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乌当区文体广电旅游局副局长王杰,每次回新天宿舍看老母亲,都被人叫作“海生”,这是他的小名,也将他和去湖州的王杰区别开来。王海生的父亲王春贵,内迁时带上了妻子徐桂琴和孩子。海生的户口被迁走,人还寄养在上海爷爷家中,长到入学再来子校读书,然后也进新光厂做工。他在麦克奥迪公司上班时,被乌当电视台招去扛摄影机跑新闻,驾驶采访车来来往往时,他才知道乌当区山高水长多锦绣,外面的世界很宽阔。原先总以为,新光厂区便是父母、也是自己一辈子的世界。
王杰在乌当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家
在办公室里,王杰常备有下乡出行的双肩包,运动鞋上沾满泥土,他早已走遍乌当区的山水和村寨。在与本地社会的交集中,他变成了贵阳汉子的模样,古铜色皮肤透着高原的阳光,眼睛像一只鹰。从各种形式的文化活动到各类体育赛事,一年到头忙不停。特别是在贵阳市乌当区举行的国际马拉松赛事期间,从筹备到开赛,王杰东奔西忙六个月,瘦了整整八斤。国际马拉松比赛的跑行者行列里也有新天人,这娘家人虽然走了一大半,依然藏龙卧虎。王杰还组织发掘老乌当的历史文存,包括整理区内三线建设企业的来龙去脉。在参与地方社会的管理中,不断有新的观察与思考。半个世纪前,父辈们带来了东部城市文明,对贵阳经济建设发展功不可没,但近年来社会变化急剧,影响也逐渐式微。在日趋活跃的人口流动中,各地涌入的外来人口已渗透到贵阳的各个角落。中原的河南人包下了印刷业和打印店,邻省的四川人揽下了擦皮鞋、背背篓和修路的劳力活。远道而来的浙江人,投资兴建大酒店和旅馆,还组织浙江商会已形成一股势力。各种外来人口和资金勾兑这山山水水,汇集成独特的气场,把贵阳变得如同五光十色的小香港。贵州省的经济建设发展后起直追,拉出了罕见的阳线一路奔腾。新添寨里的陈年酿造,还能保有多久的香醇呢?
像很多“迁三代”一样,王杰的独生女儿在高考中离开了贵阳。她自小学习古筝,获得过贵阳市屈指可数的古筝十级,从首都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发展。此后女孩每次回贵阳休假,会发皮疹,对出生地居然水土不服。王杰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祝福女儿的明天。
守望者
2018年中秋节,朱建华为躺在床上的妈妈庆祝了90岁生日。母亲任寿娣自1996年瘫痪至今,一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每隔几小时,朱建华就抱起母亲上半身,给她拍拍背、透个气,喂饭、喂水,换尿片。她自创出一套护理程式,坚持不懈22年。每到子夜时分,她才在母亲身边的半张床上躺下。老人家躺了这么多年,从未得过褥疮。
朱建华(迁二代、新天技师):
朱建华为小区老人服务
我是个心情开朗,容易满足的人。我18岁从控江中学毕业后才离开上海,对上海很有感情,特别是杨浦区那一块,每条街道名称,我都很熟悉。妈妈生病后,我就不能回上海去生活了。我娘是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但她心灵手巧,会持家会生活,她织毛衣、做鞋子,缝制出式样别致的衣服,什么中袖衫、大襟衣服,还有海燕领的衬衫,我至今还保存着。母亲来到贵阳,我爸没有帮她安排工作,看病都得自费。她刚刚中风时,我去找老中医开药,每付100元只能吃3天。吃了一年多,实在承受不起了,还有一年两个疗程的输液,每次自费1000多元,家里的钱都用在她身上。当时我工资200元都不到。一直到2009年10月,社保出台了新政策,可以为母亲一次性交2万元,让她享受每月400元的社保金。2011年6月国家政策进一步放开后,我妈也有了医保,和我们退休职工一样待遇了。
我娘瘫痪时,谁都没料到她能熬到今天。原本身体还不错的爸爸,在照顾母亲14年后,于2010年11月14日突发心梗,一下就走了。他平时没有高血压,也没发现心脏病,可能就是太累了。我有大半年时间,都没缓过气来。陆际衡老师寄来了祭文,我在父亲坟头上读了一遍,再烧给他。我47岁那年,企业破产“一刀切”,我也办了退休手续,厂里不用给我交社保金了。办完手续后,我再被返聘回厂上班,做到54岁。
