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90年代火速翻新,奔向难以预测的未来。温润老旧的弄堂和老屋成片成片地拆毁,矗起一栋栋高耸入云的建筑。行走其间,很多人感觉渺小与无助。
黑暗罩住残垣断壁时,万家灯火让城市获得了一丝喘息。花甲之年的裘耀庭走进立信会计夜校班,重启学业之路。周庆宝一身疲惫,蜷缩在老娘家的角落,想念着法定意义上的前妻和归属给妹妹的儿子。陈怡给闹钟上好发条才入睡,要赶天亮出门去郊区上班。冯民甲奔波一天回到家,铺盖卷却被扔在了门外……无论他们有过多么优秀的业绩,怎样努力的生活,飞奔的城市都无暇回应。
外国投资商、外地打工者、返城的知青、海上寻梦客,还有各种骗子、流氓也鱼龙混杂,顺着开闸的洪水汹涌而来,封闭多年的城市管理系统超负荷运转,临近不堪一击的地步。返沪的三线建设者只是渺小的存在,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每位个体都心有不甘,又因生活所迫,非得在没有路的地方,踩出自己的路来。
第三专业
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我国会计制度也与国际接轨,当时有很多年轻人去学商业会计。上海立信会计学校在浦东东昌路有一个站点,花甲之年的裘耀庭走进站点夜校部,翻开了商业会计学教程。听课者皆为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不了解这位年长的同桌,早在他们出世前的1962年已从浙江大学毕业,为我国第一台潜望镜做过浩瀚精密的计算,这位高级工程师还获得过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奖。
裘耀庭虽有扎实的数理基础,但也毕竟是退休老人了。要学习掌握这门新的知识,必须深下功夫。如果不做这样努力和起跑,要在这个城市找回自己和家人的落脚点,远比攻下这门课程更艰难。就这样,他决心以常人双倍的努力,拿下“流通领域的商业会计”一课,完成了第二专业的学习。
裘耀庭的国务院津贴奖证书
全家内迁贵阳后,妻子韩藕英老师就有强烈的高原反应,心脏疾病也因此逐年加重,裘耀庭感觉自己很对不住她,长期下去对其健康愈发不利,便提出调离,直到1980年才得到批准。此时,安徽光电研究所正在筹建,裘耀庭很快就调往那里。在新岗位上,他一如既往努力工作,设计了笔式显微镜、实体显微镜、光电自准直仪、汽车底盘检查仪的光学系统等,获得省科技进步二等奖和国家优秀新产品奖。研究所综合其在新光厂设计过光学倾斜仪、校正望远镜等获奖情况,以及参加潜艇潜望镜设计等材料上报,他获得了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贡献津贴。
裘耀庭和妻子韩藕英(摄于2016年)
裘耀庭退休后回到上海,经亲戚介绍去会计师事务所帮忙,他重启学习之路。在立信夜校学习小半年,就考出会计证书。小儿子作为人才引进,也从深圳回到了上海。他们奋斗几年,终于置下一套公寓,有了自己的家。裘耀庭也松口气,第二次退了休。然而此时,韩老师却因心脏房颤诱发脑中风,昏迷13天后被抢救回来,但生活难以自理。
病情稳定之后,裘耀庭每日推着轮椅带妻子去医院做康复治疗,还从那里学会了训练要领,在家帮她弯腰、抬脚,坚持锻炼。世博会开幕时,裘耀庭推着妻子去那里看看,照片冲出后,发现她胖了起来,自己却骨瘦如柴。他还弄来一些钢管,在家中墙壁上做扶手架子,设计了几个支点,让她站立起来能借力又有依靠。在坚持不懈的锻炼中,韩老师终于重新站了起来,渐渐能自行挪动,完成一些自理动作了。
在十年照顾和陪伴过程中,裘耀庭特别留意健康养生知识,无意中进入了第三专业的自学。他看电视、听广播,制作各种食物的性能配伍表。十多年间写满十几个笔记本,累计近65万字的笔记。他说,我想把韩老师照顾得好一点,让她尽快恢复,能自在生活。
我们离婚吧
打从16岁就相识的技校同学周庆宝和黄金娣,在结婚20年后,决定离一次婚。
1993年,黄金娣45周岁。企业在效益下滑中减轻负担,女工45岁可提前退休,但黄金娣的申请却未被批准。办事员说不是要拖你,而是要留住你老公周庆宝。如果你退休回上海,成了夫妻分居,你老公顶多再过两年也走了,周庆宝是技术骨干,正是派用场时,几家单位愿意接收,新天公司都没放,谈也不用谈的。正道走不通,只能另作打算。夫妻俩想来想去唯有离婚这条路,把老婆变成前妻,周庆宝成了单身,这样互不牵制,黄金娣退休能得到批准,周庆宝再执意辞职,就拦不住了。
周庆宝(时为工程师):
其实辞职对我来说,是非常伤心的事。我从小想当工程师,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如果脱离国营体制,从事科技研制的理想也结束了。想把儿女带出贵阳是个理由,更深层的原因,还是我对工作环境和人际关系的失望。我喜欢学习新东西、搞技术革新,讨厌待在封闭不变的小环境里,一事无成,还比来比去——那只能比出谁的知识更老化。
