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重组计划能实现,新天公司并入中国振华电子集团,后来的一切也许会不同。
然而,没有如果。
高原明珠
1986年8月17日,贵州省委召开65家重点企业负责人会议,时任省委书记胡锦涛做了题为《厂长难当的思考与对策》的报告。新天公司经理何开钧一边听,一边做笔记:“对厂长难当的辩证认识;对厂长难当的具体分析;厂长要有知难而进、奋发进取的精神状态;落实厂长责任制就应强化厂长的权利;各级领导机关肩负重要责任,要支持帮助厂长排忧解难……”
报告后安排重点企业负责人发言,何开钧第一个举手。他直言坦陈:目前的企业下放,只是权力在政府中的转移,全民所有制成了部门所有制、地方所有制和企业所有制。他建议取消“分人、分物、分钱,批指标定项目”的省、市政府机构中的专业厅局,建立资金市场、劳务市场、技术市场、信息市场、房地产市场等生产要素市场,进行新的产业结构调整,让企业进入市场重新合并、改组,解放生产力,提高经济效益,向更能增产、产生更多利润的产业发展。
在发言中,何开钧表现出超前的改革意识。
二十天后,市长带队到新天现场办公,称赞新天在全国和省里享有盛名,为市里争光夺彩,但是——重要的意思总在“但是”之后,许多问题还是得协商解决,急不得、急不得呀。现场办公的结果,减免了新天当年所得税的20%。但何开钧希望的远不是这些。
这一年,正是新天公司建厂20周年。经过市场经济栉风沐雨和调整,企业生产和科研已有起色,各项指标开始上行,中国机械报以整版篇幅报道《高原上的“明珠”》,公司所创的工业总产值已是国家累计基建投资的3.64倍,为机械工业、国防工业、科学研究提供了3.3万余台光学仪器。建厂初期两大类8个品种产品,发展为研制生产七大类、23个系列、130余种产品。从传统的光(学)、机(机械),向光机电仪一体化迈进。44项科技成果分别获得全国科学大会奖、国家经委颁发的新产品奖、金龙奖、一机部颁发的科技成果奖及省市科技成果奖。新天产品不仅在国内享有盛誉,还远销美国、日本、罗马尼亚、南斯拉夫等18个国家。
主抓一线生产的公司副经理李国祥,对产品制造管理如数家珍。
李国祥(新天公司副经理):
当时新光产品主要分为三类:计量光学仪器、物理分析仪器和偏光显微镜。计量仪器中又分为测长仪、万能工具显微镜、投影仪、精密分度头系列等。产品多在计量室、实验室等恒温环境中使用,寿命较长,市场需求量也不大。所以光学仪器生产通常是小批量、多品种,管理比较复杂。比如19J万能工具显微镜,年产最多200台。还有一种小型投影仪年产也是200台,每月要出五到八种产品。新添和赤光合并后,一分厂负责铸造、锻造及产品的包装木箱;二分厂生产杂件及大件加工;三分厂做零部件热处理、电镀及铸件的表面油漆;四分厂是光学零件加工及镀膜;五分厂总装;六厂是小件机械加工;七厂做设备维修保养和非标设备研制;八厂负责工艺装备及特种刀具量具。每个产品有近300种零件,也就是说,任何时候都有近2500种零件在五个生产厂流转。不少零件都是高精度,有的要经过几十道工序。有些特别难的零件,在关键工序上只有个别师傅能完成,比如二厂的一些零件,在进口高精加工机床上还达不到要求,要手工研磨。陆关根师傅是这方面的高手,他妻子在农村,当时农民不能进厂只能在乡下种田,陆师傅带着一岁的孩子,既当爹又当娘,晚上加班只能让孩子睡在车间凳子上。我看了很不安,去找市长谈了两次。当时市里只有两家地市级企业,班子成员求见市领导还不难。最后特事特办,陆关根的妻子调进公司托儿所,解决了后顾之忧。
五厂总装厂每到月底都通宵达旦,职工们都全力以赴。食堂人员半夜也会送饭到车间,给一线人员加油。我在主管生产时有李世英做助理,还有几位生产处负责干部,大家都配合得很好。
洋顾问
1987年春,德国莱茨公司专家库布沙先生刚退休,就飞越千山万水,来到新天公司担任管理顾问。
莱茨公司是德国第一家生产照相机的光学公司,创办于1849年,后来更名为莱卡集团。库布沙先生是莱茨电子技术奠基人、显微镜厂厂长,在新天引进项目中担任德方技术负责人,和几十位新天技术人员打过交道。他很乐意接受邀请,来中国为同行出诊。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何开钧借外力助推企业改革,是受到武汉柴油机厂聘请德国洋厂长的启示,那位洋厂长将不称职的总工程师调离岗位,在企业界轰动一时。
