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殿外罚跪
青州,是与南漠国接壤的一处偏僻小城,距离晋都约有千里。虽是小城,却是一道如铁锁屏障,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终年有重兵把守。
这是一座漂亮的小城,傍山而建,镶嵌在群山峰峦之中。天空一片蔚蓝,一座座白墙红瓦的小屋鳞次栉比,依着山势,环着一汪碧绿的湖泊,奇花异卉在屋宇的墙垣蔓延生长。
恰逢傍晚,夕阳洒落,苍茫瑰丽。
街上热闹非凡,尘土、花香、吆喝声混成一片。沿街店铺前满是各种各样的摊子,一段是卖整绫碎缎的,一段是卖小儿杂耍,鬼脸儿之类的,一段是卖一些罕见的邻国物什。小城有着浓郁的异域风情。
风离澈独自没入熙熙囔囔的人群中。他飞扬的剑眉难掩疲惫,薄唇有着失血的苍白,宽大的黑衣罩住他身上多处剑伤。他连日来未能好好休息,他只想尽快寻一处客栈。
突然,有一群人蜂拥向不远处,不小心撞到风离澈的伤处。他低诅一声,摸向腰间,恐怕那里伤口又开始渗血了,忽地他的手触到一枚香囊,心中一滞,他取出打开,里面如缎乌发用红绳细细绑了,安静栖息。凝视片刻,他依旧放回怀中。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贴皇榜了,帝后大婚,大赦天下,大家快去看啊。”
风离澈神情瞬间僵化,几步跟着来到皇榜前。透过重重人群,他瞧着青砖墙上张贴的皇榜,目光有如一把把钢刀直插上去,双拳握得发青,指节泛白。
周遭闹哄哄地议论着,他却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直至所有的人都离开,他依旧站在那里,背影苍凉孤寂,似有无限悲伤。突然,他两步上前将皇榜撕了个粉碎。明黄色的碎屑飘散空中,如腾起一片金黄的云雾。
正待离开,冷不丁,风离澈身后有一群黑衣人围上前来。风离澈大掌按上腰间佩剑,鹰眸陡亮,蓄势待发。
自离开晋都后,他一路往南,本想纠集旧部,再谋打算。哪知处处遭人伏击。短短一月间,他已身经数百战,大大小小的截杀,不分黑夜白昼。不知何人非要取他性命,连日观察下来,他觉得不像是风离御的官兵追缉。
风离澈以为免不了一场恶战。出乎意料的是,黑衣人并不动手,而是恭敬拱手作揖道:“殿下,南漠国国主请殿下走一趟。”
风离澈冷眸中顿生凛冽之色。南宫烈?印象中他与南宫烈从未有过交涉。南宫烈找他能有何事?
晋都皇宫。
彼时天色尚早,湛蓝天际里晚霞满天,各种颜色若幻彩琉璃,交相辉映。然而再美的景色,朝阳殿中也无人顾及欣赏。
一众御医皆跪在地上,额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
烟落斜靠着大红蟒纹枕,慢条斯理地抚弄着自个儿的指甲,褪去白日里的盛妆,此刻她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
风离御负手而立,神情烦躁,凝眸看向烟落脸上狰狞的伤痕,再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忙上前一步,他抓起为首的姜御医,怒道:“你瞧仔细了?究竟能不能治好?”
姜御医惶恐道:“娘娘脸伤下手极重,伤痕极深,这疤痕恐怕还是要留的。”
“废物!”风离御脸色生硬如铁,冷冷吐出两字。
姜御医颤着声,建议道:“臣等医术拙劣,听闻先皇有一瓶西番进贡的药粉……”
语未毕,风离御厉声打断:“早就没了,你有别的法子没?”西番进攻的药粉早在治她手伤时就用完了,哪里还会再有。
“若是司天监大人在,也许会有办法……”姜御医汗如雨下,只差没昏过去。
“滚,全部都给朕滚!”风离御怒极大吼。
一众御医,听得一个“滚”字,如获大赦,纷纷敛身退出。
望着御医们狼狈逃离,烟落只觉得好笑。美眸微合,长又蜷曲的睫毛轻颤着,她淡淡嘲笑道:“皇上生什么气,治好了又如何?要臣妾以色侍君?况且皇上日后还有如云美眷,瞧惯了娇艳的花,偶尔瞧一瞧臣妾的残颜,有所对比,岂不是很好?臣妾尚不在意,皇上介意什么?”
