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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混乱时局

归去来兮 唐宁 14743 2021-04-06 07:51

  1968年,是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唯一没有国民经济年度计划之年,国家和社会严重失控,各地武斗流血事件不断,导致整个国民经济无法正常运转,起步不久的三线建设也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从1967年到1969年初,三线建设重大项目如成昆铁路、第二汽车制造厂、重庆兵器工业基地等都处于停顿和半停顿状态。贵州的三线建设启动略迟,大部分项目到1966年才开工,但受“文革”冲击却最为剧烈,相当大部分项目刚开始就陷于停顿和瘫痪,变为旷日持久消耗惊人的牛皮工程。贵州经济在“文革”中的动荡和破坏甚至超过了四川省,1969年的国民生产总值还低于5年前的1964年。(1)(2)

  出气筒

  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新光厂很多职工返回了上海,工资停发了,只能回家去啃老。有些人跑去娘家上光厂发泄不满情绪,想杀回老家闹革命。内迁主力的光学车间,时任党支部书记王惠芬就成了一些人的“出气筒”。

  王惠芬(时任上光厂光学车间党支部书记):

  我和爱人老刘都是解放后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参加新中国经济建设工作的。开始我俩都在上海工具厂,也是一个部属企业,我爱人是党委书记。1956年我被调到上光厂光学车间时,工厂还在河间路。我看着上光厂一步步建设、发展起来,国家投入很大。1958年厂里就进了400名大学生,从北大、清华,到复旦、浙大都有。职工队伍不断发展壮大,到1965年内迁前,还来了200名大中专生,加上厂办技校培养的学生,技术力量十分强大,不断有新产品研制出来,包括华山医院神经科用的手术显微镜。那时职工思想单纯,内迁时都是发自真心,踊跃报名去贵阳的。运动一来,把大家思想都搞乱了。

  造反派把葛民治揪回来批斗时,点名要我揭发葛民治,说我包庇他。我对造反派说,葛民治是共产党培养的干部,把他斗死了,可不可惜啊?再说我为什么要包庇他,他已经在贵阳搞三线建设,也不可能再提拔我了。文化大革命是脱离常识、没有道理可讲的。

  1967年,新光厂来了50多个人,要把我弄到贵阳去批斗。他们每天来厂里,如果我不去,他们就不走。为了顾全大局,我决定跟他们上火车。坐了53个小时的硬板凳,刚下车站我就被套上了纸做的衣服,上面写着乱七八糟的罪名。我被押上卡车到了新光厂,关进一个小房间。第二天就开始批斗我,可是说的都是莫名其妙的事,一个工友送给我两只小鸡养白相,被说成我收了两只老母鸡……文化革命中很多所谓对走资派的批判,都是这么胡说八道、乱扣帽子的。我被责罚每天扫厕所,所以新光厂有几个厕所,我都知道。在患难中也有不少职工是讲道理,也是同情我的。诸镜清的老婆张惠君在党办工作,看我扫厕所累了,就让我去她办公室坐一坐。陈海宝帮我抄写大字报,还张贴出去,这些事我都记在心里。

  我被关押40天后,党中央号召大家返回原地闹革命,恢复正常的生产秩序。我就写了一份声明,表示要返回原地闹革命的态度。我把声明交给当地农民,给了五块钱,叫他过五个小时后再张贴出去。

  乘着夜色,我逃去贵阳市火车站。进站之前碰到了新光厂的人,我索性去找车站的军代表说明情况。军代表把我从边门送进了车站,还关照列车员把我送上发车时间最近的列车,半夜12点多启程,到达柳州后,再等上午9点的车去上海。那天半夜里气温很低,寒冷彻骨透心,我这辈子都很难忘记。

  葛家失联

  葛民治的二女儿葛兰,从小患有哮喘病,在贵阳高原发作频繁。葛民治在受批判中,医院发来了病危通知,他被准许去医院探望时,到市里先去百货公司买了一双彩色尼龙童袜。

  葛兰在抢救室里躺了七天七夜,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打量四周后问医生,怎么床号都乱了?医生说,你总算活过来了,这是抢救室啊!新光子弟学校班主任钟敏敏站在床前,端着一砂锅鸡汤,外面裹着蓝白花布。这情景一直在葛兰脑海里挥之不去,后来她还疑惑,钟老师个子那么小,又抱着一锅鸡汤,是怎么爬上卡车到市里的呢?