库布沙一下飞机,就感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变化。七年前他来北京时中国民航客机还是老式螺旋桨,这次见到的全是喷气式飞机。德国老头跑遍了新天公司各分厂和车间,观察生产流程,询问各个环节,将新天和莱茨公司各项数据,进行比对分析。两家职工总数上差距不大,莱茨3558人,新天3436人。新天有547名服务人员,莱茨公司此项为零。莱茨公司在50年代也曾由小而全到大而全,生成过复杂的亲缘关系,后来通过制度化和社会服务得到解决。翻砂铸造和木工厂也划分出去,由专业厂协作加工。差距最大的两项数据是:莱茨公司年销售收入4亿马克,人均11.24万马克,新天为人民币2078万元,根据当时人民币购买力折算,人均3020马克。在开发投入占比上莱茨达到10%,新天仅1.5%。
库布沙诊断说,新天在精密光学和机械加工上已经接近国际水平,公司生产场地开阔,但建筑比较分散,各部门和分厂间中间环节多,不利于组织生产和管理,要通过改组缩短流程来优化。他指出新天在电子技术上的薄弱,拥有3000多人、技术密集型大企业,连一台微电子加工中心都没有,这是不可想象的,建议加快推广和应用微电子技术,形成光机电结合的生产体系。
这是1987年。比对德国最先进的光学企业,新天管理水平落后二十五年,如果明确方向,加快步伐,缩短差距也非遥不可及。何开钧还请库布沙给管理人员讲课,带他去省计委做讲座,让更多人认识现代管理之道。
库布沙回国前,何开钧让妻子备请家宴。老头喝着茅台,在微醺中批评老友:“我到新天五十多天里,看到你们这些经理和总工程师,成天在外面开会,还要参加什么考试,这怎么能管好企业呢?”
何开钧不知如何解释。日程表上排满各种会议,大部分与企业管理无关,但哪个会议可以缺席呢?库布沙又道:“管理工厂不能层次太多,如果上边指挥过多,企业反而会形成无法负责的状态。”
洋顾问库布沙
库布沙不明白,公司技术人员参加社会考试,是中国特有的职务晋升之道。1987年,新天被列为专业技术职称改革先行先试单位,要建一个模板供其他单位效仿。新天人事部编制出98种专业技术职务要求,考试是相对公平的利器。新天3000多名职工中大专以上毕业生有500多人,来自70所院校、130个专业。八十年代的企业如此人力资源,可谓豪华配置,职称和职务的竞争也非常激烈。通过辅导、复习和统一考试,任命了高级职务57人,中级职务309人,初级职务517人,共计883人。
德国人库布沙很难理解,技术职务评定为何要大面积推广?一家企业的职务标准和其他企业之间有什么关系?他搬来莱茨公司的数据,搬来现代企业的管理理论和经验,但水土不服啊。最终,他带着更多疑问返回了德国。
何开钧(新天公司经理):
我的初衷是借力库布沙,给干部职工打开眼界,接受现代化管理培训。当时中央还专门成立国外智力引进办公室,对此专项审批和管理。我在西德进修期间,去库布沙的实验室做过实验,比较过很多莱卡、尼康、佳能、美能达的相机镜头。他们建的立体仓库里,存放着1925年后生产的莱卡相机及1845年起出产的显微镜的所有零部件,立体仓库的轨道车根据计算机指令自动取件,节省了不少劳力。面对世界,我们的差距太大了。所以库布沙刚退休,我就请他来传经送宝,为企业诊断,库布沙先生的批评切中时弊,也是友好、坦率、中肯的,大部分是可行的,是我们改革的方向。建议还涉及政治、经济体制改革、有些涉及行业政策、投资政策、行政法规和管理制度等等,可以启发大家更深入思考。
库布沙为中层干部做了培训,还要为我们培训技工,我还带他去省计委讲过课。那个“六一”节,他戴上红领巾给新天子弟做了报告。库布沙毫无保留地传授德国企业从传统管理走上现代管理的历程,非常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但是在现有体制下,又能实现多少呢?更何况地方政府在执行中央经济体制改革政策上又大打了折扣,必须另辟蹊径!