朱建华在守护老妈妈时,也守护了不少新天老长辈。她经常和老人们聊天,为他们跑腿代缴水电煤费用,还跟新天志愿者一起,给瘫痪老人理发、洗头,解决一些困难。参加服务的志愿者们都是内迁子弟,是三线企业的第二代劳动者。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也鲜有父辈那样的骄傲,很多付出成了无望的守候。但他们仍以善良本分的劳作,在父辈创建的家园里培土拔草、浇水施肥。陈旧老熟的宿舍区因他们的耕耘,春天桃红柳绿,夏日橘花馥郁,秋天里有鲜红的石榴压枝头。
朱建华勤勉地书写着人生的一页页。她被评为贵阳市十大道德模范,成为中国三线研究会理事,又于花甲之年,被选为乌当区人大代表。这个在上海长大的姑娘,已深深地融入贵阳的山水,成了老乌当的女儿。
王家兄妹
老工人王锦祥弥留之际对儿女们说:“我和你妈妈把你们都丢在贵阳了,我们不在了,你们三兄妹一定要团结,互相帮助的,照顾好你们的孩子,让他们将来有出息……”这是2004年。王炎铭、王兆铭和王莉萍兄妹三个,含泪点头,答应父亲。
王爸爸早先在海运局工作,是跟在上光厂工作的妻子随迁而来。企业领导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王家三个儿女却像工厂的紧固件,牢牢地被拧在了岗位上。从前要照顾年迈的父母,现在是离不开手足。下一代孩子都外出去读大学了,兄弟姐妹三对老夫老妻,时常在一起吃饭聊天。山风经年累月的熏染,让他们神色清简,内心平和。
王炎铭(新天光电大件车间主任):
新光厂在我父母内迁时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央企,生产是由部里审批和厂里组织的。后来三线企业政策调整,加上市场经济发展,90年代进入了连年亏损。2002年破产重组后,从贵阳调来了新董事长。2007年又换了人,到现在企业还在运行,也不容易。目前厂里新天二代已经不多了,我的发小、一起进厂的兄弟,大概有三分之二吧,都出去了,全国各地哪里都有,留在贵阳的,大部分也不在新天工作了。国家机械制造发展趋势和产业政策变了,进口仪器多了,留在企业,技术和待遇又上不了台阶,有些人就觉得很难有作为。我们现在还做大型投影仪,3米6米大型测量仪器。有两个产品在国内是空白,所以企业还在生产。但要留人就比较困难,一些大学生进来,学了制图和精密仪器编工艺,就跳槽出去另谋高就了。黔西南、黔东南乡下来的学生,干了没几个月也要走了,因为收入低,自己要吃饭,还要给农村家里寄钱,怎么够呢?
我们都理解父母的选择。在战争威胁的形势下,党和国家有号召有需要,他们就积极响应,毫无私心杂念,来到贵阳也安心扎根,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做工,我们从小接受这样的传统教育。我弟媳妇和妹夫,都是三线企业的“迁二代”,弟媳刘颖芳的父母搞核工业,我的岳父母是四局二公司过来搞建筑的。他们都为国家大三线建设贡献了青春和子孙,他们是那个时代的先锋,我们仍为此感到骄傲。
王家兄妹和孩子(2018年)
我们兄妹三个至今还在新天上班。值得安慰的是,我们的下一代都有良好的发展前景。我儿子在读大学,他想自己出去闯一闯。有些新天老人去世后,子女天各一方,家就散了。我们家不仅逢年过节团聚,平时也互相帮衬,包括第三代在内,关系都很密切。
王兆铭(贵阳麦克奥迪公司光学主管、王炎铭之弟):
我在麦克奥迪贵阳公司上班,那是新光和香港人合资企业,起初大家不愿意过去,我是被厂里分去的,一眨眼二十多年了。麦克奥迪成立十五年后,变成了私营企业,和我一起去的同事还有三个在那里,我现在是光学主管,我老婆也一直在麦克奥迪,两个月前她摔了一跤,脚受伤了,新天公司同意她回到厂里,还给她安排了一个岗位。我曾经被评为贵州省十大青年,1997年全国青年岗位能手。我的技术是老一辈手把手带出来的。其实很多测量仪器,我们国家都能生产,不需要用外国货的。在这一点上,应该为国家节省一些资金,用在真正需要改进的地方。
王莉萍(新天光电检验员、王炎铭之妹):
