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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成长之路

归去来兮 唐宁 18794 2021-04-06 07:51

  职工子弟一茬接一茬地长大成人,在厂矿大院里晃来晃去,像一根根无处安插的竹竿。在计划经济的盘子里,三线企业不能自主招工,内迁职工也得承受子女就业难的压力。为缓解多子女职工家庭的困难,企业只能巧立名目,安排临时工、家属工,不惜成本建设知青点,作为迁二代正式就业的前置。孩子们在知青点就像待在候车室,等待一班班迟到的列车。

  阳光灿烂的日子

  1977年工厂恢复招工后,贾冬从插队落户的公社被抽调出来,顶替母亲周惠懿进了工厂,为让孩子能早日进厂,周惠懿四十多岁就办病退,让出了自己的岗位。此时,和贾冬同一天下乡插队的30多名新光子弟,在当地农户家已生活两年多了。

  在新天寨长大的姑娘,右起:葛兰、何玉菁、吕虹、贾冬摄于70年代末

  这批孩子是内迁职工家的头茬子弟,50年代到60年代初的生育高峰期出世,他们的愿望是像父母那样成为新光工人,找个对眼的发小结婚成家。重重山峦束缚了他们的想象,比起父母的年轻时代,他们的选择愈发单调,可如今连这点指望都落了空。刚进入成年就面对升学无望、进厂无门的窘境,让他们的父母始料未及。

  贾冬清楚地记得离开厂区的那天,在车上往窗外挥手时,同学们其实没有父母那般忧伤。暂时逃离了大人的管束,他们还生出一点偷着乐的小喜悦。山里长大的孩子乐观又单纯,相信无论跑到哪个犄角旮旯,新光厂都不会对他们弃之不理。那天大喇叭里播放着欢乐的乐曲,送别辞都很励志:“今天是阳光灿烂的一天,我们热烈欢送知识青年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阳光照着一张张年轻光洁的脸庞,照在花花绿绿的铺盖卷上。汽车拐出大山的弯道,扬起一阵尘土。贾冬和一位女生入住布依族农家,男主人是生产队长,专门腾出了家中阁楼,给两个女孩子下榻。身手灵活的贾冬从未爬过这种阁楼,一脚踏空就摔在了泥地上。

  贾冬(贾国英之女):

  我是新光厂第一批插队落户的子女,共有三十来个知青吧,葛民治的大女儿葛莲也在其中。如果赖在家不走,也看不到任何希望,招工已经停了两年。1974年7月28日,我户口迁到了乌当区罗吏大队白坪生产队,成了农民。大队有四个知青点,我们都住在少数民族农家。屋里黑不隆咚,我在爬阁楼时不小心摔了下来,爸爸很心疼,他是木模技工,就做了木扶梯送过来。农舍里有很多跳蚤,我身上被咬得一塌糊涂。我们在农户家吃饭,有时吃苞谷,有时红米饭,辣椒拌拌,端起碗就飞来一层苍蝇。那时有盐巴炒菜的农家就算有钱人了,我们藏着一点从上海带来的酱油,有小姐妹来就才弄一点冲个汤。新米收割时,队长让我爸妈用购粮证去买来40斤计划陈米,在他那里换了新米给我们吃,陈米去交公粮。刚去时我们不会砍柴烧土灶,厂里还开车送煤来。在山里长大的新光子弟,干活倒也不怕,赤脚下田也没觉得很苦。最怕的是在山路上被人追赶,从生产队到公路要走十里小道,一边是山,另一边就是悬崖。有人跟着走时,就怕得要命。那时我们还不满20岁,又不能因为怕就不出去。可能是出过什么情况吧,后来厂里和公社下通知,女知青不许单独外出。

  我去插队落户后,弟弟贾春进厂做了临时家属工。那时兄弟姐妹都挨得近,每年有学生毕业,厂里就做一些照顾性的安排,原则上是“一农一工”。等工厂恢复招工后,我顶替妈妈回家来,和贾春同一天成了新光厂的正式工。

  家属工

  姐姐插队落户去农村,赵致琢才当上了临时家属工。父亲赵德甫在技术处管工艺,对儿子的期待还比较高。此时,大学开始招工农兵学员,条件是三年以上工龄,得到单位推荐,再通过入学考试。新光厂每年都有推荐名额,去一机部直属高校上海机械学院,还有清华大学。赵德甫在技术上有一套,人称“赵德洛夫斯基大师”,或简称“赵大师”。看过工农兵学员的入学试卷,他对儿子太有信心了,叮嘱他好好干活,熬过三年就争取出去读书。

  赵致琢(随迁子女):