转型蓝图
1984年,在国家对三线企业的调整中,军工企业083基地转型组建起中国振华电子集团,属下的20多家企业联合改制、迁移厂区和调整产品,建起跨地区、跨行业,由多个法人组成,实行独立核算、自负盈亏,人、财、物、产、供、销统一的经济实体。开始生产录音机、电视机、显像管、天线、卫星接收设备等民用产品。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何开钧坐不住了。
何开钧(新天公司经理):
1987年间,我参与贵州省高新技术开发区的策划会,知道“七五”期间,振华电子公司将有3个企业、一个研究所和电子大专班,搬迁到乌当区新添寨地区,和新天公司成为近邻。我由此产生了借机合并的构想,想把新天公司带上新发展的路径。我被这个念头激动着,展开了可行性调研。
洋顾问库布沙建议新天加强光机电结合,是符合世界前沿科技发展趋势的。发达国家的光电子产业正以年增长30%—50%的速度发展,新技术革命在世界范围内开始产业结构大调整。抓住这个时机,新天才有未来。新天和振华均属知识密集、技术密集、投资密集的高技术领域产业,他们还有军工电子技术优势,如果双方携手,能在高层次上发展光电子、微电子技术,开发光电、机电一体化的产品,在更大范围内调整产业、产品、技术和企业的结构,重新配置资源、劳动力和技术力量。两家公司结合好了,能形成贵州乃至全国最大的高技术产业集团。
我们积极和振华的主要领导人交换意见,并达成了共识,双方一致同意合并,组成人、财、物、产、供、销一体化的经济实体,我做不做总经理都无所谓。但这件事操作起来有难点,新天的行业主管是机械部,下放到地方,就有了双重领导。083是国防科技企业,新建振华集团归属电子工业部领导,国家计划单列,没有下放到地方管理。如果我们进入,就要冲破条块分割管理的框架,突破行业界限和行政隶属关系。当时新天产值也就2000多万元,但要拿出去并入振华,不受制于地方政府的管辖,想法有点超现实,可我是从企业的发展和职工的未来考虑的。
何开钧向上递交了企业合并设想的报告。然后经国家部委批准,赴西德参加为期3个月的企业管理专修。100多天转瞬即逝,何开钧没有等到任何消息。他将津贴结余的2334马克,购买了三座标精密测头马达、弹簧和胶水等原材料和器件。当时购买进口仪器设备零件要经层层审批,加上外汇管理核准,来回折腾起码一年。他带着一堆器件返回贵阳,存折上只剩下一个马克。
1988年12月,“中国光学之父”王大珩来到了贵阳新天。
王大珩是中科院科学技术部主任,两院院士、“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也是个传奇人物。他生于日本东京,毕业于清华大学,赴英伦帝国理工深造后,回国主持制造出中国第一片光学玻璃、第一台电子显微镜、第一台激光器、第一台大型光测设备和许多国防光学工程仪器。1970年代,他主持制定了我国第一个遥感科学规划。针对美国的“星球计划”,以及欧洲、日本新科技发展计划,他联合三位科学家,于1986年提出关于跟踪外国战略性高技术发展的建议,时任中科院科技开发局局长张宏是邓小平次女邓楠的丈夫,将这份建议送到了老丈人手上。邓小平立即批示:“此事宜速作决断,不可拖延”,促使国务院出台了“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也就是延续至今的“863计划”。
“中国光学之父”王大珩来到贵阳新天,左为何开钧
