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心
新天子弟吕克勤在011系统干得风生水起,仕途扶摇直上时,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踩着37岁的年龄底线,报考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学全职博士研究生。此时他身为贵州航空工业局党组成员、副局长,兼任华阳和德国合资企业董事总裁、贵州云雀汽车集团董事长等要职。考研全职读博,意味着放弃这一切。
同僚、领导和长辈们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纷纷打探、劝阻。有位高官还请他吃饭谈心,许要职诚意挽留。
吕克勤谢绝了所有的好意,去意已决。
妹妹吕虹和贾春结婚后返回了上海,老爸老妈也跟回上海去养老,吕克勤并不介意自己的小家庭留在贵阳。在企业管理和政坛间穿梭应对中,他还修完了北京航空学院管理硕士课程。虽然人在贵阳小河,他的目光已打通无垠的世界。
吕克勤(时任贵州航空工业局党组成员、副局长):
此时我进入了在大三线企业的第三阶段。本科毕业后回到贵阳,我在华阳电工厂有十多年的智力投入,那时我野心勃勃,想做最好的企业,从没想过要回上海。华阳厂和德国人在上海合资办厂,两年多都没有磨合好,德国人准备撤资时,厂里派我去当总经理。我去了一个多月,企业就扭亏为盈。做到第二年,盈利水平越来越高。1998年局里叫我回去当副局长,德国人说不行,哪怕你不来上班,总经理还要你当。航空工业局党组成员兼合资企业总经理,这种结构在社会上是不大可能出现的,也许是这些企业对我们很重要吧,组织上破例同意了,让我每个月去上海当几天班。我们和上海大众汽车开始合作时,朱镕基时任上海经委副主任,他说大三线制造企业的国产化水平很高,上海都不行。当时就是这情况,所以我很想在企业里做出点名堂。我还被任命为贵州云雀董事长,云雀汽车在当时的国家项目中是最早拿到出生证的。1997年组织上把我列入副市长后备干部名单,我那时一门心思要做企业,自己提出了五条不合适的理由,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显得我很可笑。
我当了领导之后,不少人经常带我儿子去玩,春节在宿舍转一圈回来,孩子口袋里有好多红包。保卫科的人还给他玩枪,我想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要让儿子过正常的平民生活,他读完学前班,我就把他送回了上海。
吕克勤年幼时数度被送回上海,是躲避峰峦叠嶂的危险。如今他把儿子送回上海,是保护幼小的心灵。时代飞速前进,外面的形形色色纷至沓来,再没有力量能把厂矿大院圈围起来,与世隔绝。
吕克勤:
在三线建设战略调整中,不少企业作了关停并转迁,我曾想闯出另外一条路。三线人综合竞争力高,乡镇企业根本不是对手,但在调整过程中,很多三线建设者自己放弃了,大家都羡慕走掉的人,于是兵败如山倒。我是共产党员,也是个理想主义者,在企业管理和官场上介入太深后,产生了一些焦虑。其他局长都比我年长20岁,我在这个系统玩得太出挑了,思想方法比较开放,也敢于坦率直言,比如我在会上说,今后别指望吸引高精尖人才了,看看在座各位,谁把孩子留在这里?我们就中端定位,引进新人吧。另外,我也比较反对大投资,可当时流行的做法就是要搞大投资,反正债务可以一直拖下去。我一直在三线企业系统内工作,对当地社会生态不是很熟悉,当组织上把我列入地方干部培养名单时,我就很不想去,列举了五个不合适的理由,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在担任云雀董事长的三年中,我感觉自己有些想法与本地的游戏规则有悖,做起来很难,所以产生了离开官场的想法,去做适合自己的事。可是又不能辞职,因为太违反常规了。
吕克勤(2016年)
2001年,上海社会科学院产业经济专业招收全职博士生,我向局里提出申请要去考试,最终获得了批准。那年上海社科院只招8名经济学博士,而我已经37岁,在考场上不年轻了。但我有多年读书的积累,稍微准备一下就考上了。离职时,我把一套140平方米的局长住房还给了单位,没有一封举报信。我走的时候心里很难过,也很矛盾,觉得他们放我出去蛮可惜的,心里觉得自己对他们伤害很大。如果走下去,我可能走到另一条路上,也许会适应另外一种游戏规则,也能把自己做好……谁知道呢?