  赵德甫(右)和李国祥在德国,摄于80年代初

  1974年12月,我和吴思伟、崔凌英和姜跃进一起进厂做家属工。家属工没有固定工资,做一天算一天,每天1.28元,月底发工资,星期天休息就没收入。我家邻居李俊德在大联合中进了厂领导班子,负责后勤,还给家属工派活。我们当家属工时什么活都干过,清洁、搬运、烧锅炉、铸造车间混砂工、有色金属浇筑工、食堂小工等等。装配车间搬家也叫我们去干活,把一台台光学镜头包好,仪器整体装入塑料袋中,抽空气,加氮气,放干燥剂,在木盒里固定后再装大箱,放说明书、合格证,用电动螺丝刀封口。范世福副厂长月底抓缺件,我给他当过传令兵,拿着父亲和他签字的工单去找师傅。一些关键零部件常常需要在最后装配阶段补上一刀,他们找的都是高手,这些人我也都认识。有个操作西德磨床的小陈师傅是中专毕业生,没活的时候他就去打篮球,我时常在球场找到他。最有意思的是跟装配车间的徐松年师傅出车100多公里,把仪器拉出去做野外震动试验。当时厂里有震动实验台,只是小了点,而我们出野外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去惠水下面的乡村买橘子,那里是出口橘子基地,当时城乡搞统一收购不让私卖,路上还设有几个关卡。我们带上三个仪器箱子,只有上面一个有仪器,再往空箱子里装点工具。那里有家果汁厂,我们开个证明去买果汁给防暑降温做冷饮。主要是去买橘子,装入箱子后用电动螺丝刀封住,关卡上都查不出来。回来后,徐师傅就给同事们分蜜橘,皆大欢喜。那时到处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自留地和经济作物都割完了,市场非常萧条,食品极其匮乏。

  青工赵致琢

  厂里每年都有名额送人出去读大学,测试一下“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之类的题目。父亲反复叮嘱我谨慎行事,别出任何责任事故,一定要争取读大学。在他看来,国家不可能长此以往不重视科技和教育,这一代知识分子,始终很看重文化教育。父亲学有专长,掌握了光学仪器生产全流程加工工艺,伴随一系列主要产品的开发积累了更丰富的经验,他主持编制了一批主要计量光学仪器的生产工艺和检查标准,制定装配和校正工艺及操作技术流程,解决了一系列精密加工的技术问题。在新天和国内许多光学仪器厂使用的计量光学仪器生产图纸上,工艺编制和技术审核栏上都留有他的签名。

  1976年7月7日一早,我买菜回家,发现母亲正在吐血。她有支气管扩张慢性病,到贵阳后时好时坏,没有治愈过。我让她半靠在床上,按以往的做法,倒了一杯温水给她吃止血药。不料还没咽下一口,气管就被堵住了,她开始抽搐。我赶紧叫邻居王家驹叔叔过来帮忙看着,自己飞奔去厂里找医生。等到医生赶来,派车送往贵阳医院,母亲在半路上就不行了。那年她只有47岁。我非常悲伤,悼念的黑纱在手臂上戴了一个多月。

  在父母的教诲下,赵致琢循规蹈矩,两次被评上优秀学徒工。1977年,没等到被推荐上学,国家就恢复了高考。此时赵致琢已是正式工人,但他还是报名参加了高考。那时车间里实行“七进七出”作息制度,赵致琢每晚七点上班,早晨回家睡一觉,下午复习备考。这次同台比拼的,不仅有文化革命前的“老三届”,还有应届高中毕业生。1977年底的第一次全国高考,570万考生中只录取27.3万,实际录取率仅5.8%(1)。赵致琢志愿填得高,又不愿被调剂,未能被录取。半年后的第二次高考中,他被贵州大学数学系计算机专业录取,毕业后在武汉一个国防研究所工作,三年后又考上中科院硕士,苦读几年,直至取得中科院数学所计算机软件博士学位。后在中国地质大学和厦门大学任教,当了教授。

  知青点

  企业子校和社会办学是两个不同的管理体系,三线企业子弟学校毕业生,很难得到市里分配的就业岗位。招工一度被叫停后,新光厂不惜成本,在龙洞堡设立了知青点,建造二层楼的二十多间宿舍,每间放置六到八个双层床,接纳了三届新光子校初、高中毕业生。兄弟姐妹一起在知青点务农的也不少。厂里还专派中层干部过来驻守蹲点,轮流带班。

  新天知青农场宿舍

  知青点就像工厂的飞地,把学生们圈养起来,好让家长安心生产。学生们倒很享受没有父母管束的生活,培土种菜也不用担心收成。有人放牛时捧着书本,希望读大学的幸运从天而降。有人挖坑栽树埋下一个心愿,多年之后回去看树,祈愿早已忘得精光,只有粗壮的枝干留下了年轮。

  海军驻厂总代表吴宝贵的儿子吴志良,20岁来到知青点时已算大龄成熟青年。年少时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成长于军队大院,见识比山里子弟更多些,他就不怎么搭理那些小毛孩,只是双胞胎弟妹的同学冯敏,漂亮聪慧,让漫长的日子有了一些念想和寄托。

  吴志良(随迁子女):

  新光女知青

  那时我们家到贵阳还没几年,父亲1972年被调去新光厂当军代表,他早年参加的冀中部队后来并入四野,解放深圳后转为广东边防10师。他还去过广西剿匪,到江西上饶海军第一学校管军务,在不少地方工作过。我们全家七口跟他来到贵阳,先住在干打垒小卖部楼上一间房里,后来搬去杨梅山,有了一个套间加单间。父亲为了潜望镜项目成天出差,但我从没进过803大楼。妈妈李秀梅原先在深圳南投中学当老师,到新光厂做家属工管考勤和算账,和我后来的丈母娘在一起工作。

  我生于1957年,有一对双胞胎弟妹和冯敏是同班。姐姐进了厂广播室,我和弟妹只能去知青点。在全国知青下乡“一片红”形势下,葛民治还是很为职工着想的。龙洞堡离工厂直线距离不很远,但全是盘山道,也没有公交,厂里就配了一辆卡车、两部拖拉机,还派了宋万智、徐惠卿等中层干部过来管理。我下乡后当了蔬菜班长和拖拉机驾驶员,带领组员改良生土种植蔬菜,还利用田边地角挖坑种南瓜,摆脱了每顿漂油咸菜汤的厄运。我们还盖了猪圈,徐惠卿从外面买来机器,把青玉米割碎后喂猪。知青点养的猪,从来没卖过,都被我们和厂里人吃掉了。

