里。6个人一间屋子,有8张单人床。孩子就和我睡在一起,后来我分到妈妈宿舍一间9平方米房子。我在工艺处搞机器设备,赵德甫、张宝贵是负责人,组里还有鲁良权、虞和清、史龙才等。有段时间鲁良权在挨批,每天要早请示晚汇报。我们这批大学生去时,厂里两大派已经形成,我们初来乍到,没参加派性组织。后来大家相处得好,也不大管政治上的事情。

  1977年我要做一个妇科手术,老曹过来照顾我。那时请假都请不起,他在我们厂做点车工活,算是照顾性质的借工。我身体刚恢复一点,他就回去了。他在攀钢机修厂也是业务骨干,组织科几次去调人,那边都不放。直到1978年,我们分居十年后他才调来,在八厂做配套工装,生产工艺上提出要做什么工具,夹具、模具,他们都会做出来,后来他还当了技术副厂长。我是做产品的,厂里引进项目派人去美国培训时,我也去了。我俩都被评上高级工程师,在新光工作到退休。我退休后还被留下来多做了两年,到1998年办了退休;老曹退休第二天,就被合资企业麦克奥迪请去帮忙了。

  我们住在生活桥的小平房里,自己挑煤烧火。大冬天结冰时,还要敲冰取水,非常艰苦。但同事和邻居之间都很要好,很多人在贵阳没有兄弟姐妹和亲戚,谈得来的同事和邻居,关系就比较亲近。每次过年,都有五六家一起过,平时周日会带孩子一起去爬山。上海人回家也帮我们带东西,薇薇从小就在上海人堆里长大,也讲上海话,她不怎么让我操心。子校老师说,这孩子是“响鼓不用重锤”。

  隐形的帽子

  上海机械学院毕业生许学成,戴着“内定反革命”帽子来到了贵阳新光厂。虽然只是内部结论不曾公开,但这帽子罩在心头,也让他难见天日。

  许学成(上海机械学院毕业生):

  我是浦东张江镇本地人,高考那年,张江镇三条街只有我一个考进大学。我在学校当了班长和团支部书记,1966年6月11日宣誓成为预备党员。文化大革命打乱了一切,马列主义教研室的一位女教师,被批斗后自杀身亡了。1968年下半年,最初的混乱过去后,学校对此事展开调查,我被喊去审讯。事发那天我不在场,但我是三个班级的红卫兵头头,无论怎么解释都没用。我被软禁起来写检查,给自己先扣帽子,不尊重军宣队、工宣队,就是不尊重中央文革啦;说自己披着造反派的外衣,长着保守派的灵魂,像给自己写大字报。但我对女教师自杀事件确实不知情,也没打过老师,就拒绝在检查里写这些。

  许学成大串联时在长城留影

  军宣队到张江镇找我爷娘,说我反中央文革,反军宣队和工宣队。我爸妈听得眼泪汪汪,不晓得我到底做过什么坏事。审了一段时间学生要分配了,校革委就出了结案书,说我是“内定反革命”。如果不签字,就送去安徽军天湖农场劳动改造,一年后看表现再重新分配,如果签字就正常分配,去贵阳支援三线建设。还告诉我说,“内定反革命”只是组织内部掌握,不公开披露。两条路摆在面前,你自己看着办。在劳改和正常分配之间,我还有什么可挑选的呢?签字后,我获得了自由。那天是1968年12月26日,毛主席生日,我去食堂吃了一碗面。第二天就和五个同学一起上火车去贵阳了。厂里单身宿舍住着很多大中专生,就像换了一所学校。浴室在大雨中被烂泥冲坏了,我们挑着簸箕,扛起锄头铁铲去修路,还去习水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回来再去机修车间劳动,弄来弄去,八年时间就没了。这期间“内定反革命”身份被提过两次,一次是谈恋爱时,中专生王美玲长得眉清目秀,有三个人想和她谈恋爱,当时女青年找对象首先考虑工人阶级,农村复员老兵都比大学生吃香。王美玲对我似乎有点好感,我经常讲三国西游和七侠五义故事,她听得蛮有趣。有同学看出苗头,叫我把“内定反革命”实情相告,我心里没有把握,请他帮忙探探口风。王美玲回话说:“许学成是坏人?我没看出来嘛。”反而促成我们确立了恋爱关系。还有一次厂里成立“三反”工作组要抽我参加,后来又悄悄告诉我说不成功,说我在大学里有血债。这结果在我意料之中,帽子虽然没有公布于众,但是装在材料袋里,就是无形的枷锁。我没有被拉出来斗争,和其他“牛鬼蛇神”相比就算是幸运的了。那时我天天和师兄弟混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牌捉猪猡,还讲粗话,就想把“臭老九”的痕迹揩揩清爽!

