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者以身相许的三线企业家园,在市场经济中成了汪洋中的一条船,奋力划桨的水手,却不知划向何方。有人要自救逃生,跳船时才发现没有救生圈,但不少人依然奋不顾身,扑向大海。
命运的过山车
1989年底的一个夜晚,宿舍用水区又有人在吵架,也有人劝架,熙熙攘攘。二楼光研所电子技师徐国伟家却门窗紧闭,低声细语,在讨论家庭大事。徐国伟问一儿一女,想不想离开这里?两个孩子点点头。徐国伟说,那我和你妈妈就去深圳打前站了,你们要学会独立生活,管好自己。此时儿子读技校,女儿在上高中,从未经历过父母双双离家的生活,但这个夜晚让他们对未来有了憧憬。之后,新天同事给了两个孩子不少帮助。那时徐国伟夫妇还没想到,深圳湾的浪涛也是危机四伏,随时能把人冲倒。
徐国伟痴迷电子技术
徐国伟(电子技师):
建设大三线是国家备战需要,我们奉献了大半辈子。那时我已经看到企业开始走下坡路。如果继续留在新天,发展空间如此局促,对孩子太不公平。之前,我有过几次离开的机会。80年代初杭州洗涤机厂和湛江仪表厂引进新项目,需要懂技术、又有管理能力的人,通过熟人介绍要调我过去,还要我去美国参加技术引进。但新天公司不放,留职停薪也不肯。我从1958年进上光厂,就参加了十万倍电子显微镜组,跟着周自新等光学仪器权威学习,对电子技术非常着迷。我在光研所做试造电工,新天人都知道我的动手能力。我自己淘零件,安装半导体收音机和音响,还装过电视机。我做过一只直径1.2米的大喇叭,武斗时被拿去扩音,广播声能传到十里山外。那时上海经常有工业展览会,厂里几百个工程师和技术人员都想去看,要论资排辈,工人很难轮上。1988年,新光和武汉大学在深圳合作项目,我和几个同事被派去做了一年多,1989年班子换届后,就把项目停了。方方面面的原因,都促使我下决心离开。
之前被派往深圳工作的日子里,徐国伟就喜欢上了这座新城。在新添寨时,他帮人修理收音机、电视机,纯属义务劳动,稍微迟些还被叨叨说不卖力。而在深圳,人与人关系边界明晰,人们大多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他多出了不少自由支配的时间。他决定把儿女带往这个活力城市,用新规则去生活。1990年元旦过后,他和妻子王凤程带着简单的行囊,启程前往深圳去探路。
徐国伟具有开发新品的技能,很快就被一家企业录用,月薪400元,比在新光时夫妻工资相加还高。妻子持有的电大文凭和会计证,却屡遭碰壁,人们直截了当地说,你40岁,太老了!这个新兴城市是一个年轻的战场。
两人栖息在工厂宿舍,经常咸鱼白菜,节衣缩食。半年后,他们让一对儿女乘飞机来深圳过暑假。孩子第一次吃到麦当劳,吮指回味中看着对岸的天际线,想着那里的香港,到底香成什么样?
徐国伟(电子技师):
我进了经贸部的下属企业,认识了中贸发总公司经理,有次他说想投资实业,公司在深圳有两栋标准厂房。我马上介绍新天的情况,经理很感兴趣,还谈出了合作模式:把贵阳作为零件生产基地,将装配和销售放在深圳。我兴冲冲跑回贵阳,向领导汇报这个机会,没想到一句话就把我堵了回去,说找我们谈合作的日本人、德国人多了去了,不考虑。我离开公司两年多,感觉越来越生疏。这次离开时,我非常失望。
返回深圳后,新天公司发来通知让我回贵阳,否则就除名。我们想来想去,如果留在深圳,没有户口,也没多少积蓄。如果回去还能保留工作,但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费,如果我们自己都离不开,还怎么把孩子带出来?这是更不能接受的结果。于是我们决定留在这里继续奋斗,给孩子打点基础。如果他们完成学业过来时,我们还一无所有,就不拖累孩子了,两人一起自杀!做出最坏打算后反而轻松了,好像达成了默契,再也不提回去的事。
不久,新天公司张贴除名通知,我榜上有名,人事档案也被挂到贵阳人才交流中心。我在深圳申办户口,才知道非正规渠道调动不能入户,社保金都无处缴纳。30多年工龄,就在这档案的转来转去中消失了!我不知向谁去讨公道,也不想为此消耗时间,算了,一切重新来过!
深圳有不少新兴的电子厂,技术特长是有用武之地的。但我不想沾手新天同类产品,虽然个别领导待我不好,我也不挖墙脚,这是我做人的原则和底线。那几年外国产品不断引进,技术日新月异,凭我的基础下功夫钻研,总能找到一席之地。我每天下班后就搞设计,开发出自动导游机,还研制自行车自动化零件。
深圳发生了清水河化学品仓库大爆炸事件,中贸发相关公司遭到重挫,北京方面让34家分公司清盘,我负责的公司也关门歇业。我在50岁这年失业了!我和妻子咬紧牙关坚持着,怎么都要熬到孩子自立,再自行了断。我们没留后路,反而越挫越勇。在中贸发工作时,我和一位智利商人谈过避孕套投币机项目,关键技术已被我攻下,只要做出样机,项目就能推进。我拿出仅有的积蓄,找人代工做出七台样机,再和智利商人联系。不料他在电话里说,老婆生了乳腺癌,没心思再推进计划。钱花完了,东西都出来了,路却堵死了!无奈之下,我转向国内市场,当时国内还没有安全套自动销售机。但这类机器安装销售得通过主管部门,我知道门在哪里,但找不到能带我进去的关系。每次寻找和受挫的过程,都让我加深对中国式商业社会的领悟。我调整自己去适应新情况,学习用社会资源搭建人脉关系的门道,作出双赢和多赢必需的让度。那时候,我还真怀念新天工友之间的义气和友情。