  我们下乡时知青点还没电,玻璃瓶里挑根绳子上来,倒点油进去就成了照明灯。最初用水还要去几公里外的河里挑,一桶水挑回都晃得差不多了。徐惠卿就带人建造了蓄水池,利用生产队的水泵抽水,通过土水渠引入知青点蓄水池,都是有偿使用,厂里也花了大本钱。后来知青点还搞过一个厂,生产一种化学品,给厂里做镜头时抛光用,做出来卖给厂里20元一公斤,到了年终还给大家分红,冯敏分到98元,觉得很开心。其实那东西是有毒性的。

  冯敏(随迁子女):

  我在大田班种水稻、玉米和花生,每次收花生,我们女生一边收,一边还剥着吃,长身体的时候大家都饿得慌。食堂里只有咸菜汤,西红柿炒黄瓜,白萝卜炒胡萝卜,纯素食。每年杀猪时,同学的姐姐会做走油肉,可那时再肥的肉我们也吃得下,不用走油。

  高考恢复后厂里创办了技校,我和吴志良都考进了技校,弟弟冯民甲也考上了,我们成了同学。技校同学大大小小,差五六岁都有。那时读技校就等于学徒工,可以拿十几元工资,毕业后就进厂上班了。这届技校生大多搞机械加工,吴志良在技校金工班,毕业就在金工车间开铣床。1984年他调到深圳特区报社(现在的深圳报业集团)印刷部门,凭借技校与工厂学到的知识和经验,游刃有余,还担任了报业集团印报设备部门管理者,在这一领域获得了多个专利。我技校毕业后没上过一天班,又考上电视大学,带薪脱产读了3年,毕业后分在厂里安全科工作。

  下乡务农的中学生,分居两地的配偶,终于盼来了出头日,企业又开始扩容升级恢复招工了。每天清早,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入厂区,下班铃响后又泄洪般地出来,脸上洋溢着自信的欢乐,做个新天人真是一件荣耀的事情。

  地方干部都想方设法把孩子送进来,有的干部家有两三个子女都成了新光人。兴旺发达的三线建设企业,在很多地区都是炙热可口的“香饽饽”。

  张校生就是闻香而来的干部子弟中的一个。

  他生于父亲工作过的石家庄步兵学校,故名校生。父亲是调来贵阳工作的南下干部。张校生进入新光厂劳动一年后,轮上厂里送学徒工去上海培训,张校生来到上海,入住上光厂宿舍,跟老师傅学机床操作。初来乍到,最令他难忘的是食堂里的美味菜肴,7分钱一瓶鲜牛奶,3分钱一个大肉包,红烧大肉一毛五,张校生一口气能吃好几块,然后连连感叹:“有这么多肉吃,上海简直就是天堂啊!”

  当时无论在贵阳家中还是新光食堂,猪肉都不是敞吃管够的。张校生在上海两年,吃下很多大块肉和大排骨,还尝过0.96元一只的清水大闸蟹。他学师傅掰下蟹钳,吮吸着肥腴的膏黄,挑出细致的肉棒。两年下来,他精瘦单薄的身板壮阔了一轮,青春勃发,英气逼人。返回贵阳还没下车间干活,他就被应征入伍了。

  新光子弟对张校生的好运羡慕又嫉妒,眼睁睁地看他挥别新添寨,走得更远,飞向更高,一种失落感袭上心头。

  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前夕,张校生复员回到厂里,带薪读书,坐进了电视大学文科班教室,这个班有点干训班的意思。当他们毕业时,三线建设进入了调整期,干部子弟嗅出“香饽饽”要变味,开始悄悄撤退,张校生跑去电视台当了记者。

  十多年后,张校生编导了一部贵州三线建设纪录片,留下了他对新光岁月的怀念。

  厂办技校

  在招工受限的情况下,新光厂创办了技校,为职工子弟又开一条新路,也给工厂的后续发展培训技术工人。教师队伍从老大学生中抽调,还配备师傅带教生产技术。那时的新光如日中天,还吸引到贵阳市学生和附近三线企业子弟来报考技校,高峰时在校生有600人之多。

  “内定反革命”帽子被消除,重新入党之后,许学成被调去技校教书。他从孩子们脸上看到了他们父母年轻时的模样,来不及感慨光阴似箭,男孩子就开始调皮捣蛋了。

  许学成(技校教师):

  看到这批学生,我是有喜有忧。山里长大的男小孩全是野生的,要是呆笃笃的小囡是不聪明的。生产光学仪器需要心灵手巧,把这些小囡调教服帖,让他们学到东西,也不是一桩容易事。虞和清的儿子小治玮,脑子聪明,成绩也好,就是捣蛋得不得了。有一次跟人打架,被派出所扣留了。我马上赶过去说,交给我来教育,就把他保了出来。后来他父亲去世,他像一觉睏醒,就变了个人,很快成为生产技术能手。技校里还有不少皮大王,后来都是一把好手。我做二厂副厂长时,好多青工都是我学生,那时抓生产真是如鱼得水。贾春也是我教过的学生,在我们金工分厂,我还介绍他入了党。