风离御无话辩驳,紧皱着眉,神情越发烦躁。
朝阳殿外,夜色如墨般丝丝缕缕化开,半弯新月爬上来,有淡黄色的光晕洒落在烟落眉眼间,极是柔和。时间缓缓流逝。她假寐片刻,突然起身,殿中一对龙凤花烛燃得正旺,她缓缓靠近,执起银簪挑一挑烛心,将火焰挑得更旺。
转眸,烟落瞧见床榻上洒满金光灿烂的铜钱和桂圆、红枣、莲子、花生等干果,取意早生贵子,百年好合。她眸中凝聚了一丝冷光,一脸不屑。百年好合,她与他吗?真是可笑之极。
风离御清楚地瞧见她鄙夷的神情,薄唇动了动,几次想开口,终什么都没说。他静静望着她,目光时而飘远,时而拉近,眼神越发如不见底的深井。
少刻,殿外刘公公慌忙来报:“皇上,玉央宫的那位……”停一停,刘公公觑一眼烟落冷漠的神色,神情惶恐,断断续续道:“那位……晕症又犯了。”
红菱正侍奉一旁,似是极恼,嘀咕道:“晕症犯了,找御医便是,找皇上有何用?皇上又不会治病。今夜是皇上与皇后的洞房花烛夜,难不成还要皇上去别人的寝宫吗?”
“这个……”刘公公面上大有难堪之意,只得小心翼翼地瞧着风离御。
烟落冷冷一笑,梅澜影什么时候不晕,偏偏这时晕过去,分明是想破坏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她面上波澜不惊,淡淡笑道:“刘公公,那位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刘公公不知该如何称呼吗?‘那位’,‘那位’的叫着,多别扭?”
闻言,风离御面色沉了下去。刘公公则是捏了把冷汗。
烟落只作不见,继续道:“对了。本宫差点忘了,玉央宫那位还没名分呢,难怪刘公公不知该怎么叫。”莲步轻移,她靠近风离御身边,故作嗔怪道:“皇上也真是的,虽日理万机,这么重要的事怎能忘?玉央宫那位,本宫有幸见过,姿容妩媚,性子温顺。皇上既然如此喜欢她,当然是要封妃的。这封号臣妾都想好了,有诗云:风中树,雨中树,树下梨花蹁跹舞,赢得几分妩。这梅澜影一舞名动天下,就唤作‘梨妃’,如何?”