飞机在龙洞堡机场腾空而起的刹那间,山山水水迅速远去,吕克勤涌起一阵难言的忧伤。他还有很多想法没能实现,很多事情来不及做得更好,就像上了一个舞台,演到精彩时刻抽身离场。他有精神的洁癖,未能以牺牲个人而担当到底,心下是有所愧疚与自责的。
吕克勤(经济学博士、外企总裁):
在上海读博期间,我继续兼管科世达公司亚太区总部,兼任长春、贵阳等几家分公司总经理,以及在日本、韩国和印度的公司,华阳厂在合资公司还有些股份。科世达是1912年诞生于德国的家族企业,已经传到第四代。他们并不追求做得多大,只希望世代相传,做得更好。我一直在探寻最好的企业模式,包括产品发展、能力建设,就像做课题一样,也是对自己有所交待。做企业,关键是人和产品。我长期接受共产党的教育,也受日本和德国制造业精神的影响,我觉得基层工人很重要。在华阳电器厂我没做过生产,所以到上海之后有段时间,我就睡在安亭的工厂里,观察生产过程,向工人师傅讨教。企业干部都跟我十几年了,我不相信空降兵的。我也不搞淘汰制,淘汰本身就是把人当资本用,我反对把劳动力当资本来计算。我相信人不会存心去做坏一件事情,只要他把下一件事情做好就行,每个人自身都会有不断平衡的过程,自己觉得不行就会降低位置。
前些年大学同学聚会,大家说我混得好。我说,你们十五年里都在跳槽换环境,而我没有动过地方,我不用考虑工作生态,节省了许多时间成本,能定下心来学习钻研。我的博士专业是交易成本,研究管理过程中如何节省交易成本,歪打正着,被我付诸实践。一家外资公司的总经理,近二十年没换过人,在江湖上也很难找到吧。我在德国人的体系里获得了很大的尊重,有时也和大老板、董事会有争执,但在过程中他们发现我是对的,而且很坚持,也就照我的意见做了。科世达公司在国际汽车电器业已经名列前茅,到2018年,企业规模达到70亿,在上海总排名第89位,制造业第33名。
我们这代人有许多变异,有不同的发展方向,价值观和父辈都不一样,各有各的坚持吧,下一代人也许不会有这么多坚持了。大三线建设对贵州的发展是有极大益处的,军工系统不说,那么多工厂、医院从内地过去,缩小了东西部地区的差异。但后期转型时转得不够漂亮,有些企业深陷困境,无法自拔。三线企业本身也是国家战略建设需要投资的,应该给建设者足够好的待遇。在人员越来越减少的情况下,为留下的人做点事情有什么难处呢?这是我的心态,与个人的成功与否无关。
小船拖大船
新天高级工程师曹祖桢和张建美夫妇,退休后随女儿去了北京生活,不用再爬坡爬楼梯了。女儿女婿事业有成,加上三个外孙儿女,这样的暮年真是热闹非凡。不少新天内迁职工都被儿女带出新添寨,生活在了别处。小船拖大船,新天人以这个比喻,形容部分建设者的归途。
曹家女儿曹薇是一名建筑设计总工程师,家住北京中关村,因集聚很多高科技企业和名校,这里被戏称为“宇宙中心”。
曹薇(迁二代):
我在贵阳一中上高中时,受到同桌好友母亲的影响,对建筑设计产生了兴趣。我以前在乌当区少年宫学过画画,我妈也找厂里老师教过我,我也特别喜欢画画。第一年高考,我吃了个凉西瓜,上吐下泻没考好,只能去给排水专业,我就想不如复读重考吧。我妈随我,也不担心一年后能不能考上,她就希望我能有自己喜欢的专业特长。第二年我如愿以偿,考上了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建筑系,是建筑部的“老八校”,设计专业要学五年。我在那里认识了同班的北京人丛军。
丛军(曹薇丈夫):
我刚认识曹薇时,觉得她特别好玩。明明是生长在贵阳的贵州人,给她妈打电话时却讲上海话,听起来跟鸟语似的。毕业时我想,如果她家舍不得女儿去北京,我就跟她去贵州。我父母都是读书人,能尊重我的决定,家里还有我哥。结果建设部下属设计院来要人了,我没去成贵阳,她倒来了北京。刚来北京时,她骑自行车都不敢上马路,大街上车子特别多。她在贵阳学骑车,也就是在厂里的上下坡地骑一骑吧。