  1978年有一天,厂里组织部长叫我去,我看到了母校马列主义教研组副主任和另一位老师。老师说,经过再次外调和复查,找到了殴打女教师的学生,证明那天你确实不在场。这十年让你受委屈了,我们专程来向你赔礼道歉。说着,老师弯下腰朝我鞠躬。我惊慌失措,扶住老师说,受不起、受不起。组织部长说,你档案里的检查和材料都理出来了,今天当着你的面销毁。火柴擦亮后,看着那一叠叠检查和结案书,几秒钟内化为灰烬,我不禁放声大哭……

  后来厂里提拔我做车间主任,叫我入党。我说1966年我就被批准过,介绍人还在呢。领导说中央文件是不能违反的,你再办一下手续,党龄就从1978年平反时开始。

  蹉跎岁月

  夜深人静,王家驹趴在红灯牌收音机前,在嘈杂的频率干扰中,分辨着美国之音华语广播,想象山外世界的另一种样貌。有时他伏案写作,在笔尖流泻对荒诞现实的感知。多年以后那些篇章结集出版时,他已病入膏肓。岁月像沙漏般的流失,邓美慈觉得丈夫这一辈子是被她给耽误了。

  邓美慈(潜望镜技术员):

  王家驹离开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讲坛后,在贵阳三线企业无所适从,只能在厂工会做点宣传,打打杂,唯一和专业有点关系的,是和工友卞铁夫、谢永泉一起写了个剧本《一代英豪》,由他导演成话剧。葛民治觉得还不错,很支持他,给做了服装和道具,在厂里演出后,还被市里选去北京参加全国总工会调演,可是1976年毛泽东主席去世,停止一切文娱活动,这个戏就不了了之了。

  厂里爆发急性肝炎时,小帅也被传染上了,本来托带的农户少伯家怕被传染,只好让他回家来。那时王家驹被借去省京剧团排样板戏,剧团要下乡,我正怀着女儿反应特别大,有次刚输完液,站起来就昏倒了。王家驹请不到假期来照顾我,就带上6岁的小帅下乡去,让我轻松点。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出不了门,王家驹就点了一盏煤油灯,教儿子学画画,那是小帅的第一幅画。为了培养兴趣,王家驹经常摆出各种姿势,给儿子当模特儿。后来我们家买回青菜萝卜,鸡鸭鱼肉,也都让儿子先画好,再拿去煮。

  1977年的一天,厂里大喇叭里在喊话,叫王家驹接长途电话。他听到广播先一愣,感觉是不是妈妈死了?跑去接了电话,才知道是个好消息,上戏的老师把他介绍给武汉军区胜利文工团,推荐他去演话剧《东进东进》。王家驹本来对参军没什么兴趣,但是去了部队,家人就能随他调出山区,他也就去了。一年后我们成了随军家属,迁去了武汉。那年小帅在子校快升初二了,转学到武汉之后,王家驹请了上戏舞美系校友指导他画画,小帅初中毕业就考上了中央美院附中,一个人去了北京。我调入华中工学院,学校成立光学仪器专业,实验室里只有一些小型的显微镜,我想带一套大工显组装图纸去教学,光研所支部书记陈商诚同意了。本来我刚进学院,还轮不上教这门课,有这套图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很感激陈商诚,他是浙大毕业生,能理解我们的想法,也愿意帮忙。我离开新添寨时,王家驹还在武汉排戏,工友们都来帮我打包托运。邻居给我打制的一套家具也被我带去武汉,现在还在那里。