风离御依旧不语,俊朗的身躯僵立着。
烟落扬一扬秀眉,眼中难掩鄙夷,继续道:“本宫突然想起,离园和玉央宫一样,种了成片的梅花,也许皇上更喜欢‘梅’字。可惜这个封号不能再用了。皇上与梅澜影一度分离,‘梨’与‘离’字同音。这冬去春来,凋谢了梅花,又盛开了梨花,当真是春色满园。怎样,这封号皇上可满意?”语罢,她眸光一点一点冷下来,他们分离那样久,今朝终得以厮守,那她便要他们永远冠上这个“梨”字,音同“离”字。
风离御听罢烟落一番话,愣了片刻,咬牙道:“依皇后所言。”
烟落轻哂一笑,坐回软榻,撑住额头,她一脸困倦道:“大婚折腾了一整日,想来皇上也累了,不如去梨妃那听听小曲,解解乏?臣妾身子困乏得紧,在此恭送皇上。”
风离御一时愣住,大婚之夜,她这是下逐客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黑眸幽深,隐约有什么东西在跳跃,如原野里的细细火焰,忽隐忽灭。伫立良久,他终未置一词,甩袖离去。
十日后,梅澜影正式册封为梨妃,因梅澜影身份特殊,册封仪式极简单,简单到只有一卷圣旨与金册。原因自然是风离御不想惹人注目,毕竟梅澜影曾经侍奉过先皇,与烟落的无宠大不相同。
时至九月,天气依旧酷热。
这日一早,烟落端坐在朝阳殿主座上,身着明黄色的九凤朝日袍,头戴凤冠,除却脸上狰狞的疤痕,浑身上下无一不透出尊贵之气。
殿中供着极大的冰雕,闷热的空气渐渐变得清凉如水。
今日烟落将梅澜影和映月传召到朝阳殿听事。
映月一早就到了,身后立着青黛。映月缓缓落座,不明所以地瞧了瞧烟落,低头饮啜着茶水,一言不发。
时间缓慢流逝,寂静的殿中无一人说话。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方见到梅澜影在绘春嬷嬷的搀扶下走来。
梅澜影依礼跪拜在烟落面前,俯首恭顺道:“皇后娘娘金安。”
烟落抬眸打量她一眼,今日梅澜影打扮得极清丽,一袭淡粉色的金线绣裙,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身姿柔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难怪招人怜爱。
烟落也不喊梅澜影起身,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她淡淡瞥了红菱一眼。
红菱即刻会意,上前道:“梨妃娘娘怎来得这么迟?”
绘春嬷嬷慌忙跪下,回道:“皇后娘娘,梨妃娘娘身子不适,今日起得晚了,接到通传后再行梳妆觐见娘娘,这才耽误了。”
红菱冷冷一笑,道:“听着绘春嬷嬷的意思,梨妃娘娘来迟,感情还是朝阳殿的失误?没有提前通传?”
绘春惶恐,冷汗涔涔,俯首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啊,请皇后娘娘明鉴。”绘春抬眸瞧向高高在上的楼烟落,心中更慌,这皇后足够强势,毫不逊色于昔日皇贵妃。看来日后她得小心说话。
梅澜影见状,再度盈盈拜倒,柔顺道:“嫔妾来迟,还请娘娘降罪。”
烟落轻轻抚上自己受伤的脸颊,顿觉一阵尖锐钻心的疼痛。眸光一冷,她将手中团扇“啪”的一声敲在扶手上,厉色道:“本宫第一次传召宫嫔听事。梨妃无端来迟,可是目无本宫?”
冷冽的气势令众人皆惊,不敢做声。
烟落一字一顿道:“本宫不罚梨妃,日后如何管束六宫?去外边跪着!”
绘春一听,连忙恳求道:“皇后娘娘,外头热,梨妃娘娘她身子又弱。万一……”
烟落冷笑一声,眯起眸子,目光无声无息,如锋刃般犀利地从绘春面上切过。绘春当即吓得不敢再开口。
梅澜影起身,走至朝阳殿外,“扑通”一声跪下,一脸恭顺道:“嫔妾甘愿领罚。”
日光灼热逼人,热浪滚滚袭来,连带殿外玉石地面都晒得滚烫。烈日下,梅澜影默然跪着,一言不发。
烟落淡淡瞧着梅澜影柔顺恭谦的模样,一手撑住额头,神情若有所思。红菱递上清茶,烟落接过,轻轻晃动着杯中茶勺,发出碰撞的声音仿佛檐间风铃。许是困倦,烟落斜斜向后靠去,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竟是沉沉睡去。
时光变得格外绵长,日光愈来愈盛。有涔涔汗水从梅澜影脸上淌下,令她本就透明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绘春守在一旁,心中焦苦,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皇后娘娘已睡着,谁敢叫醒?