1976年,王大珩参加毛泽东水晶棺材研制期间,何开钧为制定光圈识别标准的技术问题,专程赴京向王老讨教。时隔多年,在倡导提高自主创新能力,跟踪国际新科技的大背景下,新天公司动议发起组建光机电结合的大集团公司的探讨,何开钧请王老莅临指导,王大珩欣然前往。在贵阳新天参观考察及座谈后给予很高评价,他说新天是国内研究和生产精密计量光学仪器的最大厂家,在国内技术是第一流的,产品是第一流的,质量也是第一流的。内迁20多年,对国家的光学事业作出了贡献。仔细看过新天自行研制生产的投影仪,他认为从目前国内外的投影屏上,还没见到过这么好的投影图像。
王大珩力挺新天与振华的合并设想,认为新天公司要生存发展,必须补充电子技术的不足,发展光机电一体化的综合性产品,加大批量产品来养光学仪器的科研和生产,与振华电子合并是优势互补,跨界联合,是国际企业发展的趋势。在与贵州省副省长、省机械厅厅长等高层会谈中,王大珩还列举外国公司并购形成合力,获得竞争优势的案例进行佐证。
何开钧(新天公司经理):
我国光学仪器行业有15万人的队伍,在国际上也属相当规模,但由于条块分割,布局分散,产业结构不合理,在低水平上重复,管理上与国际水平落差15至20年,生产水平落后20至25年。产业政策只有立足于加强我国在国际经济竞争中的地位才能成功,这是商品经济发展、企业生存的需要,也是民族振兴的需要。所以我极力主张新天并入振华,合作共赢,在方方面面做了很多工作。1988年8月,在省委研究室安排下,我还走进时任省委书记胡锦涛同志的家里,谈了两个小时,我将合并计划做了详细汇报,得到了领导的认同。后来市委书记来我公司布置工作时,也表示同意。但几个月后,胡锦涛同志调往西藏任职。在市长办公会议中,各委办局出现了分歧,一些人站在各自立场上投了反对票。当时我们与振华已经谈得很深入,准备上录像机生产项目,还上报了国家计委。反对的意见主要还是利益问题吧,如果合并入国家计委计划单列企业,就等于把新天收过去了,计划最终还是被否了。企业改革发展的大好时机,眼睁睁地就错过了。
无言的结局
何开钧就像堂吉诃德,一心为理想而战。在按部就班格式中待太久的人,很难接受他的思维高度,也难以理解其设想的合理性与前瞻性。他注定要孤军奋战,耗尽精力和气血,仍逃不过败下阵来。
格物致知。这个经过物理学训练的头脑,看不到自己能为之奋斗的未来,但已经看到企业的趋势。
何开钧(新天公司经理):
合并计划流产后,将来的路就很难走了。我开始感到焦虑,担心企业和职工的前景。每次出差去外地,半夜三四点钟都会惊醒过来,担心厂里出事。这么下去,我觉得自己要崩溃了。在贵阳搞企业改革再走合并之路,走出第一步属于先进,走第二步是先锋,我走到第三步,成了先烈。
市里一位主管局长训斥我说,你把资本主义那套拿来用,很不合适!我听了就受不了。在我的认知里,资本主义的企业交易从财产关系上说是吞并,就是以前说的大鱼吃小鱼,但从商品经济发展规律上看,是产业结构、生产要素的重新组合和调整,是竞争和企业生存的需要。对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特别是大中型企业来说,这种流动和交易,是按照企业的自愿和需要进行合并,在更高层次上发展新产业。新天的产品必须走光机电一体化之路,必须扩充电子技术的实力,贵阳市又无财力再投资,只有与振华合并。可我怎么才能跟他说清楚,怎么才能让那么多主管部门都接受我的想法呢?我日思夜想无计可施,在看不到前途的情况下,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最后决定:不干了!