  葛兰穿上父亲带来的新尼龙袜,跷起脚丫横看竖看美翻了。洗过后晾在热水汀上,隔天却剩下一只。医生说可能被老鼠拖走了,这里的老鼠什么都吃。葛兰很沮丧,她知道爸爸最近不会再来了。

  夏维(葛民治之妻):

  老葛多次遭到殴打,最严重一次,断了六根肋骨,平躺在床上还受不了,整个晚上都斜在躺椅上。我和大庆去乌当医院找老中医开方子,抓药熬汤,起效很慢,但老葛很能熬,从来不叫,身经百战从未受伤的老葛,也没有抱怨话。他最难受的是因为搞运动,刚刚上马的工厂停产,工资停发,把人心都搞乱了。有些工人悄悄跑来家里看他,为厂里生产建设担心。大家都是来创业、搞建设的,弄成这副样子,积极性受到很大打击,也难怪许多人有意见,思想动摇,想回去了。

  几个三连老兵乘着月黑风高,把受伤的葛民治藏匿起来。厂房和宿舍楼分散在各个山坡上,藏起个把人来也不易找到。老兵们端茶送饭,不让老葛出门露脸。随后在一个深夜,将他带上火车逃离了贵阳。他们在南京站下车,找到葛民治的老战友,让他休息几天再回上海。一路小心翼翼,到了上海还提前在真如西站下车,去浦东农村避个风头。观察后不觉有异,才把葛民治送到虹口四平路372弄内,老同事王惠芬的家中。

  王惠芬和丈夫老刘,都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老刘和葛民治也是战友。他们腾出一个房间收留老葛,请熟识的医生上门为他诊治伤痛。刘家的孩子们轮流站岗,留意楼下往来的行人。四平路离上光厂不远,葛民治失踪的消息已从贵阳传来,造反派到处打听。当时被派在上光厂“二办”联系上海和贵阳事务的姚仁忠,遭到造反派多次询问:“葛民治到底藏在哪里?”

  姚仁忠(工程师):

  当时有位同事经常和我互通信息,我们知道葛民治藏在王惠芬家养伤,但不能对外透露。有天半夜里,上光厂造反派开了一辆货车,闯进我家要抓我,说我是特务,还说军代表下令要把我捉去。我爱人周晓梅生下儿子还不满100天,她大声抗议,他们用力推开她,把我套进麻袋里捉走,把我家翻得一塌糊涂,摇篮里摆放生活费用和首饰的包包,也被丢到角落上的垃圾里。造反派反复审问我,葛民治到底藏在哪里?我说不知道。周晓梅怕我吃苦挨打,把儿子放在家,就赶来厂里找我,她不知道我被关在哪里,拼命大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喊叫声惊动了支左的解放军,他们出面干涉,才没有对我动武。后来,老葛转移到绍兴路王惠芬妹妹家里,我还去那里看望过。

  葛民治断裂的六根肋骨在逐渐愈合,精神焦虑却日益加剧,他闷在屋里一根接一根抽烟。上光厂造反派频频向王惠芬打探消息,还扬言要上她家去。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葛民治走出王惠芬家,乘上一辆三轮车,前往市中心的绍兴路上王惠芬妹妹的家中。为避免被人发现,陪同前往的王惠芬之子刘毅,还为他裹上了毛毯。葛民治在王惠芬妹妹家又住了几个月,然后去无锡投奔老战友,辗转于金华、杭州和江阴等地,与家人失联超过了半年。

  两千公里外的新添干打垒宿舍,夏维反反复复叮咛孩子们,走山路要当心、要当心,别让人推下山去啊。每次听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她的心脏就会狂跳。煎熬一阵之后,她决定让孩子们离开新添寨,去上海王惠芬妹妹家里躲避一下。时值盛夏,她把棉毛衫裤和毛衣都翻出来,让孩子们一件件穿上。十岁出头的大庆带三个弟妹上了火车,他们在王惠芬的妹妹家也住了几个月,然后再去宁波乡下叔叔家,躲避了一年多。