我1969年在上海出生,户口跟随母亲报在了贵阳,父母和公婆都是上海内迁的三线建设者。1984年我考入新光技校学习铣工机械,毕业后分配到新天金工二车间做工具铣,两年后,又调去做金工刻度工作,现在新天光电品质保证部,是金工检验负责人。我先生朱伟现在新光退管办工作。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这么多年觉得自己真的是不容易啊!记得1995年春,我儿子双满月那天,妈妈永远离开了我们。当时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从小被妈妈照顾惯了,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妈妈离开后,促使我快速成熟起来,慢慢地变得坚强,学会了很多东西。七年后,爸爸也离开了我们,他和妈妈都永远地留在了贵阳。我永远不会忘记爸爸临终前对我们说的话,他叫我们三兄妹一定要团结,互相帮助,照顾好孩子,让他们将来有出息……这么多年过去,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我儿子的梦想也实现了,考回了上海,现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读研究生,希望他能通过努力,做上自己喜欢做的工作,得到更多的发展机会。
新光太极队参加市文体活动
新光宿舍里,还有不少人家与王家兄妹情况相似,父母离去家未散。
每天清晨,赵玉龙穿上对襟衫和灯笼裤,在厂区后面的湿地公园领队打太极拳。新天的太极老人是贵阳市群众体坛的常胜将军,伸腿抬臂柔绵有道,打拳出招有模有样,服饰装束也很讲究,如同年轻时对待手上的活计。
赵玉龙(三连老兵、新光太极拳教练):
我是60岁退休后开始学太极拳的,到处拜师,跟市里的武术教练学了陈式、杨式两套太极拳,那时一套拳要200元学费。有几个老同事也想学,我们就一块儿练起来,我弟弟、弟媳妇也参加了。我老伴开始动作有点僵硬,现在打得比我漂亮,当然拳法上还是我更强一点吧。练拳人越来越多,就形成了新光太极队,我们最多时有99人,还分成两队呢。我担任过乌当区太极拳协会主教练、副主席,很多人来跟我学拳,我都不收分文,大家一起切磋切磋很愉快。
我们新光太极队参加各种市、区的群众体育活动,还有各种比赛,经常在市里拿第一。2005年,我和两位老同事还被选去武汉参加全国比赛,坐飞机来回,还拿到200元奖金。新光太极队原来在大礼堂打拳,现在小区后面建成了湿地公园,有山有水,空气也好,还有长廊遮风挡雨,我们就来公园里练拳了。一年365天除了大年初一,风雨无阻,从7点练到10点。打太极拳强身健体,内外兼修,让人与世无争。有些老同事前些年去江南,有的回上海,还有人退休工资有五六千元,我们在贵阳才两三千,如果要攀比就容易想不开。我们一起复员的82位三连老兵,25个留在贵阳,已经走了两个。我总是说,荣誉是过去的,权利是暂时的,金钱是儿女的,只有身体是自己的,开开心心过日子,在哪都一样!
跟随赵玉龙而来的兄弟姐妹,一个个落地生根,开花结果。逢年过节欢聚,坐下就是四桌。赵家第二代先后都进入新光厂,以后陆续离开,至今仍有三人在厂里上班。第三代的孙儿女们都考去外面读了大学,他们都能说麻辣的贵阳话,也听得懂小区老人的上海话。江苏建湖老家,只是赵家父辈言谈中的故乡。
景云山上
越来越多的新天老人,住到景云山上去了。
李世英是躺在救护车上,从上海赶回贵阳的。2011年春,他和妻子毕秀琴一起去上海,参加新天老朋友年度聚会。夫妇俩多年没有与这么多老友欢聚了,感觉特别开心,集体聚餐后又乘兴去湖州,看望另一拨工友。第二日返回上海,午休后醒来,李世英就说不出话来了,使劲挥着手臂……躺在医院急救室里,看着儿子李斌,几次嚅动嘴唇。李斌似乎知道父亲的心事,问道:“你是不是想回家?如果是,就点点头。”
李世英眨了眨眼。李斌当下决定,租用跨省救护车,陪伴父亲回家。他们星夜兼程,翻越连绵山丘。抵达贵阳,救护车直接来到贵阳医院。李斌告诉父亲:“我们到家了。”李世英又动了动眼皮。
毕秀琴乘着火车,又走了一回当年来时的路。她回到贵阳的第二天早上,老伴安然合上了眼睛,享年77岁。
潜望镜总装工程师李世英,曾担任新天公司副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等职,负责一线生产业务。五个孩子都是新光厂工人,在新添寨上安家落户。武汉、湖州、上海等地的老工友都赶来送行,孩子的发小、闺蜜和同事也前来为李伯伯守灵。景云山殡仪馆最大的厅里,坐满了祭拜和守灵的新天工友。当地有守灵人集体打麻将的风俗,参与人数多寡显示这个家庭的人缘。李世英的灵堂内摆开了八九台麻将,人们通宵达旦,用稀里哗啦的热闹欢送逝者上山。