  几年后,武汉军区文工团在国家裁军时被解散,时年50岁的王家驹又陷入无所事事的境地。儿子小帅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走上了父亲未竟的艺术之路。后来他以大三线建设为背景,编导拍摄了《青红》《我11》和《闯入者》系列电影,人物和故事显示了年少时的印记,也表达了他对时代和人性的反思。

  少年王小帅画的父母亲

  2010年,上海戏剧学院59届表演班重排毕业大戏《钦差大臣》,集结起从前的同窗,焦晃、娄际成、张明煜、顾永菲、卢时初……当然也有王家驹。40年前的同学很多已享有盛名,而他的这段时间就像被删除键触碰,消失殆尽。他努力呈现角色,手眼身法步依然出彩。全剧进入连排时,他突然栽倒在地,起不来了,送医院抢救时发现身患重疾,妻子儿女都劝他放弃演出,但他拔掉输液管回到剧场,坚持演完所有场次。返回北京后,王家驹带着新出版的《天窗》给老同事去送书,他淡然自谦,这是几十年“缝穷”的产物。他很快就疾患加剧,入住医院。邓美慈守候在侧,寸步不离。返回北京的第42天,王家驹告别了这个世界。

  后来,王小帅从父亲散文小说集《天窗》里,挑选一篇想象奇特的《玉米人》,改编拍摄成故事短片,在2015年釜山国际电影节开幕式上首映,王家驹在儿子的电影中获得了永生。

  王小帅(著名电影导演):

  有无数次,母亲说起是自己连累了父亲的时候,总是被他大声呵斥住:

  “是你的错吗?那是大洪流啊。我能看着你们娘俩就这么过去了?如果是这样,为了所谓我的事业留在上海,我告诉你,我会活得更痛苦,我会后悔一辈子!就算我留在了上海,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个普通的教师、小小的演员?”父亲这样的话,现在想起来,他是在帮母亲卸下她身上的十字架。

  但母亲能理解吗?(1)

  潮起潮落

  陈海宝要去清华大学管理班深造了,厂里有传言说,葛民治开始物色接班人了。陈海宝曾在文革初期专程赶去上海,将被揪斗的葛民治抢回了贵阳。在两派大联合中,他参加的支红派在形势翻转后让他吃了轧头。葛民治恢复工作后,陈海宝被任命为厂部党委秘书,又得到了重用。如今,清华大学经济管理班的宝贵名额给到了陈海宝,这个企业管理干部专训班,也是后来让企业家趋之若鹜的MBA的前身。然而,陈海宝学习一年半归来时,非但没有传说中的升职,连正常工作都被停止了。

  命运再一次将他推入漩涡。

  陈海宝(时为新天公司党委秘书):

  那年清华管理班,是机械部委托办班,只有40来个学员。由企业推荐5年以上工龄、有一定理论基础的干部,参加考试后入学,贵州省选送考试的20多名干部录取6个。葛民治对我说,学完后也许由机械部分配,不一定回来。同学中确实有不少人被调任、提拔,有的当了副部长,后来成了副省长,还有一位做了大银行副行长。我回到贵阳,就碰上清算文革“三种人”,就是“打砸抢”分子和故意制造冤假错案以及混进党组织队伍的造反派。新光厂有两人被列为“三种人”,一个我,另一个也是支红派,据说是上级部门定的。有人说陈海宝休想再翻身了,他档案有两尺厚,终生都会跟着他。

  这次以党内整风的形式,让我脱产检查反省。我有点想不通,既然上次已经审查过,出过结论,怎么又搞一遍?尽管没有做任何处理,也保留了党籍,但我已经心灰意冷。机械部仪表司来人找我,让我去秦皇岛工作,可想到两尺厚材料要跟我一辈子,也没什么前途可言了。那时两个孩子要准备考学,异地读书有许多不便,我就放弃了。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中,个人实在太渺小、太无足轻重!