1974年上光厂搞第一台光电干涉控制光栅刻划机时,我被安排去上光厂光研所实习并参与课题,大家齐心协力一年多终于刻出合格的光栅,后来还得了科技成果一等奖。在赤光厂我也做物理光栅研制项目,这是快速分析物质元素的关键器件,做起来相当难。在一毫米玻璃上用钻石刀刻出1200条线,有精确闪耀角、相邻误差等极高的要求,一块90×60mm的光栅在一周的持续刻划中,工作环境要防震、恒温、恒湿,供电系统瞬间停电都不行。我们设有专用供电房,以防电源波动及断电的电池供应系统。较之国内其他同行的产品,赤光厂做的物理光栅机,采用了更先进的连续干涉控制刻划技术,后来又研究出光栅集光效率自动测试仪,掌握了核心技术,为自主生产打下扎实基础。1988年我在引进项目光量计中负责光源系统,同时还有真空直读光谱仪等7个项目的研制,每天都加班。高端项目从引进到成功出品,是有过程的,好不容易做成两台国产化光量计样机,通过鉴定后当场卖掉了,而后却没能继续生产,造成了巨大浪费。这期间领导之间有些分歧,产生了人事波动,我做技术的很烦这么搞来搞去,就想一走了之。公司不放,想离开也不容易。组织科人还劝我说,美国公司又给了一机部6个考察学习名额,你再去一次吧。我说不去,让所里的大学生去,他们更需要学习新技术的机会。领导又说,如果你认为人选不合适的话,你可以重选。那时6个名额中4人已经签字,我已决意离开,不可能去做伤害同事的事。但他们就是不让走,辞职也不行。那么除了离婚,也没路可走了。
黄金娣(周庆宝之妻):
我们两个是上光厂技校同学,十几岁就认识,结婚后生了一对儿女。我们去乌当区民政局办手续时,对他们说结婚证书找不到了。办事员说,你们是协议离婚,交50元可以了。办完后还说,等站稳脚跟了,再过来付83元恢复关系。你们新天公司的离婚,大家都知道的。
离婚后我办出退休,带儿子回了上海,我哥嫂管我们吃住,但户口还办不回来。儿子上初中,没户口就读不了书,周庆宝的妹妹没孩子,去医院开了不能生育证明,让我们的儿子给她做养子,这样才报进了上海户口。周庆宝辞职回来后住他妈妈家,女儿在贵阳读大专,1993年我们的家就这样四分五裂。小姐妹知道我们离婚还分居,周庆宝出去赚钱谋生,就问我这样下去会弄假成真吗,周庆宝不要你了怎么办啊?
我说,真是这样的话,我也只好认了吧。
周庆宝(离职工程师):
我回到上海,在姆妈家落脚,妹妹家住一间,我跟老爸老妈挤一间,晚上打地铺。想想自己一把年纪还过这种日子,真心觉得坍台。我辞职回来,那年代没有个人档案资料进不了正规国营企业,只好去私营厂。老板倒是赏识我,给我20万年薪和干股。我将原来只能生产低端产品的小厂,逐渐发展成有一定规模、能生产附加值较高的产品。老板在开鲁路上给我买了二室一厅的房子,至此总算在上海有了一个自己的窝。这期间,湖州新天公司经营不景气,时任新天总经理朱振平来上海时联系我,要我去湖州分公司主持工作。朱振平是我在光研所工作时的老所长,我一直很敬重他。朱总说算朋友帮忙吧,希望我去工作一段时间。碍于情面,三杯酒下肚,朋友义气上来,就答应人家了。回去和家人一说,谁都不理解,你不是刚刚稳定下来吗,怎么又要出去了?
那时湖州厂生产经营发生困难,工人踏三轮车、摆小摊头的都有,我是硬着头皮做起来的,依靠光学仪器行业的一些老关系,还有后来的一些机加工行业的关系,从上海私营厂拿了活去湖州做。到年底,厂里总算可以发点奖金了。贵阳总公司要把我户口迁去湖州,材料都过来了,我说退回去,我帮忙做一年,之前就说好的,于是又回到上海私营工厂。1999年,我和弟弟一起开厂,生产电梯门系统,先借上海家具厂的厂房,后来那里拆迁,青浦重固镇工业园区在招商引资,我们就买了占地13亩的标准厂房,那时地价还不高。做到现在快十年了,企业发展得还不错。如今上了年纪,再过段时间也准备息搁了。
我和黄金娣是1993年离婚的,到1997年9月20日回归家庭——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们住进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搬场结束后,全家四个人坐在一间房里,说说笑笑,看了一晚上电视,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家庭气氛了。
重新开始
陈怡是文化大革命前的中专生,从上海电机制造学校分到贵阳新光厂后,从摇手柄做车工起步,成为车间管理人员。在大三线工作20多年之后,再回上海谋生,重新开始的每一天,都像婴儿学步跌跌撞撞。
陈怡(车间管理人员):
我是为了儿子回上海的。儿子在高考时以贵阳市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被复旦大学经济系录取,回上海读书了。每到星期天,他就住孃孃或姨妈家中。学费都是用积攒压岁钱付的,我的兄弟姐妹们用这个方式,赞助了我儿子读书。儿子在复旦学管理专业,他也很喜欢读书,起码可以读到硕士,但他很懂事,一心想早些工作,好减轻父母的负担。毕业时,他还挑选了地处嘉定的企业,离市中心远,但是有集体宿舍。看到儿子这么体谅,我心里觉得很宽慰。但想到自己没能提供足够的条件让他继续深造,也有点辛酸。