贵阳多山地,人们靠山吃山。当地人将往生下葬也叫“上山”。墓地都以山为名,如景云山、宝福山等。还有一种说法是,埋在高处风水好。逝者被火化之后,就上山入住新居。送行队伍由儿孙辈中的一位捧着照片,在前面领路,抱骨灰盒的儿孙紧随其后,骨灰盒用大红布包裹,边上人撑红伞开道,送行者拎着白酒、香烛、纸钱和蜡烛等祭物。落葬主持者风水先生,手上抱一只漂亮的公鸡,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之后把公鸡抛往南方。奇妙的是,公鸡就像被往生咒罩住了似的,乖乖蹲在那里,直到落葬完毕。仪式结束后,手捧遗像的后人将相片翻面,贴于胸前,转身离开。众人随行登上后视镜系有红绸带的车辆去吃豆腐饭,李家那天席设数十围。李斌相信,父亲喜欢这样的热闹。
李世英(后排右三)、毕秀琴(前排中)和儿女们(1988年)
景云山墓园里,许多墓碑上立着逝者的石雕头像。当地石匠的功夫十分了得,人像都雕得栩栩如生。每到除夕和清明节,新天子弟们前往祭扫,犹如走进从前厂区,能看见不少熟识的叔伯阿姨。最为壮观的祭拜,出现在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之夜,新天生活桥宿舍的河道沿岸,一路铺摆蜡烛无数。融融烛光照亮河水,带着思念与乡愁流向远方。留在贵阳的新天人这一日必会团聚在新添寨的家中,精心烹制菜肴,为逝去的亲人放上碗筷。到上香敬酒之时,家家门户大开,迎候天上的亲人到来。
情义无价
三线企业职工都爱热闹。从前在山里白天上班晚上串门,逢年过节轮流摆设家宴,拿出费尽心思积攒的食材,巧手翻飞,展示诚意和体面。如今手中宽裕了一些,各种聚会重新启动。老一辈内迁职工,第二代随迁子弟,车间班组工友会、小学中学的同学会、生日会、拜年会、子女结婚、孙儿百日,房屋动迁、有朋远道而来都得走一个。第一代内迁职工年届耄耋,上海“会务组”志愿者们不再召集大规模聚会,为此还招来不少埋怨。老人们聚会不为吃饭,只为回味一世的三线情缘,这是每个春暖花开时的仪式,没有这一大聚,真是不得劲。厂矿宿舍家宴已成文物,山里的友情还在开花。
每年春节初六,六厂返沪的小姐妹们还有团拜式小聚。按照进厂时间,中专生陈怡可算入第一代中的小字辈,宋齐、颜莹、何玉菁和“九斤姑娘”薛晴等,属于新天子女“迁二代”。跟着父亲迁来贵阳的杨慧中,与新天老大学生何伯明结婚后,辈分变得高起来。如此升级,在新天人里一双手还数不过来。
杨慧中(迁二代、曾为分厂计划调度员):
何伯明、杨惠中摄于80年代
我们六分厂是从金工小件车间演变出来的,最多时有150人,还成立工会选过主席。我跟何伯明结婚后,1985年调来了新天。我是69届初中生,毕业时“一片红”要去江西插队落户。当时父亲单位要内迁去贵州息烽县朝晖机械厂,母亲考虑一家六口要分三地生活不放心,决定让小弟弟留上海由外婆和舅舅照顾,其他五人在1970年迁往贵阳。父母和我都在朝晖机械厂,我做铣床工,经常一年干出两年的超定额工时,加班加点从不计报酬。第一年入了团,第二年当选车间团支部书记、团委委员,还被单位和局里评上先进工作者、五好职工、优秀团干部和工会积极分子,后来调任车间生产统计兼出纳,并且入了党。1985年我调入了新天,在六厂做计划调度。
1995年,经过同事介绍,老公参加了上海市人才交流中心的社会招聘考试,当时是在电脑上现场考试,题目涉及到政治、历史、科技、人文和社会百科,有许多知识题。那时电脑没普及,何伯明用单手按键操作,还提前交卷,考出了好成绩。人才市场负责人看了卷子说,你不简单,这么大岁数(51岁)还考得这么好。经了解,知道他是文革前上海机械学院毕业生,在贵阳新天光学仪器公司工作。老师说,你的学校和单位都蛮出人才的,去年有两位考生许生蛟和史建鹏,也和你同校、同单位。何伯明是高级工程师,担任过工艺处处长、光学研究所副所长等职务,曾和同事合写了《光学仪器装校工艺》教科书,是机械工业部出版社出版的,他还参与过双球轴系工艺攻关项目,获得省里科技进步奖。