  新光技校首届毕业生,中坐者为葛民治

  那年厂里加工资,技校老师39个教师才轮到2个名额。在学生评议中,我得了第一名,工资加到了63.5元。

  漫漫求学路

  和50后的迁二代相比,生于60年代的新光子弟随迁时还是幼年,甚至不满周岁,体弱多病时,父母只能向上海老娘家求助,幼儿们在来来回回的拉扯中长大。自小颠簸的经历,在他们成长中留下了独特的印记。

  之一

  杜文藻的儿子杜俊每次填写履历表时,读过的中小学校填满一栏六行都不够。他的少年时代,在上海和贵阳两地不断奔波,最短一转只有半个学期。

  转学少年大多聪明乖巧,过早就懂得体谅与谦让,扛起超越年龄的压力,无意中也加快了他们的成长。

  杜俊的父亲杜文藻不知道,儿子曾被上海同学讥笑为“乡下人”的故事。

  杜俊(随迁子女):

  我年幼时身体不大好,父母就把我送来送去,到上海去医治。从小学到高中,我在上海和贵阳各读了一半。我被寄养在堂伯伯家,我那时比较乖,堂伯伯也不管我,小学一年级我三门功课全满分。但上海和贵阳学制不同,上海有春季秋季,我读完二年级去贵阳,是往上跳半级还是降半级呢?老师拿了语文、数学两张卷子让我做,有4道数学题中括号里还有小括号,在上海还没学过,我只好猜,最后考及格了,学校就让我往上跳级。初中时我回上海,又碰到插班问题,英语考了58分,只能进普通中学借读。那年冬天我戴了一个帽子,样子很土,同学都笑我是“乡下人”。在贵阳上音乐课就是唱歌,在上海要学五线谱,可我连简谱视唱都不会。到第二学期时,音乐老师叫我唱一支歌,就给我打了及格。回到贵阳读初三,我的英文成绩到了班上第三名,可是再转到上海又不行了。虽然后来考去上海读大学,毕业后进了外企做品牌营销,老板还是个法国人。但我心里还觉得自己英语基础不扎实,这也是贵阳生活留下的遗憾吧。

  杜俊(中)和父母

  杜俊后来自主创业,在上海打造“蒲石小点”品牌,第一家店铺开在长乐路上,这条路从前叫蒲石路。杜俊追根溯源,将传统手作点心发挥到了极致,获得白领青年和喜欢素雅简餐者的喜爱。之后,他又在静安寺、新天地等顶级地段开店设铺,稳步发展,有了相当的知名度。

  在自己的出生地被嘲笑为“乡下人”的少年,在来来往往的旅途上,在不断切换的课堂里,汲取的是敢想敢做的新移民特质。当年抛弃所有义无反顾地跑去西部的建设三线者们,没有留下供子女享用的钱财,却让不甘现状的孩子们,在无所倚靠中生成了单打独斗的意志,愈战愈勇。

  之二

  “迁二代”汤晔十岁前没有去过贵阳,在上海奶奶家长大。但他很小就感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邻家小孩和表兄妹们更视他为贵阳人。居委干部也经常上门询问奶奶,小囡临时户口报过了吗?登记住到几时啊?

  临时户口是当时上海户籍管理中的一项规定,居民家中有外地亲戚朋友短期留宿,就算只有三五天,也得去派出所登记申报,并标注具体时间,期间户籍警和居委干部可以随时上门查访。年幼的汤晔虽然未曾离开,但户口已随父母迁走,他便成了需要申报才能留宿奶奶家的外地人了。

  小学毕业时,母亲要带他去贵阳,连哄带骗,说家里买了电视机,可以天天看电视。奶奶舍不得小孙子,也跟到了贵阳。好长一段时间内,小汤晔都不肯喊爸妈。奶奶住了三年才返回上海。此后,汤晔经常独自跑去铁路边,看昆明和重庆过来的火车,在贵阳短暂停靠后拉响汽笛驶往上海。每一次他都想跳上火车,回到上海,回到奶奶身边。

  中考时汤晔发挥得不错,可在技校和高中之间任意选择。上技校是内迁职工给孩子的第一选项,与他情况相似的同学都进了技校,还发糖果鸡蛋以示庆祝。有位老师说,汤晔三年后考大学够呛,父母立即叫他进了技校,毕业后在装配车间工作。北京理工大学过来实习的学生称他为“小汤师傅”,陌生的称呼让他一眼看到自己的未来,就是像他父亲那样的老汤。那天晚上,他对父母宣布:“我要读大学。”

  父亲汤韵是个勤勉的技术工人,闻听此言愣了一下,说:“你高中都没读,要考得上大学,螃蟹都会笑了……”汤晔严肃地又说一遍:“我就是要读大学!”