我是上海电机制造学校中专毕业生,文革前期,我们班20个同学一起分到贵阳新光厂。同学中有的搞机修,有的在金工车间做技工,我做了车工。我在厂里一直都很听话,干活也很卖力。后来车间支部书记推荐我做生产调度员,再选派我去桂林学习现代化管理,回来后就坐办公室做管理了。
儿子在上海立足,以后要结婚、生孩子,我们就一个独生子,所以我也想回上海了。当时厂里搞合资企业,如果签下劳动合同就走不掉了,我就不想签约,结果半年没有工作和收入,弄得很窘迫。那时有些路子的人都走了,可是我没有路子。刚好此时,我娘家老房子动迁,因为儿子户口落在那里,也分得一间50平方米的毛坯房,全家人都兴奋得不得了!1997年秋天,我老公李宗元还在做望远镜厂厂长,我说你继续做你的厂长吧,我要回上海去做姆妈了!我把家里东西整理打包,给先生留下一个橱、一张床,还有一套碗筷。集装箱运到上海之后,我一件件地卸货,然后自己动手,把衣橱板一块块装起来。一套50平方米的毛坯房布置出一个温暖的家,在上海有了落脚之地。
对于我个人来说,回到上海就是一切归零,必须从头开始。九十年代的上海,没有一家国营企业会聘用没有户籍的人。我第一份工是去学校做清洁,打扫两层楼面和厕所,还帮小朋友取牛奶,没做多久,这份工作也没了。我去点心店打工,从辅助工开始,数小馄饨,把几个人捏出来的小馄饨一摊摊分开,每小摊就是一碗的量,这样厨工下馄饨就方便了。我还给顾客分生煎包,一两4只,用小铲子从热腾腾的铁锅里抄出来。买早饭的上班族都急得不得了,催得我手忙脚乱,热油溅上来,手上都是烫伤的点子。后来叫我炸猪排,炸老了咬不动,生了又不能吃,我去问厨房师傅,猪排在油锅里怎么看生熟火候?师傅说,排骨放下去,等油锅里水泡泡少了就捞起来。
后来,我先生的妹夫介绍我去一家新建的墓园做销售员,就是上海人说的做“小房产”。基本工资300元,卖掉一个能拿一些提成。我每天清早就赶公司班车去墓园上班,只要有客户,无论严寒酷暑、风霜雨雪,都陪着一遍遍去选址,说服人家购买。其实我的性格不适合做推销,为了生存没办法。如果人家知道我是老中专生,是坐办公室搞管理的,混到这个地步,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但想想做人一世,龙门要跳,狗洞也得钻,我不偷不抢,没什么丢人的。做了十年,总算攒了一点钱,但最后都用来给先生治病了。2003年他被查出患了大病,手术拿掉两叶肺,还发现两个淋巴转移。治疗了三年,样样都要钱。好在他也参加了儿子的婚礼,走的时候,儿媳妇已经怀孕,生命有了延续,只可惜他没有听到小孙孙喊爷爷。
华山路1928号
命运给装配工冯民甲的安排,是消耗他十年时光,搬回从前的家——华山路1928号。
他爸爸冯振福是上光厂高级技工,1966年月薪为90元。冯师母沈雪英是家庭主妇,以60元的家用就把一对儿女和家中事务都安排熨帖。老冯闲时和工友钓鱼、打球,喝点小酒。每周修一次脸,双周剃个头。这样的高级技工,当年都很受人尊敬,于是就有点骄傲的小脾气。内迁前去房管所上交家里的私房,管理员要他缴纳200元修理费,老冯说,房子都给你了,还要我付修理费?转身就走了。
冯民甲(随迁子女):
我们去贵阳后的第五年暑假,1971年,姆妈带我和姐姐乘71次火车回上海。那趟车从重庆出发,我们上车后没有座位,就在厕所旁的车门边坐着。那时火车烧煤,3天乘下来,鼻孔都是黑的,身上能搓出泥条子。到了上海北站,姆妈买了两块简装小冰砖,那味道到现在我还记得,哈根达斯都没那么香甜。从火车站出来,转了几趟车,斜穿上海,花了大半天,来到七宝镇还下去3公里的地方,住到姆妈唯一的兄弟、我舅舅家里。我和姐姐都问妈妈,为啥不住我们自己的家——华山路1928号。姆妈说,房子被你爹爹交给国家了,现在那里是国营杂货店。姆妈带我们去西郊公园看动物,在公园里吃中饭,点了一只小白蹄,我和姐姐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得精当光!以后的每年暑假,姆妈都带我们到上海白相,趟趟都很开心,回到新添寨,过三个月都想不通,上海这么好,阿拉为啥要去贵阳?有些爷娘积了点钞票,就把孩子送去上海过暑假。他们不晓得,越是回上海多的小囡,越是不想待在贵阳。
冯民甲(右二)夫妇和冯敏(右一)、吴志良与母亲(2015年)
我在新光技校毕业后进了装配车间,接触的还是这些老面孔。厂里都讲上海话,贵阳人也叫这里是“小上海”,可是我晓得,这里和真正的上海差距有多大。有时我抱怨爹爹,为啥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相信不少家长都碰到过这个问题,面对长大的下一代,他们的解释已经没有说服力了。有天吃晚饭时,爹爹咕了一句,徐家汇的房子应该还属于我们家的。啥情况?我马上追问。爹爹回忆起当初交房的情景。我家房子的街面部分,解放后就被国营公司开了店,他们装修门面都叫房管所搞,钱要算在我家头上,爹爹当然不肯付。最后他没有签字就转身走了,后来还收到房管所催他回去办理交房手续的信,他没有理睬。听完之后,我就激动了,我要把房子讨回来!