热热闹闹一大家 右一站者为曹薇
曹薇(迁二代、建筑设计总师):
贵州属于老少边穷地区,我们出来读大学时还得回去工作,不然要罚交培养费。可能我妈妈托人去找了关系,也交了相关费用吧,他们就放我了。我开始工作就赶上了城市巨变,到处都在拆迁、重建,对建筑师来说是特别难得的机遇,我俩工作都很忙。我生完孩子之后,妈妈就过来帮忙打理。父母能出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也就安心了。
张建美(高级工程师、曹薇母亲):
我在新天工作到退休,我家老曹上午办完退休,下午就被麦克奥迪请去厦门帮忙解决技术问题,说贵阳过去的模具用不了,他一去就解决了,结果被留在那里干到2003年。我先来北京时还有点不习惯,这里太干燥,要不停地喝水。2010年女婿在贵州有个建筑项目,我们也回去看看。新添寨外面变化不小,转到里面一看,还是老样子。我们回到从前的家住了两天,早几年就说要拆迁,有些人家都签约了,好多年过去,还是没动静。我们退休后账户上有几万元存量房补贴,要在那里买房才能兑现。可是人都出来了,还去那里买房干嘛呢?很多退休出去的人都是这情况,账面上属于你的钱,拿不回来。我们的社保关系还在贵阳,在北京看病除非急诊、住院能报销,普通门诊不管。
曹薇(迁二代、建筑设计师):
大学毕业的那个寒假,我带丛军去过贵阳。十多年后他再去凯里做项目时,又去了新添寨。他说第一次去时,贵阳市里是破破烂烂的,这次再去,外面全都变了,里面还是老样子。我是从小在那里长大的,感受角度不同,我觉得那个地方一直都是如此,听到上海话就很亲切,还跟发小同学们一起聚会。听说以前我们住的房子要拆迁时,我们就说留房子吧,也还愿意多回去看看。后来又说拆不了,因为不少人都反对拆迁,觉得如果搬走,年纪大身体吃不消、也没有什么去处。一些发小同学也说,看不到将来会怎样,自己也没有力量再做什么改变了。我就感觉到留在那儿的上海人,是带着许多无奈和绝望的……
对我个人来说,从小在上海人堆里长大,潜移默化接受了移民文化的熏陶。后来高中时走出厂里去市里念书,每天下课回来仍在这个环境里。我对贵州本土文化并没有多少了解,心里也没觉得那里就是自己的故乡——厂矿大院长大的外乡人,在精神和文化根基上,是有许多缺失和遗憾的。在我成为建筑师以后,对此感受更深。
建筑设计和生活阅历、经验积累、认知水平都有关,建筑师的成长和医生一样,要50岁后才到达成熟期。每一幢楼都有建筑、结构、给排水、暖通和电,需要五个专业团队的共同配合,建筑和结构分量是最重的。我在北京设计过很多楼,有高新企业、办公楼,还有住宅小区。从毕业到现在我也一直没换单位,有点像我父母,有个自己喜欢的专长就满足了。
我爸妈和我们这一代有很大的区别就是,我们这一代可以自己选择生活,而他们那个年代是没有选择的。有时我会想,如果爸爸妈妈大学毕业留在昆明,没有一个像新光小区那样重视教育的氛围,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长成什么样。三线建设者在山里构建的上海生活,让我们也吸收到多种精神营养。就是我父母这一代有点可惜了,因为后来的形势发展,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了,他们感觉挺失落的。我爸妈都是高工,每人退休金才3000多元,异地医保报销也还没解决,他们总想着要攒点钱,在生活消费上也会相对保守一些。
父母这一代建设者,服从和响应国家的号召,为国家奉献了她们的青春和热血——国家应当善待他们!父辈这一代人,艰苦奋斗,为了我们这一代人能拥有衣食无忧的生活——我们这代人,更应当感激他们!