  他爸哼了一下,侬睏睏醒,明朝再说。

  是夜,汤晔独坐窗前看漫天繁星,对远方的渴望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

  汤晔(随迁子女):

  如果要补回所有高中课程再去考大学,耗费时间会很长,也很艰难。我想来想去,发现有一条适合我走的路。改革开放中有很多外国人来观光旅游,需要大量懂外语的导游。那时不少宾馆、旅行社和外事部门,都以涉外委托代培方式招募导游。我有个朋友也是新天子弟,通过这个途径就出去读书了。但如果是读英语,我和高中生也不在一个起点上,我想到了日语。这是高中生没有接触过的语种,大家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我还可以拼一下。决定之后,我就买来教科书,跟着磁带开始自学平假名、片假名,一边辗转托人,去寻找关系。

  那些夜晚,宿舍区一片漆黑时,汤家的台灯还亮着。熬到困意上头,汤晔就拉开一罐梅林牌午餐肉,略作翻煎,吃完后继续战斗。老汤原以为这小子就是三分钟热度,居然还坚持不懈了。他的目光逐渐柔和,开始托人从上海带午餐肉来,喂饱儿子的一个个长夜。最终,汤晔如愿以偿,卸下油腻工装,成为广西桂林旅游专科学校日语系新生。螃蟹依然不会笑,老汤家的人笑了。

  汤母崔菊英,早年是一名越剧团演员,跟丈夫内迁后做了油漆工。儿子决绝地扔掉铁饭碗,留职停薪去读书,老娘忧喜参半。她拿起剃刀给人理发,几毛几毛地攒钱,每月给儿子寄去100元做生活费。清扫满地碎发时,她揉着酸痛的腰眼,难免叨叨一下:“这只作天作地的作小囡”,语气里有无可奈何,也有难以掩饰的喜悦。汤晔的举动在新光子弟中引起了反响,有几名同学也开始准备战斗,其中有一个连考五年,最终成功。

  新天人终归是崇尚教育和知识,向往鲤鱼跳龙门的。无论龙门之外是哪里,只要能跳起来,跳出去,不再被大山所困。山外青山楼外楼,更美的风景在外头。在桂林旅专苦读三年后,汤晔又跑去广州外语学院进修一年,拿到当时非常吃香的涉外导游牌照,进入一家央企旅行社工作,没多久便得到调往上海的机会,而他把入户机会先给了自己的爱人,同为涉外导游的云南妹子,作为优秀人才引进上海,入户手续一周内全部办妥。不久,汤晔也拿到了“310”打头的身份证。对于上海内迁的三线建设者和迁二代子弟来说,“310”打头的身份证是最为沉重的执念,太多滋味和含义尽在不言中。机缘巧合,汤晔后来自主创业,和妻子一起创办橘子旅行社,后为杭州新浪国际旅行社上海分公司,有了相当的规模。他先给日本人做导游,之后转型带中国人赴日游,还在东京开设了租车配套服务公司,聘有20多名日本雇员。他越来越忙,简直要飞起来。他在向父亲证明,无论身处哪个江湖,螃蟹永远都不会笑。而人在奋斗中,可以笑得很美。

  汤晔(杭州新浪国际旅行社上海分公司总经理):

  大三暑假时,我就开始勤工俭学带团了。当时来华旅行的日本人有些从前当过侵华日军,怀有谢罪的心理,态度十分谦卑,对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也很客气。有次我带个20多人的团,工作大半天就得到近2000元人民币的报酬,比我父母一个月工资加起来还多得多,我很吃惊。父亲更是无比震惊,他一直认为我应该学好技术,在厂里当个技术员,乃至工程师,才是最好的立身之本。社会的发展完全颠覆了他的价值观。我也在思考他们这代人的付出与得到,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但我依然敬重他们的选择和牺牲。

  汤晔摄于2019年

  之三

  吕克勤幼年经常在山里闯祸,母亲陈赛珠拿他没辙,医务室都搞不定,只能一次次地将他送往市里医院急救,等情况稍有稳定,再把他送回上海交给外婆。来来回回的借读和转学中,因两地学制的不同,吕克勤居然跳了两级,16岁就参加了高考。

  陈赛珠(医务室医生):

  内迁到贵阳时,吕克勤只有4岁,没几天就滑落到河浜里,被人家送回来时像只落汤鸡。他太调皮了,放在山里很危险,我把他送回上海让外婆带,到6岁再过来读书。谁知道来了没几天,他又从山上跳下去,两只脚一跷一跷,送到医院,医务人员都去搞运动,躺了两天都没人管。我只好搬来几块砖头,自己给他做牵引,留下两只苹果给他,我跑回厂里找军代表讨救兵。第二天我回到医院时,几个医生护士在围着他说笑,说这小鬼头闲话哈多,真好白相。X光片拍出来,腿骨已经粘合,但是接得不对,医生说要掰开来重接,不然会有后遗症。叫了两个大人将他手脚按住,把腿骨扯开来重接,孩子小不能上麻药,我晓得很痛,就叫他拉我头发来分散注意力。他倒是没吭一声,我头发被拉下一大把。克勤小时候很胖,两只脚像小蹄髈,凭着手感接骨,很难对得准。我在病房里陪了一个多月,吃点盐水泡蒜。夹板拆掉后,他走路还是脚高脚低。他爸爸说,能走路就算了,谁叫他这么捣蛋。

  最危险的那次是他9岁,和同学玩捉人游戏,从四层楼高的脚手架上跌落,被人家从山沟里抱上来。我给他洗脸时,发现耳朵在流血,他说头晕,恶心,要吐,去医院诊断下来是脑震荡,医生问我:“你们家还有孩子吗?”