  夏维和大女儿葛莲,在新添寨守着大本营,盼望云开日出,家人能平安归来。

  逃离新添寨

  省里镇压“411”派的行动逐级扩散,一些地区出现了武斗。为躲避危险,新光厂内迁职工大多逃回上海去。当时交通运输极不正常,每趟出黔火车都人满为患,没有一次能准点出发。从西部山区向东部城市,只能一段一段前行,且走走停停,还有到了昆明不再启动,只能返回贵阳。有位女工几天后回到宿舍,发现枕头里钻进了一堆小老鼠。

  鲁良权原本没打算离开,因夺权行动成为“反革命份子”后,多次遭到了批斗,屁股被打得无法落座。妻子顾月莲说:“马上要镇压‘411’派,你要是在武斗中被打死,我就是寡妇,几个孩子怎么办?”鲁良权这才决定去宁波表妹家躲过这次镇压行动。为防止对立派追来,他还戴了一顶大草帽,坐在运粪车上逃出了新添寨。

  卞铁夫、颜红娣夫妇分头行动,在列车上会合。混乱的派性争斗中,没人能说清所在派别的主张,而分派站队本身就造成了敌对情绪,很多人都感觉透不过气来。

  卞铁夫(时为工人):

  解放初期,我考入安亭师范学校初中班,读了两年半就被应征入伍。在南京军区空军部队服役期间,被评上一级技术能手,当了教员,参加部队文艺会演也得过不少奖。复员后分进上光厂,当年是个很好的高技术企业。内迁去贵阳时,我们二话不说,抱着刚满100天的女儿晴虹,就离开了上海。妻子颜红娣家是上海本地人,她两个姐妹也去了西部参加三线建设。那时候的人都很单纯,也很听话。

  文化大革命把大家的建设热情都搞散、搞乱了,各种战斗队起先还发表一些看法,有点争议还属正常,分派站队后就陷入了盲目冲动,大家都像吃了炸药,一点就着火。厂里第一次群斗,是市里学生红卫兵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由“411”派接待。他们在食堂里吃饭后要进行演出,支红派得知消息就来冲击会场。为了保护学生,“411”派成员手挽手,站成几排人墙,让学生从后面撤离。但是队伍很快就被冲散了,跑得慢点还要挨打。

  颜红娣(卞铁夫之妻):

  那天我在医务室值班,听到门外皮鞋声咔咔咔咔奔过去,心里别别跳,那时我正怀着二胎。过一会儿,“411”派成员冲进医务室大叫:食堂里出事了!陆陆续续进来十多个人,好几个都受伤了。金工车间有个师傅脸都肿了,腿也被打伤了。他们不停地骂娘,摔电话出气。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脑袋轰的一下,都充血了!我叫他们不要大声嚷嚷,一边为他们处理伤痛,有的做了包扎。还有一次混战发生在夜里,也是红卫兵来做宣传,引起了两派争斗。我家老卞抱着一岁多的晴虹在那里看节目,听见皮鞋声过去,我担心他和女儿会被打到。

  卞铁夫:

  武斗连续升级中,我贴出大字报,声明退出“411”,不再参加任何派别。居然还有人无中生有,说我是蒋介石的徒弟,是被部队清洗出来的。甚至在厕所里都贴标语:“把一小撮坏头头揪出来”,上面写着我名字。整个场面已经失控,乱棍伤人,我决定逃回上海去。我到市里托人买火车票,请同事带回一张交给颜红娣。为了不引起对立派的注意,那天晚上我留在市里。第二天天没亮,颜红娣抱着女儿出门赶火车。我蹲在车站边的苞谷地里,等到汽笛拉响时,才跑出苞谷地,迅速跳上火车,去找老婆孩子。现在回想这段经历,都觉得像天方夜谭。那些年里发生过多少不可思议的荒唐事!

  我们回到上海,吃住都在丈母娘家揩油,快一年没拿到工资,生活都发生困难了。直到中央文件说禁止武斗,要搞大联合,我们才返回贵阳。到站那天下着大雨,我们用衣服兜住出生不久的小女儿,踩着泥泞路,步行了十里地。刚刚踏进家门,就有人来叫我去参加学习班,还训斥我:你走起路来脊梁骨挺得这么直,太嚣张了!我是军人出身,走路怎么会不挺直呢?