  在后来的改革开放中,“三种人”概念被淡化了,公司搞现代化建设,要编写成套的企业管理规章制度和员工考核办法等,葛民治说陈海宝在清华大学读的就是这个专业,让他编写吧。还成立企管办,叫我当主任,带几个人一起搞。新一届领导班子上来,我被聘为公司总经济师。2000年,我和来观梅一起退休,离开让我三起三落的新添寨,回到阔别36年的上海,在西渡定居。我俩分别在民办大学和职业学校教书,度过了这辈子最平静的十年。

  车轮滚滚

  徐玉龙1967年从上海财经学院毕业,到贵阳新光财务部门工作。在参与预决算和成本核算等工作中,对企业运作中的投入与产出,有相对直接的感受和认识。

  徐玉龙(前新天公司财务处副处长):

  三线企业是特殊时期的战略部署,在投入与产出上开始是只看社会效果,不论经济效益的。每年做预算时,在社会负担上投入至少超过15%。新天公司规模最大时有11家分厂,职工和家属多达11200多人,最高峰时职工到过4800人,每件事都包管、包安排。早期职工退休金也由厂里支付,企业负担重,很难赚钱。在计划经济时代,销售和分配由部里说了算,原材料也是配给的,产品销售按计划发走,有库存积压都不用管,造成了很大的浪费。我每年往北京跑两三次,参加全年计划、财务预结算会议,还有财务大检查等等,到年底再把人家计划上用不掉的钱要过来。新光厂造大礼堂也向部里要过资金,造好后固定资产成本就上去了。贵阳山区非常艰苦,要让职工安心生产,不这么做也不行,所以葛民治当这个家很辛苦。他经常去了解部里一些资金和资产情况,得知有解放牌汽车和吉普车,马上叫我们去要。那时产品销售由国家统购解决,企业只讲总产值。每到月底加班,装配车间要出产量,每天完成多少台仪器都要上报一机部四局。葛民治月底就坐镇装配车间,深夜去食堂吃饭也自己买饭票,那时干部都比较廉洁。

  三线企业管理体制很特殊,单从经济角度来看,投入与产出不成比例。就说潜望镜项目,这个军品和民用产品的成本是分开核算的,海军装备部就为此投入了1700万。企业扩建后,生产能力提升了,设计年产为20套潜望镜,结果做了七八套吧,因为没有那么多任务,产量没有达到设计的能力,就造成了很大浪费。在生产过程中,不锈钢大镜管要从齐齐哈尔运到贵阳,加工装配后运去四川调试,然后运到辽宁上舰,一根潜望镜在大半个中国来来回回,在运输上就有这么多投入,生产成本极高。

  1975年的一个夜晚,汽车仓库管理员沈莲秋吃过晚饭,就听到外面有人喊:“车库着火啦!”她对丈夫颜其谋说,我要去看看。跑出家门后,很快就闻到了风中飘来的焦火气。

  火焰在车棚顶上翻卷,油毛毡被烧化后塌落掉下,点着了一辆林肯轿车。这车子是上海配给葛民治用的。几个小青年用铅桶和木盆装水扑火,但火势还在蔓延,轿车边上有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车钥匙在驾驶员身上,人不在没法开动。火势危急,众人赶紧合力,把边上的车辆推开去。林肯轿车烧成了散架,车棚的木柱轰然倒地。

  沈莲秋(汽车仓库保管员):