“星光牌”安全套投币销售机终于装上了深圳街头。使用一段时间后,发生金额回收不足的情况,原来是有人在硬币上打洞穿线,钓鱼式地获取了安全套。我想到了潜望镜结构设计工程师陈士民,退休后他生活在贵阳,老婆儿子在湖州。他想回上海养老,但无处落脚。我请他和夫人梁惠中一起来,老陈很快就解决了技术问题。老两口做了几年,用攒下的积蓄回上海买了房子。
安全套销售机被推向不少城市,最多时有十几万台机器同时销售和运营,工厂里有几百名员工。我们还申请了专利技术,做得风生水起。为了能把自动售卖机项目做成,给必需的人员分股份,我个人持股从25%减至7%。这期间我儿子调来深圳工作,女儿考来广州读大学,后来又去美国深造、结婚安家。老婆被一家上市公司聘为财务,为公司作出突出贡献,调入了深圳。然后,我等到了夫妻分居的入户指标。拿到户口第一件事,我就去补缴社保个人资金,凑齐了连续15年缴费工龄,到退休能拿到最低养老金。命运让我们坐了几次过山车,非常辛苦,好在一切都被我们挺住了。
李家儿女
徐国伟夫妇谱写人生传奇时,李连诚之子李虎毅也离开贵阳,前往深圳当房产销售员。那时房产业低迷,跑销售就是脚底磨泡的生活。李虎毅第一个月就走坏了三双鞋。把坏鞋甩进垃圾桶时,他没想过这样一双接一双扔鞋,20年后会走到哪里。新铺的柏油马路腾起炙热气流,新天装配车间的清凉就像海市蜃楼般遥远了。
李虎毅的新天岁月有许多欢乐。3岁跟着父母去贵阳,就像走进没有门卫的大花园,在疯玩中长大。如不是岳母的临终留言,他会像发小们那样,在厂里工作到退休。岳父母都是老大学生,学建筑的罗爸爸投身新中国建设去了东北,圣约翰医学院毕业的罗妈妈跟着恋人也去了北大荒,后来再调往西南大三线。罗母在贵阳染上了肝炎,只能弃医从教。他们的儿子承继父业学习建筑,跑去深圳建造新城,在国贸工地戴的安全帽后来被送进城市博物馆。罗妈妈病重时嘱咐儿子说:“把妹妹带出来吧,贵阳太苦了。”妹妹罗宇光和李虎毅是新天技校同学,也在新天工作。
罗宇光(新天装配工):
我从市里考去新天技校电子班,和李虎毅成了同学。那时新天是贵阳年轻人向往的地方,毕业进了装配车间,还跟过我老公公学过技术。那段时间不少技术组去外地做售后服务,公公也到处讲课,最多时一年讲了200节课,我跟着出过差,公公常以炒面粉当饭,吃得很胀、很难受。
我爸妈后来去深圳跟哥哥过了几年,我们去探过亲。那时的深圳一天一层楼,天天在变样。儿子还小,李虎毅又在新产品试造小组,业务上有发展空间,我们还没考虑出去。老李家最先离开的是小妹雪梅,她小学、初中都在上海借读,高中才回贵阳,在市里电大毕业后分在外厂。贵阳的企业是一厂一世界,她不太习惯,我就鼓励她出去闯闯。雪梅跑到深圳一家公司做了财务,一边还进修武汉大学金融硕士课,在那里结识了从武大派去工作的先生,他们结婚后去武汉安家,雪梅成了一家上市公司董事会秘书。
到1995年,新天深陷困境,工资都发不出了。为了儿子的将来,我们不得不走了。可那时儿子刚进新光子校上学,如果一家同时去深圳,又上不了户口的话,孩子就进不了好学校。我对李虎毅说,你先去打拼,我在家陪读。
李虎毅(随迁子女,时为装配工):
我上技校时,新天是行业中的领军企业,我后来能有自己的发展,也归于在新天打下的基础。光学仪器制造有很强的工艺性,把这一行的精准弄好了,可以发挥到任何地方。建筑的精准以毫米衡量,光学仪器是以头发丝的多少分之一来衡量的,质量要求不在一个等级。1983年厂里新产品去北京展览馆参展,师傅叫我去跟展。好几位国家领导人,在新天展位前看了好长时间。我在试造车间还参加了德国引进的偏光显微镜新品组,零件从德国进口,我们做装配。工艺编得非常细致,连配套工具都标得清清楚楚。德国工程师就住在新天招待所,我们有英、日、俄、德好几个语种的翻译。之后我又跟过美国引进的遥感接收仪,参加过三座标测量仪第一批产品的装配,我一直为自己是新天出身的蓝领而自豪。
我家兄妹三人,年少时在苏北、上海、武汉和贵阳辗转求学,我上高中时在武汉大伯父家住过一年半,刚去时100分的物理我只考了5分。伯父曾是武钢设计院党委书记,伯母是数学教师,想了不少办法提高我的信心。班主任叫我每天课前给同学朗读15分钟,内容自己找,我得不断看书选篇,还当上了语文课代表。后来在贵阳高考,我物理考出了班上最好的成绩。年少时的迁徙,对我而言是开阔眼界,锻炼了适应能力。
李虎毅留职停薪去深圳打拼,老妈说要是顶不下去就回来,家里饭总有一口吃的。为保持儿子的工龄,每月向公司缴纳130多元,只能从菜金里省钱。老两口扛起锄头,上山去开荒种菜。挑水爬坡时,李连诚已没有从前利索,但还是弄出了一块菜地。泥土里钻出的幼苗,就像希望在生长。卞世金做过记录,这块小小菜地,有一季曾收过1000多只苞谷。