在无所作为的岗位上混成一个官僚,不是何开钧想要的结果。他选择了离开。1989年1月,何开钧递交了不再连任、要求换届的报告,几个月后得到了市委常委会的批准,他如释重负。正在省社会主义学院读书班学习的总工程师侯尔志,得知班子换届的消息,也表示不干了。
侯尔志(新天公司总工程师):
何开钧在德国学管理,对企业升级换代和发展,对资本主义高级阶段实行全体职工持股等都有深刻感受,他经常在公司内部做介绍,后来又在厅局和市里加以宣传。有次我去省厅开会,还就这事扯了个把小时。这在当时的贵阳和三线企业,都是相当超前的想法,能接受的人实在太少。我们当时积极策划与振华公司合并,联合发展光、机、电结合的优势,但这么做将导致地区的“资产流失”,市主管经济和企业的领导对此就很反感。
葛民治时代是党政一肩挑,所有事到他那里都能说了算。后来党政分开,对我这样搞技术、无党派的人来说,处理关系就比较复杂。我一门心思只放在组织科研工作上,不能参加党委会,也无法参与决定属下的人事任用,但具体业务又要我负责,需要得心应手的人去执行。关系理不顺,这中间耗来耗去很烦人,我就觉得没意思。当时还有人冷嘲热讽说,你们这些人,到资本主义国家学来的就是这些东西啊。在这种环境和氛围下,步子太大的改革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所以班子换届时,我也决定不做了。市委组织部出面挽留过我继续做总师,甚至说我们明天就开大会宣布,但我还是没有接受挽留,决定不再干总工程师了。到我们换届这年,新天公司还是赢利的,从1990年就开始了连年亏损。辞去总工程师后,我担任过贵阳仪器仪表公司的总工程师,之后又去杭州、厦门等地工作,最后跟女儿落户北京。
拓荒牛
何开钧把办公桌搬回光研所,在情报室做起了翻译和情报工作。
在现有的干部体制内,地市级的国企领导人主动辞官实属罕见。何开钧在情报室安然坐下,有人却不安起来。上级组织和爱护他的老领导,要安排他去省经贸厅和外事办等单位任职,部局领导要安排他去北京或深圳管贸易公司,何开钧都谢绝了。他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1990年11月,何开钧来到了厦门。站在辽阔的沙滩上,看海水像蓝缎般地卷来,在岸边礁石上拍出浪花,再轻轻退去。海风吹拂让人神清气爽。厦门除了海水和石头,没有其他资源,何开钧与这片山水也没有过任何交集,更没有靠山。得知这里在建国家级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他就过来了,时任市领导发现了何开钧的价值。一个月后,何开钧任法人代表的厦门火炬高新技术产业发展公司,完成了公司注册。他带领6个人用五辆自行车起家,在40天内跑完了征地补偿及开工手续,火炬开发区赶在当年底的最后两天破土动工。50岁的何开钧在繁忙的暖冬里,重现了新天创业时代的精神。
初到厦门的40多天里,何开钧没往贵阳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他和几个同伴,在厦门小东山的荒郊泥泞中踩出了“火炬”之路,他成了创业园区的“工头”,连续三年,每年矗起一幢工业厂房。
1997年,何开钧偶尔从电话中获知,美国戴尔公司在选择中国总部基地。他立即赶往北京开始游说。戴尔公司派人来厦门考察了9次,调查除了投资设厂的条件和经营环境,还包括有几个教堂、能不能买到进口奶酪以及孩子学习武术和舞蹈的场所。何开钧对考察人员比较分析各备选城市情况,强调当地政府的支持力度,最终戴尔选择了厦门。松下、东芝、日立、富士通、ABB、施耐德……世界知名企业纷至沓来,厦门火炬园形成了“一区多园”的格局,以不到6%的工业能耗、1%的土地面积,创造了全市35%以上的工业总产值,成为国内单位产值最高的开发区。