  那天我赶到现场,火势还不小。厂里消防车停在赤光厂,大概有两公里,跑去开过来都来不及。还好汽车零件仓库是砖墙,和停车棚隔开一条沟,火没有烧过去。仓库里有几百种物资,如果着起火来,损失更大了。起火原因可能是车辆本身老化,电瓶充电中有什么药水滴下来引起的吧,还好其他车辆都及时推开了。

  那时厂里各种各样车子有几十辆,解放牌卡车4吨、8吨的都有。所有的生产原材料都靠汽车拉进来。扫帚、拖把,擦机床用的回丝,也要从上海拉过来,因为贵阳没有。产品发到全国各地也靠汽车运输。每天还有四部大巴士早上6点半出发,开往市里四个站点:火车站、紫林庵、油炸街和喷水池。大巴士送职工去市里办事、就医、往返上海去火车站,还要接送职工子女去市里读书。三线企业都是大而全,所有车辆保养和维修都在厂里解决,发动机也自己修理。仓库里除了汽车外壳,大小零件几百种应有尽有,什么弹簧钢板、刹车片,零配件都得备齐。还有汽车充电设备,厂里有两个专职汽车电工,有专用汽车油库和加油工,大家叫他“油老板”,还有专门处理事故的安检员。驾驶员中有不少三连老兵,因为经常跑外面,能买到食品食物,司机比书记还吃香。贵阳山区的副食品供应紧张,农副产品运输也是一大任务。我跟过一趟车,是在拉钢材途中给厂里买花生,要去同仁专区下面的松桃县,那次有两部8吨的黄河牌卡车一起走,还是下雪天,山路很难走,卡车在山里绕了三四天。

  颜其谋、沈莲秋和女儿摄于60年代

  有次过年前,蔬菜紧缺,厂里叫我家老颜去同仁专区想想办法,他上了大卡车就出去了。颜其谋在同仁专区工作过,车子开到那里,碰上县里开常委会,县长书记看到老颜来了,就给点面子,叫人把留给县委的大白菜从地里收起来,让他拉走了。

  新添寨前的土坡道早先只跑马车,晴天尘土飞扬,下雨泥浆乱溅。新光厂驻扎后开始愚公移山,路边山坡被削了一次又一次。泥土坡道被压成了大马路,新添大道后来成为贵阳市的主干道之一,拐入厂区和宿舍的小路也起了名字叫新光路。

  三线厂矿的职工生活物资粮食、鱼肉、蔬果,都靠卡车运进来。内迁人员粮食由地方政府调拨,结合年龄工种等定量配给,为照顾上海职工的生活习惯,建厂初期的粮食供应以稻米为主,两年后20%改为粗粮,其中面粉和玉米渣、面等各一半。文革后期粮食生产遭到严重破坏,粗粮比例也不断提高,大米仅为10%,面粉和玉米等升至90%。很多内迁职工想方设法调换全国粮票购买细粮,改善伙食。各种人力速递也随之出现,去上海探亲或出差的职工都要带回不少箱包纸盒。从奶粉饼干酱油糖果、咸鱼咸肉香肠腊鸡,酱油烤麸百叶结,服装毛线布料纽扣……人们互相托带,行李越搞越多。身强力壮的单身小伙子,不带个三四十件才是怪事。曾经有个职工,最多一次带回过70多件行李。上海火车站上,送行人员与贵阳接车情景同等热闹,当时一张车票可买两张站台票送客,新光人总有本事搞来站台票,七手八脚将一众包裹塞入车厢行李架,用绳子一溜串起。接车的工友也会涌上车厢搬运卸货,乘工厂班车返回时,像打了一场胜仗。贵阳火车站曾规定出站行李过磅,每人不得超过20公斤。有些职工便去结交车站人员,拎上行李去走边门。后来职工们意见太大,厂里专门去车站打招呼,终对新光人网开一面。