我马上回上海,去徐镇路房管所查问。跑了几次,办事员找出了土地证和产权证,承认房子仍属于冯家,还给我开了证明。我拿着证明找店家的上级公司,他们却不肯归还,还打官司告我们。法院判决书下来说,我们全家都在贵阳,房子没必要归还给我们了。爹爹看到判决书,觉得房子要不回来,就说算了吧。但是我不服气!那时我20岁出头,年轻气盛,装配车间每到月底就加班,我积了很多假期,决定请假回上海去搞个明白,姆妈也跟我一起回来了。我们这回不去七宝娘舅家住了,直接把铺盖放进了杂货店。这间店面宽4米,长方形的屋子有50多平方米,挂牌叫徐汇区土产杂品公司第五门市部,卖扫帚拖把、棉花胎和锅碗瓢盆。店里人没想到我们不服判决,还跑到上海,住进了店里。大概是担心丢失货物,就派人轮流值夜。店员劝我们说,这么多年的政府商业网点,哪能说关就关?民警也三天两头跑来训斥,如果我们不在,就叫人传话让我们去派出所。法院还来人强制执行,把我们铺盖扔到街上。我晚上回来,把被子拍拍清爽再搬进去,就这样进进出出好几趟!有一次铺盖又被扔出去了,我实在不服气,弄了纸笔,把这件事写上白报纸,贴在店门口。门前是个公交车站,许多人在那里一边看一边议论。但他们还是没有归还房子的意思,我们的压力倒越来越大了。上不了户口,没有购粮证和购物票,在上海很难过日子,舅舅在乡下买点农民轧的米,煤球煤饼也靠老邻居借卡买一点。爹爹退休后去宁波打工,维持一家人的开销。我唯一的姐姐冯敏和吴志良在新添寨结婚时,家人都没能过去。我们被这个事搞得大伤元气,买张火车票都觉得太贵了。
我每天去“五门”的上级公司讨说法,办事员坐在那里喝茶看报,不理睬。我心想,只能豁出去了!一天下班后,我悄悄跟在这人后面,记下了他家的门牌号。第二天晚上敲开了他的家门,他吓了一大跳,说你怎么来了?我说白天谈不好,只好晚上来寻你咯。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他也明显感到了压力,口气软下来,最后客客气气把我送走了。其实我心里很害怕,也不想这么做,是现实把我逼到这一步,事实上也起到作用了。没多久就接到通知说,公司先借一个房子给我们居住,带我去了襄阳南路,在一个店面的楼上,20个平方米的一间房子,叫我们搬去那里,让“五门”继续营业。我和姆妈同意了,当时要求真是低啊,只要在上海有落脚点就满足了。我们把被头铺盖和烧饭家什搬上一辆黄鱼车,就住到那里去了。
我家在徐家汇的私房,前面是商铺,后间在解放前就租给一户姓刘的人家,月租一斗米。在社会主义改造中,好多人家都把大于200平方米的私房上交了,我家房子不到200平方米,就没上交,但也不能收租金,房客把钱交给房管所。地契和房产证还给我家之后,房管所也不收月租了。房客家的第二代小姑娘,就把钱存在折子上,要一并还给我家,还希望我去她工作的唱片厂证明一下,她属于无房户,我答应了。那时的单位都管住房分配,后来唱片厂给她分了房子。
几年后,土产公司在广元路我们家附近造了一幢住宅楼,租给我们一套上海人叫鸡头犄角的小户型,半个窗户被楼墙遮挡着。不过也因为有了住房,我在上海讨到了老婆,是老邻居熟人的女儿。那时像我这样的外地人,要讨上海老婆是有难度的。我丈母娘大大咧咧也不计较,邻居一介绍她就同意了。但这套房子也不是白住的,我每月付房租给土产公司,第五门市部也每月付我200多元租金。我觉得这价格不太合理,但是再商量也得不到改变了。后来他们公司改制,商店都由个人承包经营,可能知道“五门”产权有争议吧,没人要承包这个门市部。有一天他们找来说,房子彻底还给我们了。这是1995年,我千辛万苦努力了十年都不成功,在绝望时倒有了结果,我当时呆如木鸡。然后他们说既然房子还给你们了,那你们也把现在住的房子还来。我说好,来不及多想就动手搬家。我们家都是老实人,这么大的私房借给公家开店25年,照理这广元路的房子,也该给我们住上25年吧?我爹爹说,既然还回来了,我们也还掉。爹爹有脾气,更有骨气,从不想占公家便宜。如果我们继续租住,不出几年公房改制,按照通行的做法,就付钱买下了。徐家汇的住房,现在都是天价了!