李虎毅在深圳的大太阳下,东奔西跑卖房子。第二年回贵阳过春节,老娘摸着他的白发,心疼得掉泪。李虎毅拼了三年,得到了人才引进的入户指标,也因有20年连续工龄,家属得以随迁,罗宇光带着十岁的儿子来到了深圳。原住民拖着木板鞋,用蛇皮袋装着征地补偿费去存银行。外来打工者忙着赚钱,不少孩子放任自流……罗宇光对这环境感觉不安,决定当全职主妇,陪着儿子成长。
后来李虎毅创办了全策地产策划公司。儿子上大学后,罗宇光重回职场,和新同事说普通话,在家说上海话,见了老同学扯几句贵阳腔,但始终不懂潮汕话。全职主妇十年,于她不仅是煲汤煮饭,也是学习和自我更新的历程,她衣装简朴,没人看出她是老板娘。财富没有改变他们的价值观。
老两口的菜地后来被推平,上面长出了新宿舍楼。二老想念孙儿的笑脸,夜半泪湿枕巾。儿子家在深圳,外孙女被雪梅接去武汉,大女儿晓芸留职停薪,跟去武汉照顾生活。生活桥畔的老宿舍,如此四散的不止老李一家,能走的纷纷离开,留下的能维持生计就算不错了。
李晓芸(李连诚之女):
妹妹和妹夫忙于事业,一直没要孩子,我女儿在十岁时被他们接去武汉读书,为让孩子能上户口,读高中、考大学,他们还把房子过户在我女儿名下。大城市教育好、机会多,我也留职停薪去武汉陪读。在我反复鼓动下,雪梅在36岁时诞下了儿子。那年武汉特别热,我抱着7个月的小外甥就去贵阳避暑,秋天回武汉又带上了老爸老妈。我们全家人在贵阳住了二十多年,又把大半个家迁去了武汉。我没有收入,雪梅把工资卡交给我安排,大哥大嫂也寄钱赡养父母。兄妹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我也安心照顾老人和这一大家。
李家兄妹的流向与互助,是三线企业职工家庭特有的状态。地处封闭山区,社会关系和人脉资源十分有限,外出谋生大多是投亲靠友。与大城市居民相比,三线建设者和子女较少瞻前顾后,像下围棋那样设想摆阵布局的步骤与可能,他们只下五子棋,横竖分明,手起子落,一往无前。只要山外有天、有路、有活,有人接应甚好,没人接应也去,走一个是一个,重叠的大山锁不住奋勇的心。他们像种子飞扬,风吹哪儿是哪儿,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照样蓬蓬勃勃。
李连诚夫妇在武汉过了十年,被儿子媳妇接去了深圳。但没多久,老李突然被送进了抢救室。
卞世金(李连诚之妻):
我们到深圳时,那里已经建设得蛮好了。儿子媳妇上班,孙子在读大学,老两口就自己出去兜兜。一个多月后的一天,老李突然脸色通红,我给媳妇打电话,她说马上去医院!医生诊断为心梗,要装支架。媳妇把我支回家,然后叫医生用最好的材料。那天是周末,手术医生从家里赶来,先把大血管接起来,看止血效果。第二天大早我去医院,老李已经醒了。一个礼拜后再次装支架,医生在电视屏上给我们看片子,一共装了七只!老李有糖尿病,伤口止血困难,媳妇选了最先进的缝针法,多花了3000元。手术后要长期吃一种玻璃丸,每颗药自费22元,也是儿子媳妇埋单。老李逢人就说,他身上装了一辆轿车。这件事之后,老李就想叶落归根回上海,不再让儿子媳妇操心。
新天老同事传来消息,花三四万元在上海郊区奉贤买了小公房,把户口迁回了上海。老李提起此事唉声叹气,泪眼汪汪。媳妇罗宇光感觉很震撼,看来老人心里的归宿不是女儿的武汉,也不在儿子的深圳。她特意去上海,寻到偏僻的奉贤西渡,看见有位老人扛着煤气罐在爬楼,她当下就打了回票。还是李虎毅搜索到闵行区有个在建楼盘,键盘一敲下了单。
李连诚、卞世金的结婚证书(1957年)
老李开始办理户口回迁手续。城市日新月异,上光厂也被夷为了平地,很多人因动迁而失联,经过多方奔走,各种各样的材料交去派出所,一次次地被要求再补充,前后搞了80多页证明材料,最后还被问道:“结婚证呢?”老汉愣住了。1958年在上海登记结婚后,再未使用过这个证。从上海到贵阳、武汉、深圳,家具用物分散在各地,他实在想不起40年前的结婚证放在哪里了。返回上海的路,真像贵州的山水千回百转,哪个转弯抹角都得证明一下,好像没有那些敲着公章的证明,他的岁月便成了一片空白。听说有些工友还专程回贵阳乌当区去补办结婚证明,但他仍有点疑惑:当年妻子随迁去贵阳与他会合,将全家户口迁出上海,怎么不用证明他们是合法夫妻呢?卞世金翻箱倒柜,终于在老樟木箱底发现了结婚证书。红桃绿果的勾边像一幅喜庆的年画,“蓬结608号”字样下,还有时任区长的签名章。1959年的蓬莱区在划来划去中更过几次名,直到区名消失,如今已很少有人知道上海曾有过一个蓬莱区。这张喜庆的证书,总算为漫长的回迁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李连诚重新成为了上海市民,未及品尝喜悦的滋味,就突发脑梗。他丧失了很多记忆,变得脾气暴躁,时常大喊大叫,日夜颠倒。在汽轮机厂老友帮助下,他入住了社区卫生中心老年病房,得到良好治疗和照顾。他在那里躺了近10年,从未得过褥疮,治疗后情况稳定,还有所改善。工友去看望时,老爷子乐呵呵地喊出他们的名字。有次晓芸去付费,他要看账目,一边嘀咕:“还要收饭钱?”