2001年,科技部向国家高新区初创期作出突出贡献的个人授予“拓荒牛”的荣誉称号,何开钧是福建省唯一获此殊荣者。“拓荒牛”是他厦门经历的形象写照,攻城拔寨,实至名归。也在这一年,何开钧从厦门火炬园管委会办公室常务副主任职务上退休,得以重返光电产业技术领域,担任厦门市LED产业促进中心主任、市光电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他很感念在新天与光结缘,新天精神哺育了他,把对光的研究从职业变成了终身爱好和事业,至今仍在充满激情地探索光对于人体健康的作用和影响。
2018年5月的一个早晨,何开钧在早新闻中听到,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会议再次强调政企分开、政资分开、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要理顺关系,搭建国有资产运作平台,优化国有资本布局结构,提高国有资本配置和监管效率……这些熟悉的语句令他激动不已。改革开放40年,当年困扰国企的难题至今还需继续破题。他特意找来报纸仔细阅读,想起30年前未竟的理想和受挫的实践,百感交集,国企的老总们真正是任重道远啊。
麦克奥迪
麦克奥迪光学仪器公司的两位香港老板,那年是在何开钧介绍和陪同下去贵阳新天的。1993年底,时任公司总经理朱振平发出邀请,在效益下滑过程中,新天想探寻发展的新路径。
此刻,引进外资和技术热经过持续加温,不少企业都被重新锻造,成了世界工厂的组成部分。麦克奥迪在厦门、南京、三明等地建立了合资生产显微镜的工厂,经香港出口销售。两位香港老板,一个是原籍福建的杨老板,另一位从英国留学回来,将干式变压器引进中国内地后,再进入光学显微镜制造领域。
老板们不虚此行,决定创办麦克奥迪贵阳新天公司,生产租用新光部分厂房,产品由外方规划部署、进入其销售渠道。麦克奥迪占股51%,新天为49%。新天公司派显微镜厂厂长宋平,参加麦克奥迪(贵阳新天)光学仪器有限公司的创建,时任新天计划处副处长王晓吾,也被派出任合资公司副总经理。
王晓吾(时任麦克奥迪贵阳新天公司副总经理):
1994年和麦克奥迪搞合资时,中外合资企业在沿海城市已经成风,但在新天公司上下还出现不同声音,争论焦点是:为什么要给资本家打工?贵阳地理位置相对封闭,新天又是以前部属企业,在这种情况下办合资企业,确实有一定阻力。合资企业是以小件类加工的6分厂为主,划入光学小球面、光研所的光学试造,加5分厂显微镜生产板块构成的,约有200名职工要跟去干活,但是签劳动合同,就搞了四个月。合资企业职工收入是基本工资与基本任务挂钩,再拿超产奖,算法和新天不一样,有人觉得还是铁饭碗比较保险。我们三个被派干部轮流找员工谈话,当时我和宋平都住在贵阳市里,每天都谈到很晚,然后去找中巴回市里的家。结果有120人签下了劳动合同。
从1995年8月挂牌到第二年正式运行,中间还出现几次停工。当时整个集团刚刚起步,第一年亏损严重,因为租金、水电和工资都付出去了。到1997年生产走上正规,职工收入才开始增加,有些没签合同的人也想回来。2002年新天破产改制时,推出工龄买断政策,一年工龄补偿1650元。麦克奥迪的员工拿了买断工龄的钱,在这边也继续执行劳动合同,没有失业风险。过程中麦克奥迪也走了二三十人,有的拿了钱出去做点小生意,还有些女工出去站柜台当营业员。也有个别人怕合资企业不长久,不肯买断就没拿这个钱。当时我也买断了工龄,后来被调去麦克奥迪三明分厂当总经理。
1997年,宋平在麦克奥迪贵阳公司总经理任上,被市里选拔到科协当专职副主席。他是1983年毕业的大学生,在新天搞工艺技术,后任显微镜分厂厂长、高级工程师。