  我听到这话,眼泪就掉下来了。医生劝我说,把女儿养养好吧,那时我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他睡了几天醒过来了,站起来说头有点晕,我看他意识还清楚,晓得危险期过去了。我心想一条小命能拾回来,脑子笨点也就算了嘛。后来就买点猪脑子,蒸只蛋给他吃吃。每隔十天半月,他就大吐一场。我看看他认字读书还跟得上,就把他送回上海去借读,免得他在山里再闯祸。

  吕克勤(随迁子女):

  我在外婆家隔壁的弄堂小学借读,因为太调皮,经常受到老师威胁:下学期不让你读了!由于没有户口,每学期末都要写新学期的借读申请,等待学校批准。那时我就对父母心生抱怨:做啥要把我户口迁出上海!读到五年级,我坚决要回贵阳去读新光子弟学校。

  20岁的吕克勤(中)大学毕业返回贵州时和父母合影

  我从小喜欢画画,教科书的边边角角上都被我画满。老师看我跟得上,也不管我。初中毕业前,我跑去贵阳艺校考美术班,专业考试进入了最后一轮。那年我只有13岁,人家初中毕业都15岁了。美术老师说我岁数不够,叫我先去舞蹈班,入学后再教我。我不想跳舞,就放弃了。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就想考四川美院,遭到爸爸坚决反对。他觉得家里没有艺术行业背景,在山里生活这么久,也没有什么社会关系,搞啥艺术。他叫我学工科,掌握一门技术。我没有跟他吵。在两地转换中生活,我无意中介入了一些家庭矛盾。比如外婆让我代笔写信给我妈妈时,经常会讲一些家庭琐事,我开始意识到人之间的矛盾,但他们都是亲人,我就不愿把外婆告的状传递给我妈妈,于是考虑怎样写可以不激化矛盾?在这过程中我学会了平衡与妥协。所以,我和老爸在高考上意见有分歧时,我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那一年全国有500多万考生,只招20多万。子校高中班同学中,只有两个人上了线。对我来说,除了美术学院,什么大学都一样。我看过小说《林海雪原》,脑子里有白雪皑皑的美好想象,报志愿时就写了沈阳航空工业学院计算机应用专业,结果被录取了。从西南跑去东北读书时,虽然才16岁,照顾自己已经没问题。我从小多灾多病,10岁就会自己找药吃,尽量不麻烦别人。进了大学,我兴趣还在文学艺术上,一有空就去图书馆,找世界名著、人文历史,读了很多书。我不大喜欢技术课,有两门还险些挂了科。毕业分配时,航天航空基地贵州和成都要人,我就回到了贵州。

  老吕夫妇觉得很满足,儿子大学毕业回到贵阳,女儿亭亭玉立,技校毕业又考上电大,这家人的生活样态在新光很受尊崇。厂里幼儿园重建时,众人一致推荐陈赛珠去当园长,希望她把小朋友都教育得像她儿女那般优秀。陈赛珠也十分欢乐地干起来,组织孩子唱歌跳舞,亲手缝制表演服,把孩子抹得红红绿绿带出去演出,把从前只管吃管睡的幼儿园,变成了学习型的游乐场所。

  吕克勤怀着学艺的浪漫之心,走进了刻板的工科道场。

  之四

  吕克勤可能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几句话,让邻家小妹李红晖走出了人生的低谷。李红晖从小也在上海外婆家居住,在附近小学借读,上课时稍有小动作,老师就笃笃两下敲黑板:“李红晖你是借读生,下学期还想不想读!”

  父母不仅离开了上海,离开了她的童年,还迁走了她的户口,同学们都叫她“外地人”。这使她感觉,上海人不善良。

  李红晖(随迁子女):

  很多人只知道我是李俊德、顾尔玉的女儿“阿英头”,不知道我的名字。直到上初中,我才去新光子弟学校读书。我爸妈不让我学贵阳话,也不希望我在贵阳交男朋友。在乌当中学高中临近毕业时,我偷偷地和一名新光子弟书信往来,谈起了恋爱,当时他已经是大学生,四个月后我却没有考上大学,顺理成章地进了新天公司,而那段自认为美好的爱情也因为我的落榜,无疾而终。半年后的一次偶然聚会,我独自一人拿着酒杯站在阳台上,被吕克勤注意到了我的不开心。当时他已经在沈阳航空学院上学,回到学校后,他给我写了封信,鼓励我一定要出去读大学,这是唯一一条能证明自己,走出新光的路。

  于是我去报了个补习班,每天晚上到十几公里外的市里补习,第二天早上回厂里上班,发愤苦读一年,考取了贵阳财经学院工业经济专业。当时有规定,在职职工出去读大学,毕业后要回原单位。我毕业时妈妈已经回上海,我如果去上海嫁人,也是比较轻松的路。但我不愿意,我要靠自己谋生,就去了深圳。别人家妈妈都对孩子说,在外面过得不好就回来啊。我妈说:“是你自己要出去的,就算你每月挣700元,我也不要你一分钱。如果只拿70元,你也别来找我。”我入职深圳的公司,工厂在中山。1988年时不懂广东话,在那里很难和人沟通,粤语电视连字幕都没有。开始的日子很艰苦,但我没对家里说。第一次拿到半个月300多元工资,我让来出差的上海朋友带了250元给我妈,庆祝父母结婚25年。我小时候想,妈妈长得这么漂亮,外公又是教师和书法家,怎么会嫁给我爸的呢?文化大革命中,我在门缝里看到爸爸被整的情景,妈妈还特意叮嘱我说,要对你爸爸好点。我觉得这就是感情。