奶奶的宝贝
1971年贵阳乌当区颁发的结婚证
1971年12月,两对新人前脚跟后脚,在贵阳乌当区登记结婚。一位新郎是人称“刘克思”的刘云霄,在光研所工作,新娘宗纯是分来新光厂的上海财经学院毕业生。另一对新人是侯尔志和易学俭。两对新人的结婚证上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抬头上印有两行大字:“最高指示 为人民服务”。
易学俭(侯尔志之妻):
我是生长在贵阳的湖南人,新光厂创建前招收的学徒工,去上海接受了一年的培训。我们这批女生中有一半人在新光厂就地取材,结婚成家,有的跟68、69年来的复员军人,也有的嫁给了建厂初期的三连老兵,还有女生和同时进厂的学徒结婚。有些女生和市里单位的人结婚,以后新天公司情况不好时调出去工作,退休后待遇都比新天人好。
刘云霄和宗纯的结婚照(摄于1971年)
侯尔志在文化革命中从光研所下放到车间劳动,那时我还不认识他。有次厂里停电,食堂没饭吃,我和同宿舍的女生一起去市里吃饭,晚上回来没有公交车,黑灯瞎火的路不好走,同事就叫上侯尔志和另一个男生结伴走回去。那时女生都很老实,不会搭三搭四的,除非是自己小组的人。这次走了十里夜路之后,我们才开始交往的。
1972年,我在上海红房子妇产科医院生下了女儿侯秀峰。上学前她在上海奶奶家时间多一点,奶奶是非常宝贝她的。后来孩子来贵阳读书,奶奶总是问啥啥东西有得吃?一万个不放心。厂里同事出差,奶奶要买甜杏肉、盐津枣,带很多东西过来。有次不知说到啥东西,女儿说家里有。奶奶就说,哦,你姆妈总算帮你买了。好像我不是亲娘,是后娘。有次奶奶寄鸡蛋面饼,我们收到时都发霉了。孙女来了半年,奶奶就熬不住跑过来看她了。为了和女儿交流,我也开始说上海话了。
侯秀峰(侯尔志、易学俭之女):
我小时在上海的奶奶家长大,那时孩子户口是跟妈的,奶奶总是拿着户口本念叨,几时把我孙女户口加在上面就好了。上小学时,我到贵阳进了省重点小学。其实我宁肯在新天子校读书,那里环境熟悉,感觉比较舒服,去城里反而格格不入,吃的东西都不一样。老师说,明天要做手工,你们带点灰面来。我听不懂什么叫灰面,回家问外婆才知道,原来贵阳话灰面就是面粉。贵阳菜里的豆豉味道,我也不喜欢。
我在贵州大学读的是计算机软件,毕业时可以自己找工作,也可以让学校分配,我就去了上海,先在一家国际学校当计算机老师。学校在青浦,环境优美,管吃管住,工资待遇也高,但不到半年我就离开了。我是冲着上海生活来的,成天待在青浦,看牢淀山湖,就觉得没意思。姑父给我介绍市里的一家国企,去工作就能报上海户口,但要签10年合同,我没去。我对这个企业了解不多,不想被固定那么久。我自己找了一家外企,是做刀具的,在行业里排名世界第三。我学的计算机软件专业像万金油,什么行业都能用上。外企有入户名额,后来就给我报了上海户口。在我已经不在意户口落到哪里时,完成了奶奶的心愿,那时她老人家还在世。
大学毕业时初到上海,我曾被人称为“外来妹”。在贵阳读书这么多年,同学却不认我是贵阳人,所以我不知道自己算哪里人。在公司认识了现在的先生,他是总经理,公司总部在北京,他工作要两头跑。他问我愿意在哪里安家,我想他在上海也是外地人,不如跟他去北京吧。刚开始我也不太习惯,那里的商业和上海不能比。我从小吃奶奶做的菜,所以一段时间不吃上海菜,我就会很想。后来发现北京也有很多上海和南方口味的餐馆,慢慢也就习惯了。
侯尔志蛮喜欢贵阳的生活,山清水秀空气好,妻子的家人都在市里,还有不少朋友是桥牌搭子。可是他就一个宝贝女儿,很难有其他选项。老夫妻来到首都,和女儿比邻而居,有时也和在北京落户的老同事走动一下。更多的日子里,侯尔志在家里看书,循着史书的脉络探访古城遗踪,节假日里,带上在国际学校读书的外孙去游山玩水。
驶向波士顿
与曹薇、侯秀峰同为70后女孩的金质,在成长中也赶上了好时光。