  轮上的世界载着东部城市与工业文明的优势,在原始山脉里滚出了一个企业的生机,但在更大版图上,这些小社会还是势单力薄,缺乏持续滚动的能源。

  三线建设开展初期,国家建委党组就指出:“现代工业生产是高度社会化的生产,布局过于分散会给生产协作和经营管理造成许多困难,每个工厂分散建设以后,都要为它修建公路或铁路专用线,都要为它解决供电、供水问题,都要为它单独搞一套文教、卫生、商业、服务等生活福利设施,都要为它远距离运输原材料、燃料和协作件。这样做就会多花建设投资,提高生产成本,是不符合多快好省要求的。(2)

  在准备打仗的紧张气氛下,这些短板往往是被忽略的。

  花开两枝

  潜望镜在3年试用期内,共进行过20次海试。1970年7月,一机部和海军司令部联合鉴定组认定,第一台国产潜望镜可以装备部队使用了,另一台对空导航潜望镜也可交付使用。这消息令人十分鼓舞,更让人振奋的是,除了中国海军装备每年有需求外,受帝国主义封锁的阿尔巴尼亚和朝鲜等国也发来了订购单,生产计划排至1972年就达15套。国家部委决定,让上光厂重新组织投入潜艇潜望镜生产。此时新光厂已是潜望镜生产的排头兵,李世英还去朝鲜指导过潜望镜的实艇安装与出海试验。上光厂也派专人前来取经。两家企业原本是一家,老同事相见格外亲切,新光人毫无保留地送上设计及工装图纸,还有部分测试仪器和实验设备。两厂还组建联合攻关组,对潜望镜使用中出现的问题会商改进,共同攻关。

  1974年,我国第一艘核潜艇研制成功了,艇上的对空导航潜望镜也由新光厂出产。新光厂内涉及潜望镜项目的职工已有250人,其中74名专业技术人员,成为国内实力最强的潜望镜研制企业。湖北388厂、海军北海舰队和东海舰队等基地,均仿照新光厂803大楼的结构设计和校验方式,建设了潜望镜生产安装或修理基地。

  建立行业标准、生产管理模式输出,这些现代企业管理概念,当时还没有引进中国,但实践中已初露端倪。潜艇潜望镜从研制到批量生产,对新光厂的建设发展和能级提升意义重大。潜望镜是舰艇的眼睛,而应用范围更广的民用光学仪器更是整个国家工业生产的眼睛,在新光厂占据着主导地位。从上海迁来的2类12种产品,按期投产并升级换代,才是安身立命的长久之计。

  内迁创业初期,从上光厂迁来新光研究室的科技人员就有90多人,1968年的新大学生又充实到科研队伍里,理当按部就班去实现目标。但文革中八成以上科研人员被当成“臭老九”下放劳动。在举步维艰的科技道路上,他们并未停止钻研,而是会同熟悉工艺和身怀绝技的一线职工,设计出十多种新产品。其中包括三种投影仪、从1米到3米的测长机,还承担了集成电路光刻机、航测遥感仪主机、解析测图仪等产品的科研攻关,高级工程师胡清记载过在动乱期间大家坚持科研的经历。

  胡清(时为科技人员):

  1966年我作为上海光学仪器厂的八百多内迁职工之一,来到贵阳刚竣工的新添光学仪器厂创业。设备验收时,我在《尚未到货设备清单》上赫然发现了:“度盘检查仪,产地:瑞士”。未到货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当时资本主义国家对我国急需要的先进技术设备实行贸易“禁运”。党和国家号召各行各业“奋发图强、自力更生”。为了彻底解决度盘检测的“老大难”问题,在我的建议下,厂领导决定自行研制度盘检查仪。