又过了很久,远处有明黄色身影走来。绘春一瞧见,心中大石落地,皇上要是再不来,梨妃娘娘恐怕要受不住了。
风离御远远就瞧见梅澜影跪在地上,他疾步来到朝阳殿前,瞧清楚梅澜影一脸苍白,他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伸手想将她拉起。
梅澜影却惶恐地避开,轻声道:“臣妾失仪,皇后娘娘处罚得极是,皇上断断不要维护,就让臣妾领了这责罚吧,臣妾心甘情愿。”说完,她垂首一拜,语气极尽恭谦。
风离御皱眉,两步闯入殿中,瞧见烟落正靠着椅背睡得香甜,他冷声质问红菱:“怎么回事?梨妃如何失仪了?”
映月始终冷漠的眼神,瞧见风离御时,溢出几许柔情。她适时开口:“皇后娘娘今早突然宣嫔妾们来朝阳殿听事,梨妃娘娘身子不爽,通传时尚未起床,所以来迟了。皇后娘娘不悦,便罚她下跪。”
风离御凤眸眯成一道锐利的细线,盯住仍在熟睡的烟落。
其实烟落早已醒转,只装作不知。映月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似有酸楚四处蔓延着。风离御赐罪尚书府,映月依旧痴心不改,连此时都是向着外人。烟落不再装睡,缓缓睁开眼眸,佯装迷迷糊糊地瞧了瞧面前之人,她眨了眨水眸,以团扇掩唇打着哈欠,故作疑惑道:“咦,皇上今日怎有空上臣妾这来?红菱,还不奉茶?!”
红菱刚要转身去倒茶。
风离御挥一挥手,冷声道:“茶就不必了。朕若不来,朝阳殿只怕要闹出人命了!朕问你,她不过是来迟,你至于这般严厉地惩罚她吗?”
烟落不疾不徐,漫不经心道:“臣妾身为皇后,掌六宫大权。后宫事宜,皆由臣妾为皇上打理。难道皇上要插手后宫吗?”
风离御蹙眉更深。
烟落轻哼一声,玉手一横,指向不远处案几上的卷宗,曼声道:“先皇在时,妃嫔甚多,宫中一月俸禄开销极大。宫女衣裳织金而就,开销过大,完全能用泥金取代。臣妾知晓皇上苦于国库亏空,然臣妾有办法令后宫每月节余数万两白银,够皇上养一支精锐之兵。臣妾将宫嫔叫至朝阳殿听事,是为国本。梨妃即便起晚了,也可便装觐见。何故磨蹭,让臣妾等了一个时辰?”
听闻宫中能省下这许多银两,风离御凤眸陡然一亮,面上难掩欣喜。
烟落扬一扬眉,起身字字道:“立威于后宫,福泽于朝廷。此事议至朝中,臣妾也无半分过错。”
风离御本想说些什么,可回眸瞧见几欲昏厥的梅澜影,他神情闪过复杂之色,启口道:“皇后既然责罚过了,可否唤她起身?天气这么热,她身子怎受得住?”
烟落唇边漫过阴冷,嗤笑一声:“区区下跪,比起我昔日在慎刑司所承受的算甚?梨妃真是好命,坐享其成,也不用操劳后宫,就连叫来听事都拿娇迟到。”顿一顿,烟落似想起什么,觑一眼身旁的红菱,打趣笑道:“对哦,梨妃身子怎能受得住?平日里动辄昏厥,怎么今日心志坚韧,跪到此时尚未晕厥?还是说,她要等皇上来了才能晕?”