新添寨上的老李家,只剩下晓芸的丈夫王海虎。还在厂里上班的新天子弟已为数不多,他们也只能熬到退休了。王海虎能烧出一台面菜肴,却没有心情给自己点火烧饭。他挂念在武汉的女儿,在上海照顾岳父母的妻子。新天宿舍里这样四分五裂、漂泊无依的人家多了去了。妹妹海蓉去贵阳市里安了家,海虎也去妹妹妹夫的照相馆帮过忙。不远处的坟山上,长眠着他们的父母、奶奶和外公。父母亲是浦东街上青梅竹马的邻居,老爸王鸿生参加过抗美援朝,复员后进了上光厂,再把全家带来贵阳。老王说起各种兵器就两眼放光,还买过一大堆兵器杂志。那些武器让他想起朝鲜战场,还有热血沸腾的青春。王鸿生病逝后,女儿王海蓉抱走了一大包日记本,里面记载着革命战士几十年的心路。父亲从不给人看日记,只为与自己对话,鞭策自己跟上时代的步伐。
海虎和海蓉的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当年戳着三角粽似的小脚在山石泥地上爬坡时,小屁孩们都跟在后面学样。新天宿舍里来过好几个小脚老太,都是跟来照顾孙儿女的,好让儿女们安心搞建设。有个小脚老太太,一次拎着马桶出门清洗时,一脚没踩稳,当场就摔没了。
王鸿生(右一)全家摄于内迁前,中为爷爷、奶奶和大姑
李家老少三代,左一为李虎毅,右三、四为李雪梅和李晓芸
神手袁杏宝
光学技师袁杏宝退休的消息传开后,几家外地工厂都争着请他。光学冷加工圈子本来就不大,他的徒子徒孙却不少。老袁说了,只去东部地区,且要有地方住宿。这也是老一代三线建设者外出谋生的共同要求,一辈子工作下来几乎没有积蓄,有点余钱都铺在了铁轨上。袁杏宝想挣点钱,在上海买一套小户型房子养老。
袁杏宝(光学技师):
许多光学棱镜现在都可以热压了,从前都是手工切割,从粗磨成型、再磨光成棱镜球面,功夫全在手上。我是试制样品的人,工作难度相当大。在上光厂时,群众投票选我做光学车间主任,1953年我还获得陈毅市长签发的上海市劳动模范奖状。来到贵阳当了几年光学车间主任,个别领导觉得我文化低,性子直,不好管理,又不会拍马屁,把我调出了光学车间。先在技术科当科长,后来再任技术支部书记,书记不指挥生产,我觉得没劲,就想提前退休。组织部人说,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女想想,言下之意好像子女可能会因此受影响。我想提前退休还有一个原因,是在高原地区经常觉得脑子缺氧,昏倒过几次。在我再三要求下,1985年6月得到了批准。江浙沪许多厂马上来请,我第一站去的是张家港医疗器械厂,拿到月工资500元,我当时退休金只有几十块,拿了500块工资心里还不大踏实。我是新光厂第一批技师,在职时月收入104元,是当时几个高工资之一。八十年代中期的钞票,还蛮值铜钿的。
张家港的工厂有医用膀胱镜项目,但技术不过关,我过去解决了问题,再把生产理顺,企业就起来了。三年之后,我再去丹阳、奉贤、崇明、宝山,做到72岁生了糖尿病,子女坚决不让我做了。在将近20年流浪打工的日子里,收入也从每月500元涨到了几千元,用打工赚到的钱,在上海松江买了房子。当然其中的艰辛也只有自己晓得,我和老太婆拖着大包小包到处走,先后救活了七八家小工厂。在上海宝山江杨南路一家乡镇企业时,住在农民老房子里,冬天房顶漏水,下面还养过猪,苦是真苦。老板是苏北宝应人,也能吃苦,办公、睡觉都在一间房里。我帮他解决了技术问题,撑了门面,订单就来了,生意很快上去了,在我不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老板还一直牵记我的。
袁敏(袁杏宝之子):
袁杏宝和儿子袁敏(左一)一家,右三为亲家母、厂医黄金儿
我爸是只会干活的老实人,在外打工连加班费都开不出口。还是我妈妈直来直去,说你凭技术赚钱,不偷不抢有啥不好意思?这也是从前亏待你的,现在还过来了,老天是公平的!所以我父亲到哪,我妈妈总是跟去,我们也放心些。后来老爸能拿到几千元的工资,都是因为妈妈在身边,否则打死他都不会开口。在外面飘荡十多年之后,他们用积蓄起来的辛苦钞票18万,在松江买了一套房子,有了自己的窝。
我到1993年才离开新天。厂里效益连年下滑,走了不少人,留下的也没心思干活了。有同事在市里开厂,喊我兼职帮帮忙,那时我在光研所电子室课题组,参与汽车企业委托的全自动检测仪的设计制造。因为北京车祸伤及颈椎,落下了严重的颈椎病,有时就开个病假,去同事厂里解决问题。领导知道了,下令职工医院不能给我开病假。我提出辞职离开,也不允许,只能除名。
我女儿还小,我不能像老爸那样到处漂流,就想办正规调动。我曾经有过去上海的工作机会,但要自己解决住宿。我们全家内迁,在上海哪还会有房子?阿姨说可以先住她家,妻子陈佳也叫我去,站稳脚跟后她再带女儿过来。我和老爸一样脾气,不想麻烦别人。我还怪陈佳说,人家都是把男的拉在身边,你要把我往外推?她倒是爽快说我不怕,该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后来还是陈佳的舅舅,黄医生的弟弟牵线,叫我们去福建漳平。那时只要能离开新天,我哪儿都去。人事调函过来后,领导说陈佳可以批,你不能批,你被破格录用的工程师是新天内部待遇,不能转到外面!我只好想办法花钱,先调去别的工厂空挂,转成干部编制后再调动。我去漳平统计局当上了公务员,陈佳在医药公司做营业员,她手里几个计量局颁发的检测证都浪费了。我们一家来到我岳母的故乡落户,而老太太却在新天宿舍由女儿陪伴着,她家三千金也是各散东西。
说起来,老爸老妈能回松江落户,还亏得我小妹的一个决定。她在新光厂当车工时,长得漂亮活泼,上海光明照相馆橱窗里摆过她照片,周围也有男生对她有意思,她就不想在贵阳恋爱成家。1983年前后吧,她在报纸上看到黄山小三线团委集体征婚启事,自己就寄去了照片和简历。那里马上请她去参加相亲活动,她被介绍给一个内迁工人。我爸妈很舍不得,但我觉得这是她的选择,也是离开贵阳的唯一途径。男的是上海本地人,比她大7岁,性格内向话也不多。我说嫁给这种老实人,只有你欺负他的份,你倒也不会受气。妹妹就开始和他通信,过了大半年吧,就嫁过去了,然后就调去了黄山。皖南小三线是上海的飞地,生活上有物资专供,还有班车往返。他们结婚两年后,上海市政府就让皖南支内人员全部返回了。妹妹妹夫本可以去上海烟草厂,但也是在市里没房子,就去了松江照相机厂,那里有分房子,然后老爸老妈就跟来松江买房落户了。我妹夫性格内向,家里全由我妹妹做主,她一次次买房、换房,后来住到了市区,现在孩子也结婚了。我从没问过妹妹是不是幸福,只能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