父亲金志铭是光学分厂副厂长,女儿上初中时被他带去厂里兜了一圈。父亲问她对哪个车间有兴趣?金质摇摇头,说:“我想读大学。”
此时,和母亲费蓓芬一起来厂的上海机械学院同学,十个里只剩她一人,夫妻俩正在犹豫走不走,女儿考上了贵阳一中,于是三年后再说。老金每早买菜烹煮,往可乐罐做的小暖炉里加入酒精,供女儿给午饭加温。去市里读书的新天子弟,都有一个这样的小暖炉。三年后高考,金质被上海华东化工学院录取,苦读4年,获得化学工程和国际金融双学位,作为上海市优秀毕业生,被国营外贸公司录用,老金夫妇也被女儿带回了上海。不久,金质跟着爱人远赴美国深造,在陪读中生儿育女,还有了自己的工作。老金夫妇也再次起航,前往遥远的波士顿港湾,陪伴外孙儿女享天伦之乐,并获得了长期留居美国的签证。后来,他们申请入住当地老年公寓,过起了惬意的养老生活。不料没多久,老金被查出患有胃癌。
费蓓芬(新天工程师、金志铭之妻):
金质(中)带父母来到了波士顿(摄于2018年)
得知这消息,我心里的震撼不亚于刚刚发生的5.12汶川大地震。我和家人跪在主的面前,祷告让我镇静下来。我们于1996年在美国受洗,这个信仰能让我感到安慰和帮助。家里最轻松的反而是老金,他说,上帝要我走就走吧。之前他在整理东西时发现家里还有些维生素E,不吃就要过期了,才吃两天,就发现大便发黑,停吃后又好了。我说,还是去看看家庭医生吧。医生叫他做肠镜,发现胃里有个小鸡蛋大的包块,过两天又做CT,还做B超、胃镜、核磁共振,这些检查加起来要一万美元。我们在美国没有收入,但有了居住证,这些检查可以免费。
金志铭(原新天光学分厂副厂长):
女儿咨询了两位医生,都说包块位置较高,胃要全部拿掉。我们选了有名的W医院进行手术。开刀前医生把治疗方案、手术预后、甚至手术室出来身上会有几根管子,都对我本人讲清楚,有一名翻译专门和我沟通,直到我出院。手术做了5个小时,病理报告诊断为初期T2a,不用化疗。第二天就让我坐起来,第三天叫我下床走动。第十天,我出院回家。休养中出现发烧、呕吐,再去医治又输了营养液。我躺在病床上,听到有人用上海话叫我金先生,原来是一位上海来的护士,她把医生的话翻译给我听。治疗9天后,医生让我把输液泵带回家,还给了3包营养液,说可能药房一时跟不上。但我到家时,药房的营养液已经送到了。2个月后复查,一切正常,波士顿癌症研究中心医生告诉我说,胃癌发现得这么早,在他们档案中也极少见到,还说我今后能活得很健康。美国医疗费用昂贵,但我们几乎没花一分钱,饭钱和床位费都不用付。出院后一个月内的营养液和设备,开始说要收一千多美元,医院和保险公司商量后也给免了。经过术后3个月、6个月、一年和五年的复查,医生说我复发的可能几乎没有了。我们至今难以想象,如果以我们自身的经济能力,怎么去应对这场大病。
老年公寓位于波士顿市中心,两幢楼内住有400多户老人,每套单元都有厨卫设备,家具可以自配。低收入老人还有补助金,三分之一支付给公寓,管理方返还25%给住户用于缴纳水电费,慈善机构每天向居民提供一顿免费午餐。
新千年将临时,金家女婿吴辰冰被一家美国知名药企派驻上海,后来他自主创办生物医药研发公司,做得风生水起。金质带着儿女回沪定居,在国际学校做老师。老两口依然住在波士顿老年公寓,随着年龄渐长,从一居室被照顾到了两居室。公寓居民中有70多户老人来自中国,其中20多户上海人,大家经常在一起活动,费蓓芬还参加了旗袍表演队。每年春暖花开时分,二老就飞回上海,看望孩子会会老友。每到暑假,女儿带着孩子去波士顿看望父母。老两口不再选择抛锚还是出航,把一切交给了上帝。
企业破产
新天人最不想看到的一幕还是到来了。
2001年,贵阳市中级法院裁定后宣告新天公司破产。两次进入拍卖程序,均无人报名应拍。2002年1月22日,新天破产资产上了第三次拍卖会,次日《贵州商报》刊发了头条消息:
新天光学公司破产资产拍卖
一家竞买 亿元成交
商报讯(记者刘超凡 狄良军)昨日,一名中老年男子高举568号竞买牌,在无人竞拍的情况下,以1.035亿元买下新天精密光学仪器破产资产。
新天精密光学仪器公司破产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贵阳市财政局、再就业服务中心、破产清算组、公司职工代表等近百人来到省拍卖公司现场,此次拍卖仅有省内一家不愿透露名称的企业报名竞买。下午3时许,当拍卖师报出起拍价1.035亿元后,所有的目光和镜头一下聚集到手持568号竞买牌的3名中年男子身上,然而这3人却迟迟不举牌,场内空气一下紧张起来,在冷场了几分钟后,拍卖师急中生智,一一列出新天公司的优势:国内最大的光学仪器生产企业;百余种获奖产品有不少填补了国内空白,无形资产值钱;地处高新产业开发区,享有不少优惠政策;绿化率30%以上,公园式企业……
3名男子似乎被拍卖师说动了,互相商量了一会后,举起了拍卖牌,在无竞争对手的情况下一锤定音。
被记者描写为“中老年男子”的举牌者名叫吴晏明。他神情严肃,身材壮硕,实际年仅36岁,时任贵阳市工业投资控股公司党委委员、副总经理,被市政府派往新天接盘。破产的新天也是国有资产,无论打强心针还是上呼吸器,都得抢救一番。
摆在面前的两大难题是:钱从哪里来,那么多人到哪里去?
贵州商报刊登新天拍卖消息
吴晏明是贵阳人,毕业于贵州大学数学系,参与过海信电视机进入贵州市场的运作。举牌前他已接下任务,将出任新天公司破产清偿和重组小组组长。第一次来到新天门前,曾经的“高原明珠”,多少本地青年梦寐以求的“小上海”,如今厂牌斑驳,路边野草丛生。他驻足观望,感慨良多。
吴晏明(时任新天破产重组小组组长):
我听到卖菜的农民都在说,新天职工几分钱都要讨价还价,以后不卖给他们。我听了很震撼,也很痛心。那时企业情形真的很糟糕,房地产开发商都进来了。这个从大上海过来支援西部建设的明星企业,怎么会到了这个份上?一句不适应市场,讲得通吗?是广大职工的问题吗?企业就该是经济危机的牺牲品吗?这时还有谁代表工人的利益呢?我想,一定要千方百计把企业搞上去,提高职工的工资待遇,让新天人重拾信心!
政策性破产和拍卖,并非政府拿出一笔钱来购买资产,只是把长期拖欠的部分债务给破掉,再把资产量化成一定金额,用来安置职工,包括有些职工的非统筹补贴。要走的职工发钱安置,留下的人再依托这点资产,把企业重新搞起来。如果搞砸,第二次破产,就真的无路可走了,我面对的就是这个困局。当时有些干部职工不清楚这个背景,也不理解之后的做法,当我们不得不将赤光厂变现时,就背起了“卖家产”的骂名。安置完上千名职工,企业只剩下200万流动资金,发半个月工资都有危险,还要偿还以往补欠的养老金和公积金,核销银行债务,到处都要钱。
减员卸货
新天内迁职工从未想到,自己付出大半生心血的企业,20多年后竟变成了负资产。他们想不明白错在哪里,而结果还将由下一代儿女们承担。
第一批三线建设者多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生人,企业破产时均已退休。面临下岗和被解除劳动关系的,是生于五六十年代的新天子弟,年幼时被父母带来,在山地里长大,还在山里上班、结婚。企业开始衰退中,有人承受了被开除的后果,出去自谋出路。挨到大滑坡时下岗,熬到破产再被解除劳动关系的,都是安分守己的中年人。他们像父辈那样,把希望全部寄托于企业,艰苦劳作,钻研技术,结果却成了下岗工人。当时上海也有很多国企砸锅卖铁,厂区变成了商品楼,有纺织女工当上了“空嫂”。可即使在大上海55万纺织工人中,站在时代聚光灯下的“空嫂”也是屈指可数,苍茫群山中的内迁子弟,哪能获得这种机会,一飞冲天呢?