  “从头越”是以应届中专生为主的组织,厂里镇压“411”派行动前夜,他们得到消息,迅速组织撤离。二十多名学生不敢走大道,翻山越岭去抄近路。夜晚的山峦雾气浓重,看不清方向,学生们走得磕磕碰碰,夜空中不断有人摔倒,发出尖叫。

  来观梅(中专毕业生):

  我也在那晚上出逃的同学群里。我们是文革前最后一届上海机械学院的中专生,两个班近40名同学在上光厂实习后,一起去了贵阳。大家刚满20岁,喜欢唱唱跳跳,就成立了文艺小分队。无论哪派开会,我们都去宣传毛泽东思想,唱唱“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当时大家充满革命理想,怀着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投身到文化大革命浪潮中。

  厂里踏平“411”、攻打梅兰山的前夜,“411”派头头悄悄传话,叫学生们快点逃出去。那天夜里,我们绕着山坡爬上爬下,走着走着就失散了。我和两个男生一起走到贵阳南站,火车票已经卖光了,等了两天才买到票。火车上人挤人,车门都打不开,我们是从车窗里爬进去的,车厢走廊里全是人,行李架上都有人,满车都是支援三线建设过来的上海人,为躲避武斗逃回去。一路上开开停停,分段倒车,火车上臭烘烘的,混乱不堪,我们在惊恐和煎熬中逃回了上海。

  他们离开的第二天,新添寨上响起了枪声。

  误伤

  设在市区紫林庵的两派总指挥部,驶出大喇叭车在市里巡游,日夜吼叫,互相指责。省革委会向各工矿企业派出“支左”部队,还在暗中给支红派发放枪支弹药,省内多地硝烟四起。

  新光厂内,支红派从矿山机器厂拿来步枪图纸,很快仿造出枪械,来福线还没达到原件的精细,但已不影响使用。面临被镇压的险情,“411”派开始做防御准备,也制造了手榴弹,还做出通电引爆的地雷。

  这年夏天,贵阳紫林庵发生了针对“411”派发起的总攻,造成震惊全国的武斗事件。(3)同一天下午,新光厂车间副主任张志根和三连退伍兵张维真,被误杀身亡。

  张志根出门前,他老婆吴雅娥说,天气这么热,你把地板拖一拖,我给女儿织毛衣,腾不出手来,张志根答应了。对这个大忙人来说,这很难得。他连拖把都没拧干,就在房间划拉起来。水滴落到下面人家,有人嚷嚷起来。张志根将拖把绞干后再拖。放下拖把出门后,他再也没回家。

  吴雅娥(张志根遗孀):

  老头子走时43岁,一天福都没享过。他13岁给人放牛,后来出来学生意。进了上光厂也勤勤恳恳,范世福介绍他入了党,提拔他做了车间副主任。我们两年一个小孩,生了四个,但小囡怎么抱他都不知道的,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没想到内迁来贵阳才2年多,就被打死了……

  内迁开始时,我在控江新村做里弄工作,人家叫我去动员别人全家革命。我说720号(上光厂宿舍)里人多了,我不做人家工作,我自己呢,老头到哪里我也到哪里。我晓得他一定会报名的,名单公布出来果然有他。我嫂嫂叫我把大儿子张昌伟留在上海,她来带。我想她自己有五个孩子,忙不过来,还是全家一道走吧。

  老头子走的前一天,我做过一个梦。一片漆黑中突然响起“啪”的一声,一件棉袄,不晓得从哪里甩出来,扔在桌子上。我一看,是我的结婚旗袍!我娘把它改成了短衫棉袄,大热天气,老早就放进箱子里,哪能突然之间出来了,我吓一跳,就惊醒了,老头子还睏得蛮香咧。

  过两天我去食堂开大会,妹妹叫我穿件白衬衫。我坐在那里,好多人都朝我看,我觉得奇怪。老头子几天没回来了,我想他在忙吧,也不管。没想到我婆婆突然来到贵阳,孃孃也来了,我就轧出苗头,晓得老头子出事了。直到开追悼会,我才看到他,一顶帽子压到眉毛,面孔都看不清了。后来是“411”派对我说,老张是被支红派自己人误伤的。当时武斗乱得一塌糊涂,我找谁去算账?死了就是白死,工伤都算不上。