红菱巧嘴附和着:“娘娘,烈日暴晒能磨炼人的意志,兴许能治好梨妃娘娘的晕症呢。”
烟落“咯咯”笑起来,声音若银铃般清脆:“嗯,那么多御医都治不好梨妃的晕症,没准该跟本宫学学,还是这法子管用。”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用团扇遮住自己光滑美丽的右脸,只露出左脸狰狞的伤痕。
风离御瞧着她极为刺眼的笑容,双拳紧握,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无奈之下,他转身吩咐绘春:“快去扶你家主子起来。”
绘春神情惶恐,怯怯地觑了烟落一眼,似十分忌惮。
风离御见状,不由寒声,“朕的旨意,谁敢违抗?”
他话音刚落,也未待绘春上前搀扶,梅澜影终敌不过烈日暴晒,昏厥过去。当下,一众宫女围奔上前,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将梨妃抬走。
梅澜影晕得可真是时候。烟落眸中精光一轮,神情不屑。
风离御眼见梅澜影被送远,方沉下脸,“你闹够了没?她不过是弱女子,你何必为难她?”
他这样的话,无疑是质问。烟落腾地立起身,将唇咬得发白。梅澜影是弱女子,需要保护,她就是贱命操劳命吗?她咬牙忍着心中滔天的怒火,片刻后终于忍住,齿间一字字迸出:“皇上的旨意,没人敢违抗。可皇上不在时,后宫臣妾最大!”停一停,她直直盯着他,眸光犀利如剑:“听闻北部久旱,皇上不日就要启程亲自巡视……”
他微微眯眸:“你什么意思?”
她笑得畅快:“皇上还能时时刻刻守着她吗?臣妾有的是机会,皇上心中明白。”
他咬牙,冷道:“你究竟想怎样?”
烟落坐回椅中,抬起手松了松头上凤冠,状似感慨道:“凤冠沉重华贵,没有皇上,哪有臣妾今日的权势?臣妾无所求,只想借皇上随身的金令一用。臣妾得所求,必然心神愉悦,心神愉悦,臣妾就不会计较小事,自然不会为难皇上心尖上的人。”
风离御不语,定定瞧着她。
沉寂,无孔不入地侵入大殿中。冷意,在他们彼此间缓缓蔓延。
良久,他抿紧薄唇,冷哼一声:“楼烟落!你够狠!”他似是气急,解下腰间可以通行无阻的金令牌,甩手朝她丢去。
他丢得极用力,蕴含着强大的愤怒,令牌在空中划过一道耀眼金色的光弧。烟落没有接稳,令牌沉沉落在她已然隆起的小腹上,起初小腹并无异常,她只淡然回他:“皇上何出此言?论起狠绝,臣妾自认尚不及皇上十分之一。”
金令得手,他与她再无话,只冷然对视。
烟落虽面上平静,然心底已掀起轩然大波。她没有料到,她用梅澜影威胁风离御,他竟轻易妥协了。他待梅澜影真是不同的,昔日日月盟挟持自己时,刀锋就架在脖子上,何曾见他妥协过半分?
窗外云卷与舒,晴空万里,她的心内却下起濛濛细雨。心中的剧痛渐渐清晰,连带身体亦是酸痛,有抽搐一样的疼痛四处蔓延。殿中闷热,她却突然觉得冷,明明是明媚的日光,她望去竟像雪光一般寒冷彻骨。
身下有一股黏稠溢出,她脑中空空的,只是麻木地伸手去触摸。手指触到一片湿滑,近至眼前,夺目的鲜红如万道锋芒直刺她的眼。恍然一惊,方才是他的金令,落在她的小腹上。
血,竟然是血!