企业能做的,只能是按照工龄给予下岗人员一些安置费,通常一年工龄在500到2000元间。固定工按照社会平均工资的两倍计算,合同制工人只有一倍。吴晏明与上级主管据理力争,获得了变通处理,让合同制工人与固定工一样同等执行。
人到中年的“迁二代”,拿着用青春折损的补偿费,脱下穿了多年的工装,走出大山去寻找新路。
1999年,企业濒临破产时,六厂女工宋齐和丈夫王秋亭就双双下岗。他们带着女儿回到上海,在10平方米小房间里架起两只单人床,把衣服叠起当枕头。朝北的小房冬日不见阳光,狭窄的空间挂着冰凉潮湿的衣裤,人在衣服下钻来钻去。这还是鳏居的公公去朋友家借住,腾出来给儿子一家暂时落脚的。
宋齐(迁二代):
我家五姐妹,都在1966年跟父母去了贵阳新添寨。我家祖籍山东,爸爸宋记修早年做过大饼油条,进厂后做点心师傅,大家都说“老山东”做的面食好吃。我妈妈赵任英不适应高原气候,咳嗽不停得了肺气肿,到贵阳五年后就去世了。我家五姐妹先后都进了新光厂做工,我排行第三。我老公王秋亭从上光技校毕业,1968年内迁去新光厂,在金工车间工作。那年我们夫妻双双下岗,公公就叫儿子回上海照顾他,也算是收留了我们。老人年迈体弱,退休金也少,借住在朋友家,有时也来我们家吃饭。有一次他说想吃大排面,我口袋只剩下2块钱了,只能买个盒饭。我二姐在油漆车间,知道我过得这么艰难,让妹妹写信劝我回贵阳。我说回去又能怎样?我以前干活多上心啊,生下女儿56天就上班了,加班加点时把孩子朝妹妹家一放。小囡那么小,啥都不懂,有一次还扑到煤炉上去捞烘山芋,把手都烫伤了。
宋齐(右)和师傅谢永泉(2016年)
我们都是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多少难做的生活,都被我做出来了。可结果呢,还不是照样下岗?我想找人事科去评理,为啥叫我们家双下岗?路上碰到我的入党介绍人,劝我说厂里形势不好,没办法只能一刀切。我就回上海谋生了。家里原先在周家嘴路保定路上有私房,内迁时被我爸爸妈妈上交了。在上海过日子,每天钞票都要出去的呀。我只能去超市打零工,搬箱子、理货、拣菜,卖菜,啥都做。卖鱼的人跑开时,我还帮忙杀鱼、杀甲鱼……我是做光学仪器的技术工人呀,做这些毫无技术含量的苦生活,工资800块,是当时上海最低工资了,心里真是很失落。可是再好的手艺和技术,还能去哪里发挥呢?当时我们就这么狼狈,就像乡下人刚刚进城。
我小姑子心好,看我家这么拥挤,老阿爸又回不来家,大家都不适宜,就说你们还是去外面借房子吧,我贴点租金给你们。我们就去凤城三村租了一间房子,小姑每月贴我们50元钱,我自己出100元。谁知住了不到一个月,房东半夜里来敲门,说他家里死人了,要在我们这间房里设灵堂。我卷铺盖时,眼泪哗哗地涌出来。等人家做完七七四十九天后,我们再回去时,房东说要把房租涨到300元!付不起了,我们只好回到公公的小房间去。那时我没地方说话,难得有一天休息,就跑去麦当劳,拿本书坐在那里发半天呆,连一杯茶都舍不得买。