我女儿大学毕业在厦门一家公司工作,后来去上海一家外企上班。我和陈佳再随女儿把户口从漳平迁入厦门。我姐姐、姐夫去了湖州分厂,他们也在松江买了房子,把女儿送回上海读书。那时有个政策,内迁职工在上海如有落脚地,或长辈家人能接纳,可以让一名25岁以下的子女入籍。政策从出台到被普遍知晓,中间相隔8年时间,等人人知道时,很多孩子年龄都过线了。
天上人间
父亲虞和清的突然去世,为虞治玮重启了人生之路,他刻苦钻研生产技术,在各种技术操作赛中频频获奖,成为新天长辈挂在嘴边的“人家的孩子”。随着姐姐沁璇结婚去上海,妈妈也将跟去照顾第三代,虞治玮开始考虑自己出路。他不想孤苦伶仃留在贵阳,女朋友也不交,将时间放在外出揽活挣钱上。
虞治玮(虞和清之子、青年车工):
每天下班后我骑自行车,去外面转包点活。我对车间主任说过,接点活来给大家增加些收入,主任说没有这样的先例。后来公司有位领导对我说,你精力充沛就该为公司作贡献,否则干脆离开,不要这样不贰不三。
我姆妈说这是下逐客令了,还是想办法调走吧。上海芦潮港机械厂看过我材料就说要,试工都不用,但他们是国企,只能接受调动人员。我是工人编制,公司不给办调动,芦潮港机械厂就无法接收。我跑去珠海表哥的工厂打工,公司又来函叫我回去,说半个月不回就除名。姐姐看到报纸上有招聘广告,就去上海青浦人才招聘市场帮我打听,在那里碰到两个同事,他们伸出手指嘘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声张,大家都心领神会。青浦有家厂要我,但也不接受被除名者。姐姐急了,打电话回贵阳求劳资科帮忙让我辞职。办事员说不行,除名就是除名,档案要被处理掉的。小治玮要是回来,我倒可以帮忙把除名处分弄掉。妈妈一家家跑去求领导,请让我儿子辞职,不要开除他吧。只有一位老姜在党委会上帮我说话,说老虞是我师傅,人都走了,就算了吧。但没人搭理,结果我还是被除名了。我妈拿着一张表格去收拾我的工具箱,卡尺、游标还有工具书什么的,十个格子都得敲满图章,我知道她心里难过。
我安慰妈说,我在厂里一个月130元,在珠海拿3000元。我有本事,在哪里都不愁没饭吃。后来有几个广东老板看我有手艺,又勤快,就资助我去顺德开厂。第二年我就买了设备,开了注塑模具厂。这期间我在上海徐汇区买了一套公寓,娶了老婆,还有了女儿。但这个上海姑娘,死活不肯跟我去广东。她父亲曾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她妈就没跟去,姑娘结婚后也不肯去广东。这段婚姻结束时,我心很痛。想到父母这批大三线建设者,内迁时都是全家一起走的,愈发体会到他们当年多不容易。2006年,我又开了一家注塑产品工厂,有2000多平方厂房,还跟人合伙开了两家公司,生产搅拌机、煮蛋机等小家电,在天猫上开了店。前几年认识了一个湖南妹子,稳定下来,婚后又有了一个女儿。
右起:虞沁璇、虞治玮和母亲及家人
虞沁璇(虞和清之女):
我先生是上海人,结婚后我以配偶分居为由申请回沪团聚,等了几年得到入户指标,妈妈再投靠我回到上海。她做了几十年厂医,单位开的退休证明上写她是“退休工人”,户口本职业栏也照此填写。全厂几千职工和上万家属,谁不知道郑罗珊是医生?三线企业的厂医就不是医生吗?但妈妈不想去争辩,又有什么意义呢?1995年,我去派出所帮弟弟申请户口。户籍警问,你弟弟有工作吗?当时说的工作是指单位有存档的职业,弟弟被新天除名后,档案都不知去哪了,我只能说他没工作,加上大龄未婚,在上海有出生和户籍迁出底根,就顺利通过了。冥冥之中,我觉得父亲在天之灵在护佑他。我们一家人吃了这么多苦,结局还算不错吧。
虞治玮(虞沁璇之弟):
户口迁回上海那年我34岁,正是我爸当年去贵阳的年纪。可是我很惭愧,无论文化程度、思想水平,包括个人生活的成熟度,我都没法和爸爸相比,他是我这一生的精神支柱。每到人生的重要关头,我都会梦见爸爸。他还是中年模样,戴副秀琅架眼镜,斯斯文文,站在精神病医院的楼梯口,笑着朝家人挥手。我听不到他声音,但能感觉他的意思,就是让我好好过日子,他在天上看着我们。每次都是同样的场景、相同的梦,重复了很多次。每回惊醒时,我枕头都是湿的。我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对爸爸说,很多问题再也无处请教。我一直想,如果爸爸还活着,看到我能自己开工厂,他决不会待在上海养老,肯定要来我这里做模具,能创造出多少新产品啊!爸爸在清华大学读了五年铸造专业,没有得到多少发挥的机会就走了,他是真心喜欢做事的人啊!
黄金海岸
1988年,贾春和几个伙伴在一个校办工厂苦干三个月,做出了对方所需的手枪钻,但还是入户无门,打算玩两天就回贵阳去。在复兴西路澳洲领事馆门前见到了等待签证的队伍,去澳洲读语言学校要先交5000美金,这个数字让小伙子们吓一大跳,讪讪地跑开去,拎着旅行袋再去买肥皂粉。当时上海的皂粉在贵阳颇受欢迎,同事的姐夫就跑运输赚差价。肥皂粉不凭票,但每人一次只能买一包,防止投机倒把。他们跑了很多街区和店铺,才凑齐一卡车。晚上喝酒时,扯起澳领馆的新鲜事,同事姐夫眼珠一转说,那么多人排队肯定是好地方。我们一起去吧!你们读书打工,我去做生意。
学费呢学费呢?同事姐夫说你们等着哈。回到贵阳,他就忙活起来。两周以后,姐夫开着卡车又到上海,一见面就啪地甩出两万美金。他通过黄牛在贵阳友谊商店门前蹲守换得,也是这两周友谊商店的全部成交量。大家头一次看见那么多的美金,有点小激动,转手被代理机构收去后,他们回到贵阳,每天在收发室转来转去。最终只有贾春等到了录取通知。同事姐夫挥挥手,豪爽地说:“喝酒喝酒!给贾老弟送行!”