“啊!”烟落失声尖叫起来,尖锐的声音刺穿整个朝阳殿,直劈长空。
风离御呆滞片刻,突然冲上前将她抱在怀中,声音颤抖着:“烟儿,你怎么了?怎么了?”瞧见她白皙指尖的鲜血,他脑中瞬间空白,脸色惨白如纸,全身竟跟随着她一起颤抖起来。
烟落茫然摇着头,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恐惧地望着他。那一刻,她分明瞧见他幽暗闪烁的黑眸中,写满哀恸、绝望,以及来不及掩饰的情意。是看错了吗?无力去想,她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烟落是骤然清醒的。她猛地睁开双眼,窗帷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青蓝色的一线晨光,洒在她的床头。望着那晨光,她脑中有片刻的空白,怎会还是早上呢,她明明记得已经中午了。腾地,她想起指间的鲜血,全身一僵,汗毛倒竖。她的孩子?曾经她就是这样瞧着自己的鲜血濡湿了下身,而后她的孩子就没了。
烟落腾地坐起来,急急按上小腹,那里依旧隆起。她的心一下子松落,情不自禁落下泪来。还好,孩子没事。若是再没了这两个孩子,她必定不会独活。突然,她又深深恐惧起来,她流血了,对孩子会不会有影响?想着,害怕着,她大喊,“来人!来人啊!”
卫风与红菱本就守在门外,两人听见喊声立即进来。卫风屈膝跪在烟落床边,轻轻道:“娘娘,你终于醒了。”
烟落错愕地望着卫风,直以为看错,她用力揉一揉眼睛才确定是他,惊喜道:“卫大人,你回来了?”
卫风微笑着颔首,点点头道:“微臣不负娘娘重托,事情已办成。”
烟落轻声谢道:“劳你去了那么久,真是辛苦了。”
卫风眉目含笑,敛衣叩拜道:“为娘娘分忧,是微臣的本分。”
“不知卫大人何时回来的?”烟落温婉问着。此时红菱亦是入来,扶她起身,在她身后垫上一个软垫,让她靠的更舒适些。
卫风恭敬答:“昨日中午回来的,甫一进宫,就听说娘娘出了事。微臣就直接赶了来。娘娘请放心,胎儿无虞,娘娘只需静养。”
烟落似松了一口气,道:“你回来,我才能真正放心。”
卫风只笑不语。
红菱俯下身来,凑至烟落耳边,轻声道:“皇上来了。”
烟落脸一沉,道:“他来做什么?就说我还没醒,你去打发了。”抬头却见风离御已经踏了进来。他今日没有穿龙袍,只着一袭清爽的青衫。
红菱识趣地让开,腾出烟落身侧的位置。
风离御挥一挥手,卫风与红菱立即会意,两人退身至殿门外等候。
见殿门关上,风离御走近床榻边,刚要坐下,烟落眼中浮起薄冰样的寒意,冷冷阻止道:“别过来!就站那别动。”
风离御看她一眼,止住脚步,声音柔缓似三月杨柳吹拂,劝道:“烟儿,你身子虚弱,刚醒来可别再动气。到底是咱们的孩子要紧。”
孩子要紧?烟落嗤笑一声,嘲讽道:“臣妾怎敢生气?万一皇上龙颜大怒,臣妾可担待不起。臣妾别无所求,但求皇上离臣妾远些。别一个不慎,再失手砸伤了孩子。这可是臣妾赖以生存的命。”
他站在那里,四下里很安静,唯听见他的呼吸声愈来愈沉重。俊颜上划过一丝难堪与愧疚,他轻叹道:“烟儿,是我不好。”
他声音细若蚊蚋,可她听得真切。她有些意外他的道歉,面上依旧是冰冷的。不愿再搭理他,她别过头去,只拿背脊对着他。
他上前挨着她坐下,见她没说什么,又将她搂在怀中,她瘦了许多,窄窄的肩头,叫人怜意顿生。他说:“我真是无心的。烟儿,我比谁都在意孩子。”
她一动不动,有阵阵酸楚涌上喉头,她很想忍住,泪水却毫无预警地滑落,染湿了衣襟。他身上有墨迹的馨香,想来是日日勤勉政务所留下。他是个好皇帝,只是可惜了自己的倾心付出。他当她是什么,赐罪她的家人,肆意伤害后再三言两语哄一哄?