2002年,麦克奥迪在乌当区距新光6公里的东风镇上买地,造起一栋二层楼的厂房,经过几次股权变更交易后成了独资外企。王晓吾在三明麦克奥迪任职几年后,被派回贵阳公司当一把手。王晓吾的父亲曾任贵阳南明区委书记,1977年有20多名干部子弟一起被招入新天,只有王晓吾一人坚持到2002年企业破产。
早在双方进入谈判的1994年,麦克奥迪公司老板就召集旗下3家分厂经理去成都,讨论整合公司资源,建立麦克奥迪光学仪器集团。何开钧和朱振平也参加了这次头脑风暴。在重庆到武汉的三峡游船上,杨老板决定将未来的集团总部放在厦门。
好的创意也要靠人执行,杨老板想起了一个人。第一次去新天时,接待他的除了总经理朱振平,还有副经理章光伟。杨老板对这位当兵出身的上海人印象深刻,掌管过数千人的企业生产质量,再操盘刚起步的集团公司,应该是能胜任的。
章光伟(曾任新天公司副经理、后为麦克奥迪集团副总经理):
1993年底,我协助朱振平总经理接待麦克奥迪老板时,公司内部还有意见分歧。有人质问,为什么要和资本家合资?到1996年开工时还闹过罢工,我被人指责,为啥要和身无分文的资本家谈判?我当时就萌生了离开新天的想法。
左为章光伟
我在1983年去机械部下属的陕西机械学院,进修过两年计量专业。知道我想离开新天时,系主任来信介绍我去芜湖,另外宁波地区也有意向要我。就在这时,麦克奥迪老板来向公司借调我。我想,人家说这个老板身无分文,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情况?1996年4月1日,我被借到麦克奥迪贵阳新天工作,3周之后,老板就要调我去厦门学习集团运作,随即任命我当总裁助理,让我来组建集团,搞资产重组。
我的干部关系从贵阳调进厦门,也经历了一番曲折。那年我已经53岁,后来是厦门市市长签字批准,组织部发商调函去贵阳调取了档案。厦门投资环境很好,吸引了不少创业者。有次我们产品出口时有些不顺,市长就通知相关政府行政部门领导和公司总裁一起早餐会,海关、商品检验局、工商局、税务局领导都来一起讨论,40分钟早餐吃完问题就解决了。我留在了厦门麦克奥迪,之后被任命为集团公司副总经理。
我初到厦门时,一台低档的学生显微镜出口价卖价约300美元,现在卖不到100美元,但工人月工资从当时人民币300元到了现在5000元,如果不发展新品,企业必然走进死胡同。近30年来,麦克奥迪和国内外的研究机构合作,在加拿大、美国有专人从事研究,厦门建有研发部、院士专家工作站和博士后工作站。2009年后麦克奥迪开始步入医疗领域,与显微镜技术、自动化技术、图像技术和网络技术等相结合,不断集成创新生产和发展数字病理扫描系统产品,成为国家卫计委病理远程会诊与质量控制平台的技术支持。从品牌上说,国际上有德国的莱卡和蔡司,日本的奥林帕斯和尼康,中国有MOTIC品牌——就是我们的产品。麦克奥迪集团如今已是世界第五有自主民族品牌的显微镜生产企业。
我是1944年生人,到2005年就该退休了。2000年集团和航空航天大学合作,我参与协调公司研发人员与医院病理科医生、大学教授、博士生和硕士生一起搞研发,在北京工作了4年,然后去武汉癌症早期检测中心和加拿大博士一起工作。现在我75岁了,因近20年工作建立的情感,加上总裁的要求,目前还在返聘工作。
当年新天技术力量、设计和加工都是国内一流的,但发展中经历了太多坎坷。当时公司领导人看到学到好东西,有了很好的将光学与电子产业相结合的发展思路,但因为企业所处的社会与人文环境比较封闭,超前的发展思路很难落地。我们说观念变促成思想变,思想变引发行为变,行为变产生结果变。如果那些思路和计划都能落地的话,新天或许已经成为真正的“东方蔡司”。 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