从1981年开始搞房子,到真正拿回属于我家的私房,这十多年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间。之前我和李虎毅一起做新产品装配,工作蛮有劲的,回来讨房子之后,就没再好好上过班。那些年我承受的心理压力,多少冤屈都没处可讲,想想就伤心……如果没去贵阳,文化大革命一结束,我自己开店做生意,一定是有机会的。现在回上海,没有朋友没人帮忙,孤掌难鸣。房子还回来后,我先把门面借给人家开店,3000元一个月。过两年收回来给我老婆卖服装,那时爹爹也坐在店里看铺子,还觉得很满足。但是好景不长,徐家汇开始动迁建造商务楼,分了两套房子给我家,在当时很偏僻的龙水南路上,再给了一些补偿费。我们把房子换到漕溪四村,那里离徐家汇近一点。
我的户口是1997年报回的,那时我已经结婚七年,儿子都5岁了。当时夫妻分居投靠老婆的话,老公必须是无业人员。我只好写辞职报告,把时间再往前推几年。我户口报进后,爹爹姆妈再投靠我回来。谁知刚刚忙停当,房子就拆迁了,我们再搬去表姐家过渡。这么搬来搬去不断折腾中,爹爹生病了,腹部发现肿块。检查时医生们用上海话讨论,以为这老头是外地人,其实我爹爹是地道的本地人。知道病情的第二天,他就不怎么吃东西了,也不去治疗,我知道他想省钱。1966年爹爹月工资90元,同事还叫他“高工资”、“高工资”,晚年为了谋生还去外地打工,最后像许多新天老人一样,穷到舍不得花钱。姆妈在烧红烧肉,他过去闻闻味道就跑开了,还说不饿,不想吃。新天还有几位老人得了癌症,也都不治疗。有位王师傅查出肺癌后,叫儿子买条中华牌香烟,在家慢慢享受,一条烟还没抽完就走了。这些老人很勇敢,自己已经沦为底层的穷人了,就用这办法来对付烧钱的绝症吧,反正早晚都是死,不能再把家人拖累了。最后我抱起爹爹送医院时,他已经瘦成一把骨头,走时只有70岁。姆妈在贵阳做过十多年家属工,没啥劳保基础,后来中风偏瘫,还好户口回来了,政府有居家养老政策,每月给600多元补贴,在上海请个保姆都不够,我就和老婆轮流陪护。我儿子在医学院读硕士,也靠在深圳工作的姐姐和姐夫贴补姆妈。
我的身材和爹爹一模一样,都是1.75米,我身上这件茄克衫也是爹爹的。爹爹一直到走都很怀念贵阳的老同事,通讯录上记着很多电话号码,时常给老朋友打电话联系联系。我也有很多贵阳发小,但基本不和他们联络,我不愿意再回想那些年。爹爹是有过骄傲的和体面日子的,我没有。有时闷得慌,我就去漕溪公园打牌,到社区舞厅跳跳舞,全是不搭界、也不会深交的人,反正这一生就这样了。
西渡人家
3万元给你一个家
上海奉贤西渡楼盘,每平方米面积998元起。
这个今天看来像神一样的广告,频繁出现于九十年代的新民晚报上。那时房产业低迷,坊间还有当天买入就蚀钱的说法。为让农田里长出的楼盘销售出去,当地政府承诺:买房可以入户口。
低价、入户。消息传到两千公里外的新添寨。
刚刚退休的张淑珍,开始动脑筋。随丈夫徐士锋内迁前,她在花木公司上班。父母早逝,她与奶奶相依为命,内迁时奶奶也跟她去了贵阳。奶奶家早先在徐家汇有10间铺面房,张淑珍对上海西南地区怀有天生的亲切。奉贤西渡,也属于上海西南方向的郊区,虽然比徐家汇偏远很多。她专程去了一趟上海,在闵行乘摆渡船,来到黄浦江对岸的西渡,一番辗转,找到标有楼盘名称的工地。一座座房子像田里爆出的西瓜,周边没有任何配套设施。
上海人心目中对浦江两岸的感受,远远超出实际地理距离。浦西的出租车司机不认识对岸的马路,那时连外地牌照的黑车都没发现那里有商机。西渡一带只有稀稀拉拉的长途公交车,驶往愈加偏僻的乡村。
张淑珍(随迁家属):
我们张家也算徐镇老街上的大人家,1958年社会主义改造时,奶奶上交了十间门面房,就在如今东方商厦的原址上,区房地局档案上都有记录的。去贵阳前,我在花木公司坐办公室。老阿奶80岁,只有我一个亲人,心疼我也跟去贵阳帮带孩子,那年我女儿徐敏只有4岁。
儿子1992年来上海做羊毛衫生意,堂哥就叫他去西渡买房,当时只有摆渡口附近有几座房子。儿子说,这种地方能住人吗?但盘来盘去,不还是西渡的命吗!广告上讲三万七一套,我们花四万二才买下,中介还怂恿说,花十万元买一层吧。我说要是有十万块,就到莘庄去了呀。新天人来这里买房子,我可以算最早的人了。