黔公户字89001号
贵阳市乌当区公安局(处)
你处贾春已来我处办理出境手续,请于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前,吊销贾春的户口和停止粮食供应,入境后再返回,凭我处通知再行户口和粮食供应。此致
敬礼
贵州省公安厅
贾春看着这纸公文,说不出心里滋味。工作没了,户口吊销,粮食断供,英文还说不上几句,漂洋过海去找谁呢?他只想去上海、去上海啊!随便哪个偏僻的角落,弄堂工厂、乡镇企业,只要给个工作,让他迁回户口,他都会去的。可造化弄人,偏将他抛往异国他乡。收拾行囊的时候,从前的时光从砖墙缝隙间钻出来,在他眼前旋转,欲哭无泪。
那个寒冷的年底,贾春穿着大棉袄踏上了悉尼的土地。高温烘得他晕头转向,这里的季节与上海刚好相反。入境官问话他一句没听懂,只是傻笑。对方无奈地摇头,检查了语言学校录取书,在护照上敲了章。他走进了一个新世界。
当时的大陆穷学生多在餐馆洗碗,贾春没料到,在新天学得的机械制造手艺在这里派上了大用场。
贾春(迁二代,时为新天技术员):
去悉尼学语言的大部分是上海人,都去职业介绍中心找零活打工,但外国学生每周工作不得超过20小时,这规定使我们只能打短工。我第一份工作是帮人搬家,2小时挣了28澳元,超过贵阳一个月工资。那天,坐在职业介绍中心的地上,我捡了一份别人扔掉的报纸,在广告栏发现了机械加工的单词,电话打过去,我重复说了这个单词,对方说OK!我按图索骥,乘了三小时地铁加巴士,找到了那家工厂。接待人员检查了我的助理工程师证、护照和签证,说他们要全职工人。这时老板来了,问我会做啥?我走进车间,看到各种车床,就说我都会。他骂了一句,觉得我在吹牛。我跑到铣床上做了两个动作,老板点点头,指指车床。我上去车出了一个孔,再两手一起运动,倒出一个漂亮的45度角。老板又问,图纸看得懂吗?我拿出一支笔,表示我不仅会看、还会画。老板就叫我下周来上班。我满心欢喜出了厂,趴在草地上看地图寻找回去的线路,这时,身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有个澳洲佬朝我招手说,送我到地铁站。我一激动就上了车,把词典都拉在草地上了。那段日子,我每天清晨5点出门,7点前赶去那里上班,下午3点再去市中心的韦斯学校上课,晚上8点半下课,回到住处还要准备明天要带的便当。住在6个人分三间合租的别墅里,做饭还得轮着去厨房,每晚都忙到夜深才能入睡。后来我换了工作,在悉尼港做大型轮船发动机零件修造,我发现公司上下竟没有一个技术比我强,就对老板夸耀说,我是第一名。在国内这样炫会遭人嫉恨,但在澳洲,你有本事就能得到尊重和认可。三个月后,老板加了我工资,还让我做车间主任安排别人的工作。那时洗碗类的服务型工资一小时6到8元,而我是16元,加上各种加班加点和抢修,尤其是周末加班,我最多时一天拿过1000美金。老板特意买了中英文词典,派任务时他先翻词典,还对工人说,要想加工资就学中文吧。几个月后老板问我想不想留下?我说我女朋友在中国。他哈哈大笑说,你们分开半年,可以finish(结束)了!
那次我去银行汇钱给吕虹,老板儿子开车送我去中国银行悉尼分行,发现我居然能存下5000美金,惊叫起来,好像我是个不会享受的傻瓜。其实我这么做是为了女朋友吕虹,是让她父母放心。她爸是新天中层干部,妈妈是托儿所所长,哥哥吕克勤已是011系统的局级干部,一家人在新天很受尊敬。我们是干打垒的邻居,从小一起玩。可是因为家里的变故,我对谈恋爱没了信心。吕虹性格温和,当时好些领导都想让她做儿媳妇,但她却有自己的选择,心里认定的事谁也说不动她。吕克勤最了解妹妹的脾气,从中做了工作。吕爸爸就来找我谈话,明确表示他不赞成女儿和我恋爱,但既然女儿认了我,他也不再反对,从此不再评论我们家的对错,希望我和吕虹能好好过一辈子。能遇到如此明智和宽容的长辈,让我非常感动。我去澳洲之后,很多人都说我不会回来了,吕虹内心却很笃定。后来她告诉我,那天银行派专人送来汇款通知,上面写着:“你有一笔巨款,请速来办理手续。”消息迅速传遍新添寨,关于我的流言就消失了。我以这种方式打消她家人和周围人的顾虑。其实,那是我当时的全部财产。
澳洲老板付了3000澳元律师费帮我办移民,首要条件是该职位在当地招不到人,还要在求职中心连续刊登六周广告。就算有人应聘老板也不见,以此证明招不到合适的人。但移民须在境外申办,老板就叫我先去新加坡等消息。我一想,还不如回上海。那段时间澳洲失业率从6%上升到11%,移民政策收紧了,我没办成移民,却报回了上海户口。从贵阳来上海这么难,去澳洲兜一圈就变得这么顺利!重新成为上海人的这天,就是我的结婚日,我拿着新户口本和吕虹去登记结婚。我们没办婚礼,连照片都没拍。那时我还没找到工作,但我心里明白,我有信心让吕虹过上美好的生活。
父亲贾国英携全家内迁时,把位于市中心江苏路上的一座私房托给上光厂代管,后来房子拆迁,原址上矗起一幢商务楼,就在贾国英退休回沪做勤杂工的市三女中对面。经过交涉,贾家得到了一间16平方米的老旧房子作为补偿。还由上光厂出面,将贾国英户口协调迁回了上海。这位木模技工,此时已心皈佛门,清净无为。从落脚栖息的中学礼堂,搬到老西门的破旧房屋内,他已经很满足。拿出跟随自己大半辈子的红木刨子,在16平方米屋中搭出一间半阁楼,再按阁楼的高度和尺寸,打制了一套矮小的家具,让儿子媳妇安了家。
吕虹诞下儿子时,母亲陈赛珠从贵阳赶来带外孙,在阁楼的另半边打地铺,有次踏空摔下还折了腰。贾国英过意不去,便找了一份看守仓库的活,晚上外出值夜,让亲家母得以休息。在去高桥镇看望女儿和外孙时,贾国英也应邀去前妻周惠懿和黄明初家里做客,他们在一起吃了饭。此时,大女儿贾华作为人才引进,也回到上海,在高桥镇上工作和生活了,她和两个弟妹都将三位老人视为至亲,后来买下一块三人合葬的墓地,安放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情与亲情。
贾春的机械加工技术,在澳洲能吃香喝辣,回到上海却无处置放。倒是户口和劳动关系尚在新天的妻子吕虹,呵呵呵地笑着,去私人服装柜台当起了营业员。
吕虹(贾春之妻、吕克勤之妹):