  李红晖和时年80岁的母亲顾尔玉,摄于2019年。

  我在广东过了一年后,吕克勤来珠海出差,我们见面时,他又鼓励我要往前走。我真心佩服他能在任何环境下都做得很好,让自己不断地增值。而我是缺乏规划,被生活和机遇推着走的人。后来公司要我去做分厂厂长,工作很辛苦,但也促使我加快成长。之后我帮一个日本人开新厂,认识了我的先生,一个韩国人。开始我还有点抵触,思量再三,放弃奋斗了近八年的深圳,背起行李回了上海,以为这次可以做个上海人了。殊不知户口还在贵阳,我到了上海还是个外地人。那位金先生也是个固执的人,几乎每个周末都飞来上海。半年后,深圳公司也极力争取要我回去,这样我再次离开了不属于我的上海。在接受金先生追求时,我提出了几个条件:首先我要养四个老人,父母之外,还有我小舅妈的父母,小舅妈嫁给我舅舅两年后就生病去世了,她也是独女,我答应帮她照顾父母。所以我爸妈有什么,我也会给这对老人买什么,包括房子。原意是为难金先生,却被他全盘接受。这位金先生还说,你人这么好,我不觉得这是负担,这就是所谓三观相同吧。然后我说不去韩国,我的价值就在这里,他也同意。经过两年在咖啡厅里用笔加手势的交流,最终排除万难修成正果,1991年我们结婚了。因为要兑现留在中国的承诺,他离开上市公司,自己出来开了玩具厂,但又不会管工人,500名员工在运行中出现许多问题。我只好去帮他,两个厂之间要步行15分钟,最多时我一天走过10个来回。我每天只睡2、3个小时,从90多斤瘦到80斤。在深圳干了七年后,用工越来越困难,老公决定把工厂迁去安徽,我想安徽离上海近些,也方便照顾我妈妈。到了那里才发现,厂房是铁皮屋顶、烂泥路,劳动力基础也差,运行一年就被我亏本卖出了。然后转型做贸易,在香港注册了公司,运营得还不错吧。我的路是在很多偶然因素推动下,一步步朝前走的。

  大概还有漂泊在外的感觉吧,我把感情看得比较重。深圳是个年轻的城市,很多没有根基的外来人,有生意伙伴,有社会关系,但是蛮难形成新添寨小伙伴这样的感情。所以每次回贵阳,都让我很期盼。虽然儿时的朋友不常见,但总有很多消息能知道,这就是新光人独有的关系网!前不久我回贵阳参加同学会,还和发小一起吃米粉。无论现在生活得怎么样,那些属于我们的青春都是值得留恋的。回过头来,也要感谢我的初恋,那是一段美好的感情和人生的起点。彼此还知道都过得还好,也就安心了。我更感念吕克勤给我的人生指出了方向,在我们这个小山沟里他可以成长得那么优秀,让我一直都仰视他。

  剑走偏锋

  1966年出生的许东峰,少年时生活在小谷垅半山腰上,割草劈柴,野生长大。15岁中考那年,他以仅失1分的成绩名列贵阳市榜首,闭着眼睛就能进入新光技校。父亲许俊德却坚持要把儿子送去市里念高中,三年后考大学。

  当时很多人不理解,为何放着现成的康庄大道不走,偏要上高考这座独木桥。高考这件事变数很大,万一考砸了怎么办?

  许俊德(光研所工程师):

  考上新光技校是很多“迁二代”的理想,特别是农场子弟,考上技校就等于改变命运。每月有生活费,有粮食供应,毕业就是三级工,我们农场人家有孩子考上技校,还摆酒庆祝呢。农场的孩子太可怜,厂区宿舍的小孩胸前挂个牌子,就能自由出入,去食堂买饭菜点心,农场孩子放学后,只在厂门口等4号车回农场。别的孩子等车时都在玩,东峰就坐在乱砖堆上做作业。我从不问他的功课,偶尔出几道题,讲个方法,由他自己去琢磨。电视机刚出来时,大家都围着看电视,他能在边上专心解题。恢复职称评定时,技术人员跟着电视学英语,参加考试。我买了课本给东峰看看,他学得兴致勃勃,连电大英语课都能跟上。他热爱学习,又有天赋,我当然要支持他。当时子校也有高中部,想留住好生源。我去找葛民治说,子校高中没有齐全的教学设备和实验室,缺乏稳定的教师队伍,如果东峰在子校上高中,我肯定他考不上一流的大学。葛民治劝我说,孩子进技校,农场户口就能迁到厂里了。我从他办公桌上拿起小计算器,算了一笔账:如果东峰进技校,三年内公司要为他付出多少钱。现在我们放弃这待遇,自己承担高中和大学费用,等他大学毕业时拿四十几块工资,和三级工待遇差不多,看起来我是亏了。但我相信共产党打天下,国家要强大,需要人才,我想把孩子培养成国家需要的人才,就算他将来拿四十几块,够吃饭就行。户口我也不担心,只要考上清华北大中科大,什么户口解决不了?葛民治觉得我说得在理,就同意了。

  随后我去贵阳一中找校长,得知东峰是农村户口,校长非常惊讶。他一直以为上海内迁职工都是城市居民,我还是工程师,怎么家属孩子还是农村户口,而当时教育局有规定,贵阳一中不招农村学生。我说孩子考了第一名,红榜张贴在校门口,我才来找你的。于是校长去教育局说情,几经波折,东峰被录取了。后来教育局修改了规则,小谷垅有几个孩子都考进了贵阳一中,我家老二、老三,都在那里读的高中。三年后,东峰成了贵州省高考理科状元,被中国科技大学录取。我家老二荔峰被上海铁道学院(后并入同济大学)录取时,我对他说,就让你再读一遍高中,也考不出东峰的成绩。读书除了勤奋努力,还得有天赋。我是觉得东峰确实有天赋,才去争取机会的。