说起来,我家老徐是工程师级别的高级技工,退休金也只有2000元出头点,还是加了好几次才到这个数的。他前后带过五六十个徒弟,大部分都在上海,还有南京、天津、江西、贵阳、重庆……他徒弟退休至少也有三四千元以上,做师傅的实在难为情。我们在贵阳工作一辈子,到退休手里一万二万还拿不出。当时大家都想在上海买房子,好把户口报回来。可是都没钱,就想等房价再跌一点吧,等啊等,非但没有掉下来,还涨上去了,一路高涨,很多人就买不起了呀。高惠琴的婆婆来问,户口真的报进了?我说是的。然后她家、老杨头家,还有金梅家都过来买了。早期在鸿宝一村落户的新天人,大概就有20多家吧。
我们1966年去贵阳,1999年回上海。我家经济条件在新天人里还算是比较好的,回到上海时我们有五六万积蓄,都是老徐帮人家修理仪器赚的辛苦钱。我装了只心脏起搏器花了六万块,用了七年电没了,要换第二只,有些东西没换也要付4万多。
徐士锋(右前)、张淑珍(左前)和儿女、孙辈落户西渡(2015年)
我得了肾病做血透,十个月后血管堵死,在头颈上插管子做,开第二刀时还发炎了,住院又用了三万多。血透之后身体里水分越来越少,人瘦了30多斤,面孔都皱起来了。后来血管不能用了,肌酐又上升,就转为腹透。我的肚皮上开过三刀,两刀是剖腹产,一刀是胆囊切除。做腹透时又划开10多厘米,插管子接腹透袋,管口不能碰水也不能沾菌,用完了插在腰带上,下次做腹透换个新的。每个接头六块钱,一天就是24元。刚开始在医院做,两公斤水在肚子里循环排毒,人都肿起来,一直肿到手指头。每天早上八点钟开始,四五个小时做一次,晚上十点是最后一次。医生看我跑来跑去太辛苦,就教我女儿在家里帮我做。家里小厅不到十个平方,堆满腹透药水。每天很晚才能睡觉,也出不去,就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
透析液一天4包药,一个月120包,自付1200多元,还要用补血、降压、血糖和血钙药,我每月退休金2031元,加上老徐的钱,买药吃还不够。看病的花销单据我都收在记事簿上,2015年元旦到4月23日就有52张。尿毒症属于大病医保范围,医院开了证明,但社保说我是外地回沪人员,医保关系在贵阳,大病也只能去贵阳就诊和报销,有户口也不行。我托人向贵阳医保局反映,他们说叫她来贵阳看病嘛。我和老徐都上了年纪承受不了长途跋涉,退休回来时贵阳住房也上交了,看病住哪里呢?向居委会申请补助吧,又不属于最低工资也补贴不了。不过居委会还挺帮忙的,去年底给了我1500元的特困补助。
生病后我们就和女儿女婿一起吃饭,能省点钱,可是买药钱是省不了的。现在就靠儿子贴补,他从厂里辞职后,跟人一起在贵阳做物流生意,经常三五千的贴补我,这些年都贴了我十万多了。从2003年装起搏器到现在,我又活了十几年。比我年轻的都走了不少,我也知足了。我对儿女说过最后一个要求,以后帮我在庙里放个牌位。我阿奶、爷娘从前都有坟墓的,虹桥一带开发后,都寻不到了,我在庙里给他们供了一个牌位。
张淑珍身上插着腹透管子,卧室成了消毒间,终日门窗紧闭,点着紫外线消毒灯。她从窗外的色彩中观看四季,在重外孙的长大和欢笑中排解病痛的煎熬。
徐士锋(张淑珍丈夫、高级技工):
徐士锋(中)和德国工程师一起工作
老婆看病和买我们墓地的钱,都是我退休以后赚来的。我在新光厂是做装配校正的,也算有点手艺吧。1994年,我在一气之下办了内退手续。当时厂里搞产品升级,造中高档显微镜,派人出国去德国引进技术,我是显微镜装配主管,却没有轮到。去的人回来了,生活还是叫我做。那批显微镜有100台,打的是德国莱茨公司和新天合作的商标,三个月后德国专家要来验收。好几个领导找我谈,我想想算了,还是做吧!带了几个技校毕业生,日夜加班,总算做出来了。后来又上偏光显微镜项目,这台高级仪器能分析出山里的矿石。出国考察人员中还是没我,我徒弟到那里一看不行,写报告传真过来要我去。但排来排去还是没有轮到我,测试仪器都没带回来,生活就交到了我手上。领导好话说尽,我心一软,又花了三个月,看到装好的漂亮仪器,真是赞得不得了。德国专家都惊奇,说你没有测试手段,怎么做出来的?我指指脑袋说,都在这里头。做完这批产品,我交了报告要求内退,我说你不同意我也走了。我去其他企业搞装配,修仪器设备。老板给我500块月工资要留我,当时新光厂工资不过百把元。我说不做长工了,我喜欢自由,情愿接零工搞仪器修理和装配,一单就能赚几千元。那几年我是挣了一点钱的,后来买房子,加上老婆生病,都花光了。