经过同事介绍,上海真空泵厂各方面福利条件都不错,每个周末还给职工发鱼发肉,我们俩就进了这家企业。老公在技术科,我在车间做统计兼出纳。工厂位于市郊青浦,我们住职工宿舍。单位说第二年分房子给我们,不料那时效益下滑,分房机会就没了。还好,当年留在上海的弟弟心地善良,事业发展得也不错,让我们把户口落在他家,在房屋动迁中我们也拿到动迁款,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杨慧中进入上海真空泵厂时,六厂办公室的李艳已经在那家工厂上班,两人又成为了同事。六厂办公室的同事陈怡、车工宋齐也陆续回沪,上海的生活于她们都是艰难的重生,姐妹们时常来一场体己的倾诉,让寒凉之心获得蹦跳的热量。相比之下,几个小阿妹运气还不错。何玉菁在麦克奥迪做到总经理助理,再返回上海和先生一道经营工厂,把儿子培养为影像科医生。出生时重达九斤的薛晴,后来长得苗条细巧,嫁回上海后衣食无忧。
杨慧中退休后还在工作,考出了药房营业员上岗证,后来又在弟弟的企业上班,直到66岁才开始颐养生活,每天去小区花园跳舞,成为广场舞大妈中的一员,她跳的是交谊舞,是华尔兹、伦巴等国标舞式。何伯明依然不喜交际,给妻子的微信号取名为“欢乐舞姐”。如此一路艰辛而来,欢乐与健康就算时代的馈赠了。
1966年被父母抱去新添时60多个未满周岁的婴儿,半个世纪后迎来了50岁生日,大家呼朋唤友普天同庆。王小帅和许东峰也回到贵阳,老同学把盏言欢,无论贫富贵贱,此刻都归属于15岁的纯真。在深圳工作的曾鸣发出邀请,下次同学会,要由他尽地主之谊。
曾鸣(迁二代):
我们这班同学有六十来个,是当年随迁子女中年纪最小、但人数最多的一拨,入学时我们有两个班。我们都是被父母抱去贵阳的,那场面想想都很壮观吧。大家穿开裆裤时就一起玩,在打闹中长大,分野是初中毕业开始的。当时新光厂名声很响,八成以上同学都进了厂办技校,只有十来个去上高中。1983年高考时,许东峰成了贵州省理科状元,小帅从中央美院附中考入北京电影学院,有几个人落了榜,我是其中之一。后来我也进了新光厂,上班不到三个月,就考去乌当区法院当书记员,后来读了系统里的法律职大。1988年我去了深圳,在南澳地区街镇办事处工作。父亲是广东客家人,最后也在深圳去世。
童年小伙伴。左起:王小帅、曾鸣、樊文力、都卫军
左起:王小帅、曾鸣、樊文力、都卫军两张照片相隔近40年
我们班出了艺术家、科学家,还有公务员邢萍、吕军和樊文力。也有自己创出一番事业的卞晴虹、顾真、戴文昕、庞振雷……在上海和贵阳各有十几个,留在贵阳的农场子弟多一些。丁海兰在新天当办公室主任,有几个去了福州、厦门,还有在湖州、杭州、北京、深圳、宁波、南通、安徽,一个班同学分散这么多地方,也是三线企业子弟学校的特色了吧。现在能聚在一起就很开心,大家都记得15岁前的很多事情,对后来30多年反而很淡漠,也不愿触及。按社会上的评判标准,有人出名有人成功,也有人经历坎坷,过得一般般,大家就像有默契,不触碰现在的生活,避免一些尴尬或不愉快吧。
2016年初,中央电视台给王小帅拍纪录片《故乡的云》,把樊文力、邱军、都卫军和我几个童年小伙伴叫回到新光厂,让我们讲述从前的事。小帅一直是学霸、大队长,各门功课都拿第一。最气人的是,生活中的游戏玩乐只要有他参加,别人也别想得第一。初一时有校庆运动会,我们还没发育,和初三同学一起跑步比赛,他居然又是第一!那时我放学后都上他家玩,他拿到的各种奖状、奖品和笔记本能用箩筐来装。到五年级时,同学觉得他统治太久了,不约而同地反对他拿“三好学生”,把票投给了许东峰。
小帅13岁离开贵阳时我去送他,我们在火车站拍了合影。他爸去世时,我和卞晴虹专程去北京,代表同学们送了花圈。小帅爸爸教儿子画画时,也带过我、文力和晴虹一起去写生,给我们做指导。王小帅拍的电影我都看过,我知道那些故事和人物原型,看得出他下了多大力气做的艺术提炼。可以说,在贵阳长大的13年会影响他一生的创作。
2018年初夏,赵致琢教授来上海与老同学欢聚。他从静安寺走到幽静的华山路,与丁香别墅一墙之隔的幼儿园已经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几幢高级公寓。夕阳穿过法国梧桐的枝干,光影斑驳陆离。他来到童年居住的华园,在3号小楼前驻足,却未叩打从前的家门。他打量往来行人,期待一张熟悉的脸庞。他知道这是奢望,这里早已物是人非,住户都不知换过了几轮。
从上海、贵阳,又到北京、武汉、厦门……赵致琢觉得每一处学习和生活过的地方,都是自己的故乡。但他最亲近的除了上海,还是贵阳,那是他父母的长眠之地,也是他长大成人的地方,姐姐赵致理一家还生活在那里。他对贵阳的角角落落娴熟于心,知道哪个市场和摊档有最好吃的黑毛猪肉,哪种白酒比茅台好喝;熟悉每一条风景如画的自驾游路线,在聚会上兴致盎然地介绍贵州,还自告奋勇:你们什么时候去嘛,我来当导游!