  那年我39岁,要拖四个小囡,成天东想西想,脑子混沌沌。我娘说,空下来吃吃老酒吧,吃到迷迷糊糊就睡得着了。每天中午休息辰光,我去山上挑荠菜,小囡下河摸点黄鳝和田螺。我一个人工资养4个小孩,只能这样过日子。老三去知青点种田时,带走一只热水瓶,还有一只全家人用。有个贵阳徒工说,吴师傅啊,人家比你条件好的还有补助,你去申请吧。我说不去,要是去申请了,还要被对立派触霉头。我就穷到底了吧,活该嫁给这么一个人……

  吴雅娥努力地活了下去,拖大几个孩子,又带大了一串孙儿。

  2018年,时年88岁的吴雅娥已经很难站起身来走动了。但她精神爽朗,笑容豁达,白发如羊绒般绵密。门前的树木愈长愈高,楼道里动静越来越少。她与三儿张海伟、儿媳赵美华同住,婆媳间从没红过脸。帅气阳光的孙子,在贵阳公路局上班。吴雅娥从没想过跟谁去讨个说法,甚至都记不起老张的忌日了。她熬过很多苦难,也看淡了生死,活一天是一天。最后,命运对她没办法,厄运也远离了她。

  在那个悲摧的夜晚,803车间工人钱忠林,原本和张志根约好在车间碰头,研究改进步枪上的来福丝。晚饭时分,钱忠林还听到大喇叭在叫,要文斗不要武斗,走进车间就听说张志根、张维真出事了。钱忠林和同事被喊去贵阳医院辨认遗体,不寒而栗。

  那天,三连老兵潘以亮和张志根一起,去市里参加行动,不过出发时,他们上的不是一辆车。

  潘以亮(时为试造车间钳工):

  那天省总工会副主席给厂里支红派头头打电话,要派人去市里参加踏平“411”派的统一行动。好多三线建设企业,像011、061、0579,都参加了。我们厂先去了三部车,带了三挺机枪和一些步枪,还通知我们去小桥部队弹药库拿子弹。到了那里,仓库管理员说,你们走时要锁门哦,然后走开了,让我们自己搬。除整箱搬上车,还一把把地往口袋里装,当兵的都喜欢武器的嘛。车子开到市里,总工会人告诉我们,新光厂有辆车走错线路,有两个人在贵阳棉纺厂附近被打死了。支红派负责人就发火了,说要去报仇!马上被那位副主席喊住说,今天谁都不许动!你们先去金桥饭店住下,在里头吃饭、睡觉,不准出门,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结果这天就没有动。

  张志根他们的车也是开往小桥部队的,是一辆意大利吉普车,上面坐了5个人,张维真也是复员军人,只有25岁。总工会规定过,支红派车头上要插3面小红旗,不知为啥,那辆车上没插红旗,开到贵阳棉纺厂附近就遭遇了枪击,射程距离大概有250米。张志根当场没气了,张维真中弹后还呜噜呜噜地说话,边上人也听不出他说啥。还有一个人在自己身上乱摸,说这里中弹了,那里被打了,其实他没被打到。最后车子停下,一个战友跳下车,躲在车后挥手大喊:“是自己人,别打了!”

  第二天,通知我们去喷水池帮忙收尸体,踏平“411”派的行动结束了,现场惨不忍睹。有个老太把脸闷入喷水池,吓坏了。我把她拉起来拽到小弄堂,叫她赶快回家。那天收了3卡车尸体,我们朝天开枪,打掉很多子弹。当晚,遗体停放在室内,让我们看守。那些人大多很年轻,还有小孩,看着都难过。第二天,尸体被运往冒沙井一带埋掉了。

  这次悲剧事件中的数十名受害者,和张志根、张维真一样,被那个疯狂的时代误杀了。在省内发生多起武力镇压“411”派事件后,中共中央派调支左部队,撤换了贵州省革命委员会领导班子。

  梅兰山之夜

  来观梅和同学逃回上海的那个夜晚,武装部队和“818”文攻武卫等几路人马开进新添寨,占领了803大楼和杨梅山制高点。未能逃走的“411派”成员,聚集在梅兰山单身宿舍楼内,在门前堆起沙袋堵住通道。

  “‘411’快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投降是没有出路的!”