  1970年研制工作刚起步,首先遇到的障碍是,“文革”中厂里大部分技术人员都被下放劳动。当时的生产负责人宋万智,果断把正在车间劳动的技术骨干朱振平抽调上来负责项目攻关组,朱又亲自“点将”朱仲雄参加。上世纪六十年代,朱仲雄在清华大学精密仪器系(五年制)毕业,后又留校读研究生直到毕业,这样的高级人才,在那个年代可谓“凤毛麟角”,但因其所谓家庭出身问题,刚分到我厂,就被安排到金工车间劳动。在朱振平的坚持下,厂领导顶住极左思潮的压力,几经周折,把他抽调上来。攻关组的成员还有:黄寿龄、戴培森、夏子祥和我(后期参加研制工作的还有:邓传祥和吕鼎昌)。工作地点设在我工作的计量室。

  要研制当时在国际上也属先进技术的光电度盘检查仪,可谓困难重重,没有样机可以借鉴,在贵阳又无法查到国外技术资料;再说科技人员研读外文资料,要被扣上“崇洋媚外”、“白专道路”帽子的风险,弄不好要被批斗。朱振平趁在上海出差的机会,到上海图书馆查阅外文期刊,把有参考价值的论文拍成微缩胶卷带回贵阳,关起门来仔细研究……

  光电度盘检查仪调试阶段,正值文革期间我厂两派武斗最激烈时期,计量室窗外,人声鼎沸,两派拳脚相加,棍棒长矛针锋相对,口号、互相指责声通过高音喇叭传了进来。攻关组全体成员没有一个为之所动,坚守岗位,埋头工作,不时地讨论着仪器调试中遇到的问题和解决方案。当时武斗两派都把我们这些坚持工作的人视为脱离革命运动的“异类”,被称为“逍遥派”……由于贵阳市的两派也在忙于“文攻、武斗”,发电厂开工不足导致供电紧张,有一个时期,我厂只能白天停工,职工改上大夜班。我们半夜11点起床上班,第二天早上5点下班。

  光电度盘检查仪终于在1974年研制成功,其角度定位都达到0.5秒,测量过程全自动进行,检查一块度盘仅需10分钟。在精度、效率以及核心技术应用方面都达到了当时的国际先进水平。(3)

  胡清讲述中提及的研究所骨干朱振平,后来成为新天公司经理,也记录过当时的科研经历。

  朱振平(时为科技人员):

  我下放在计量室劳动时,针对计量设备现状,和大家商量并得出共识,将来要制造质量稳定可靠、精确度高的几何(长度和角度)计量仪器,其标准器一定要具有精度高、稳定可靠的特点,而且检测标准器的手段一定要采用现代的高新技术,解决标准器快速、高精度的计量问题,才能满足计量仪器生产的需要。因此,我和胡清等同志着手改造检测标尺的线纹比较仪,发挥我所学的电子技术的专长,采用光电瞄准方法,通过若干次试验,改造成了光电线纹比长仪。

  ……

  在七十年代初,为了追赶世界工业发达国家技术水平,当时光研所领导陈商诚、朱壁文等亲自组织长(圆)光栅位移数字显示技术的研究,经过几届领导和广大科技人员的努力,光栅刻划、复制技术日趋成熟,光栅数显技术、细分技术和数据处理技术已取得可喜成果,居全国领先地位。(4)

  1978年春天,光研所支部书记陈商诚作为科技先进单位代表,去北京参加全国科技大会,捧回6个奖项。在潜艇指挥潜望镜、对空导航潜望镜、核动力潜艇对空导航潜望镜等军工项目之外,新光厂研制的光电度盘检查仪也获此殊荣。那次会议开幕式上,邓小平在致辞中说“我们面临的最大任务就是实现现代化”。当他讲到“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时,全场掌声雷动,许多人泪流满面。(5)

  (1) 参见王小帅《薄薄的故乡》

  (2) 参见《中共与三线建设》

  (3) 参见胡清《第一台光、机、电自动化仪器》

  (4) 参见朱振平《高原上的一颗科技明珠》

  (5) 参见马立诚《交锋三十年》 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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