发小相聚在厦门(2018年)
几个月后的秋天,赵致琢又在厦门迎接发小。新光子校的同学也进入了退休生活,在上海、贵阳和厦门已相聚好几次。杜惠民和陈微茵放下小外孙,也来到了厦门。远在北京的徐秀娟曾来过鼓浪屿疗养,仍以军人的果断更改出游计划,转道来厦门与大家再聚首。常住春城的王素卿,激动之下最先订下从昆明到厦门的机票,没想到当天却是最后一个抵达。在深圳陪伴母亲的葛莲,与发小阔别40多年后,第一次抽身赴会。借助无处不在的互联网,他们找回了在浙江小城隐居的强君良,失联多年,再见时还像从未离开。大家游山玩水,放声歌唱,留下许多合影。20多位老小孩摆出搞怪造型,拍摄前还拉开横幅:“三线结缘,阿拉勿一样……”
飞翔的第三代
随着时间的推移,内迁职工的第三代长大了。1980年后出生的人,已属“千禧一代”。很多孩子出世时,他们的爷爷奶奶和父母亲还在新天,和30、40年代出生的爷爷奶奶、50到70后的父母相比,他们在成长中汲取的营养已然不同。无论身处上海、北京,还是贵阳新添寨,他们看同样的电影和动漫,玩同样的网络游戏,崇尚能量满满的超级英雄,在阳光下奔跑、飞跃,无所不能。他们没有父辈的挣扎与纠结,他们要破除传统的束缚,创造自己的生活,设计全新的世界。
之一
“迁二代”杜惠民和陈微茵,分居20年后终于在上海团圆。此时他们已晋升为外公和外婆,开启天伦之乐的颐养生活。
他俩都是童年随迁来到贵阳,从新光子校三年级开始同班。两户人家在一座宿舍楼上楼下,父母们也谈得来,便有心促成这对娃娃亲。这样的环境下,成功概率是极高的。像这般知根知底、不出楼门的亲家,在三线企业宿舍区很普遍。
杜惠民和陈微茵的独生女儿,中二时从贵阳回到上海,后来考上医学院,读到博士,和同学结婚成家。命运的红绳绕来绕去,女婿小倌人的近亲和岳父母家人,竟然早有瓜葛。
陈微茵(迁二代):
我女儿1986年出生,是内迁职工的第三代了。她也在新光子校读书,直到中二才回上海。当时出来一个政策,职工退休后落户上海,允许带一个未成年的第三代。我父亲在新光厂工艺科搞设计,是业务骨干,他得了肝癌回上海治病,妈妈就想把他户口报回方便就医,于是到处找人反映。当时市人大主任叶公琦得知此事,叫人做了调查,公安局就批准我父亲回迁了。我们走时私房都交给了上光厂,爸爸妈妈只能住在外婆家,弟弟陈微明和家人去了湖州,第三代的入户指标就落在了我女儿头上。
杜惠民、陈微茵和女儿小家庭
我决定辞职回来给女儿陪读。我在厂里搞设计,到上海就啥都没有了。先在我小学同学张玉兰家落脚,再出去找房子,租借一个三层阁,楼梯转七转八,大床都搬不上去,只好买个折叠床,家具从贵阳弄了一部分过来。16平方米的房间,90年代初房租是200多元。我没有收入,在上海生活开销又大,杜惠民只能离开新天去做生意,业务在贵阳,我们只好两地分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女儿高中时考进了时代中学,房东说要卖房子不出租了。我再去时代中学附近借房子,不到一年,房东又要收回。居无定所,逼得我们只好买房了。2001年新天公司破产了,职工买断工龄自谋出路。我拿了3万多元,杜惠民拿了4万多,这就是我们全部的青春折损补偿费。我娘家房子动迁时,女儿因为有户口也得到一小笔补偿费,加上老公做生意的积蓄,东拼西凑首付15万,在西康路上买了房子,有了一个自己的家。
女儿初来上海时,在外婆家附近的静安区外语小校就读,她在贵阳读书时名列前茅,还评上过市三好学生,到上海英语跟不上,吓得不敢去上学。我想叫她重读初二她不肯,学校也不允许,说9年义务制教育不能留级。女儿就买了外语书,整本整本地背书,考上高中后就不怎么吃力了。后来在高考中被上海交大医学院录取,一路读上去,戴上了博士帽。这期间她成了家,我也做了外婆,老外公历史使命也完成,可以光荣退休了,我们夫妻两地分居近二十年后,一家人总算团圆了。
陈微茵的女儿和男友是医学院同学,一日,男生提起自己也有个内迁的“贵阳外婆”。陈微茵问,你外婆在哪个厂?女婿说新天公司。外婆叫啥名字?女婿说,我外公的亲妹妹,叫鲍秀华。
我认得的呀!陈微茵脱口而出,鲍秀华、她老公江鉴康,跟我父母,还有我公公、婆婆都是同事,是乘同一趟火车去贵阳的,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哦!