  大喇叭里的喊声在山里穿梭回荡,余音缭绕,扩散着威慑力。人们听出那个略带天津口音的普通话,是支红派政委陈海宝的声音。

  陈海宝(技术员):

  省里大张旗鼓镇压“411”派,市里也派来“文攻武卫”,要拿下新光厂的“411”指挥部,结束对峙。那天我们有两个人轮流喊叫、劝降,我是其中之一。大喇叭就吊在工厂后门的警卫室上,声音能传很远。后来我也因此被说成攻打梅兰山的总指挥。

  “文攻武卫”都带着武器进来,他们吸取了市里镇压行动的教训,攻打梅兰山没有发生任何人员伤亡。那座宿舍楼是凹形的,“文攻武卫”占据了对面的山头和出路,“411”派躲在枪打不到的另一侧楼里。第二天他们就投降了,一个个排队下楼出来。

  大喇叭喊话的间歇中,就响起一阵朝天鸣放的空枪。困在楼里的“411”派成员,在真枪实弹中也感到极大的震撼,担心子弹射入屋内引发火灾,把棉被浸湿后挡在窗玻璃上,以为能减低子弹的穿击力。他们也做了一些手榴弹和土地雷,在枪响时用通电装置引爆了两颗地雷,把对方吓得不轻,不敢贸然冲进楼里。

  夜晚,曳光弹在深蓝色夜幕中拖下长尾光束,闪出瞬间的明亮。熄灭后的山坳显得愈发阴森。

  宿舍的窗玻璃还是被击碎落地了,水泥外墙上留下的弹坑,记录了那一夜的疯狂。第二天清晨,双方都意识到不能这么僵持下去,还是结束了吧。

  工具车间工人王培生的梅兰山之夜,以身手敏捷的跳楼而结束。他参加的战斗队名为“刀劈红萝卜”,“红萝卜”有隐喻“支红派”之意,就是宣泄情绪,至于为何刀劈,怎么个劈法,谁都没想过。

  王培生(工人):

  我是当兵出身,那天夜里的阵势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子弹打在水泥外墙上十分密集,不少子弹头窜进房间在地上打转。我想,这样被关在屋子里不行,每次枪响过后有个间隙,我判断是在换子弹,我就对大家说,我先下去探探路,下一阵子弹扫过后,你们也可以下来。我拿根绳子扎在廊房上,另一头绑在长矛上,将长矛戳在北面的一楼窗台上借力,抓住绳子就从二楼窗口跳了下去。落地后我呆住了,往那个方向跑呢?从这里到外面路上,还有两个堡坎,经过家属宿舍,很难不被发现。这时前面来了一个农民,他就住在后面草棚里,是来山里拿锄头的。我把红袖章拉掉,叫老农找个安全的地方让我躲一躲。他还蛮好说话的,让我躲进了他家媳妇的空房子里。我关照他,任何人不要放进来,他答应了。不到半小时,我听到了支红派的声音,就站在他家门口的树下和老农说话,他们对农民说,外面打枪,子弹不长眼,你可别出来啊!老农民连声答应,我在里面都听到了,幸亏他们没有进来。老农民家烧饭,也给我吃一碗,我在他家躲了两天。

  天蒙蒙亮时,山里响起了嘹亮的冲锋号。手握军号的是三连老兵胡国厚,他1961年从江苏射阳应征入伍,不到一年被选为司号员,培训半年就吹起了军号。他吹过起床号、集合号、吃饭号、联络号、熄灯号,一本军号谱背得滚瓜烂熟。1964年他宣誓入党,退伍后来到了贵阳,他从没想到会再次拿起军号,更想不到会在两派争斗中,向同事们发起冲锋。

  在山上蹲守了一夜的老兵,被冲锋号撩得血脉贲张,手执长矛和棍棒冲向了梅兰山单身宿舍,“411”派溃不成军,对峙终于结束,大家都从心底松了口气。有人提议说,我们就投降,看他们能怎么样。于是用被单扯出了白旗,“刀劈红萝卜”战队的红旗,也跟在白床单之后。除了个别人从后窗爬绳逃走,在楼里坚持了一天一夜的90多名“411”派成员,挨个下楼,灰溜溜地出门。“411”派头头之一的金工车间计划组长李俊德,刚刚走出宿舍门,头上戴的基建工地头盔,就被人摘下扔在山石上,发出哐啷啷的声响。

  支红派担心对方藏有暗器,不断吆喝:“把手举起来!把手举起来!”