后来我师傅谢永泉说,他妹夫在上海有个合资工厂,介绍我老公去试试看,第二天老公去那里一试,就被老板留下了。我17岁进厂就跟谢永泉学徒,他和我师娘邱海珠,就像我亲人一样。后来我也跑去厂里看看,根据自己的经验提了一些建议,老板一听也叫我别走了。我们这些人,生来就是做工,搞生产的料呀。能够回到生产线上,心就定下来了。有次老板娘看到我眼睛发红就问啥情况,我把家事讲给她听。老板娘问,如果买房子你自己有多少钱?我说我怎么敢想买房啊,我没有积蓄。老板娘说,我给你无息贷款8万元,去买个自己的“窟”,三年之内不要你还,以后生活好了再说。她把8万元给我时,借条都不要。我拿着钱手都发抖了,这是多大的恩典啊!我和老公去看房子,在内江新村看到一个二手房,一室户价格9.5万元。我妹妹招弟马上凑足余钱,坐飞机送到上海来。她知道我还不起,说这算是你女儿以后的陪嫁吧!我们买下房子,打扫一下就搬进去了。我打了几个电话给同事和朋友,告诉他们我在上海有窝了呀!我没日没夜地加班干活,拼命做。厂里生产启动阀门气缸,我原来没有做过,但我翻着样本对照零件,很快就摸出了门道来。老板夫妻去香港时,工厂也交给我管。我做了6年,直到老板去世,都没有还清这笔房钱。后来还是女儿去麦当劳打工,攒足钱还清账的。每年清明节,我都去给老板上坟,这一世我都不会忘记这个恩情。
翻砂女工陈红霞下岗后打过各种零工,走出新天经历的各种稀奇古怪,让她大长见识。有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像“变色龙”,动物能使得身体进化成与环境同步,那人类该不该顺势而为呢?
陈红霞(迁二代):
转岗那阵,我先被派在一分厂食堂里烧饭,干了两个多月才拿到一个月工资,企业没钱了。后来吃饭人越来越少,食堂也关了。我去市里打工,在一个温州老板手下,做电话公司营业员,一年后老板关掉营业部投别的生意了。我去酒店做仓库保管,过两年经营不善,酒店倒闭了。我第三份工是博彩店台机服务员,连续工作24小时后休息一天。有次店里被查,我被带到派出所,面对警察的训斥,我争辩说,我打工养家糊口,并没犯法,最多是有点违法行为,我不能不吃饭吧!以前每回稽查,总有人先打招呼让我们关门,这次是突然袭击,结果店被封掉,我又失业了。不久,有人介绍我去麦克奥迪合资厂做仓库保管,后来又叫我做油漆车间调度、车间生产主管,期间还接受了培训,教我们怎么说话,可以运用语言的魅力。我也蛮有兴趣学,虽然有时言不由衷,但如果还像从前那样直来直去,就没法适应环境而生存。我对小姐妹说,我快成变色龙了。从前在新天时封闭的生活,离开我的现实越来越远,看到外面的世界才会反思。
我在新天做的翻砂工属于特殊工种,女工45岁就能退休,我办了退休还被留用过一年。后来再去民政局婚姻登记处打工,搞复印、照相,给人代笔写离婚协议,很多人不懂协议格式嘛。这些年社会变化很快,贵阳市都发展得不错了,曾经那么辉煌的新天却越缩越小,我有点替父辈们觉得不值。我还住在干打垒,一幢楼4个单元,我家这个单元应该有10户人家,现在只有3户住人,都是厂里的老前辈。早几年有开发商要动迁,有些人家签了合同就搬走了,有些人家去外面买了房子,最后没谈妥,僵持到现在。
我们姐弟四个,只有二姐被抽调去湖州工作,在上海培训时,她被那家企业留下了,后来在西渡买房落了户。我下岗时曾想去上海投奔二姐,但最终还是在贵阳打零工为生,这也是大多数留下来的“迁二代”人的命运吧,虽然有些人做生意赚了些钱,生活得不错,但毕竟为数不多。 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