她深吸一口气,不许自己哭出声来。抬手拭去眼泪,她淡淡道:“皇上请回吧。”
他却将她搂得更紧。他说:“我不走。”
她转过头来。窗外已大亮,晴光如万匹柔软的丝绸飘散飞扬,耀在他们之间,好似隔着一层薄雾轻纱。
她望着他,只道:“皇上不用上早朝吗?还请皇上移驾。”
他皱眉,眼底划过深沉的异色。望着她苍白中隐隐泛青的容颜,他幽幽一叹,那叹息好似蝶儿无声无息歇在她肩头。他缓缓道:“今日不早朝,只在这陪你。”
四下里更静,静得连窗外风声都听不见。
烟落突然打破沉默,朝外喊道:“红菱,粥还没送来吗?我饿了。”
须臾,外面响起拘谨的敲门声,风离御无奈,只得道:“进来。”
红菱躬身入来,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搁在烟落身边。风离御瞧了一眼,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不是燕窝粥?上次南漠国进贡的极品血燕不是还有吗?”
红菱垂下眼帘,眸中升起一缕异色,却又飞快地掩去。她似愤愤不平,道:“皇上,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将。”
“但说无妨。”风离御觑了红菱一眼,眉心微动。
红菱恼道:“奴婢昨日去御膳房要南漠国的血燕,御书房竟说他们回禀过皇上的,梨妃娘娘身子亏虚,所有的血燕都送去她那了。皇上,这分明是……”
“红菱!谁让你多话!”红菱语未毕,烟落已是厉声打断,强自压下心头的怒火,她保持着最得体的微笑:“皇上请回吧,臣妾这里只有清粥小菜,无法招待皇上。”
“烟儿……”风离御还欲再说。
烟落再度背过身去,唇边掩饰不住地冷笑着。他那样怜惜梅澜影,对自己的关心只是顺带的。而且他惦着的是她腹中的龙嗣,并非是她。
红菱的一番话,撩拨了烟落本就脆弱的心弦,令他们之间原本稍稍缓和的气氛更僵,陷入冰点。
风离御长长叹一口气。给红菱递了个眼色,道:“你去将药端来,她该喝药了。”
红菱双手垂在身侧,依言退下。
风离御瞥见卫风仍恭敬侍立在殿门口,手中提着药箱。他召卫风入来,疑惑地问道:“爱卿还有事?你不是说朕的孩儿无恙吗?”
卫风微笑道:“胎儿无恙,微臣想替娘娘解去被封的脉息。”
烟落听闻,猛地转过身来,一脸惊喜道:“原来卫大人能解除这被封的脉息。那真是太好了。”停一停,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有一样东西还你。”她自床头暗格内取出两粒药丸,递给卫风,道:“用去一粒,还剩两粒。”
风离御狐疑地瞧着那药丸,问道:“这是什么药?”
卫风解释道:“此药名为‘醉春欢’,是一种迷幻剂。掺在酒中,男子饮下之后,全身发汗不止,周身有舒畅的感觉,仿若欢好过一般。”
风离御听罢,猛地抬头,探寻的眼眸直直望向烟落。她用去一粒醉春欢,难道是对……
烟落却别开眼去,并不看向风离御。
卫风打开一盒银针,取出针在烛火上反复烘烤,准备好后,他轻声道:“娘娘,可以开始了。”
烟落轻轻挽起素白柔软的锦袖,将手搁在软榻的扶手上。
卫风取过银针,小心翼翼扎入第一枚。见烟落痛得缩了缩手,他拧紧俊眉,柔声道:“娘娘,忍着点,接下来会很疼。”
烟落颔首。银针刺入筋脉中,真是极疼。才扎了三针,她手心里已渗出一层薄汗。她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风离御伸出一手,想要去握住她,却被她冰冷的神情凝冻在半空中,只得怏怏放下。
数十根银针一一扎入,再一一拔去。卫风搭上烟落的手腕,片刻后道:“封脉已解,微臣好奇,不知是何人替娘娘封脉?”