贾春报进上海户口,我也回到了上海,在老西门全泰服装店柜台上帮人卖服装,从中午12点做到晚上8、9点,工资只有五六百块,卖出后有少量提成。在这里买衣服的都是底层老百姓,销售业绩倒还不错,有时能拿到1000元提成,我就很开心了。这段时间,我休息天还出去补习英语,后来拿到全国统考的经济师和上海市会计上岗证,我内心渴望能尽快融入上海,找到自己喜欢的岗位。那时我们很珍惜老西门这个小窝,地方虽小但很温馨,家具地板都擦得清清爽爽。我闺蜜何玉菁30岁生日就在我家聚会,妮妮也来了,她那时穿旗袍做迎宾小姐,风雨无阻站在酒店门口上班,新天出来的人都很能吃苦。我们在阁楼上,低矮的小桌上摆满小菜,两只脚平摆在楼板上,吃吃喝喝,开心又满足,忘记了谋生的艰难和烦恼。刚回上海时,街坊邻居都不熟,也没什么朋友,每次有发小来上海,大家都聚来聚去,粘在一道,这间房子里最多住过十个人呢。
贾春(时为房产公司员工):
从澳洲回到上海,正遇上大力发展三产,机械制造业掉入了低谷。这几年的经历让我明白一个道理:适者生存。有了上海户口,我就报名去华东师大首期房地产综合开发班学习。在大姐的同学、新疆战友的推荐下,我进了深圳中建海外公司在上海的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板是个有高干背景的人,我们第一个项目是浦东的证券报社,我在开发部负责办理项目前期批土地、规划和报建,那时浦东很多地方还是一片农田。后来老板听我说起夫妻分居尚未解决后,帮我找到了相关部门领导。当时新天规定,要申办调离得先下岗,老丈人打长途电话来问,到底有多少把握?跨省市调动回上海很困难,在没有办成以前,我也是一头雾水。我和吕虹一起跑各部门,求领导帮忙,最终连档案、调令和路程加一起,不到三个月办成了。拿到盼望已久的“准迁证”时,我们的儿子贾一帆出生了。对我来说,这次激动远远超过前一次我重新成为上海人,因为儿子再也不用像我们这样东跑西颠了。
吕虹先在我们公司的合作方,深圳大学建筑设计院上海分院做档案资料管理,她在新岗位上努力学习,为后来应聘新工作打下了基础。至今她在大众交通、大众公用已近20年,成为经营管理团队的一员。1995年,我公司在西藏南路上分给我一套二居室公房,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窝。搬入新家那一刻产生的归属感,我至今难以用语言形容。后来我工作的房产集团进行战略调整,关闭了上海的公司,随后我应聘另一家房产企业,并在项目中结识了供应商爱登堡电梯公司的老板。
彼时,爱登堡电梯厂还在小作坊刚刚起步。贾春根本没想到,这工厂能走多远。在老板真诚相邀下,他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机械制造业。能在上海重新发挥自己的专长,有份养家糊口的工资,他心里终于踏实了。
新空气
贾春在上海爱登堡小作坊里重回制造业时,他的同学,也是金工车间的同事王晓南正在前往东莞的路上,他被台湾老板挖走了。
王晓南进厂后在金工车间做磨工,后来考上电视大学,毕业后做设备维护和管理。新天公司与港资合办麦克奥迪时,还跟台湾人合办了光栅传感器厂,王晓南在那里上班。没多久台湾老板去东莞开公司,把他给带走了。
王晓南(随迁子女,时为企业管理人员):
先进的生产全员化和标准化管理模式,在新天较早就开始了。但我去了合资企业工作后,却有不一样的感受。旧体制下的国企,似乎每个人都是正确的,但最后往往就是扯皮。职务等级清楚,职责担当的概念却比较模糊,上级的规划难以得到真正的落实。在合资企业里,每位负责人都有独立担当的责任,个人的能力可以充分得到发挥和锻炼。有次我向台湾老板电话汇报工作,提及需要部门加班时老板说,不需要请示可否组织加班,一切由你确认就行,重要的是结果。又比如一次老板对我说了一句,装配生产线需要调整,然后就回台湾了。装配线人力不够,我就去公司其他部门沟通,最终协同完成了三条各20多米长的整体装配生产线移位调整任务。有次安排进货的台湾物料周日到厂,正遇我父亲去世的头七之日,老板让我自己作安排。我想他既然说了这么一句,说明这次进货很重要,我还是去加班了。老板可能觉得我比较敬业吧,走的时候就把我带走了。
我在东莞工作到2005年,又去了江苏昆山的一家民营企业,也是缘于偶然的机会。那个企业老板是我在东莞公司时的供应商,有次为了质量问题去找他,他塞来一个红包,我说把质量弄好就行,红包我不要。他说你知道里面多少钱吗?是一万块!那时一万元是很大一笔钱,我还是不收,再三强调把质量弄好。后来这个老板去昆山办厂做电子产品,就把我要去建设和管理团队。那时我母亲朱丽文从新天退休,在上海买了一间小房子养老。为离母亲近些便于互相照顾,我就去昆山了。2014年,我回贵阳乌当区去迁户口时,感觉已有不少变化,行政审批中心建立了,办事人员的工作方式也在改变,气氛、节奏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是回新天开证明时,还是感觉变化不大。我去看望原副总经理张宝贵,他还在想把激光导入片项目争取回来,但和市政府去谈时,人家根本不感兴趣。新天人也真是挺无奈的。
我是1959年生人,在上海杨浦区小学一年级读了七天,家里就开始打包。我对小朋友说我们要搬家了,但教室张贴的地图上找不到要去的地方,我就画了一个圈,表示大致的方向。我爸爸王树仁当时在上海仪表厂工作,负责陪同苏联援助项目的技术专家,直到专家撤回,又参与了上海仪表厂内迁遵义的选址。我妈妈在上光厂搞工艺装备设计。在上海开往贵阳的火车上,一路就听叔叔阿姨唱歌:“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从贵阳市到新添寨时,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马车轮子在土路上压出的沟,坑坑洼洼一路颠簸。到新添寨不久,我食物中毒了,那个漆黑的夜里,父亲背着我去大营坡的防疫站,让我拿着手电筒给他照路,坑坑洼洼的坡道至今还在眼前……我父母这一代三线建设者,就像打过了一个大战役。时代发展进入第二战役时,前面那个场景消失了,人也都牺牲了。时代发展很快,人们大多步履匆匆,也许那一段历史,要在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后回望,才能认识到它对国家发展和民族精神传承的意义吧!父辈们受到的宣传和教育比较单纯,现在的年轻人说他们很可怜,但父辈们却不认为如此。在他们的眼里,没有信仰、没有理想的生活才是可怜的。