  苦熬一宿的工人和大学生们,只好举起了双手。

  李俊德被人狠狠打了几下耳光,又被带去装配车间,吊上大行车挨打,直到痛昏过去。有人逼问:“张志根和张维真是你们打死的,是不是?”

  “不是。”李俊德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们没有枪。”

  李俊德(车间计划组长):

  我在文化革命运动经历了“上天入地”,终身难忘。我是1956年中专毕业分到上光厂的,做过副厂长秘书,后来调入总师室。内迁去贵阳后,在金工车间计划组当组长。来到贵阳不到半个月,我父亲就去世了。爸爸生过7个儿子,只有我一个活下来。我出发前,爸爸已经病重,我叫他跟我们去贵阳,那里可以土葬,老人家说他走不动了。离家出门时,我都没说再见,我知道没有再见了。接到电报我很难过,可是这里的工作刚刚开始,我怎么能回去呢?我寄了50元钱,让姐姐处理后事。

  我丈人顾振乐是医药局教师,那时也被抄过家了,红卫兵说他把东西转移到女儿家了,又来我们家抄一通。我爱人顾尔玉临行前去劝爸爸,叫他相信组织会搞清楚问题的,千万不能自杀,否则要害子孙后代的。后来,葛民治和我一起值班,得知我家里情况,就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如果我知道了,会让你缓一缓再过来。我说这些家事,怎么好意思去找党委书记?我是党员,不能越级上报,这是组织规矩,那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文化革命运动中成立各种战斗队,又跟着省里分裂成两大派,“411”派受到了打压。为啥这么多工人和大学生参加的组织,被说成是反革命大杂烩,谁都说不出道理来。他们问张志根是你们打的吗,没做过的事我当然不认。那天和我一起被抓去审问的有七个人,我被打昏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在麻袋里,迷迷糊糊觉得被推进了一个坑,有人在嚷嚷,活埋李俊德!还有人说直接枪毙算了,一边说一边笑,铁铲在地上铲刮,我判断出那个坑很浅,边上土也不多,知道这是在吓唬我。我不害怕,但是心里很难过。

  后来,我们被关到了803楼顶上。我头都肿起来了,眼圈发黑发紫,身上血汗交织,气味难闻。他们叫我回家去换衣服,下午两点再来报到。妻子顾尔玉见我遍体鳞伤就哭了,还告诉我,昨晚有人拿着冲锋枪来家里搜查,床底下都没放过,不知他们要找什么。我对她说,如果我再被关,你就回上海去照顾女儿,别管我了。我被关在803楼顶上,能看见生活桥边我家的窗户,如果晚上没有灯光,就知道你回上海了。正说着话,我突然产生个想法:既然人都出来了,何必去自投罗网呢?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逃走算了!我就去搭乘厂里张师傅开的粪车,出厂时碰到一辆吉普车迎面过来,有人在叫:“李俊德在上面!”

  车里坐着支红派人,我干脆朝他们招招手,人家还以为我被放出来了。就这样逃出新添寨,去了省军区野战部队。那里集聚了不少避难的“411”派人员,每人发一条毯子,还供吃饭。顾尔玉得知消息也来到营房,还把办公室打字机搬来,在那里干活。

  中央得知贵州的情况,下令说不能再打下去了,叫两派抽人去北京参加大联合学习班。我连袜子都没一双,就跟着0276部队指导员上了专机。在北京陆军学院举办的贵州省大联合学习班上,我们见到了周总理,还参加了国庆观礼活动。省革会主任、自封贵州“小月亮”的李某某,来给“411”派道歉时,许多人高声大喊,表示不平,因为被打得太惨了。我当时想,“411”派成员派性也很足啊,这样斗来斗去,到底为什么呢?就在那一刻,我对派性产生了极大的厌恶,这场战斗两败俱伤,没有人是赢家。