在女儿的婚礼上,陈微茵见到了鲍秀华和江鉴康。这对老夫妻退休后果然投奔了当年出生后被外婆扣下的闺女,回到了上海。鲍秀华的老娘没有上过学,还是个小脚老太,却为女儿踩出了一条回家的路。
陈微茵想,如果当初自己的外婆也有这点意识,也许她和弟弟陈微明回家的路就不会这么曲折又辛苦了。当然,如果那样她就不认识杜惠民,更没有这个博士宝贝了。命运这件事,谁知道呢。
之二
三线建设中企业搬出较多的是沿海大工业城市和大工业基地,其中最多的是东北和上海。(1)陈霞萍和符志明夫妇,就是这两地内迁的职工子女。符志明幼年随父母从哈尔滨内迁,在贵阳长大。陈霞萍是新天子弟,两人结婚后生了一对龙凤胎,如今儿子在北京安家,女儿嫁往上海。陈霞萍夫妇多一个选项,也陷入了两难。南辕北辙,两种不同的生活,还真拿不定主意去哪儿,犹犹豫豫地,索性窝在贵阳自己家中。
符志明(哈尔滨迁二代、陈霞萍的丈夫):
儿子在北京上大学读印刷技术,毕业前去贵阳日报实习,人家要他,说好试用期三个月工资3000元,之后就5000元。我觉得很好嘛,也不用去找关系。可是他说,爸爸,这工作对我来说,太没有激情了!看人家每天打打麻将,周六周日去钓鱼,其他啥也不干,悠闲得很,我特别不想过这样的人生。我要去北京!我就说,好啊你去北京玩玩吧,干不下去了就回来。老头子这里,水煮白菜,可以管你一辈子。其他的我们也没钱,讨老婆就是你自己的事喽。
符志明、陈霞萍一对儿女南辕北辙
陈霞萍(新天迁二代):
我爸爸是新天老工人,过世后葬在上海,了却他叶落归根的心愿。头三年清明节,我都去上海扫墓,妈妈还在新添寨上。儿子去北京工作后,娶了当地女孩,但是要落上北京户口,按照那里对分居配偶的严格要求,说不定要等到45岁。女儿本来在我们身边待得好好的,给网店做红酒销售,还在学习品酒知识。我们对她也没有要求,没想到她自己认识了一个上海男生,就想去了。我们在家都说上海话,她到上海以后各方面也很适应,现在皮肤也变好了,回贵阳吃辣都不习惯了。女婿是崇明人,复旦大学毕业,读高中时家里在彭浦新村买了房子,他们结婚就住在那里。
儿子在北京结婚时,我把喜糖寄到上海。在上海的新光同学和老师聚会时,还把喜糖摆在桌上,拍了视频给我看。我女儿结婚时,老师和同学一起去崇明吃喜酒。在贵阳一道长大的都是亲人,像兄弟姐妹一样。
符志明(陈霞萍的丈夫):
现在说北上广,我家就占了两个,虽然在漂着还没落户口,但他们这代人是不会瞻前顾后、考虑太多的。我们两个就成了留守老人。
这十多年来贵阳变化很大,发展也很快。现在火车到广州才四个小时,到桂林两小时,到上海也就八九个小时,据说不久还要提速。照时髦说法,贵阳已经是人类宜居城市,温度适宜,空气新鲜,生活也越来越方便,老朋友聚会,喊一声就到了。不像上海城市太大,聚会碰头都要预约,否则就凑不起来。
如果以后可以跟儿女入户,让我们作出选择,陈霞萍会选上海,我是喜欢北京的。不过要按我的想法,咱一个都不跟。到走不动时,自己找个养老院进去,就完事了嘛!
如符志明所言,在贵阳长大的80后“迁三代”,不像爷爷奶奶那样低头不看路,也不像父母在时代浪潮中要瞻前顾后。开放的世界给予他们更多选择和无限可能。什么户籍、工作、居住地,一切束缚父辈的镣铐,在他们的人生屏幕上就是一键消除的游戏。大山没有限制他们的想象,却赋予了超越父辈的憧憬和能量。
之三
高级技师朱子赤的女儿朱梅,本以为这辈子跟父母一样,留在新添寨上了。不料小祖宗一早就开始发力,把她拽出了大山。
朱梅继承了父亲北京人的俊朗爽直,也有母亲的上海女人腔调,表达起感受来活力四射。
朱梅(前右)幼年时被父母带到贵阳
朱梅(随迁子女):
国家需要我父母这代人作奉献时,伊拉都是无条件服从,想都不想就奔起来,两只脚像长在别人身上。那时我还小呀,也没人问问我的想法。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不想让下一代也有这样的遗憾。儿子是在贵阳长大的,很小我就带他去看山外的世界,让他学会自己决定命运。一次他在上海吃到一个蛤蜊炖蛋,一边吃一边啧啧叫:鲜啊鲜啊,哪能这么鲜啊,眉毛都掉下来啦!那时贵阳人还不吃河海鲜,我就刺激他,你长大了考到上海去读书,天天能吃蛤蜊炖蛋。他大概真的喜欢吃蛤蜊炖蛋吧,好像忽然开了窍,要为蛤蜊炖蛋去奋斗了。我一看就晓得,不用对他说什么好好读书之类的话了。他自觉自愿刻苦钻研,高考时考到600多分,在华东理工大学贵州考生中排名第一。本科毕业时碰到金融危机,去上班的同学只有三四千元工资,儿子决定去考研。我心里想,小祖宗啊,你只要在上海寻到工作我就谢天谢地了,这点工资吃吃蛤蜊炖蛋也够咧。老娘我在新光厂只拿1000多元啊!不过话说回来,儿子要读书上进,我砸锅卖铁也要支持他,把我没读过的书统统补回来!他考上了汽车发动机专业硕士生,毕业后被大众汽车厂录用,作为人才引进申报了上海户口。办手续时,我来来回回跑了三趟——各记轮到我朝铁路上甩钞票了。学校一会说我工作地址贵阳85号信箱,太简单了,要补充证明我家是1966年从上海迁出,85号信箱前还要加个“迁”字,说明以前这是保密单位。材料刚补好,问题又来了,问我是跟谁迁去贵阳的?当然是外公外婆咯,要我们在上海的地址和户籍证明。我那么小就被拖来贵阳,哪里记得上海住址嘛,我说好像是七十几号,到底是七十几?户籍警叫我去问父母,我说,朱子赤和张月娥都死在大三线了!文化大革命后,我爸爸考出高级技师,参加了新建望远镜厂的筹备,那时他已经有心脏病,但只要有人夸他技术好,他就是在输液,也会拔掉针管冲去干活,结果就累死了。1995年他去世时只有57岁啊!我爸爸为了保护望远镜厂的高级设备,养过两只狼狗。这两只狗看到主人没了,活生生把自己饿死了。
牢骚发过算数,还得照章办事呀。我只好去找阿爸姆妈的老同事谢永泉,他也记不住我爸住几号,最后还是搞后勤的叶金宝挠头想了半天,突然大叫一声:朱子赤家是79号4层楼!没错,就是79号4层楼!派出所翻出户口底根,我在上面看到了我名字,清清爽爽写着出生地是上海呀!我激动得当场就哭出来了……那张底根纸张都发黄、发脆了,再翻两记就酥脱了。后来我带儿子去给外公外婆上坟,看到爷娘的照片我就哭了……我说,你们把我拉在贵阳不管了,还是你们的外孙把我带回来了!后来儿子在上海结婚成家,媳妇和儿子是研究生同学,是新上海人,现在我已经抱孙子做阿娘了呀!