  少年许东峰很早就感觉到,自己的未来不在农场,也不在十公里外的新光厂,而在更远的远方。15岁那年,他背起铺盖去贵阳一中,就像负有使命的行者,看到前面有光。他义无反顾,大步向前。

  许东峰(随迁子女):

  许家父母和儿子们 中为许东峰

  进了一中后我被分在重点班,住在学生宿舍里。周末搭班车回厂,再步行回农场的家。读高中对农场人家来说,学费之外还有生活费,是很大一笔支出。母亲收入微薄,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学校食堂又比较贵,妈妈每星期给我带一瓶梅干菜烧肉,天冷时冻起来就像肥皂,我能吃到周三。后来的日子里,我妈自己都不再碰梅干菜了。

  高考前,中国科技大学老师来贵阳一中找我,动员我报考他们学校,我就答应了。出去读书时,我选择了近代力学系,因为高中物理学得比较轻松。进了中科大才发现,我们系的第一任主任是大名鼎鼎的科学家钱学森,我觉得很自豪。后来我儿子高考时,也进了中科大,读的是地球空间科学系。

  游梅英(许俊德之妻):

  那年高考成绩公布后,有记者跑来我家问,你儿子许东峰幼年得过脑膜炎,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你们去调查,他看病的医院还在贵州日报大楼后面。那年我们从新光厂开车去医院,一路上颠得不得了,斜坡道上的石头把车轮子都搞飞掉一个。半路上停下来修车,孩子烧得烫手,我都急死了。驾车的司机江耀中还在厂里,真的假的,你们可以去找他问。

  许东峰(国家海洋研究所研究员):

  人生的重要关口,其实就那么几步。中科大毕业时,我又面临工作还是深造的选择,当时我可以在中科大直升读研,或去北京首钢上班。父亲说,去首都不错,可是那里吃米饭有比例,要凭票买米,我们南方人恐怕不习惯。他建议我报考国家海洋研究所的硕士生,研究所在杭州,那里也吃米饭。就这样我考到了杭州,后来在这里工作,再读博、安家。我家老二荔峰在上海读完大学,先回贵阳在铁路上搞通讯,以后去了深圳华为,再自己创业。老三去了北京,后来派回贵阳工作,这些方向性的大事,都是和老爷子商量决定的。我爸总是说,家乡莆田地少人多,年轻人除了外出读书,没什么更好的出路。父亲在新光光研所搞设计,一心扑在科研上,平时也没什么业余爱好和娱乐,他性格耿直,不会讨好领导。但他在大事上有自己的判断,邻居家孩子中考、高考,读什么学校填哪个专业,都找他出主意。

  技术工人鲁良权为儿子鲁迟上大学,也找了葛民治。

  鲁迟从小读书上心,中学毕业时只有插队落户一条路。恢复高考后,他就想参加考学。那时他在田间地头还捧着书本看题,有次放牛时,他坐在田埂上看书,两头牛打斗起来,受了重伤,酿成一起事故。鲁迟受到严厉批评,赌气请了病假跑回家中,当即被父亲赶回公社生产队,叫他继续在乡下复习。1979年,鲁迟在考试中上了分数线。表现评定上却写着:“不安心农村工作,插队时复习功课。假装肝炎。”

  鲁良权得知这个鉴定,就对儿子说,思想上被判了死刑,学校不会录取你的。经历过被戴“中右派”帽子后再获甄别,又经过从造反派到“反革命份子”和再平反的大起大落,鲁良权不会轻易向命运低头。他思前想后,决定去找党委书记葛民治,直言说来:“我以前参加过‘推翻黑党委’的夺权,后来也遭了对立派的报复。我希望,我们这代人的恩怨不要影响下一代,请给我儿子一个读书的机会。”

  葛民治当下就把组织部干部召到办公室,重新为鲁迟写了鉴定,并亲手敲下公章,叫武装部干部王春贵马上送市招生办,换回那份鉴定。王春贵立即蹬上三轮摩托,直奔市里。

  鲁良权对葛民治抱拳作揖:感谢、感谢,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了。

  鲁迟被贵阳工学院录取,后来还被评为校三好学生。加入校足球队去成都参加全国大学生比赛,拿到了第三名的好成绩,老师一高兴,就把他分到了市建筑设计院。后来他成为高级工程师,贵州省的地勘专家。

  鲁良权在贵阳新天工作到退休,享有离休干部待遇。他心中依然存有遗憾,全国被打成右派的人都得到了平反昭雪,而他被错划为“中右”时离开部队,几年之后也得到了甄别,但努力多年,党籍仍未得到恢复。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上述几位新天子弟,还有多位新天应届高中生,以及赵致琢、袁勤德等新天青工,也在录取率仅为个位数期间考上大学,改写了命运。当然更多的新天子弟,没能在千军万马的踩踏中走过这座独木桥。

  1985年全国两会期间,攀枝花的全国人大代表说:攀枝花16个学校中的2万名学生都是三线子弟,从恢复高考的1978年到1983年,连续5年没有一个考上大学。(2)

  很多三线职工无悔于自己的奉献和牺牲,但下一代没能获得更多知识和教育,令他们抱憾终生。

  (1) 参见傅高义《邓小平时代》

  (2) 参见董志凯《三线建设中企业搬迁的经验与教训》 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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