  大联合

  随着省红革会被撤换,解放军“支左”工作队也进驻了新光厂。贵州省重点企业083、011和061三大工程指挥部都实行了军事管制,开始举办各层级的革命大联合学习班,以平息派性争斗的混乱。

  卞铁夫去花溪党校参加了学习班,支红派成员钱忠林也在那个班上,与“411”派的石师傅住一间宿舍,他见石师傅饭量较大,就把馒头匀给他吃。两人都是技术工人,在学习班上相处很愉快。他们俩都不认识贵州“小月亮”,也不清楚两派观点和立场分歧,却莫名其妙地站到了对立的两边。很多三线建设者只是不甘落后才参加了运动,在集体式行军中只管跟进,最终才发现走上了岔道。很久以后再回望来路,发现自己被消耗的不止是时间。

  大联合并没有彻底弥合人心的裂痕,非黑即白的悲剧还在继续上演。

  中共中央发出《关于解决贵州当前若干问题的报告》后,发起对“411”派镇压行动的省革委会主任李某某受到严厉批评,被撤销了职务(4)。眨眼间,“支红派”成了挨批对象。中专生来观梅在返回贵阳搞生产时,听说要对“支红派”秋后算账,她打了一个寒颤,感觉在北京参加学习班的男朋友陈海宝,这回是凶多吉少。

  来观梅(时为工人):

  我和陈海宝是同事介绍,在同事家相见认识的。陈海宝谈了他的经历和家庭情况,带了一本《毛主席语录》送给我,扉页上用钢笔抄了一首毛主席诗词。我看他字写得蛮好,第一印象不错,就开始谈了。他参加了支红派,我参加的宣传小分队属于“411”派的外围组织,但我们没跟支红派结怨。

  我们快结婚时,两派要大联合,他去北京参加学习班。有人对我说,你在小分队里演的是阿庆嫂,如果嫁给陈海宝,以后就是祥林嫂。大家都认为他回不来了。我知道他没打过人,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但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眼泪汪汪。我说,只要能活着回来,我就和他结婚。他从学习班回来后,就被派去基建科劳动,也算是一种惩罚吧。

  1970年5月,我们在乌当区登记结婚,然后打算去上海见我父母,再去山西见他的父母。军代表不让我们走,说组织上要审查他。我说结婚见家长,天经地义,为什么不可以去?我去找军代表负责人,那是个团长,我说就算不同意,我们也要去见家长的。团长说,那你们去去就回来吧。

  虽说两派联合了,实际上还在搞来搞去没有消停过。1971年5月,我怀孕回上海,人还没上火车,家里就来人了。军代表把陈海宝的日记本和书翻查了一遍,想发现所谓的反动言论。他们还说,陈家社会关系复杂,他有个叔叔在台湾……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社会关系。陈海宝以为人家在造谣,心里一急,打了长途电话去山西问他爸爸,才知道确实有个叔叔,1945年被保险公司派去了台湾,但没有参加国民党,他从没见过这个叔叔。很多年以后,海宝接到一个杭州亲戚的电话,说在一本《台湾名人录》里看到了陈氏族人,是亲民党主席的助理,这人的爷爷就是1945年去台湾的海宝的叔叔。后来那位族亲回大陆公务时,还和我们见了面。但陈家的父辈兄弟,都没等到这一天。

  我在上海生孩子时,小姐妹写信给我说,陈海宝在厂里被批判了,算反革命集团的人。同事还劝我坚强些,坐月子不要流泪,否则眼睛要出毛病。我产假一结束就到贵阳,母亲为照顾我和孩子,也陪着来到了贵阳。陈海宝被关在学习班不能回家,我抱着儿子去要求见一面……那些日子,我自己挑起了生活重担,拉煤时把脚都撞伤了。可能是林彪事件后形势发生了变化,陈海宝被放回家来,瘦得都脱形了,军代表还幸灾乐祸说:“你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1) 参见宋宜昌《三线建设的回顾与反思》

  (2) 参见晏乐斌《文革中的贵州省公安厅》(《炎黄春秋》2014.7)

  (3) 参见晏乐斌《文革中的贵州省公安厅》(《炎黄春秋》2014.7)

  (4) 参见晏乐斌《文革中的贵州省公安厅》(《炎黄春秋》2014.7) 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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