烟落答:“莫寻。”
卫风清俊的脸上露出恍然之色,道:“原来是他,难怪。莫寻不但封去娘娘的脉息,更是封住娘娘的气血倒溢,换句话来说,那时娘娘胎相不稳,是莫寻施针替娘娘补救,保住了胎儿。莫寻医术超群,微臣自叹不如。”
烟落愕然,想不到莫寻竟会帮她保胎。那时莫寻明知是她陷害他,他为何要这么做?
卫风又道:“此次娘娘小腹受了外力撞击,微臣已尽力保住这胎。只是娘娘从前小产的亏虚尚未补回来,往后实在不宜心气躁动。”顿一顿,卫风唇边溢出笑意:“微臣已为娘娘寻得催产圣药。可保娘娘母子平安。”
风离御听罢,喜不自胜道:“有劳爱卿了。朕说爱卿怎的告假,原是去寻药了。”他的视线停留在烟落隆起的小腹上,不过四月余,瞧起来却有六个月大。那可是他的一双孩子,他怎能不期待?想着,他喜滋滋地将手贴在她的小腹上。
烟落一怔,心中恼他怨他,可忌惮着腹中孩子,也不敢太用力去推开他,只得任他以温柔且爱护的姿势轻抚着她的小腹。
突然,风离御浑身一僵,俊脸之上满是僵硬的喜极,语无伦次道:“你听……他们动了。”又瞧了烟落一眼,他欣喜连连:“他们竟然会动了。”
卫风微笑道:“皇上,娘娘怀孕四月余,自然会有胎动了。应当只有皇后娘娘自己才能感觉到。皇上定是欢喜过甚,心生错觉了。”
风离御俯身,隔着衣裳将脸贴在烟落小腹上,激动道:“哪能是错觉,朕感受得真切。”他温柔抚摸着,声音缥缈虚浮,兀自道:“小家伙们,父皇等不及想见你们了。一儿一女就最好了,等你们出世,男孩父皇就封你为太子,女孩当然是最尊贵的公主。父皇天天陪着你们,好不好?”
烟落见风离御此状,心底最柔软处被触动了,身子轻轻颤抖着。孩子,是联系他们唯一的纽带。即便他们再疏远,终归他是孩子的父亲啊。
他的吻,轻柔细碎,落在她的小腹上,逐一吻过去。他这样,她竟是不敢动。时光过得格外缓慢。许久他才停下,抬起头来望着她。这样温柔的凝视,令她心中凄楚难言,她闭上双眸,不敢再看。他或许深爱着梅澜影,或许他从来都是利用她,或许……可他一直守护着他们的孩子。误掷金令之事,想来他也不是故意为之。
叩门声再度响起,殿外是红菱的声音:“皇上,娘娘,药端来了。”
风离御突然坐正了身,面色由极喜瞬间恢复平静,道:“进来吧。”
他变化这样快,不禁令烟落心中疑惑。风离御素来随性,又怎会忌讳被红菱瞧见?她并没有细想,她的心思被频繁而至的胎动所吸引。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小腹上,她不敢用力,生怕手的重量会压迫到他们。腹中轻轻一抽,她突然愣住,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又是这样动一下。生命的迹象如此明显地搏动着,她满脸皆是欢快和激动,喜极,眼角竟是落下泪来。
此时红菱打开殿门,端着药走进来。
风离御站起身,觑了红菱一眼,又望了望烟落,缓声道:“朕还有政务要忙,卫爱卿再替皇后仔细瞧瞧。”
烟落只一味兴奋着,也没听风离御在说什么,喜道:“红菱,快来摸摸,孩子动了呢。”
风离御凝望着烟落,她一双似水秋眸弯成好看的弧度,浓密的睫毛扇动着,脸颊上,犹有泪痕蜿蜒在伤痕之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烟锁御宫