1990年我出差到上海时问我阿姐,爸爸姆妈骨灰是否入土了?她说还在青浦,放在壁橱里。当时青浦墓地卖6000元,莘庄卖4000元,已经很贵了,有人介绍我去新开发的海湾陵园看看。我在闵行摆渡过了黄浦江,在小饭店里吃碗面,有个人来搭讪,说你不像奉贤西渡的人嘛?我告诉他说去海湾看墓地,那人叫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带我过去,当时这里公交车都没有。一路上高高低低,跌跌冲冲,踏了一个小时车下来抽支烟,再走一个多小时,到了东海边,对面就是浙江了。这里买个双穴,连带刻石板1200元,当天我没带钱,第二天和阿哥再骑自行车去,现在那里也要靠十万了呢。老婆生病后,我们也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在奉贤南桥江海村农田里买了一小块双穴,2600块,不能立碑的。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没有墓碑也就算了嘛。有一批新天人也在那里买了,死了也想葬在上海啊。贵的地方买不起,以后那里就是支内退休的上海人的墓地了。
张淑珍家买房的消息很快传到新天。西渡新村的各种房型图,摊上了贵阳的餐桌。当时三五万元对新天人就是巨款,没几家拿得出来。不少人倾其所有,再向亲朋筹借凑齐,马上就去了上海。一二年内,这里聚起了七十余户新天人家,最多时有近百户人家居住,超过当时新天退休老人的四分之一。小区里能碰到熟人,鸿宝一村成了新天的另一处宿舍。垃圾房改建的棋牌室,可容两桌麻将,看牌的比打牌的人多。天气晴好时,老人们聚在门前晒太阳。来自贵阳新天的消息,比如养老金寄出的日子,医保报销等情况,都由前工会干部谢永泉在此传达。拍摄生存证明照片时,他们也在这里集合了去同一家照相馆,拍好之后装入一个信封寄出,邮费能省一点是一点,蚊子腿也是肉。
新村里还有四川、江西、福建等地返回的三线建设者。比起市中心邻里间的陌生与疏离,这里的居民有更多的认同感。他们将三线企业厂区大院的生活习惯搬来此地,虽然聊天交流的多是治病经历、养生偏方,沟通酣畅时也会扯起从前的光荣与骄傲,讲到气头上,骂几句一蟹不如一蟹,顺带控诉一下不孝儿孙。彼此都知根知底,不怕家丑外扬。好像多几张嘴的数落,便能消解一些怨气,反正龟儿孙们远在五湖四海,啥都听不见。小区主干道前有些路边摊,卖水果蔬菜小杂货,成片的泡菜坛垒在街边,像极了西南边寨的小街。
张淑珍的女儿徐敏也住在鸿宝新村,白天在家具商场做营业员,售出后有少量提成。她和新天发小朱敏华又成了西渡的邻居,两人都做销售员。家具卖场终日弥漫油漆和胶水的气味,十多年后,朱敏华患上了乳腺癌。
朱敏华(迁二代):
新天公司破产时,我被买断工龄,解除劳动合同后自谋出路。制造业的工人回到上海,住这么偏僻的地方,除了做营业员,很难有别的出路。我先在南方商城金海马四楼的家具卖场,楼下气味都朝楼上跑,每天在毒气里熏。后来我去春申路商场,上下班近一点,也做了十几年。卖掉一套家具提成4%左右,两个人搭班,每人只有2%。我们是父亲带着全家去内迁的,我公婆原先也在赤光厂。两家在上海都没有根基了,只能有啥做啥,没啥可挑的。
2014年我发现乳房上有肿块,医生一摸就说是坏东西,B超确诊后,我回贵阳去动手术。许多外地人做手术都来上海,我的医保关系还在贵阳,如果在上海做手术,费用贵很多,自己还要先垫付很多钱。我回贵阳做了手术后,又化疗了4次,难过得要命,再转到上海做放疗。几次放疗,就垫付了4.7万多元。
朱敏华的父母年逾八旬,住在西渡小商品市场里。偏僻的市场从没热闹过,一排小店铺都成了住家。十来平方米一间屋内没有厨卫设备,水电费比住宅还贵一倍。老朱师傅偶尔洗个澡,只能在腰子形的塑料盆里搁只小凳,坐进去擦洗一下。床铺对脚就放着液化气罐和灶具,边上堆着锅碗瓢盆和各种杂物,老朱师傅在室内绊过一跤,医生往髋关节里打了钢板,说骨头长好再取出来,朱师傅摆摆手说由它去吧,一跟斗就跌掉了3万多元。朱师母也摔断过3根肋骨,躺了很久才重新站起来。天好时分,两人磨蹭着移到家门口,坐在破椅上发呆。巷子里人来人往多是外来民工,没有人把这里当成家园。潦草的生活,让这位曾经的高级技工觉得很是不堪,可又能怎样呢?二老退休金加起来不足4000元,养老院连一个人都进不去。老朱唉声叹气,这不是他想要的晚年。
老朱1985年办理户口回迁,待十七份证明和协议都补齐,盖上公章做完公证手续,日历已翻到1991年。户籍警再问他要结婚证,老朱实在找不着,只好去当年登记的黄浦区民政局,翻寻1960年的结婚登记档案,没能发现。有人提醒说,黄浦和静安曾经重划过区域,去静安区民政局找吧。在与户籍警理论时,有个刑满释放人员麻利地办妥了入户手续。老朱不由得悲从中来:“我是响应党和国家号召去支援三线建设的,一天8小时480分钟,一个月任务12480分钟,我都做2万5到3万分钟的啊!这样拼死拼活的贡献,还不如劳改犯吗?”