钟表匠
和平大建设时代终于来临了,城市如同在惊雷中醒来。多年都在准备打仗,准备当炮灰的一线沿海城市,长期缺乏基础建设投入,早已被急剧膨胀的人口搞得拥挤不堪,陈旧不堪。
纺织、钢铁、机械、仪表……曾经风光无限的制造产业滑落低谷,大型国营企业、百年老厂一家接一家转产关闭。城市似乎要彻底改头换面,方能挖掘并释放地底下的能量,让生活其间的市民得以舒展,让蜂拥而来的各色人等得到接纳。以此为代价的是产业工人排山倒海似的下岗,与曾经让他们骄傲的厂子挥泪惜别。第二代产业工人和他们的父母一样,为国家转型战略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王晓南在台湾老板那里谋生时,他的同班同学龚正明也离开了新天厂。在常州与上海之间的来回奔走中,龚正明发现了一条属于他的活路。
龚正明(迁二代、钳工):
我阿娘和爷爷抗战时期住在昆明,爸爸8岁时,爷爷走了,阿娘带着独子来到上海。我爸爸龚筱文33岁从上光厂调到贵阳,把全家都带来了。那年我刚巧也是8岁。我在贵阳待了20多年,回到上海也是33岁。这么巧的事情,大概在新天没有第二家了。我爸爸是独子,本可以不去内迁的,可是他告诉我奶奶说,毛主席睏不着觉了,我要去搞三线建设,让毛主席睏得着。阿娘看到儿子回不来,也睏不着,就跟着去贵阳了。妈妈朱爱娟在虹口饮食行业,国际电影院对面的生煎馒头店工作,不少上光厂人都去过那家店。随迁后妈妈就在食堂做点心,大家叫她“朱大姐”。贵阳生活对小孩来说是开心的,上山摘果子,下河摸田螺,运气好起来,林子里能拾到野鸭蛋。语文课上我翻译古文《卖炭翁》,被陆老师表扬过,我开心得不得了,记了一辈子。那时的人就这么简单、快乐的啊!
龚正明和他的钟表铺
我们班同学都是邻居,兄弟们老婆都在一个学校、一家工厂,有的是一幢楼的邻居,大部分属于自产自销。我家住三楼,我老婆章燕萍家住四楼。她姆妈本来在棉纺厂工作,也全家随迁到贵阳。她哥哥娶的是过载歧的女儿,也是新光子弟。1985年我丈母娘说,她的祖籍常州有一处私房,42平方米要价2万元,房子很破旧了,但买下后就能把户口迁过去。于是我们托了点关系,老房主迁走第二天,我丈人、丈母娘和我小家庭三个人都把户口报进去了。在贵阳迁出户口时,派出所人反复关照说,迁走了以后不能再进来,粮食也要注销的。我爸爸说,怎么当年我迁出上海时没人反复问呢?爸爸的徒弟在常州电池厂,帮我调进了那家工厂。1993年电池厂派我去上海搞销售,当时销量最大的是钟表电池,人家来买手表上的纽扣电池,我要帮人家更换,拆拆装装,就开始修起了钟表。
我在新光厂做钳工,金属加工主要功夫都在手上。我和同学洪峰一个师傅,三连老兵潘以亮,也是技术骨干、劳动模范。师傅对我们要求严格,但传授技术毫无保留,教了很多锉削、锯切、钻削、绞削、攻丝、研磨、矫正、弯曲、铆接,各种操作技法,有些在修理精密钟表时也能用上。后来我在汉口路租借门面,专修古董钟表。我接触过各种各样的钟表,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德国人用的苏联钟,漂亮得不得了,客户花七万块钱从欧洲买回来,要我修到能正常运转。还有一种外国人放在墓地上的钟,上一次发条可以走400天。像这种银壳子的雕花台钟,是从前有钱人家用的,拿来时都不会动了,我把零件拆散,放在航空汽油里洗干净,研究出哪里坏了,修到它正常走动。做着做着有点小名气了,很多人还把别处修不好的古董钟表也拿过来,一年到头忙不完。
每天,龚正明聚精会神地伏案于台灯下,摆弄精细小巧的钟表零件。女儿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女婿是上海人,等女儿拿到解决分居配偶的入户指标,龚正明和章燕萍就能以投奔女儿之名,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做回真正的上海人了。尽管在他们心里,上海从来不曾远去。
龚正明的钟表铺在汉口路,离外滩不远的商业地带,但他觉得周围的繁华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一只眼睛戴着放大镜,聚焦于分毫之间,修复着他的上海生活。
后来
徐国伟年近七旬时和高年资股东们商量决定,将公司清盘结业,把几百台安全套销售机卖给有意承接的职工,让很多员工成了小老板,收入翻了番。股东们落袋为安,回报可观,也算皆大欢喜。徐国伟退出江湖之后,去美国看洋娃娃外孙,或带妻子和朋友自驾旅行,还从深圳开去贵阳新添寨,重走生活桥,会会老朋友。宿舍还是从前的模样,破损折旧愈发厉害了。老友们大都白发苍苍,但情谊还在。儿子小徐有时也去贵阳参加同学会,和发小喝酒聊天,像老爸老妈和工友们一样浓情蜜意。汶川地震后,小徐开车专程送去救援物资,带着自己的大狗去西藏礼佛,活得潇洒惬意,老徐夫妇觉得这辈子还挺值的。
2014年,李晓芸在新天退休,回上海申办了临时长居证。照顾在家颐养的老母亲,去社区医院探望老爸,丈夫在贵阳,女儿英国读完硕士回武汉安家,小外甥考取英国拉夫堡私立中学,雪梅夫妇辞工随行,寻找更多的人生可能。一个大家庭带着从前的因缘和新世纪的气息,散往五洲四海。晓芸于闲时研习书法篆刻,心平气和。李虎毅的全策地产声誉日隆,连续十年资助贵州遵义地区的扶贫帮困。送儿子去墨尔本大学深造那年,他又在当地创办了公司,运营稳定后再让儿子接班,他要回上海去陪伴年迈的父母。在深圳收拾打包时,李虎毅突然领悟到老爸当年提到叶落归根时的伤感。在贵阳、武汉、深圳和墨尔本奔波四十多年,上海依然是他心中不可替代的故乡。相比父母的付出,他觉得自己获得极高的回报,从心里感谢时代所赐。 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