之四
金工技师赵冠军的孙子赵翔长得一表人才,大学毕业时经孃孃赵月英介绍,去上海一家日企工作。父母亲还盼望儿子站稳脚跟后,把他们带出贵阳。五年后,这孩子却突然跑了回来。
赵翔对老爸赵森说,要和小伙伴一起创建日本料理品牌店,他们中最小的是1993年生人。赵森一听就晕了,贵阳小吃那么丰富,牛肉粉、羊肉粉、肠旺面、丝娃娃、豆腐果……价廉物美口味重,淡不拉几的日本料理要打开一片天地,谈何容易啊!
赵翔却信心满满,不在意父亲的担忧。他申请到市支持大学生创业的贷款基金,在贵阳市中心的凯宾斯基大厦开出餐厅,取名为“翔”。店堂内日式装修,明亮简洁,吸引了很多食客前往尝新。老爸担心本地人收入低,吃不起中高档的日本料理。儿子看到的却是贵阳人肯花钱、敢消费的特性,制定了让人感觉有面子、又消费得起的价格。运营一年多,又在保利国际广场开出一家餐厅。父亲赵森时常坐在饭店一隅,打量一波波食客,感觉这世界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儿子赵翔穿着挺刮的白色立领衬衫,迎来送往笑容舒展。老爸只得自我安慰,只要儿子开心,不去上海也罢。
赵翔(迁三代、80后):
作为三线建设者的后代,能够回父辈的故乡去发展和生活,当然是不错的选择,我对上海印象非常好。不过我们这一代,可能更注重内心的感受,在哪里感觉舒服,就去哪里奋斗。在我的定义中,从小到大一起的朋友、熟悉的环境,才是真正的家乡。我喜欢贵阳,愿意在这里实现自己的人生。其实在哪里做事业都很辛苦,都会有压力,不是说回贵阳就会轻松点。我是基于自己的人生定位,选择了创业,除了项目的定位,还有合适的地点。我们创业团队很年轻,选择做餐饮,不是说这是必需品容易做,而是基于我们喜欢这件事。当时贵阳还没有像样的日料,所以进入速度也比较快,我们在两年半中开出了三家店,现在第四家也将开出,市场份额达到了第一位。
赵翔(左)和父亲赵森(2015年)
现在交通和信息传播速度都很快,贵州与上海的心理距离也在缩短。祖父母和父母几十年都在厂矿企业里,圈子比较闭塞,观念很传统,我们“迁三代”的个性也受到一定抑制,不像本地孩子更随性、野生,长辈会把很多不甘寄托在孩子身上,把自己的梦想交给我们。我从上海返回贵阳时,家人一片哗然,我只好说别急别急,我不会这么早把自己限在一个地方,或许明年、以后,我又想去上海了呢,一切都得建立在自己的能力上。我对爸爸说,现在上海和贵阳的距离,不就是一张飞机票吗?
父亲赵森的父亲赵冠军,对儿女的期待是做个好工人。赵月英和赵森姐弟如其所愿,进了新光厂。赵月英结婚后返回上海,在同事开的厂里工作。赵森还在新天上班,他对自己的人生并不满意。给儿子取名为“翔”,就是祈愿他能展翅高飞,而他能想到最理想的远方就是上海。孩子果然飞了出去,兜一圈又回来了。儿子翅膀硬朗了,但他的理想就在脚下这片山水中。
赵翔在新天大礼堂旁边建了一个冷库,储存各地空运过来的食材。老爸赵森帮忙掌管冷库的整理和配送,日子一天天像飞一样快。后来,赵翔在贵阳结婚成家。美丽的新娘在上海从本科到硕士读了7年,毕业后也返回贵阳从事科研。赵森这回是彻底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能自由、愉快地搏击长空,无论飞向何方,都不重要了。
(1) 参见董志凯《三线建设中企业搬迁的经验与教训》 归去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