当时,三线建设者户口回迁有条件:年满60岁(后改为65岁),自有住房,购买二手房者不得申报。无子女在沪的,可申请一名16岁以下的第三代一同入户,但要出具全部子女签名同意的协议书。老朱师傅为增补材料奔波的6年中,孙女超过了16岁的入沪年龄,机会就给了外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多子女家庭老人都面临过这般艰难的抉择。难以摆平时,手足会变冤家。随老人来沪的孙儿,只能是未成年的初中或小学生,家长就跟来照料,不少中年夫妻不得不两地分居。朱敏华的发小高慧琴,就这样挑着沉重的担子,在上海和贵阳的长路上不停地奔波。
高惠琴(迁二代):
我4岁时跟着爸爸高用全、妈妈张兰英迁去了贵阳。现在我和公婆一起住在西渡,他们也是从上光厂内迁去新光的。婆婆有糖尿病,公公得了焦虑症,身边没人就心慌,家里脱不得人。看心理医生要自费,而且很贵,过江到闵行的市五医院去看病吧,老人还走不动。他腰椎骨折过,肋骨断过3根,拖到现在也十多年了。我每月帮他去精神病院挂号开药,他两个儿子一个在苏州,一个在浦东。我的父母还在贵阳,生了病也要我去照顾。本来我还在卖彩票有点收入,这么两头奔忙照顾四个老人,没法再做下去了。
我自己还得了职业病,每年要回贵阳住院治疗。我在新光厂做光栅复制,师傅做前道工序光栅刻度,他个子高大,走路却没有力气,检查后发现是轻度中毒。我在光栅模板上浇一层膜,再把它放进烘箱。玻璃上不能沾到一点灰,更不能有气泡,所以放入烘箱里做,我把头钻进不到一平方的烘箱,非常仔细地把玻璃压上去,再关起门来烘。做的时候没感觉有气味,两年后我出去读电大时,师傅说这小姑娘进来时面孔红彤彤,现在怎么脸色成这样了。起先我也没在意,到33岁那年成天感觉头痛,才去检查。医生看验血报告就说,你已经中度中毒,属于伤残4级。我查了资料才晓得,我所接触的化学物品多数都是有毒的。我白细胞最低时只有2400,只能住院打针,几百元一支香港进口的针。打了还发昏,因为白细胞一下子上升到1.9万,第二天下跌到1.2万,之后再直线下降,就没作用了。当时的医疗费用报销是挂在公司里的,一次最多只能报1000元。回到上海后,我去杨浦区疾控中心医院诊治,但医保不转回来就不能看,所以只能回贵阳时去吊一下针。现在我白细胞只有3100,过去国家标准要上5000,我从来就上不到4000。
我觉得三线建设这件事,已经被国家遗忘了。我们的父辈很多人晚年都过得很艰难,他们的付出和牺牲好像毫无价值。被他们带过去的随迁子女,很多人也过得不好,想起来是蛮心酸的。
眨眼间,西渡的老人们更老了。有的下楼晒太阳都走不动了,热心人谢永泉也躺在了护理院。老党员徐惠卿在西渡住了几年,看着外孙读完大学进了大公司,又看他一溜烟跑回了贵阳,小伙子不喜欢没有发小的上海,就像老两口觉得西渡不如新添寨,何况儿女们还在贵阳上班。最终,二老决定返回贵阳。
徐惠卿(前新天中层干部):
西渡的新村里在很长时间里,就像都市里的村庄。我们买这一室一厅时,花了4万多元。说起来,还是女婿在新天公司被买断15年工龄换来的。我们户口回来后,外孙跟来读书,在奉贤从初中读到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还是不喜欢西渡的冷僻。那里房子粗糙,没有管道煤气,楼梯连扶手都没有,一脚踩不稳会从空当里摔下去。那年连续高温天,我陪老爱人到市里瑞金医院看病回来时,从医院门口乘公交车去闵行,再摆渡过来,回到家汗水浸透衣裳,绞得出水来。两个人搀扶着上到三楼,还差一格楼梯时,我拿钥匙去开门,叫她扶住墙壁。老爱人有糖尿病视力很差,我正在开门,只听见咕隆隆一阵响,她四脚朝天掼下去了,头上摔出一个洞,脸上全是血,还扑在地上摸着,说两只牙齿没了。邻居谢永泉的老婆,后来在扫地时看到了两颗牙。当时我吓得腿骨都软了,但是再也跑不动了,回家自己处理伤口,过了一夜再去肖塘镇医院,诊断说是骨折,再转去闵行骨科医院,交一万多元打了钢钉……我没有对孩子说,三个子女都在贵阳上班,不能让他们担心。过了半年多,我的眼睛也像蒙了一层纱,越来越看不清了。
大女儿徐华的老公是贵阳人,从新天公司出来后开了一爿小厂做鞋子,儿子在那里帮忙。小女儿还在新天,嫁给设计科长王德润的儿子。三个小孩都是幼年时被我带去贵阳的,现在我和老爱人回上海,他们还留在那里,我心里过不去,还是回去和他们在一起吧。现在两个女儿都退休了,住得不远,走走也就十来分钟。我已经看不见东西,全靠他们来照顾。老爱人临走前和我商量说,我们还是葬在贵阳吧,上海那么远,墓地又那么贵,儿女们扫墓不方便,就在附近的海天园吧,那里还有很多老朋友。
徐惠卿(右前坐者)夫妇返回贵阳和三个儿女小家庭在一起(2016年)
2017年,徐惠卿在贵阳辞世,与妻子合葬于贵阳海天园。
高惠琴和朱敏华在鸿宝新村住了二十年后,奉贤已改县为区,西渡镇也大变样了。多年都是地标性建筑的农工商超市,在周围矗起的商务楼群里不再显眼。轻轨天桥在街上当空凌驾,地铁5号线将由此直达闵行。新村和公寓越造越多,人气比从前旺了。有传言说,西渡在规划建设像迪拜那样的国际商务新城。年迈的老朱夫妇为给女儿治病,卖掉了小商品市场的小铺,搬去儿子家居住。朱敏华终因癌症转移医治无效,2018年与世长辞,年仅57岁。她没能等到西渡变成迪拜的那一天。 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